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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的否定

时间:2023-12-1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萨德从反抗得出的结论是绝对的“不”。让我们探索他连续不断的否定。这样,不信教者的打赌便成为对帕斯卡尔打赌的反驳。萨德对上帝的看法就是上帝是摧残与否定人的有罪的神。萨德认为,神乃杀人者,这种情况在宗教历史上并不罕见。这种愤激的藐视与1782年的《谈话》中表露的那种平静的反抗已毫不相似。这冗长的推论的宗旨仅仅是为囚徒萨德建立绝对的自由。

从历史上看,第一次有力的进攻是由萨德进行的,他将直至迈斯利耶神甫与伏尔泰的自由思想的论据,组建为一架巨大的战争机器。他的否定自然是最为极端的。萨德从反抗得出的结论是绝对的“不”。二十七年的监狱岁月并未使他产生妥协思想。人们被囚禁如此长的时间,会变成奴仆或杀人者,有时在一人身上二者都是。如果一个坚强的灵魂虽身陷囹圄却未产生屈从的精神,那么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必然有一种主宰他人的意志。一切特立独行的人格都意味着强大。就此而言,萨德可谓一个典范。社会残酷地对待他,他也残酷地回敬社会。他作为作家犹在其次,虽然受到我们当代人的吹捧与赞扬。人们今天对他如此坦率地大加赞赏,其原因与文学了不相关。

人们称赞他是带着镣铐的哲学家,第一个绝对否定的理论家。他的确对此当之无愧。他被幽禁于监牢,梦想无边无际,现实对他无可奈何。被囚禁的精神此时神智清明,失去了往昔的狂热。萨德仅仅知道一种逻辑,即感情的逻辑。他并未创立一种哲学,而不过是沉迷于一个受虐待者的想入非非的梦想。只不过这种梦想带有预见性。萨德强烈地要求自由,在奴役的帝国里,日益执著地沉湎于一个摧毁世界的迷梦,以此满足对以后遭到禁止的那种生活的极度渴求。萨德至少在这一点上是我们同时代的人。让我们探索他连续不断的否定。

一个文学家

萨德是无神论者吗?他入狱以前在《一个神甫与临终者之间的谈话》中是这样说的,人们也这样认为。他作品中最为残忍的人物之一——圣奉,丝毫没有否定上帝,而仅限于发展诺提斯派关于邪恶的理论,从中得出适当的结论。人们会说圣奉并非萨德。他当然不是。小说中的人物永远不会是创造这个人物的小说家。然而有些时机,小说家可能同时是他创造的所有的人物。因而,萨德作品中所有的无神论者原则上都提出了上帝并不存在,理由是上帝若存在的话,怎么会是冷漠无情、邪恶残忍的呢?萨德最杰出的作品以展示神的愚蠢与仇恨而结束。无辜的茹丝汀在暴风雨中奔跑,而犯罪的诺瓦瑟耶竟发誓说,她若不被天上的雷电击死,他便改信异教。惊雷终于把茹丝汀击死,诺瓦瑟耶获胜了,人的罪恶继续回应着神的罪恶。这样,不信教者的打赌便成为对帕斯卡尔打赌的反驳。

萨德对上帝的看法就是上帝是摧残与否定人的有罪的神。萨德认为,神乃杀人者,这种情况在宗教历史上并不罕见。人为何要讲道德呢?这个囚徒的第一个行动就是追求极端的后果。既然上帝杀害与否定人,那么没有什么可以禁止人去杀害与否定同类。这种愤激的藐视与1782年的《谈话》中表露的那种平静的反抗已毫不相似。他此时大喊:“没有任何东西属于我,没有任何东西来自于我。”他声言:“不,不,不论是美德还是邪恶,一切在棺材中都混而为一。”他心境既不平静,生活也不幸福。他说“他所不能原谅人的”惟一事情就是关于上帝的思想。“原谅”一词在这位大谈折磨的作家的笔下实不寻常。然而他所不能原谅自己的,正是他对世界绝望的看法与囚犯的状况所绝对反驳的那种思想。双重的反抗此后指引着萨德的理智:反抗社会秩序与反抗他自己。由于这两种反抗在一个受迫害者的迷乱的心灵之外的其他地方都是矛盾的,他的理智始终是含糊不清或者合理的,这要视人们是从逻辑的角度还是以同样的态度研究他而定。

