大家都看着嘛

大家都看着嘛

[日]秦敬

八堂山的野鼠们之间，曾经兴起过长靴。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穿的，一眨眼的工夫扩展开来，这就叫做“流行”。

小野鼠福克，也央求妈妈：

“大家都穿着哪。要不穿长靴，多丢人。大家都看着嘛……”

福克在八堂山的野鼠中，个子最小，又淘气又爱打扮。

妈妈终于领着它，到山根底下的山羊鞋匠那里，去定做长靴。

“沉一点也没关系，请给鞋后跟钉个铁掌，走起来能咔、咔响的。”

“啊，我不大赞成小孩子这么干，沉了，可跑不动啊。”

尽管那样说着，也还是按照预定，做成了可爱的靴子。

虽然是手艺特别棒的鞋匠，但福克毕竟太小了，红皮革的长靴对它来说，是肥大的（似乎做不出比这双再小的了）。

“嗯，这就行啦。”

穿上长靴，试一试，嘣地跳一下瞧瞧，不料扑的一声脱落了，长靴留在地板上，福克却光脚跳起五十厘米。

鞋匠老爷爷同情地忍住笑：

“没什么，左右颠倒地穿上，瞧，这弯的地方刚好挡住，正合适。”

“是啊。给你做双厚袜子吧。”

妈妈付了钱，福克早已待不住，跳到外边。

咔、咔、咔。

穿起这双长靴，便会挺起胸脯，大跨步走。

有点舒服。

（好像小小的美国西部的牧童噢，呜哼哼。）

福克想着这些事，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很快走过了八堂山山根底下的地藏菩萨石像那儿。

很好的月夜，东边山上高高地升起了月亮。

穿着长靴，咔、咔、咔地走着的福克的影子，和福克一起走。

（嘻嘻嘻，反射回月光，真是亮闪闪……）

福克像看映在镜子里的自己似的，老看着脚下的影子。不时想起来，又刷地挺起胸脯。

“哦哼，哦哼。”

突然头上传来咳嗽的声音。

（那咳嗽的，是猫头鹰。）

要是往常，福克会在这儿快步通过。猫头鹰年岁已大，难以对付。

情绪不好时，它会这么说：

“什么？猫头鹰伯伯？嘿，这种叫法不像是挺近乎吗？首先，我不希望被叫成猫头鹰。学者早把我叫做‘大枭’啦。再说，我也没让你管我叫伯伯，我可没有老鼠的亲戚。噢、哼，噢哼，噢哼。还待在这儿吗？我把你撕碎吃喽……”

不过，今天晚上的福克，十分想让谁都能看看长靴。

因此，它一下子停在有猫头鹰洞穴的老松树下面，把脚跟咔哧地一碰……接着，小心地说：

“喏，大枭老爷爷，我的长靴合适吧？”

“哦，是野鼠福克呀。嗯，嗯，相当漂亮啊，月光下面，像刚擦亮了似的……嘿、嘿。”

（在月夜里，脾气就好啊。）

福克高兴了。它用两手按住腰，做出美国西部牧童的样子，还耸耸肩膀。

“这样咔、咔、咔地走固然好，可是要小心猫。”说到这里，猫头鹰突然压低声音，“特别是，今天晚上啊……”

说罢，松树上边一片寂静，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福克睁大眼睛，仔细仰望茂密的树枝上方，只见橙色的大眼睛，俯视着这边，好像猫的眼睛——

（没准儿，那样的眼睛，在什么地方看着我。）

福克的脊背“簌——”地发冷了。

它慌慌张张，跳到月光射不到的树荫，耳朵像抛物面天线似地竖了起来。

（什么也听不见。好，趁这工夫，回山上去吧。）

福克沿着黑暗的阴影，猛然跑开了。

这时，早就有猫盯上了福克，共有两只。

紧紧跟在福克后面。

咔、咔、咔。

（这是福克的脚步声。）

吧嗒、吧嗒、吧嗒。

（咦，奇怪的脚步声……）

咔、咔、咔。

引为骄傲的鞋后掌，发出讨厌的高声。

（麻烦啦，麻烦啦，不能轻轻地走哇。啊，再加上这鞋真沉，不容易跑得快……）

咔、咔、咔……

扑、扑、扑……吧嗒、吧嗒、吧嗒……

福克拼命地跑哇，跑哇，跑……

（啊，又来到先前的地藏菩萨像的地方啦。还差一点……真想饱喝这里花瓶的水……啊，嗓子早就干渴得厉害……）

福克呼呼喘气，终于在地藏菩萨像那儿一屁股坐下了。

这时候。地藏菩萨像后边，有个东西，飘然轻跳，来到路上。

（啊，啊！果然是猫……）

福克感到自己快要晕倒，不能逃跑。

不料，那只猫（是只狸猫）笑嘻嘻地伸出手：

“晚上好，伙伴。”

