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客游记
——这种事,我说道,在法国就安排得比较好。——
——你到过法国吗?那位绅士马上转过身来冲我说道,态度既客气又得意不过。——奇怪!为此我跟自己辩论道,没有想到二十一英里航程,充其量不过从多佛到加来这么远(1),竟能给人这种权利——我倒要调查研究一下:于是,不再辩下去——我径直回到住处,收拾好半打衬衣和一条黑绸紧身裤——“我这身上衣,我看看衣袖说道,还行”——在多佛码头找了个落脚处;邮船要在第二天早上九点开——到三点才吃午饭,我吃了一份油焖子鸡,的确是在法国吃的,不容争辩,因此,要是那天晚上我死于消化不良,全世界都无法让那条《无继承人土地没收法》(2)通融一下,暂不处理这些财物——我的衬衣,黑绸紧身裤——皮箱等等,准会落到法国国王手里——连那张小照,我带了多年,还常常告诉你,伊莱扎,我要带进坟墓那张,也会让人从我的脖子上扯下来。——多不厚道!——竟然夺取一个不当心的旅客的浮财,他是受你的臣民的召唤才登上他们的海岸的——凭上天起誓,陛下,这条法欠妥;我不得不跟他理论的人,竟是一个如此文明礼貌,以多情善感著称的民族的君王,使我非常难过——
不过,我刚刚踏上你的领土——
加 来
我吃过饭,便为法国国王的健康干杯,为的是使我心里相信我对他并无怨恨,恰恰相反,对他性情中的人性倒是怀着崇高敬意——由于与人为善,我高了一英寸。
——不——我说道——波旁王室决不是残酷的家族:他们也许是误入歧途,像别的人一样;但在他们的血统中还有一点温情。我在承认这一点时,感到脖子上较隐微的涨红,——却使人感到比喝了勃艮第葡萄酒(至少要两个里弗尔(3)一瓶,我当时喝的就是这种酒)那劲头更温暖、亲切。
上帝啊!我一脚踢开皮箱说道,在人世间的财物中,究竟有什么东西使我们容易动感情,使许许多多心地善良的同胞那么冷酷无情地争吵,像我们在路上争吵那样?
当人与人和睦相处时,他拿着最重的金属也感到比鸿毛轻得多!他会取出钱包,轻快地、松松地拿着,向四周看看,仿佛要找一个人跟他分享这笔钱似的。——我取出钱包时,感到身上每一根血管都发胀——条条动脉都一起愉快地搏动着,维持生命的每一股力量以那么小的摩擦力尽其职责,可能使法国最唯物的女学者感到惶惑:不管她怎样讲唯物论,却无法说我是机器(4)——
我相信,我自言自语道,我本来会推翻她的信条。
心里一冒出这些想法,立即把天性带到它可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在此以前我已与世人和睦相处,这样一来,就完成了我跟自己立的约。——(5)
——这时,要是我是法国国王,我叫道——个孤儿要求我发还他父亲的皮箱,这是多好的时机!
加 来
我刚说出这些话,一个方济各修会(6)的穷修士就走进屋来,为他的修道院募化。谁也不愿意让他的美德被偶然出现的情况所玩弄——有的人也许慷慨大方,有的人也许有权有势——sed non,quo ad hanc(7)——就算有什么美德吧——因为我们的体液(8)来潮退潮,不可理喻;据我所知,也可能决定于引起潮汐的同样原因(9)——我们认为情况就是这样,决不至于丢人:至少在我来说,我相信,我宁可让世人说“我跟月亮有过既无邪恶也不可耻的恋爱关系”,我多半会满意得多,而不愿因为自己的行为有很多邪恶和可耻之处就只字不提。
——就算是这样吧。反正我一见修士,就拿定主意,一个苏(10)也不给他;于是,我把钱包放进衣袋——扣好——把心稍许放正一点,便严肃地向他走过去,恐怕我的脸上有点叫人不敢接近的神情:这时,我把他的形象召到我眼前,倒认为那形象上有一种应该得到更好的对待的气质。
从那位修士剃光的头顶上那道裂痕,太阳穴上只剩下稀疏几根白发看来,他可能有七十左右——但是,看他的眼睛,和眼里流露出的那种似乎是由于礼貌而不是年龄而变得柔和的热情,不会大于六十——实际年龄可能在两者之间——他的确是六十五岁;虽然什么东西过早地在他脸上布下了皱纹,但那整个风度是与这一估计一致的。
那是圭多(11)常画的那种头相——温和、苍白——敏锐,没有那些两眼瞧着尘世、满足于富裕生活的愚昧之辈的俗念——它望着远处,只是望着,好像是瞧着世外之物。他那个修会中的人怎么能有这种头相,这只有让这头降生在一个修士肩上的上天,最清楚;这头配婆罗门倒很合适,要是我在印度斯坦平原遇上它,我会对它敬礼。
他的外形的其余部分,只消几笔就可以画出来;交给谁画都行,因为它既不优美也不难看,不过是性格和表情所形成的样子:清瘦,高于一般身材,要是不哈着腰降低了高度的话——但这是恳求的姿态;因为那形象现在呈现于我的想象中,这姿态倒使它显得高了而不是低了。
他进屋走了三步,便站住;把左手放在胸上(因为他右手拿着他走路用的一根细长的白棍)——当我走近他时,他讲了一番他的修道院的需求,他的修会又如何贫穷,以此作了自我介绍——态度那么纯朴——他的容貌、姿态、整个形象,都有那么一种乞求的神情——我受其迷惑,而不是感动——
较充分的理由是,我已拿定主意,一个苏也不给他。
修 士
加 来
说毕,他抬眼仰望,我就此答道,一点不错——点不错——除了世人的施舍就没有别的生活来源的人,但愿上天能救济他们,我担心,用于施舍的钱决不能满足每时每刻提出来的许多很高的要求。
我说出很高的要求这几个词时,他低头看了看他的僧袍衣袖——我感到这一乞求的全部分量——我承认,我说道——那是一件粗布衣服,还要三年才换一次,吃的是粗茶淡饭——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真正可悲之处是,既然不花什么力气就能挣得衣食,你们那个修会就想强行募化本应属于老弱病残的款子——那些坐牢的翻来覆去计算他受罪的日子的人,也巴不得分一点呢;要是你是慈善会门下的,而不是方济各修会,尽管我这样穷,我指着我的皮箱接着说道,为不幸的人赎罪,我就是把箱子里的东西全给你,也心甘情愿——修士向我鞠了一躬——不过,在所有的不幸的人当中,我又说道,我国的不幸的人当然有优先权;在我们那边还有成千上万受苦受难的人呢——修士热诚地点了点头——仿佛说,不错,人世间、修道院内,到处都有够多的苦难——我们看得出,我把手放在他的袍袖上,回答他的请求道——好神父!我们看得出,哪些人希望自食其力,哪些人靠别人的劳动为生,成天懒懒散散,混混沌沌,念着“看在上帝份上”(12)混日子,也没有别的打算。
这位方济各会的穷修士没回答:他的脸红了一下,但一闪而过——在他身上天性似乎已跟愤怒无缘;他没有丝毫怒容——而是逆来顺受地两手按在胸前,让那根棍子滑到胳膊弯里,随即退出。
修 士
加 来
他关上门那会,我心里很难受——啐!我满不在乎地啐了好几次——但无法排遣:我刚才说的每一个无礼的词都拥回我的想象里:我想道,我对这位方济各会的穷修士,只有拒绝他的权利;对失望的人来说,即使不多说那些伤人的话,他受到那样严厉的对待已够他受了——我考虑到他白发苍苍——他那有礼貌的形象仿佛又进屋来,轻言细语地问我,他让我受的伤害重不重?——我怎么能那样对待他——我愿出二十个里弗尔请人为我说情——我的行为很恶劣;我心里说道;不过,我才开始旅行,在路上,我要学点礼貌。