既然上帝否定人及其道德,他也会这样做。但他所否定的上帝直到此时一直作为他的担保人与同谋。以什么名义?以他身上最强烈的本能即性本能的名义。正是对人的憎恨使他在监牢的铁窗后活了下来。这种本能是何物?它一方面则是本性的呼喊[1];另一方面是要求完全占有一切生命的盲目冲动,甚至以毁灭他们为代价。萨德以本性的名义否定上帝——他那个时代的意识形态为他提供了机械论的观点,又使本性成为一种毁灭的力量。对他而言,本性就是性,他的逻辑引导他走向一个没有法律的世界,那里惟一的主人就是欲望的难以限制的力量。那里就是他陶醉的王国,他在那里听到了最美好的呼唤:“让大地上一切生命都面对我惟一的欲望!”萨德的英雄们指出人的本性需要罪恶,它必须毁灭才能创造,人们毁灭了自己就会帮助它创造。这冗长的推论的宗旨仅仅是为囚徒萨德建立绝对的自由。他极不公正地遭到压制,于是渴求毁灭一切的爆炸。在这方面,他与他的时代作对:他要求得到的自由不是原则的自由,而是本能的自由。

[1] 萨德作品中主要的罪人都为自己的罪行辩解,说它们来自于过度的性欲,他们自己对此实在无能为力。

萨德无疑曾梦想一个全世界的共和国,让扎美这个有改革精神的智者为我们展示了这个共和国的轮廓。他向我们指出,反抗运动在加速发展,越来越不受到限制,其目标之一就是解放全世界。然而他身上的一切都与这个炽热的梦想背道而驰。他不是人类的朋友,他憎恶博爱者。他有时谈到的平等是个数学概念:人皆为等价物,迫害者拥有可恶的平等。他决心满足自己的欲望,因而必须主宰一切。他真正所完成的功业就在仇恨之中。萨德的共和国并非把自由作为原则,而是把不信教作为原则。这位奇特的民主主义者写道:“正义并不真正存在,它是一切情欲的崇拜对象。”

在这方面,没有什么比多芒塞在《小客厅中的哲学》中读到的那段著名的诽谤性文字更能说明问题。这部作品有个奇怪的标题:“法国人,你们若想成为共和派,便再努把力吧。”彼埃尔·克洛索夫斯基正确地指出,那段诽谤性文字向革命者表明,他们的共和国是建立在对享有神权的国王的屠杀之上,他们在1793年1月21日处死了上帝,便永远禁止自己放逐罪恶与批评有害的本能。君主制度在维护自己的同时,维护了建立法律的上帝思想。共和国完全依靠自己,品行在那里是不受约束的。可疑的是,萨德如克洛索夫斯基所希望的那样,怀有深深的亵渎宗教的感情,而这种几乎是对宗教的恐惧把他引导到他所陈述的后果。情况更可能是,他首先承受其后果,然后找到了适当的论据证明他向当时的政府所要求准许的品行是合理的。情欲的逻辑推翻了传统的理性,把结论置于前提之上。萨德在这篇文章中用一系列令人称绝的诡辩来证明诽谤、盗窃与谋杀是合理的,并要求在新城邦中容忍这些行为。他极其欣赏这些诡辩,从而心安理得。

然而,正是在此时他的思想是最深刻的。他以当时无与伦比的敏锐拒绝将自由与美德结合在一起。当自由是这个囚徒的梦想时,它尤其不能忍受任何限制。它是罪恶,否则便不再是自由。萨德对此基本论点从未改变过。此公宣扬的理论矛盾百出,只有在涉及死刑时观点是一致的,而且是绝对的一致。他这个巧立名目的执行死刑的爱好者,性犯罪的理论家,从来不能容忍法律所判定的罪行。“国家对我的监禁,在眼皮下执行的断头刑,这些给我带来的痛苦百倍地超过可以想像的一切监狱。”这种恐怖使他丧失了在恐怖时期[2]公开表示出克制的勇气,那时他还勇敢地为岳母求情,虽然她曾使他入狱。几年以后,诺蒂耶清楚地概括了萨德所顽固捍卫的立场而不自知:“由于极度狂热的感情而杀死一人,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以一个可尊敬的政府的部为借口,在经过认真思考后,冷静地让别人去杀人,这可是令人难以理解的。”这里所流露的一种想法为萨德加以发挥:杀人者应当以其人身偿命。可以看出,萨德比我们同时代的人更讲道德。