没办法，福克也拼死地发出声音。尽管它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晚上好，伙伴。”

狸猫高兴得拉过福克的手握了起来。

正在那时，后边来的扑、扑的脚步声，一下子停住，又传来声音。那是只白猫。

“晚上好，各位伙伴。”

狸猫侧过脸，啧地一咂舌，露出厌恶的样子，但它转向白猫时，却眯眯一笑，装作若无其事地握手说：

“晚上好，伙伴。”

福克也慌忙叫道：

“晚上好，伙伴。”

白猫一边握手一边说：

“我想，这一位小先生，一定是伙伴，所以就跟来了。不过，您的腿可真快呀。”

（为什么会以为是伙伴呢？）

福克稍歪起脖子。白猫用手捂住嘴，“嘿嘿嘿”地笑着说：

“从前，自从西洋的猫，克拉巴公爵老爷以来，规定身份高的猫，都要在月夜穿上长靴，像您这小小的、可爱的长靴，我还是第一次拜见……真是出色的伙伴。”

“真是好长靴，漂亮，羡慕哇。流出口水……”

狸猫也夸福克的长靴。可是，它接着伸出长舌头去舔嘴唇的动作，有点可怕。

全是不明白的事。

这些猫，果真把福克当成伙伴的猫了吗？

仔细看去，两只猫都穿着胶皮长靴。白猫的长靴，后面贴着厚厚的布，肥肥的，走起路来发出扑、扑的声音。狸猫穿的是薄薄的，直到大腿根的深深长靴，到河里去捕鱼，恐怕也是方便的吧，一走，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月亮都升得那么高啦。快去参加舞会吧。”

白猫走在前面，又开始登山。

“哎，这位小先生，请先走……”

说着，狸猫跟在福克后面。

（这么一来，想逃也逃不了啦……）

没办法，福克只好走在中间。

扑、扑、扑……

咔、咔、咔……

吧嗒、吧嗒、吧嗒……

钻过杜鹃树下，横穿过芒草原，不知不觉地来到八堂山福克也没来过的地方。

“啊，啊，好容易到啦。肚里的虫咕咕叫。我可真够有耐心的。”

狸猫紧紧靠近福克，像窥视它的脸似地说。

“呀，请你算了吧。还是这么点的小家伙嘛。再让它胖点，可以烤哇，煮哇……是不是呀，小绅士？”

白猫虽然朝着福克笑，但不知为什么，眼睛却闪着发怒的光。

“你最近老是说这样的话，把费力抓来的野鼠们都储存在地窖里面，也不想让我吃。今天的小家伙，是我先发现的噢。”

“你说些什么！在八堂山建成牧场，收集小野鼠让它们发胖，这件事，是城镇的‘猫全体大会’决定的吧？你，我，不是都赞成了吗？”

“住嘴，你这婆娘！请你不要忘了，让野鼠们穿上长靴，出主意的是我。傻老鼠们穿上长靴就跑不了。今天晚上，不管谁说什么，我都要把这克拉巴公爵老爷的王子野鼠吃掉。是吧，王子？”

狸猫说着，伸展开仙人掌一般的前脚趾，在头上挥舞。锐利的爪子，像弹簧小刀，咔哧地发着声音迸了出来。

啊，这一回，福克可真在垂死挣扎了。

咔、咔、咔、咔……

它响着长靴铁掌的声音开始逃跑，但长靴是沉重的。

这个时候，福克才想起，朋友契姆、哈兹、库利、撒布和吱子……近十只小野鼠，最近都穿着长靴跑，如今却不见了。大概都这样让猫骗去吃了吧。

“哈、哈、哈……逃跑好，逃跑好，这是食前的运动。”