单 座 马 车
加 来
一个人对自己不满时,却有一个好处,因为这种情况使他的心情适于做交易。既然到法国、意大利旅行都得坐轻便马车——而天性又总是促使我们去找最适于我们坐的车,我便出了门,来到马车场,想买或租一辆适合我需要的那一种:在车场最远那头有一辆单座马车,一见就中意,于是马上上车,发觉它与我的心情尚能协调,便吩咐侍者去叫旅店老板德塞先生——但德塞先生做晚祷去了,我又不愿意见到那个修士,我看见他在旅店院子的另一头,正跟刚到的一位夫人搭话,——我拉上府绸窗帘挡住,既然决定写游记,便取出笔和墨水,在这辆单座马车里写游记的前言。
前 言
写于单座马车上
许多云游四方的贤哲(13)必然观察到,天性以它不容置疑的权威设下一定的疆界和樊篱,以限制人的不满:它让人承担几乎不可逾越的种种义务,必须在家里安排舒适的生活,忍受痛苦,就这样不声不响、轻而易举地达到了它的目的。它仅仅在家里为他准备了一些可以跟他分享幸福,分担一部分重担的最合适的对象,因为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时代,这沉重的负担凭一个人的双肩是担不起的。不错,我们领受了一种不完善的力量,有时把我们的幸福散布到它设置的界限以外,然而世事又作了这样的安排,由于缺少语言、社交关系和亲属(14),又由于教育、习俗的差异,我们离开自己的范围传达我们的感受,便碰上许许多多障碍,往往完全不可能。
因此,搞感情上的交易,移居国外的冒险家总免不了吃亏:他必须按他们出的价买他不必买的东西——在交谈时,别人听他的话,也免不了要打很大的折扣——顺便说一句,因为这一情况不断迫使他落到他能找到的一个个更公平的作这种交谈的中间人手里,要猜出他这一方的意思,决不需要神算子的能耐——
谈到这里,势必要谈到正题;也自然要谈到(要是这辆一上一下晃动的单座马车能让我写得下去的话)旅行的动因和终极原因——
闲散的人离乡背井到外国去,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这些理由也许出于以下一般原因之——
体弱多病,
智能低下,或者
必不可免。
头两类包含那些怀着骄傲,好奇,虚荣或怨恨不辞辛劳走陆路或水路的游客,要再分门别类,细分下去,可以分到无穷。
第三类包含全部外国的受难者大军,尤其是凭牧师特权(15)出门旅行的人,他们或者作为罪人,在治安法官推荐的管教者指导下旅行——或者是由硬心肠的家长或监护人打发出去的年轻绅士,他们在牛津大学、阿伯丁大学和格拉斯哥大学推荐的管教者指导下旅行。
还有第四类,但这一类人数太少,要不是因为这种性质的作品需要写得极其精确、细致入微,以免特点混淆不清,本不值得特别提一笔。我所说的是这样一类人,他们渡海到异国他乡小住,其目的是为了种种理由,找了种种借口省钱:不过,他们倒不如在国内省钱,还能省了他自己和别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既然他们旅行的理由,在其他类型的侨民当中要算最不复杂的,我姑且为这些绅士安个名目以示区别——
简单的游客。
这样,也许可以把全部游客归纳为下列名目。
闲散的游客,
好奇的游客,
说谎的游客,
骄傲的游客,
虚荣的游客,
怨恨的游客。
接下去就是必须旅行的游客,
犯了轻罪、重罪的游客,
不幸的、无辜的游客,
简单的游客
最后(要是你允许的话)是
多情善感的游客(借指本人),他旅行过,而且正在写游记——像这一类的任何一个游客一样,出于必需,也是一个必须旅行的游客。
同时,我很清楚,我的旅行和观察,别具一格,与我的前辈截然不同,因此我本来可以坚持要求独享一个壁龛——不过,由于我希望引人注意,也会闯入虚荣的游客的范围,直到我有了提这要求的更充分的理由,而不是仅仅凭我的工具新奇。
如果读者本人也是个游客,只要对此研究,思考一下,他也许能确定自己在这份分类表上的地位和级别,在他来说这就够了——要了解他自己仅差一步;因为,他很可能到目前还保留着他耳濡目染或已见于言表的东西的一些色彩和相似之处。
最初将勃艮第葡萄移植到好望角的人(注意,他原是荷兰人),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好望角还能喝到在法国山上长的那种葡萄酿的酒——他太迟钝,想不到这一层——不过,毫无疑问,他期望喝到有点葡萄酒味的饮料;至于酒的好坏,或不好不坏——他有阅历,知道这不由他作选择,他能否成功取决于一般所谓机遇:无论如何他希望喝到最好的酒;这位荷兰人如果怀着这样的希望,而他又过于相信自己脑袋坚强,行事稳健,很可能在他新种的葡萄园里推翻他这点自信:结果发现他赤着身子(16),成为他家里的人的笑柄。
那些乘船坐车周游世界上较文明的王国,去寻求知识,了解别人有多大改进的可怜游客的情况,也正是如此。
我们为此乘船坐车旅行,的确可以获得知识,了解到改进情况;不过,无论寻求有用的知识,还是真正的改进,完全像买彩票一样——即使在那个冒险家大有收获的地方,他学到的东西,也得谨慎地、清醒地运用,才能多少得到点好处——不过,怪得很,有时学、用都偏偏碰不上机会,因此,我以为,要是一个人能说服自己,不靠外国的知识或外国的改进也过得很满意,他也做得同样明智,尤其是如果他生活在并不绝对需要知识或改进的国家——当我看见好奇的游客不畏旅途条件恶劣,长途跋涉去游览名胜,参观古迹,有好几回使我心里感到非常难受;正如桑丘·潘沙(17)对堂·吉诃德所说,他们在家里也能看到这些,还不会打湿脚呢。这是一个充满光明的时代,欧洲各国、每个角落,无不发出自己的光芒,交相照耀——大多数学科和大多数事务的知识,像意大利街上的音乐一样,能分享的人,不付分文——不过,天下还没有一个国家——上帝可以作证,(总有一天我必须到他的审判席前交代这部作品)——我并非夸大其词——不过,天下还没有一个国家有更多可学的东西——如果那里可能比这里更适于求知,更有把握求得——那里艺术得到鼓励,会很快获得崇高的地位——那里很少由天性(整个来说)承担责任——总而言之,哪儿最富于智慧,更具丰富多彩的特色,能满足我们思想上的需要——那么,亲爱的同胞,你就到那儿去——
——我们就瞧瞧这辆马车,他们说道——遵命,我说道,一边跳下马车,脱下帽子——我们正纳闷,其中一个说道,我看出他是好奇的游客——这车怎么会动呢——因为我写前言激动,我冷淡地说道——我没听说过,另一个说道,他是个简单的游客,竟在单座马车上写前言——在面对面的双座马车上写,我说道,那当然更好。
——既然英国人出门旅行并不是为了看英国人,我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加 来