[2] 恐怖时期,指法国大革命中1793年5月至1794年7月大量镇压政治敌人的时期。——译者注

他对死刑的憎恨,开始是憎恨那些相当相信自己的品德或他们美好事业的人们,他们因此才敢于惩罚,虽然他们是有罪的。人不能同时为自己选择犯罪而为他人选择惩罚。应当打开牢狱,否则便证明自己的美德,但这是不可能的。人们一旦认可杀人,哪怕仅仅一次,就会普遍地认可杀人。按本性行动的罪犯不能置身于法律一方而不判罪。“若想成为共和派,便再努把力吧!”这句话的含义是:“接受犯罪的自由,这种自由是惟一合理的,并且要永远进行反抗,如同想得到圣宠一样。”完全屈从于恶会走向一种可怕的禁欲状态,这会使充满智慧与善良的共和国感到惊恐。这个共和国第一次的骚乱就焚烧了《索多姆的一百二十天》的手稿,可谓意味深长的巧合。它必然会揭露这种异端的自由,重新禁锢受到牵连的拥护者。这样一来,便使他有可怕的机会把反抗的逻辑推得更远。

全球共和国对萨德可能是个梦,而从来不是一种愿望。在政治方面,他真正的立场是犬儒主义,在他的《犯罪的朋友们的社会》一书中,他公然声称自己拥护政府及其法律,然而却打算违犯法律。这样,追随者们便投票支持保守派议员。萨德所思考的方案要求一种温和中立的政权。罪恶的共和国不可能是全球的,至少暂时是如此。它必须装出服从法律的姿态。然而,在一个只有杀人规则的世界,在罪恶的天空下,萨德以犯罪的本性的名义,实际只服从无穷尽的欲望的法律。然而,无限制地渴求他物,意味着被他人无限制地渴求。允许毁灭意味着自己可以被毁灭。因而必须斗争与统治。这个世界的法律不是别的东西,而只是力量的法律,其动力就是权力意志。

与罪恶为友,仅仅真正地尊重两种权力,一种是在社会中可以见到的基于出生偶然性的权力,另一种是被压迫者往上爬而捞到的权力,他们玩弄卑鄙的手段,终于和达官显贵平起平坐。萨德以这类人物来塑造其出身寒贱的英雄。这一小撮有权势者,这些被接纳入权力阶层的人,知道自己拥有一切权力。有谁若怀疑这令人生畏的特权,即使是须臾间,也会立即被贬斥,重新成为受害者。人们于是在道德上信奉布朗基主义[3],一小撮男人和女人由于掌握一种离奇的知识而坚定地自居于奴隶阶层之上。对他们说来,惟一的问题就是自己组织起来,完全地行使权力,以满足其惊人的欲望。

[3] 布朗基(1805—1881),法国革命家,空想主义者。——译者注

只要世界不接受罪恶的法律,他们便无望让全世界敬畏自己。萨德甚至从未相信他的民族会同意进行格外的努力,使自己成为“共和派”。如果罪恶和欲望不是全世界的法律,不能至少主宰一块有限的地域,它们便不再是一致的原则,而成为冲突的起因。它们不再是法律,人会重新恢复到分散与危险的状况。因而必须在一切地区创造一个符合新法律的世界。造物主曾使追求统一性的愿望失望,而这种愿望现在竭力使自己在一片小天地中得到满足。权力的法律从来没有耐心建立世界帝国。它必须毫不迟延地划定它行使权力的地域,即使必须用有刺铁丝网与哨所把它围起来。

萨德主张,权力法律建立一些封闭的地区,一些壁垒森严的城堡,人们无法从中逃走。在这个欲望与罪恶的社会中,一种无情的规则横行无阻。这种最不受拘束的反抗与对自由的彻底要求,最后导致多数人受到奴役。萨德认为,人的解放在这些行为放荡的城堡完成,那里处理恶行的政治机构掌握着男男女女的生死大权,这些人永远堕入了命中注定的地狱。他的作品中充斥着对这些特殊地区的描述。在那里,不信教的封建主们每当向集合起来的受害者指明他们是绝对地无能为力与受奴役时,总要重弹布朗日公爵的老调,他对《索多姆的一百二十天》中的平民百姓说:“你们在世界上已经死去。”