（话是这么说，肚子可太饿啦。）“好，赶快吃了吧。”

狸猫慢慢脱下长靴，去追福克。

“不行，告诉你不行！这老鼠也得放在地窖牧场里让它发胖再吃呀。”

白猫抡动脚，砰砰地脱下长靴跟在后面追。

刚好是不太宽，平坦，四周被树林包围，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对，就像被看台包围的运动场那样的地方……在这儿，三只成了圈儿，像黄鼠狼游戏那样追赶。

咔、咔、咔……

吧嗒、吧嗒、吧嗒……

扑、扑、扑……（啊，这一回没有脚步声。）

狸猫猛烈的鼻息，有好几次，喷到福克的脊背和脖颈子上。

它甚至笑得嘴咧到耳朵根。

为了使脚轻松点，福克想脱掉长靴，可它先前是为了脱不掉，才左右反穿，又穿了厚厚的袜子，即使抡脚也甩不掉。

拖着沉重的长靴，脚底下晃晃悠悠的，所以，狸猫要抓福克是很容易的。

它只是为了延长快乐，让福克跑，逗着玩。

不过不行啦。狸猫终于猛一下按住福克的脊背。

“没办法，今天晚上让你吃，可你得捉好多野鼠，放进地窖里。”

白猫也不再制止了。

于是，你以为，最后傻野鼠被吃了？……

不，不是那样。

福克吓昏了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且慢！城镇的野猫们，不肯住手吗？哦、哼！”

从高高的杉树梢上响起的，是那猫头鹰老爷爷的喊声。

接着，南边的树林梢，刷地左右分开，月光耀眼地射了过来。就像夜间照明的灯光，刷地射进运动场似的。

这是八堂山的大力士野猪戈罗罕它们，召集来远处的伙伴，在林木上捆上绳索，往左右拉的结果。呀，真稀罕，连石槌山的羚羊都来了。那年轻的羚羊是不肯轻易露面的……

接着，两只猫环顾四周，树林上面，悬崖的岩石上面，像咕噜围成一圈的看台观众，八堂山的野兽们，集在一起，死死盯着这边。

“哎，狸猫和白猫，你们想怎样？那野鼠是八堂山的伙伴，你们想把它吧唧吧唧地吃掉吗？”

“不，怎么会吃掉……我们只是想追着玩……嘻嘿嘿嘿……”

狸猫朝向猫头鹰的声音那边，一个劲地点头哈腰。

“呀，可爱的小宝宝，衣服脏了没有？”

白猫抱起福克，正在掸去衣服上的土的时候，福克苏醒过来。吧嗒吧嗒脚想逃走。白猫像抱洋娃娃似地把福克轻轻放在地面上。

“哎，狸猫先生，咱们告辞，回去吧。”

“对、对。告、告辞。那么，山、山上的各位，再见！”

“野猫们，哆嗦什么？不，白色的太太你举止真有礼貌。顺便请把地窖的钥匙放下来。”

沉着的猫头鹰的声音。

“咳，讨厌的老头子！”

虽然恨得要命，白猫却不得不从衣兜里掏出地窖钥匙，哐地扔在福克面前。福克一惊，它出于疲劳，惊恐，再加上被猫头鹰等伙伴包围的放心，不能动，只是一屁股坐在那里，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回城镇以后，跟城镇的同伙说说。在八堂山上，大家都在看着。什么暴力也进不了八堂山，因为大家都看着……”

两只猫，偷偷、偷偷地往后退，退到月光照不到的草丛那儿，像滚下山坡一般，一溜烟地逃跑了。城镇的暴力团，再也不会到八堂山来了吧？

大家都看着嘛！

失踪了的契姆、哈兹、库利、撒布和吱子，幸亏在地窖里还健康。

“大家都穿着哪。要不穿，多丢人。大家都看着嘛！……这些话，今后绝对不要说啦……还有……”

猫头鹰爷爷长长的说教，使得孩子们都闭上口，不过，都在笑嘻嘻地点头哪。

“大家都看着嘛！”

它们明白了这句话，应该在什么时候使用。

啊，八堂山上的月亮，已经照到更西边的石槌山一带。

今夜是冰冷的、寂静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