我经过道回屋去时,看到除我而外,还有什么东西把过道挡黑了;原来是旅店老板德塞先生,他刚做完晚祷回来,帽子夹在胳膊下,谦恭地跟在我后面,正是他使我想到我需要的东西。本来,我在这辆单座马车上写过文章以后已经对它很不满意了。德塞先生谈到它时,耸耸肩,仿佛它对我根本不合适,但它马上又让我喜欢上了,因为这辆车原来属于一个清白无辜的游客,他回家时,托付给德塞先生,由他妥善处理。自从它结束了欧洲的旅程以后,已经在德塞先生的马车场一个角落里停放了四个月了;虽说车一开出车场,首先就得修修补补,尽管它在森尼斯山上大拆大卸过两次,它还是没有从这些历险中得到多大好处——但是,它一动不动,在德塞先生的马车场角落里停放好几个月无人怜惜,就毫无好处可言了。这辆车实在无可夸赞,——不过,有一点可以谈谈——如果只要三言两语就能把不幸者救出苦海,而有人偏偏不肯说,我就恨这种人。
——现在要换了我当旅店老板,我把食指尖点在德塞先生的胸脯上说道,我非把这辆不幸的单座马车处理掉不可——它那副摇摇晃晃的样子,你一走过它跟前,都好像在指责你——
上帝呀!德塞先生叫道——我不感兴趣——有些人就有这种脾气,我说道,对自己的感受感兴趣,德塞先生,我也只有这种兴趣——我相信,对于像同情自己一样同情别人的人来说,晚上一下雨,你必然会心情不好,不管你如何掩饰——德塞先生,你会跟机器一样难受——
若有人说了句恭维话,其中甜味酸味参半,我经常注意到,在英国人听来,他心里总是感到为难,不知该接受,还是不予理会:法国人则绝不会:德塞先生向我鞠了一躬。
一点不错,他说道——不过,要是这样,我只是拿一种不安换另一种不安罢了,而且还有亏损:请想一想,亲爱的先生,把这样一辆马车给你,在去巴黎的半路上车就会散架——我给一个正派人留下很坏的印象,还非得受一位爱打趣的人奚落不可,请想一想,我多受罪。
这服药完全按照我自己的方子配制的;因此,我不得不吞下——向德塞先生还礼之后,不再讲关于良心问题的大道理了,我们便一道向他的马车房走去,想瞧瞧他那一仓库马车。
在 街 上
加 来
如果买方(即使不过是买一辆破烂的驿站马车)不能跟卖方到街上去解决他们之间的争执,而是马上跟对方一样别扭,用一样的眼光看待那个老古板,仿佛要跟他到海德公园角落里去决斗似的,那么,这必然是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就我这一方来说,由于剑术不高明,决不是德塞先生的对手,我就感到种种思想活动轮番涌上心头,于是不免发生这种情况——我把德塞先生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边走边瞧他的侧面——会又瞧他的正面——认为他那副样子像个犹太人——又认为他像个土耳其人——讨厌他的假发——凭我信奉的神灵咒骂他——真希望他呆在魔鬼那儿——
——难道就为了区区三四个金路易(18),最多也不过敲我这几个钱,就生这么大的气?——卑鄙的情绪!我转过身说道,当一个人的感情突然转变时,这是很自然的——卑鄙,没有教养的情绪!你的手要攻打人,人的手也要攻打你(19)——上天不容,她把手举到额上说道,因为我转过身时,正好跟那位刚才我见她和修士谈话的女士迎面相对——没发觉她当时跟在我们后面——当然,上天不容!我说道,向她伸过手去——她戴着一双仅在大拇指和食指处开口的黑绸手套,因而毫不矜持地接受了我的手——于是我搀着她走到马车房门前。
德塞先生把那把钥匙折腾了不下五十次,才发现拿错钥匙:我们跟他一样为开门着急;我全神贯注于这一障碍,不知不觉还握着她的手;因此,德塞先生离开时,她的手还在我手里,我们的脸已转向马车房的门;他说过五分钟就回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进行五分钟对话,相当于面对大街进行五个世纪的对话:面对大街,你可以从外边这样那样的人、物和事件中找话题——而当你的眼睛盯着一块死板的空白——那你只能从你自身找话题,德塞先生离开我们之后,片刻沉默对这种情况都极为严重——她果然转过身——于是,我马上谈起来。——
——不过,正是这些诱惑(我写这些,不是为我在这次旅行中流露的内心的弱点进行辩解,——而是交代这些弱点)——我要按我感受这些诱惑那样朴实地写出来。
马 车 房 门 前
加 来
我刚才告诉读者我不愿意从这辆单座马车上下来,是因为我看见那个修士跟刚到旅店的一位女士在密谈——我说的是实话;不过没说出全部实情;因为,修士跟那位女士谈话时,她那副样子和姿态,对阻止我下车,也起了同样大的作用。猜疑闪过我的脑际,说道,他正在跟她谈刚才的事呢: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刺激了猜疑——真希望他还呆在修道院里。
如果心灵先于理解力冲出来过问,就为判断力省了很多事——我肯定她是较好的一类人——可是,我不再想她了,还是写我的前言。
我在街上跟她相遇时留下的印象又出现脑际;她谨慎而坦率地把手递给我,我认为这态度说明她有良好教养,也很明智;我搀着她往前走时,感到她身上有一种令人愉快的柔顺,使我的情绪完全平静下来——
——上帝呀!一个男人该怎样带这样柔顺的人一道周游世界啊!——
我还没有看到她的脸呢——这不要紧;因为,想象马上就开始画这幅画了,在到达马车房之前,早就画好了头部,而且对画得适于做它的女神很满意,就好像它潜入台伯河(20)去找来的一样——不过,你是受诱惑者,又是诱惑人的荡妇;尽管你一天要用幻象欺骗我们七次,但是,你骗人时施展了种种魅力,而且把那些幻象装扮成许许多多光明的天使,要摆脱你,就太遗憾了。
我们走到马车房门前,她把手从额头上抽回时,才让我看到她的原貌——那张脸,大约二十六岁——清澈透明的棕色,未施脂粉,打扮朴素——并不是经得起挑剔的端庄美,但自有美在,由于我当时的心境,倒越发让我恋恋不舍——又令人感兴趣;我认为,那张脸有寡妇相的特征,正处于那种容颜衰退的状态,即头两阵悲痛已经过去,正悄悄地开始安于色衰——不过许许多多别的痛苦也可能留下同样的迹象;我希望知道都是什么痛苦——于是准备打听,(要是允许用《厄斯德拉》(21)时代那种最流行的对话方式)——“你有什么事呢?你为何烦愁呢?你为何心神不安?”——简言之,我感到对她动了慈悲心,于是决心设法献上我这点殷勤——即使不效绵薄之力。
这就是对我的诱惑——而且,情愿听其诱惑,哪怕让我单独跟她在一起,拉着她的手,我们俩都转过脸绝无必要那么近地对着车房门,也情愿。
马 车 房 门 前
加 来
确实如此,美丽的夫人!我有点轻率地抬起她的手说道,这准是“命运”的一次任性的捉弄:拉着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的手——性别不同,也许天各一方,一会工夫就把他们一起置于如此真诚的情境中,即使“友谊”亲自为他们效力,哪怕安排一个月,也办不到。
——你考虑这事,先生,说明“命运”让你这次冒险,使你多么为难。——
如果这种情境正合我们的心意,没有比暗示这是环境造成的更不合时宜了:——你便怪“命运”,她接着说道——你自有理由——心里明白而且满意;你不过是个英国哲学家,难道会通知大脑,撤回对她的判断呢?