萨德同样住在“自由”之塔中,但是在巴士底监狱。绝对的反抗与他一起幽禁于一个肮脏的堡垒。不论是被迫害者还是迫害者,无人能从那里出去。他为了建立自己的自由,不得不筹划必需的手段。无限自由的欲望意味着否定他人与扼杀怜悯。必须扼杀心灵,它是“精神的虚弱之处”。在那个封闭的地方,一切按规章行事。在萨德虚构的城堡中,规章发挥着主要的作用,它创造了一个不信任的世界,有助于预见到一切,从而可以防止意料不到的温情与怜悯来扰乱享乐计划。当然这是一种奇特的享乐,因为一切在指挥下进行:“每天必须在早晨起床……”!必须阻止享乐蜕变为情谊。对享乐必须加以限制,享受的对象绝对不能表现出自己是人。假若人是“一种绝对物质化的植物”,只能作为物体对待他,而且是试验的物体。在萨德围以铁丝网的共和国里,只有机械和机械师,它的规则就是机械的使用说明,为每个物品安排好它的位置。这些龌龊的修道院有其规则,而且是抄袭自宗教团体,这很能说明问题。不信教的人遂这样进行公开的忏悔,但标准已改变:“他的行为若是纯洁的,便会受到斥责。”

萨德便这样建立起他的理想社会,这也是当时的风尚。不过与他的时代相反,他把人的本性中坏的一面作为规则。他作为先驱,小心翼翼地建造了权力与仇恨的城邦,甚至把他所征服的自由用数字表达出来。他在其冰冷的罪恶的账簿中概括了他的哲学:“3月1日前屠杀十人,从3月1日起屠杀二十人,以后又回落到十六人,共计四十六人。”人们看到他的确是先驱,不过还是谦虚了一点儿。

倘若一切都到此为止,人们对萨德的兴趣也不过如同对那些不被人赏识的先驱们一样。然而,吊桥一旦拉起,就必须在城堡中生活。尽管规章是如此细致,终究未能预见到一切。它可能是在破坏,而非建设。这些受折磨的群体中的主人们在那里不会找到他们所企盼的满足。萨德常常提到“甜美的罪恶习惯”。然而,这里的一切没有什么谈得上甜美,而不过是身戴镣铐的人们的狂怒。的确也涉及到享乐,但与最大限度的享乐相伴而来的是最大限度的破坏。占有人们所杀害的一切,与苦难共眠,这就是城堡的组织者所追求的完全自由的景象。一旦性犯罪消灭了感官享乐的对象,它便消灭了就在那一刻存在的快感,于是必须投身于另一个对象,重又将另一个杀死,如此进行下去,杀死无数个可能的对象。这些凄惨的色情犯罪的场景便一幕幕呈现在人们面前。萨德的小说中记录了这些场面,留给读者对一种丑恶的贞洁的回忆,实在是自相矛盾。

在这个天地里,两个肉体和谐一致地享受巨大的快乐,这会带来什么?这种寻求摆脱绝望的方式实属徒劳,最终仍陷于绝望,不过是从奴役走向奴役,从监牢又走向监牢。如果说只有人的本性是真实的,而在本性中只有欲望与破坏是合理的,那么,人的统治从破坏走向破坏已不足以满足对血的渴求,于是必须消灭一切。根据萨德的公式,必须使自己成为本性的刽子手。然而这也不是如此容易所能做到的。当账簿合上,一切受害者都被杀死,在孤零零的城堡中只剩下刽子手们,你看着我,我瞅着你,他们还缺少点儿什么。被摧残的肉体化为元素,复归于自然,生命重又从中诞生。杀人本身并未完成:“杀害只夺去了我们所打击的那个人的第一个生命,必须夺去他的第二个生命……”萨德思索着如何谋杀造化:“我憎恨自然……我想打乱它的结局,阻止它的行进,止住星辰的车轮,打乱在太空浮动的星球,摧毁为自然效劳的一切,保护伤害它的一切,一句话,侮辱它的一切,但我无力做到这件事。”他徒然地想像一个可以粉碎宇宙的机械师,他知道在星球的粉末中生命在继续。谋害造化是不可能的。谁也无法摧毁一切,总有一些东西留存下来。“我无力做到这件事。”萨德终于不再想要宇宙了,流露出极度的忧郁,以此来打动我们,这样,这个无情冰冷的宇宙突然感到轻松了。“我们也许可以攻击太阳,把它从宇宙中夺走,或者用太阳来拥抱世界,这也许是罪恶,这……”不错,这是罪恶,但并非最后的罪恶。还必须前进,刽子手们用目光互相打量着对方。

他们是惟一留下的人。仅有一条法则支配着他们,就是权力原则。由于他们身为主人时已接受了这条法则,当它反过来针对他们时,他们再无法回避。最有权势的只能是惟一的一个人,还必须杀戮:现在轮到主人们相互厮杀。萨德看到了这一后果,并未退缩。一种奇特的禁欲主义略微照亮了这些反抗的场所。他不想加入温情与和解的世界。吊桥不会放下,他同意消灭个人。这种拒绝一切的狂暴力量处于困境时终于无条件地同意。主人同意自己成为奴隶,甚至欲望也可能是如此。“断头台对于我也是肉体享乐的王位”。

最大的破坏于是与最大的肯定相一致。主人们互相扑向对方,为不信教的光荣而建立的这桩功业“散布着不信教者的尸骸,他们在其天才的顶峰被击倒”。最强大者活了下来,成为孤单一人,即“惟一的人”,萨德最后为之歌功颂德。此人终于统治世界,成为主人与上帝。然而,就在他处于胜利的顶峰时,梦想消失了。“惟一的人”转身走向那个囚徒,正是这个囚徒无穷尽的想像力创造了他,二人交融在一起。他孤单一人,被关在一座沾满鲜血的巴士底监狱,它整个是围绕着尚未平息的享乐而建立的,但以后再无对象。他只是在梦境中获胜。这十多卷充斥着暴力与哲学的书籍,其意旨归结为不幸的禁欲,在幻觉中从完全的“不”向绝对的“是”的挺进,最终同意死亡,将杀死一切与一切人转变为集体自杀。

人们对萨德的模拟像执行死刑,他同样也只在想像中杀人。普罗米修斯最后成为奥南。他结束了他的一生,始终是囚犯,不过这次是在收容所中,在一群梦幻者中间,在运气的舞台上演戏。世界所未给予他的满足,梦境与造化为他提供了同样的带有嘲讽意味的满足。当然,作家什么都不会拒绝。对他说来,至少限制已冲决,欲望一直要坚持下去。就此而言,萨德是个完美的文学家。他构筑了一个虚幻世界,使自己抱有果真如此的幻想。他将惟有“通过作品方能实现的道德罪恶”置于一切之上。他无可争辩的价值就在于,他怀着压抑已久的狂热,以不幸的洞察力描绘了反抗逻辑所带来的极端后果,而这种逻辑至少忘记了其根源的真相。这些后果就是全部被禁闭,普遍的罪恶,厚颜无耻的贵族政治与期待世界末日的来临。这些状况在他死后的许多年代中肯定又会被发现。不过他在体验这些后果后,似乎感到身陷绝境,只有在文学中得到解脱。奇怪的是:正是萨德在艺术的道路上指引着反抗行为,而浪漫主义使反抗在艺术道路上走得更远。他也属于那些作家之列,他说:“他们的腐化是如此危险,如此严重,在发表他们可怕的体系时,目的不过是将他们的罪行流传身后。他们再不能制造罪恶,但他们可恶的作品还可以这样做。死亡使他们放弃现在的一切,将应尽的责任带入坟墓,想到此不免欣慰。”他的反抗作品表现出他对生的渴望。即使他企羡的是该隐式的不朽,他仍然在企盼,身不由己地认为形而上的反抗是最真正的反抗。

此外,他的后代不得不向他致敬。他的继承者并非全是作家。可以肯定,他经历过痛苦,为了激励文学家的想像力而死去。然而这并非一切。萨德在我们时代的成功,就在于他的一个梦想与当代的感受是相通的,即要求完全的自由以及由才智之士冷静地所表现的非人性化。把人缩小为试验物,确定权力意志与作为物体的人之间关系的规则,这个试验的封闭的场地,当推崇权力的理论家们要安排奴隶们的时间时,就会重新记取这些课程。

两个世纪以前,萨德便以狂热的自由的名义在小范围内颂扬极权社会,而反抗实际上并不要求这样的自由。当代的历史悲剧随着他而开始。他仅仅相信,建立在犯罪自由之上的社会应该和道德的自由相一致,仿佛奴役有其界限。我们的时代局限于清除他的世界共和国的梦想与他的堕落的技术。最后,他最憎恨的那种合法的杀人,将那些他想用来为本能杀人服务的发明归于自己。罪恶,他想使之成为放纵的恶行的特殊的甘美果实,在今天只不过成为警察品德的习惯,这些都是文学中意料不到的东西。