说着,她抽回手,那神色,我以为,对这番话作了充分的注解。
我承认,更重大的事也不至于使我心里感到如此痛苦,因此,我就要对我心里的弱点所作的描绘,是副可怜相。——我为失去她的手感到屈辱,我失去她的手之后所持的态度,也并未给这创伤抹上油或酒(22):由羞怯的自卑所引起的痛苦竟然如此可悲,我这一辈子还从未体验过。
一颗真正女性的心,对于使人这样狼狈不堪而感到的得意,是短暂的,不过几秒钟工夫,她就把手放在我的袖口上,想结束她的回答;于是,我设法挽回了局势,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无话可以补充。
于是我马上开始为她炮制另一种对话,因为,从这事引起的心情和得到的教训来看,我认为,我看错了她的性格;不过,在她向我转过脸来之后,促使她回答的心情消失了——肌肉松弛了,于是,我看见了最初引起我对她感兴趣的那种毫无遮掩的苦恼神情——看到受忧伤折磨的人如此活泼,真叫人丧气。——我从心坎里可怜她;虽然对一颗感觉迟钝的心来说,这似乎很可笑,——我真能把她搂在怀里温存一番,即使是在大街上,也不会脸红。
动脉的跳动,沿着我的指头传到她的指头,把我的内心活动透露给她:她垂下眼睛——接着,沉默片刻。
在这间歇中,我准是稍稍用力把她的手捏得紧了一点,因为我的手掌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不像是她要抽回手——而像是她在考虑这样做——遇上这种危机,如果不是由本能而是由理性引导我采取这一最后手段,我肯定已经第二次失去她的手了——我松松地握着她的手,而且那样子就好像随时都会主动放开它;于是,她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直到德塞先生带着钥匙回来;一边我也在考虑,要是修士把刚才的事跟她谈了,一定会在她的心里留下对我不利的印象,我该如何消除这坏印象呢。
鼻 烟 盒
加 来
在我想到他时,这位厚道的老修士离我们不过六步远;正向我们走过来,方向稍稍偏一点,好像还拿不准该不该打扰我们——但是,他一走到我们跟前,便站住,态度极为坦率;手里拿个角料鼻烟盒,随即打开了递给我——你尝尝我的,我说道,一边拿出我的鼻烟盒(一个小玳瑁鼻烟盒)递到他手上——好极了,修士说道;那么,请你赏光,我答道,收下这盒鼻烟,当你从这盒里捏一撮鼻烟时,有时会想起这是一个曾经对你无礼但不是出于本心的人献上的平安祭(23)。
这位穷修士满脸通红。上帝呀!他把两手紧紧握在一起,说道——你绝没有对我无礼——我认为,那位夫人说道,他不可能这样做。轮到我脸红了;但是,这出于什么思想活动,还是让少数有这种感受的人去分析吧。——请原谅,夫人,我答道——刚才我对他极为无礼,而且无缘无故。——上帝呀,修士叫道,他郑重地表白的那股劲头,仿佛不是他的口气——这得怪我,怪我一心想募化,说话欠考虑!那位夫人表示反对,我跟她一致认为,像他那样严于律己的人,不可能得罪任何人。
我还不知道争论竟能化为美事,使神经像我当时感到的那样舒畅,愉快——如果你站在这样一个圈子里,大家一言不发,互相瞧别人的脸,瞧上十分钟,就会感到傻里傻气的难受;我们虽然都没有说话,但无任何难受感。大家仍保持沉默时,修士拿他那个角料鼻烟盒在僧袍衣袖上擦着,等擦得有点光泽了——他深深一鞠躬,说道,太晚了,已经说不清是我们脾气上的缺点,还是优点,使我们卷入这场争论——但是,这都无关紧要——他请求交换鼻烟盒——说着,他一只手把他的递给我,同时用另一只手把我的拿去;他吻了吻它——把它放进怀里时,他眼里涌流出善性——于是告辞。
我像保护有助于我的宗教的器具一样保护这个鼻烟盒,以提醒我注意更好的事物:老实说,我出国总要带上它;在这你争我夺的世界上,我常常用它把它主人的有礼貌的心灵召来,以管束自己的心灵;后来我从他的身世了解到,世上的争夺为他的争夺提供了充分的用武之地,直到四十五岁那年,由于他打过几仗,而得到的待遇很恶劣,同时在爱情上也遭到挫折,他便把武器和女人一起放弃,到修道院,或者不如说在他内心寻求庇护。
这时我感到心情不好,因为我还要作一点补充:在我上次回来的途中,经过加来时,向洛朗左神父打听,才知道他去世快三个月了,没埋在修道院内,按他的遗愿,埋在两里格外属于修道院的一个小公墓里:我有个强烈的愿望,很想看一看埋葬他的地方——当时,我坐在他的墓旁,取出他那个小角料鼻烟盒,又拔掉坟头上一两棵荨麻,它们无权长在那儿,此情此景叫人不胜伤心,我不禁泪如雨下——我像女人一样软弱;我求世人别笑我,同情我吧。
马 车 房 门 前
加 来
这一阵我一直没有放开那位夫人的手;由于握得太久,如果不把那只手吻一下才放开,未免失礼:我吻她的手时,她刚才突然消失的热情和心情立即涌回她心头。
这时,在马车场跟我说过话的那两位游客,碰巧在这关键时刻经过我们身旁,看到我们那样情意绵绵,自然想到我们起码是夫妻;于是,一走到马车房门前便站住,他们当中那个好奇的游客问我们,是不是第二天早上动身去巴黎?——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回答,我说道;那位夫人接着说道,她要去亚眠。——昨天我们在那儿吃过饭,简单的游客说道——你去巴黎的路上,另一个补充道,就要经过那个镇。亚眠在去巴黎的路上,我正要对这一指点表示万分感谢;但在我取出那个穷修士的小角料盒,捏了一撮鼻烟之后——我一声不响,向他们一鞠躬,并祝他们在去多佛的路上旅途愉快。——他们便不再来打扰了。
如果我请求这位受痛苦折磨的夫人同意坐我的马车,我自问道,有什么害处呢?——又会造成多大不幸呢?
当我提出这一问题时,我本性中的种种肮脏的感情和坏习性,都惊慌起来——那你得弄第三匹马,“贪婪”说道,就要从你腰包掏走二十里弗尔——你不了解她是什么人,“小心”说道——这事会使你陷入困境,“怯懦”悄声道——
——没错,约里克!“谨慎”说道,别人准会说你跟情妇私奔,约好到加来幽会——
从此以后,“虚伪”高声叫道,你再也无脸见人了——在教会里,“卑鄙”说道,也永无出头之日——这事无论多么不妥,“骄傲”说道,你绝不是个卑鄙的牧师。
不过,这是礼貌,我说道——通常我总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完全凭一时冲动,因此,很少听这帮勾心斗角的家伙的话,因为它们除了用最坚硬的东西把心封闭起来而外,就我所知,毫无用处——我马上向那位夫人转过身去——
但是,正当这一诉讼在辩论时,没发觉她已悄悄走开,到我作出判决,她已沿大街往前走了十来步了;于是,我迈开大步去追她,打算用我所掌握的最得体的辞令向她提出这一建议;但看到她用手半托着脸庞,若有所思地慢慢小步走着,眼睛盯着地下,使我想到她也在审理同样的诉讼。——上帝保佑她!我说道,跟我一样,在这种时刻,她也有婆婆或答尔丢夫(24)似的姑妈,或胡言乱语的老奶奶,要请教:因此,不愿打断她的审理程序,而且认为,让她自行决定比出其不意向她提出建议更为殷勤,我便向后转,她在一旁边走边沉思时,我在马车房门前散步。
在 大 街 上
加 来
在头一眼看到这位夫人时,我已凭想象认定“她是较好的一类人”——然后定为第二条定理,和第一条定理一样不容争辩,即:她是寡妇,面带痛苦的特征——我不再深究;我已经为这一令我满意的情境找到足够的根据了——即使她在我身边一直呆到半夜,我也会坚持我这套理论,而且仅仅按这种笼统的看法考虑她的情况。
她还没走到离我二十步远,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叫了起来,要求打听详细一点——这使我想到不久的分离——我可能永远见不到她了——心灵总是想挽救它能挽救的;我需要得到一点线索,万一我跟她不再重聚,我才能将我的祝愿通过这些线索送到她那里:简言之,我希望知道她的名字——她的姓——她的情况;既然我已知道她的去处,还想知道她的来处:但根本无法打听:有许许多多碍难启口的顾忌。我想了二十条主意——当时可没有男人直截了当问女人这规矩——根本不行。
一个矮小文弱的法国上尉,像跳舞似的从街上走了过来,他向我证明这是天下最容易不过的事;因为,正当那位夫人回到马车房门前时,他突然插入我们当中,向我作自我介绍,还没有介绍完,就求我帮忙把他引见给这位夫人——我还没有引见自己呢——于是,他转向夫人,向她提问,一样办到了,问她是不是从巴黎来?——不是:她正要去那儿,她说道——你不是从伦敦来的吧?——对,她答道。——那么,夫人一定是从佛兰德来的。——显然,你住在弗拉芒德,法国上尉说道。——夫人回答说,是,——没准是莱尔人吧?他补充道——她说不是。——不是阿拉斯人?——不是康布雷人?——不是根特人?——也不是布鲁塞尔人?她回答说,她是布鲁塞尔人。
在上次战争,他说道,他有幸参加过炮轰那个地方——因为那儿环境优美——在法国人赶走了帝国主义者之后,住满了贵族(夫人微微屈了一下膝)——于是,他把这次炮轰,以及他那份功劳向她描述了一番——他请问她名字——鞠了一躬。
——二位是夫妻?——他已经走了两步,回过头来说道——也没有停下来等回答——就跳着舞走了。
我即使受过七年良好的教养也干不出这等事。
马 车 房
加 来
那位矮小的法国上尉刚离开我们,德塞先生就拿着马车房的钥匙来了,马上把我们领进他的车库。
德塞先生打开马车房门,引起我注意的第一件东西,是另一辆破旧的单座马车:尽管跟停在马车场、仅仅在一小时前还让我十分中意的那辆一模一样——这时看到它,却在我心里引起了厌恶感;竟制造出这么一辆车,我以为首先想出这个主意的人准是个大老粗;对于想到坐这种车的人,我的看法也不会太宽容。
我注意到,那位夫人也跟我一样不喜欢这辆车:于是德塞先生把我们带到并列的一对马车跟前,他介绍说,这对车是A爵爷和B爵爷为了周游大陆买的,不过,就到过巴黎,因此,无论哪一方面都跟新的一样——好是太好了——我走到后面第三辆车跟前,马上开始讨价还价——不过,坐不下两个人,我打开车门上了车,一边说道——请,夫人,德塞先生伸出他的胳膊说道,请上车——夫人犹豫了半秒钟,随即上车;这时,侍者招手示意,要跟德塞先生说话,他关上车门,把我们关在车内就走了。
马车房门
加 来
这很有喜剧性,太可笑了,夫人笑着说道,由于想到接连出现意外情况,使我们单独在一起,这是第二次了——这很有喜剧性,她说道——
——要造成喜剧性,我说道,还缺一点殷勤的法国人惯用的喜剧手法——见就调情,过一会就奉献自己。
这正是他们的长处:夫人答道。
至少大家都这样认为——怎么会有这种看法呢,我不知道,我继续说道;不过,他们肯定已经获得更了解爱情,而且比地球上其他任何民族都善于调情的声誉:就我来说,我倒认为他们是老出乖露丑的笨蛋,而且实在是让丘比特生气的最糟糕的射手(25)。
——想想看,用感情调情!
我还不如想想用碎布头做一套体面的衣服呢——而且,这种做法——突如其来——见就表白——就是把那份奉献和奉献者本人提交一个未动情的头脑审察,他们赞成也好,反对也好,反正就得这样。
夫人注意听着,仿佛期望我说下去。
那么,请考虑一下,夫人,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接着说道——
一本正经的人是为了名声讨厌爱情——
自私的人是为了他们自己讨厌爱情——
伪君子是为了上天——
而且,我们所有的人,无论老少,一听到这个词公然说了出来,他们所受的惊吓,十倍于所受的伤害——个男人要表示爱情,却老说不出口,直到过了一两个小时,憋得难受已极之后,才说出这个词,这暴露出他在交际这一门学问上是多么缺乏知识。这门课就是不声不响地献点小殷勤,既不要露骨得引起惊慌——也不要含糊得引起误解,——时不时露出亲切的样子,少提到爱,或者不提——听其自然,你的情人会随天性铸成合她心意的爱。——
那么,我郑重宣布,夫人脸一红,说道——这一阵,你一直在跟我调情。
马 车 房
加 来
德塞先生回来请我们下车,并通知夫人,L伯爵——她的哥哥刚到旅馆。尽管我对夫人一片好意,我没法说遇上这件事我心里会感到高兴——我不得不如实说了——因为这对我正要向你提出的建议,夫人,我说道,至关重要——
你不用告诉我是什么建议,她把手放在我的两手上,说道,好心的先生,男人向女人提出建议很少出于好心,不过,不久前她已经预感到这番好心了——
为了即时防卫,我说道,本性赋予女人预感的本事——不过,我认为,她瞧着我的脸说道,我并不担心有人对我不怀好意——不瞒你说,我已决定接受那份好心了。——如果我——(她停了一会)——我相信,你的好心会让我讲出一段故事,那就会使怜悯成为这次旅行中唯一危险的事了。
说罢,她让我两次吻她的手,然后带着颇有感触又有点关注的神色下了车——道声再见。
在 街 上
加 来
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快办完一笔十二几尼(26)的交易:因为失去了那位夫人,我的时间似乎很沉重,而且知道,在我上路之前,每时每刻都会长一倍——我马上吩咐备马,然后向旅馆走去。