花花公子的反抗

文人们仍有的是时间。浪漫主义及其路弗费尔式的反抗,其实只可用于想像中的冒险。如同萨德一样,它与古代的反抗的区别在于他喜爱恶与个人。在这个阶段,反抗将其重点放在其挑战与否定的力量,忘记了它肯定的内容。既然上帝要求于人的是善良,那么必须让善受到嘲讽而选择恶。对死亡与非正义的憎恨因而导致对恶与杀人的颂扬,即使不这样行动。

在《失乐园》这部浪漫主义者所喜爱的诗篇中,撒旦和死亡进行的斗争成为这悲剧的象征,由于死亡的是撒旦之子(与罪恶一道)而格外深刻。反抗者认为自己是无辜的,所以在与恶斗争时拒绝善,而且重又产生了恶。浪漫主义的英雄首先把善与恶深深混合在一起,可以说在宗教上是如此。这位英雄是“命中注定的”,因为命运便将善与恶混为一体,使人无法避免。命运排斥了价值判断,而代之以原谅一切的“该当如此”,但不原谅造物主,因为只有他应当为这种令人气愤的事实负责。浪漫主义的英雄也是“命中注定”的,因为随着他的体力与才智的增长,恶的力量在他身上也在增长。一切权力,一切过度行为,都冠之以“该当如此”。让艺术家,尤其是诗人成为恶魔式的,这种极其古老的想法在浪漫派作家身上得到了有力的表现。这个时代甚至有了魔鬼帝国主义,想将一切归并于它,甚至公认为信条的精髓。布莱克注意到:“弥尔顿谈到天使和上帝时之所以写得很拘束,而论及魔鬼与地狱时却写得酣畅淋漓,正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属于魔鬼一派而不自知。”诗人,天才,人,就其最崇高的形象而言,与撒旦同时呼唤:“永别了,希望;永别了,恐惧;永别了,悔恨……恶,让你成为我的财产。”这是受凌辱的无辜者发出的呼声。

浪漫主义的英雄于是认为自己思念善却得不到,遂被迫做出恶行。撒旦挺身而起反对他的造物主,因为后者使用暴力欺压他。弥尔顿的撒旦说:“虽然从道理上讲是平等的,他却借助暴力凌驾于与他平等的其他人之上。”神的暴力这样便明确地受到谴责。反抗者远离这个暴虐的名不副实的上帝。“离他越远越好”,他于是统领着一切与神的秩序敌对的力量。由于“善”是上帝出于非正义的意图所确定与使用的概念,恶的王子便选择了另外的道路。清白无辜自身也会激怒反叛者,因为他盲目地被骗。“由清白无辜所激怒的恶的黑暗精神”于是激起人的不公正与神的不公平并驾齐驱。既然暴力是创造的根源,便坚决以暴力回应它。极度失望使反抗处于这种满怀仇恨而无可奈何的颓丧状态,它经历长期不公正的磨难,善与恶终于完全消失。维尼[4]的撒旦——

[4] 维尼,十九世纪法国浪漫主义诗人。——译者注


……再感觉不到坏事与善行。

他制造不幸,自己也无欢欣。


这诗句概括了虚无主义,批准了杀人。

杀人的确变成可爱的东西,只消将中世纪雕刻家创作的魔王与浪漫派的撒旦加以比较即可看出。一个“年轻忧郁、风度翩翩的少年”(维尼)代替了长角的野兽。“无与伦比的英俊美男子”(莱蒙托夫),孤独而有力,痛苦而高傲,他漫不经心地欺压他人。然而他辩解的理由就是痛苦。弥尔顿的撒旦说:“有谁敢于羡慕那个居于最高地位却遭受无休无止的极大苦难的人。”遭遇这么多的不公正,如此持续不断的痛苦,会使人做出过分的举动。反抗者于是获得某些优势。杀人当然不会针对他自己。但他已笃信狂热的价值,这价值对浪漫派是至高无上的。狂热是厌倦的反面:洛朗扎西奥向往冰岛的凶汉。美好的感情引起了野蛮人的狂热。拜伦式的英雄不能怀有爱情或者仅仅怀有不可能的爱情,陷入忧郁。他孤独,颓丧,现实使他委靡不振。他若想要使自己生气勃勃地振作起来,则必须投入一场短暂而狂暴的行动,使自己兴奋起来。去爱永远不会看到第二次的东西,这就是在火焰与狂喊中去爱,随即毁灭自己。人们就在这一瞬间活着,为了——


……一颗在暴风雨中受折磨的心灵的这次短暂而动人的联姻。


——莱蒙托夫

笼罩着我们生存状况的致命威胁使一切凋萎。惟有呼喊使人活着。昂扬亢奋的心灵置真实情况于不顾。到了这种地步,世界末日的思想成为一种使爱情与死亡、使良心与罪恶、使一切混同在一起的价值。在一个混乱的世界,存在的只有陷入深渊的生命。根据阿尔弗莱德·勒布瓦特万的说法,那些“愤怒得浑身发抖并珍视自己的罪恶”的人们掉入深渊,在那里咒骂造物主。这种狂乱的陶醉状态以及达到顶点时所犯的美好的罪恶在刹那间耗尽了一生的全部意义。浪漫主义并未宣扬本义上的罪恶,它仅仅热衷于塑造不法之徒、善良的苦役犯、豪爽的强盗之类的形象,借以阐述要求自由的深沉的运动。鲜血淋漓的情节剧与黑色小说终于风靡一时。随着比莱克塞古尔的问世,人们不费气力便使灵魂中这些可怕的欲望得到解脱,而其他人则在杀人集中营中使这些欲望得到满足。无疑,这些作品也是对当时社会的挑战。然而,浪漫主义在起始时首先藐视道德的与神的法则。其最早的形象不是革命者而是花花公子,原因即在于此。

这是合乎逻辑的,因为这种顽固的玩世不恭,只能由不断地肯定不公正并在某种程度上由加强不公正为自己辩解。在此阶段,痛苦只有在无法治愈时才是可接受的。反抗者选择了对最坏的事情抱形而上的态度,这表现在那种罪恶的文学中,我们至今仍未走出这种文学。“我感觉到了我的力量,我感觉到了镣铐。”(彼鲁斯·波德莱尔)然而这些镣铐受到钟爱。应当不借助它们来证明或行使人们所不一定拥有的力量。最后人们在阿尔及利亚成为官僚,而普罗米修斯,与这同一个波德莱尔一起,改造移殖民的风俗。他不阻止:任何诗人若想要被接受,则应受到咒骂[5]。夏尔·拉萨伊打算写一部哲学小说《罗伯斯庇尔与耶稣·基督》,每当上床时总要说一通亵渎宗教的话,以安慰自己。反抗以服丧来打扮自己,在舞台上受人赞美。浪漫主义开创了对大人物的崇拜,而远远不仅是对个人的崇拜,它这时是合乎逻辑的。浪漫派的反抗再不希望有上帝的规则或统一性,他们固执地要聚集起来反对敌对的命运,没有耐心再维持在注定要死亡的世界中那一切可能成为敌对命运的东西,于是在态度中寻求一种解决方法。这种态度使受机遇支配并被神的暴力所毁灭的人具有美学的一致性。必然死亡的命运至少在消逝以前可以辉煌一番,这种辉煌可以为它辩解。它是一个固定的点,人们只能用这个点来与仇恨的上帝僵硬的面孔对抗。一动不动的反抗者顶得住上帝的目光而未变得虚弱。弥尔顿说:“没有什么东西可改变这种稳固的精神,这种由于良知受到伤害而产生的高傲的轻蔑。”一切都在变动不止并趋于虚无,然而受侮辱的人坚忍不拔,至少保持着骄傲。雷蒙·格诺所发现的一个浪漫派的巴洛克艺术家声称,一切智者的生命目的就是成为上帝。这个浪漫者的确走在了他的时代的前面。那时生命的目的不过是与上帝求得平等,保持于他的水平。人们没有毁灭上帝,但是以坚持不懈的努力来拒绝完全屈从于他。花花公子的行为是苦行的一种堕落的形式。