上帝呀!我说道,听到镇上的钟敲了四下,想到我在加来呆了一个多小时了——
一个人只要他能用心灵去关心一切事物,而且,既然他有眼睛,在旅途中能看到时间和机会不断向他提供的一切,只要他不放过他能正当地接触到的任何事物,那么,他在一生中这样短暂的时刻,可以了解到多少奇遇啊。——
要是这一次得不出结果——另一次会的——没关系——这是对人性的试验——我辛苦一场毕竟有所得——这就够了——做试验得到的乐趣,使我的感官和我气质中最好的气质保持清醒,而使粗鄙的气质入睡。
有人能从但旅行到别是巴(27),却大叫一片荒凉,我可怜这种人——在那些不培育大地提供的产物的人看来,就是这样;全世界也是这样。我宣告,我愉快地拍手说道,要是我在沙漠,我也会找到在沙漠中唤起感情的办法——即使不过如此:我会系情于可爱的桃金娘,或者寻找忧郁的柏树,跟它互通心曲——我会追求它们的荫凉,亲切地向它们致敬,感谢它们庇护——我会把我的名字刻在它们身上,发誓说它们是全沙漠中最可爱的树:要是树叶枯萎,我会教自己哀悼,它们高兴时,我也跟它们一起高兴。
那位博学的斯梅尔芬格斯(28)从布洛涅旅行到巴黎——从巴黎到罗马——等等地方——不过,他是怀着怨恨,带着黄疸病动身的,他经过的每一事物,都变了色,变了样——他都一一描述了一番,那不过是描述他那可悲的感情而已。
我曾在万神殿的大圆柱廊里遇上斯梅尔芬格斯——他刚从殿里出来——这不过是一个大斗鸡场(29),他说道——但愿你对美第奇宫的维纳斯没说过更坏的话,我答道——因为,在路过佛洛伦萨时,我听说他把这位女神侮辱一通,比骂街上的妓女还难听,其实,无缘无故,毫无道理。
斯梅尔芬格斯回国时,我在都灵再次跟他不期而遇:他总要讲上一段悲惨的遭遇的悲惨故事,“他讲到海上和陆上惊心动魄的灾难,又讲到食人者,彼此相吃的生番”(30)——他每到一站,都挨跳蚤咬,活受罪,比巴多罗买的遭遇还惨(31)——
我要把这事告诉全世界,斯梅尔芬格斯叫道。你还不如告诉你的医生,我说道。
蒙邓格斯(32),带着一大笔财产,遍游各地;从罗马到那不勒斯——从那不勒斯到威尼斯——从威尼斯到维也纳——到德累斯顿,到柏林,他却没有一件慷慨的交往或奇闻趣事可谈;他一路上目不斜视,既不向右看也不向左看,生怕受到爱情或怜悯的诱惑,离了正道。
愿他们得到安宁!如安宁能找到;但即使天堂也需要给与安宁的对象,如这种脾气的人能进天堂——每个温柔的精灵都会张着爱的翅膀飞来,为他们到达而欢呼——斯梅尔芬格斯和蒙邓格斯的灵魂只会听到新的欢乐颂,新的爱的狂喜,祝贺共同幸福的新祝词——我从心里可怜他们:他们没有培养写这种作品的能力:要是把天堂的最快乐的大厦分配给斯梅尔芬格斯和蒙邓格斯,他们也决不会快乐,他们的灵魂便永远在那儿进行苦行。
蒙 特 吕 尔
我的皮箱从马车后面掉过一次,我冒雨下车两次,其中一次陷在没膝深的烂泥里帮驿马夫把箱子捆上,当时也没发觉缺少什么——直到到了蒙特吕尔,店主问我要不要仆人,我才想起,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一个仆人!我太需要了,我说道——因为,先生,店主说道,有个聪明的小伙子,如能有幸侍候英国人,他会引以为荣——不过,为什么英国人就比别人有面子?——他们很大方,店主说道——这么一说,今天晚上我的口袋里不让人掏走一个里弗尔,我自言自语道,我就该死——但是他们有钱操大方,先生,他补充道——那就在账上跟我多记上一个里弗尔,大方一下,我说道——就在昨天晚上,店主说道,有个英国老爷给侍女一个埃居(33)呢——对让娜托娜小姐来说,那就糟糕了,我说道。
因为让娜托娜是店主的女儿,而且店主认为我的法文程度很浅,于是冒昧地告诉我,不应该说糟糕——而应该说很好。只要能得到什么东西,他说道,总是说,很好——得不到什么东西才说,糟糕。反正都一样(34),我说道。请原谅,店主说道。
我利用这一最合适的机会,最终认识到,糟糕,很好,是法语会话中两个很关键的词,外国人在去巴黎之前,纠正了这两个词的用法,就会应对得体。
一位嘴快的法国侯爵在我国大使宴客的席上,问H先生,是不是诗人H?不是,H先生温和地说道——糟糕,侯爵答道。
这位是历史学家H,另一位说道。——很好,侯爵说道。而H先生心肠极好,对这两种回答他都道声谢谢。
店主在这件事上对我加以纠正之后,就把拉弗勒叫来,这是他提到的那个小伙子的名字——先只说了这几句:他有多大能耐,他不便说什么,他干什么合适,先生自有高见;至于拉弗勒的忠实可靠,他愿以身家性命担保。
店主说这番话时那种态度,使我马上注意正在办的这件事——拉弗勒本来站在外面等,提心吊胆地期待着,轮到我们这些自然之子等的时候谁都会有那种心情。于是,他进来了。
蒙 特 吕 尔
我对各种各样的人,往往一见就喜欢;而一个可怜虫自己上门来要求侍候我这样一个可怜虫,对这样一个人就更是如此;我知道自己这个弱点,正因为这样,我总是容许我的判断撤回点什么——这多少要看我当时的语气和我打算支配的这个人所属的格——我还不妨加上,所属的性。(35)
拉弗勒进了屋,我尽可能打了种种折扣之后,这个人那副坦率的样子和态度对他很有利,这事马上定了下来;于是,我先雇下他——然后才开始问他能干什么:不过,以后在我用得着的时候,我会发现他的才干的,我说道——再说,法国人无所不能。
然而,拉弗勒什么也不会干,只会打鼓,用笛子吹一两支进行曲。对他这点才干,我决定凑和用一下;但不能认为,我的智慧曾经像对我这次尝试那样厉害地骂过我的弱点。
拉弗勒像大多数法国人一样英勇,早年即外出谋生,在军队里干了几年;在服役期满时,感情上既已得到满足,而且发觉,打鼓大概只能获得打鼓的荣誉,因为,干这一行没有光荣的前程可奔——于是退伍回他的老家,过着但愿上帝满意的日子——即是说,无以为生。
——那么,我的智慧说道,你这次到法国、意大利旅行,竟雇了一个鼓手侍候你!啐!我说道,我们有一半的绅士旅行兜这样一圈不也带一个哼哼唧唧、无聊乏味(36)的旅伴么,而且还要付钱给吹笛的,魔鬼什么的?如果一个人在这样力量不相当的较量中能用模棱两可的话脱身出来——他还不是处于困境——你还能干别的吗,拉弗勒?我说道——啊,当然!——他能做皮绑腿,还会拉几下提琴——好极啦!智慧说道——嗐,我自己奏低音部,我说道——我们会奏得很好。你会刮胡子,修饰一下假发吗,拉弗勒?他天生对什么都爱好——对天堂来说,也够了,我打断他说道——对我也该够了——于是送上晚餐,我椅子的一边躺着一条长毛垂耳的英国狗,另一边,有一个法国仆人侍候,他满脸喜气洋洋,不下于天性在任何人脸上着的喜色——我对我这个帝国真是心满意足了;如果君王们都知道他们愿意干什么,他们可能会跟我一样满足。
蒙 特 吕 尔
既然拉弗勒要陪我从法国到意大利旅游全程,而且经常要登场,我还得为他说几句,以飨读者:通常我总是凭一时冲动做出决定,很少为此后悔,就雇这个人来说,我更没有理由后悔——他像一个紧跟一位哲学家,费劲地亦步亦趋的人那样忠实,热情,单纯;尽管他打鼓,做皮绑腿的才干很高明,却偏偏对我没有多大用处,但是我每时每刻都从他那快活的脾气得到补偿——这种脾气弥补了一切缺点——我遇到困难,感到痛苦时,我始终能从他那副脸色获得支持的力量;——我本来还要补充一点他的遭遇;不过,无论什么都拿他无可奈何;因为,拉弗勒在旅途中无论遇上什么困苦,或挨饿受冻,或赤身露体,或熬更守夜,(37)无论碰上什么倒霉的事,他的外貌毫无表示,看不出一点迹象——他始终是那副样子;因此,要是我还算是一个哲学家,这是撒旦有时让我想到的——多亏这个可怜虫那部气质哲学,使我羞愧,因而成了较好的一类哲学家,想到这一点,我那自负的傲气总是感到屈辱。此外,拉弗勒还有一丁点花花公子风度——初看时,他似乎是天生的而不是造作的花花公子;不过,在我跟他在巴黎呆了三天之前——他似乎决不是个花花公子。
蒙 特 吕 尔
第二天早上,拉弗勒上工时,我把皮箱的钥匙和一张开列着半打衬衣和一条绸紧身裤的清单交给他,吩咐他把行李装上马车捆好——把马套上——要店主开账单来。
幸运的小伙子,店主说道,一边隔着窗子指指围着拉弗勒的六个姑娘;当驿马夫往外牵马时,她们亲切地向他道别,拉弗勒一遍又一遍挨个儿吻她们的手,他抹了三次泪,许了三次愿,答应从罗马给她们带免罪符。
全镇的人,店主说道,都喜欢这个小伙子,以后蒙特吕尔镇上怕无处不感到他不在的遗憾:他在世界上唯一的不幸是,他接着说道,“他总是在恋爱。”——我衷心为此感到高兴,我说道——那就省得我天天晚上把紧身裤压在头下。我说这番话,与其说是颂扬拉弗勒,不如说是颂扬我自己,我这一辈子几乎总在恋爱,不是爱这位女王,就是爱另一位女王,而且希望能一直爱到死,因为我坚信,要是我竟干出卑鄙的事,那准是在一次热恋和另一次热恋之间的空当:在这空当,我总是发觉我的心上了锁——要它施舍给不幸者六便士,都很难:所以,我总是尽快从这种心境摆脱出来,一旦再次激起热情,我又变得非常慷慨大方,对人一片好意了;我愿意为任何人,或跟任何人,做任何事,只要他们让我相信干这种事没有罪恶。
——不过,我说这番话——的确是赞美热情——而不是我自己。
片 断
——阿布德拉,是全色雷斯最坏,最放荡的城市,虽然德谟克利特(38)住在那儿,极尽讽刺、嘲笑的能事,试图使其改邪归正,仍然无效。在白天,下毒,搞阴谋,暗杀——诽谤,写讽刺诗文,闹乱子,无所不为——到晚上就更糟。
当情况发展到最糟的时候,正巧上演欧里庇得斯(39)的《安德罗默达》,全体观众都喜欢这出戏:而使观众喜欢的所有情节中,最能激发观众想象的,莫过于这位诗人在佩尔修斯那段哀婉动人的道白中所激起的柔情,
啊,丘比特,上帝和人的君王……
第二天,几乎人人都按剧中的诗腔诗调说话,而且不谈别的,只谈佩尔修斯那段哀婉动人的台词——“啊,丘比特,上帝和人的君王”——阿布德拉的每条街,每个家庭都在谈——“啊,丘比特!丘比特!”——每个人都在说,像一段优美的曲调中的自然的旋律一样脱口而出,不管嘴愿意不愿意——只说“丘比特!丘比特!上帝和人的君王”——激起了热情——全城,像一个人的心一样,都向爱敞开了胸怀。
没有一个卖药的能卖出一点草药——没有一个造武器的还有心思去铸造一件杀人的工具——在街上,友谊和美德聚会,互相接吻——黄金时代回来了,笼罩着阿布德拉城——阿布德拉的男人,人人拿起了牧笛,阿布德拉的女人,个个离开了她们织的紫色布匹,端庄地坐下,倾听那支歌——
这只有上管天堂,下管人间,甚至深海的上帝,才能办到,片断写道。
蒙 特 吕 尔
一切收拾停当,旅店账单上的每一项都经过争论,付过款之后,往往还要在门口解决一件事,你才能上马车,除非你被这次历险弄得心情不佳;那就是要打发包围你的贫穷的子女。可千万别说,“让他们见鬼去”——打发几个可怜人到那里去,是很残酷的,就是不这么办,他们也受够罪了:我总是认为,最好手上拿几个苏;我还要奉劝每一位高尚的游客照样办;在写下他给钱的动机时,不必那么精确——自会有人记在别处。
至于我,没有人像我那样给人这么一点钱;因为我认识的人很少只拿这点钱给人:不过,既然这是我在法国施舍的第一次公开活动,我就更加注意。
唉,唉!我说道。我只有这八个苏啊,一边把手上的钱亮给他们看,但是有八个穷汉和八个穷婆要这点钱。
一个破破烂烂,连衬衣也没穿的穷汉,马上从这个圈子后退两步,鞠一躬,表示不够格,撤回要求。即使全剧场齐声高呼为夫人让路,也传达不出半点这样尊重妇女的感情。
天哪!乞讨和文明礼貌,在别的国家是那样不相容,在这个国家竟能协调一致,上天为了什么高明的理由作出这样的安排?
——我一定要给他一个苏,仅仅为了他的礼貌。
一个矮小、活泼的穷汉,在这个圈子当中,站在我正对面,他先把什么东西夹在胳膊下,那曾经是一顶帽子,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鼻烟盒,大大方方地递给他两旁的人,请他们捏一撮:这可是了不起的礼物,于是大家谦让一番,不肯接受——这个矮小的穷汉,点了一下头,请他们不要客气,硬把鼻烟盒塞过去——来一点——来一点,他转过脸去说道;于是每人都捏了一撮——遗憾,你的烟盒居然也想要一个苏!我自言自语道;于是我往烟盒里放了两个苏——又从盒里捏了一小撮,以提高其价值,我这样做时——他感到第二次受恩的分量比第一次更重——因为这是给他面子——另一次是对他施舍——为此,他向我深深一鞠躬。
——给!我向一个只有一只手的老兵说道,他打过仗,当兵把他累垮了——这是给你的两个苏——国王万岁!老兵说道。
当时,我只剩下三个苏了:于是,我给了一个苏,仅仅看在上帝份上,这是要钱的立足点——那个穷女人股关节脱臼;那末,出于其他任何动机给钱,怕都不合适。
亲爱的大慈大悲的先生——这不能反对,我说道。
英国老爷——单是那声音就值这点钱——因此,我给了我最后几个苏,听这声音。可是,在我满怀热忱给钱的时候,我忽略了一个羞怯的穷汉,没有人帮忙为他要几个苏,而且,我相信,他宁肯死,也开不出口为自己要一个苏:他站在这个圈子外边一点,靠近马车的地方,抹抹脸上的眼泪,看那张脸,我认为他曾经过过好日子——上帝呀!我说道——我一个苏也没剩下,没钱给他了——你有上千啦!天性的一切力量在心里翻腾起来,叫道——于是,我给了——不管给什么——现在,我耻于说,真多呀——当时,我耻于想到,真少呀:我给读者提出这两个定点之后,要是他能猜测我的心意,也许会断定,那笔钱的准确数目,不出一两个里弗尔。
对其余的人,我就无能为力了,只能说声,愿上帝赐福给你——愿仁慈的上帝再次赐福给你——老兵,小矮个等人说道。羞怯的穷汉说不出话——他掏出一块小手绢,一边擦擦脸一边转过身去——我认为,他比他们更感谢我。
驿 马
办完这些小事,我便登上驿车,比我一生中哪次登上驿车都更舒畅;接着拉弗勒把一只大长统靴跨在一匹小驿马的那一边,把另一只跨在这一边(因为我认为他的腿微不足道)——然后,在我前面像王子似的快快活活,昂首挺胸骑在马上,慢步跑开了——
——不过,在这如画的生活场景中,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宏伟呢!我们还没有走出一里格远,一匹死驴使拉弗勒突然停下——我那匹驿马不肯走过它身边——他和马较上了劲,马尥头一下蹶子,就把这个可怜的家伙从靴子里尥了出来。
对此,拉弗勒像法国的基督徒一样容忍了,不多不少,只骂了它一声见鬼!就爬起来,翻身上马,又跟它干起来,他像过去打鼓一样,连连打着马,想把它打过去。
马从路的一边跑向另一边,一会又跑回来——会向这边跑——会向那边跑,简言之,它哪儿都去,就是不肯经过那匹死驴身边。——而拉弗勒却偏要从那儿过——马就尥下他来。
你那匹马怎么啦,我说道,拉弗勒?先生,他说道,这是世界上最固执的马——不,即使它是个自高自大的畜生,它也一定要走自己的道——于是,拉弗勒下了马,把马狠抽一顿,那马相信了我的话,便跑回蒙特吕尔去了。——遭瘟的!