[5] 我们的文学至今仍能感觉到这一点。马尔罗说:“再没有受咒骂的诗人。”不对,只是少了一些,而其他诗人则感到内疚。

花花公子用美学的手段创造了自己的和谐一致性。然而这是一种奇特的否定美学。“在镜子面前生活与死亡”,波德莱尔说这便是花花公子的处世箴言。的确,这与其生活是协调的。花花公子就其地位来说是反对派,始终保持挑战的姿态。人直至此时接受了与造物主的和谐一致。当他与造物主关系破裂时,便听由流逝的岁月摆布,失去了敏感。他因而必须重新掌握自己。花花公子们聚集起来,运用抗拒的力量使自己团结一致。他作为不遵守规则的个人已消失,而作为一个重要人物却是一贯的。但一个要人必须以公众为前提。花花公子只能以反对的姿态出现,只能在别人的面孔上看到自己的存在,从而保证其存在。其他人便是一面镜子。诚然,镜子很快便模糊不清了,因为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必须不断地被唤醒,用挑战去刺激。花花公子因而不得不始终令人吃惊。他的志趣在于独特,通过竞争臻于完善。他始终遗世独立,否定其他人的价值,强迫他们也这样。他由于不能享受人生,于是拿生命冒险,直到死亡,除了他孤独一人而没有镜子的时光。对花花公子来说,孤独无侣其实就是什么也不是。浪漫派之所以堂而皇之地谈论其孤独,因为孤独是他们真正的痛苦,难以忍受的痛苦。他们的反抗植根于很深的水平,然而从普雷沃神甫[6]的《克莱沃朗》到达达主义,中间经过1830年的狂热分子,波德莱尔与1880年的颓废派,一个多世纪的反抗仅满足于轻而易举地标新立异的胆量。人人都会谈论痛苦,因为他们只有通过亦步亦趋才能超越痛苦,但他们无望做到,于是本能地认识到,痛苦是他们惟一聊以自慰的东西,是他们真正的高贵之处。

[6] 普雷沃神甫,十九世纪法国小说家与剧作家。——译者注

浪漫主义的遗产未被法兰西贵族院议员雨果接受,而是由罪恶诗人波德莱尔与拉斯奈接过去,原因即在于此。波德莱尔说:“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散发出罪恶,报纸、墙壁与人的面孔无不如此。”让罪恶这个世界的法则至少有副杰出的形象吧。拉斯奈,第一个罪恶的绅士,的确致力于此。波德莱尔不是如此严谨,但有天才。他创造了罪恶之花园,罪恶在那里是一种比其他东西更为稀罕的品种。恐怖自身成了细腻的感觉与稀罕的东西。“我不仅为自己是受害者而感到幸福,而且不憎恨自己是个刽子手,这样便可用这两种方式来‘感觉’革命。”波德莱尔即使循规蹈矩,身上也有种罪恶的味道。他之所以选择迈斯特作为老师,是由于这位保守派有干到底的精神,把死亡与刽子手作为他的学说的中心内容。波德莱尔装出思索的神态,“真正的圣徒是为了民众的利益而鞭打与杀害民众的人。”他得到了满足。真正的圣徒开始散布在大地上,实现反抗的这些奇特的结论。然而,波德莱尔尽管挥舞撒旦的武器,欣赏萨德,亵渎宗教,却依然是个神学家,而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反抗者。他真正的悲哀不在于此,但这却使他成为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诗人。这里之所以提到波德莱尔,因为他是放浪形骸、行为最深刻的理论家,为浪漫派反抗的一个结论给出了最确切的表达。

浪漫主义的确表明反抗有一部分与享乐主义联系在一起。它的方向之一就是表象。享乐主义在其习惯的形式中承认对道德的怀念。它是在荣誉攸关的事情方面失去价值的荣誉。但它创立了一种美学,至今仍在我们的世界里居于支配地位,这就是孤独的创造者的美学,这些创造者是他们所谴责的上帝的死敌。从浪漫主义开始,艺术家的任务再不仅仅是创造一个世界,也不是颂扬美,而是要确定一种态度。艺术家于是成为样板,他自命为榜样:艺术是他的道德。由浪漫主义而开始了良心导师的时代。当花花公子们不相互残杀或没有变成疯子时,他们任意驰骋,做出样子给后代看。即使当他们像维尼一样大喊,而以后沉默不语时,其沉默也会引起轰动。

在浪漫主义自身的内部,有几个反抗者认为这种态度不会获得什么结果,他们属于行为怪诞之士(或标新立异之士)与我们革命的冒险家之间的过渡类型。在拉摩的侄儿与二十世纪的征服者之间,拜伦与雪莱已经为了自由而公开地相互斗争。他们也招致攻击,不过是另一种方式。反抗渐渐离开了表象的世界,而进入完全投身其中的行动世界。1830年的法国大学生与俄国十二月党人就是反抗最纯粹的体现,这种反抗开始是孤独的,以后便通过牺牲来寻求联合起来的道路。但相反,在我们的革命者身上仍存在着对世界末日与狂热生活的迷恋。诉讼,预审法官与被控告者的可怕交锋,审讯的场面,这一切有时让人猜到对旧花招怀有悲壮的认同。不接受其目前状况的浪漫派的反抗者即以此暂时自甘于表面现象,以期赢得一个更深的自我,但这是一种可怜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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