这里,请注意一下并非不合时宜,在这次遭遇中,虽然拉弗勒只用了两个不同的感叹词,即,见鬼!遭瘟的!而在法语中却有三种感叹词,如原级,比较级,最高级;在人生的赌博中无论骰子掷出什么意外的点子,用这一级或那一级的词都行。
见鬼!这是第一级,即原级,通常用于一般心情激动,由于一些小事出现了与你的预料相反的结果——诸如——有一次骰子掷出一个对子——拉弗勒被尥下马,等等——由于同样的原因,戴绿帽子也总是用——见鬼!
不过,遇上骰子掷出的点子有点令人气恼的情况,如那匹马跑了,让拉弗勒穿着大靴子晾在那儿——这是第二级。
那么,就用遭瘟的!
至于第三级——
——这时我想到,要是如此文雅的民族,竟不得不用这一级的词,一定是遭到很大的不幸,感到很大的痛苦,我不禁满怀怜悯、同情,心里很难过。——
啊,使人在苦难中变得能说会道的神明啊!请你赐给我——不管我掷出什么点子——请赐给我得体的感叹词,要不然,我就由着性子说了。
——不过,既然在法国得不到这些词,我决心无论遭到什么不幸都逆来顺受,根本不发感叹。
拉弗勒因为没有跟自己立这样的约,他一直盯着那匹马,直到看不见才罢——他用什么词收场,要是你愿意,可以想象一下。
既然穿着长统靴没法追赶受惊的马,别无选择,要么让拉弗勒呆在车后,要么让他坐在车内。——
我选择后者,半个小时我们就到了南庞的驿站。
南 庞
死 驴
——这点东西,他一边把剩下的面包渣放进袋里,一边说道,——这点东西本来是给你吃的,要是你还活着,能跟我一起吃就好了。——听他的口气,我以为这应该是对他的孩子的呼唤;然而却是对他的驴说的,就是我们看到死在路上,让拉弗勒出事的那匹驴。看来这个人为它非常伤心;不由使我联想到桑丘为他那匹驴伤心;不过,他更动真情。
这位伤心人坐在门旁的石头长凳上,驴的鞍子、笼头放在一边,他一会把这些东西拿起来,一会又放下——瞧着,摇摇头。然后,又从袋子里取出面包渣,要吃似的;在手上拿了一会——便放到笼头的嚼子上——想念地瞧着他所作的这点小小的安排——随即发出一声叹息。
他这种毫无虚情的悲哀,招来了不少人围着他;在备马的时候,拉弗勒也凑在里面;我一直坐在马车里,能越过他们的头看到、听到。
——他说,他是从弗兰科尼亚最远的边区到西班牙,最近才从西班牙来;回家时,走到这里驴就死了。大家似乎都想知道,这样老这样穷的一个人竟离开老家走这么远,究竟为了什么事。
蒙上天喜欢,他说道,赐给我三个儿子,全德国最好的孩子;可是,闹天花,一个礼拜他就丢了两个大儿子,最小的一个也害了这种瘟症,他担心他的儿子全被夺走,便发下誓愿,如果上天不带走他的小儿子,他愿意到西班牙的圣亚哥走一趟,以报大恩。
伤心人讲到这里,停下来向天性献礼——随即痛哭流涕。
他说,上天接受了这个条件;他便带着这个可怜的东西离开他的村子,它陪他赶路,任劳任怨——路上它跟他同吃一样的面包——就像他的朋友一样。
站在周围的人,都关心地听这个可怜人讲——拉弗勒给他钱。——伤心人说,他不需要钱——这事不在驴值多少钱——而在失去它。这驴,他说道,他确信是爱他的——讲到这事,他又把他们过比利牛斯山时碰上的倒霉事讲了一大篇,那山把他们隔开三天;那三天,他找驴,驴也找他,在相遇之前,他们都没吃、没喝。
你失去这匹可怜的牲口,朋友,我说道,至少还能从中得到安慰;我相信你是它仁慈的主人。——唉!在它活着的时候,我认为是这样——不过,它死之后,我不这样看——我身子的重量加上我的痛苦,它受不了,——把它累死了,恐怕我要对它早死负责。——这世界真可耻!我自言自语道——如果我们像这个可怜人爱他的驴那样彼此相爱——那就了不起了。——
这个可怜人讲述的遭遇引起了我的关心,关心需要注意:那马车夫根本不管,一上大路就快马加鞭。
我真希望车慢慢地、平静地行驶,就是在阿拉伯半岛的大沙漠中最渴的人想得一杯凉水,也不如我这种愿望迫切;要是马车夫以一种类似沉思时踱方步的速度载我悄悄离去,我会对他给予很高的评价。——相反,当这个伤心人一讲完他的可悲的遭遇,这家伙往他的每匹马身上狠狠抽了一鞭,马撒开腿就猛跑起来,只听得急促的嘚嘚声。
我扯起嗓子直喊,看在上天份上,走慢点——我喊声越大,他跑得越来劲,毫无怜悯心。——该死的,都见鬼去吧——我说道——他折磨我的神经,非把我折磨得大发雷霆才住手,然后,他才慢慢走,我才能尝到慢走的甜头。
马车夫不可思议地办到了:车走到离南庞约半里格远的一个陡山脚下时,——他已经气得我对他大发脾气了——为此,又生自己的气。
我当时的状况,需要用不同的方子治;要来一阵飞奔才管用。——
——那么,上马——上马,好小伙子,我说道。
马车夫向山坡驶去——那时,我试着再想想那个穷德国人的遭遇和他的驴——但我弄断了线索——再也想不起,如同马车夫无法转为慢跑一样。
——这事真见鬼,我说道,总跟我过不去!我坐在这儿,满心想将坏事变为好事,像任何人一样,但总是事与愿违。
天性给我们一种至少可以缓解不幸的甜蜜的镇痛剂;我自然就手服了,于是入睡;有人一叫亚眠,我就醒了。
——上帝保佑!我擦擦眼说道——这正是那位可怜的夫人要来的城市。
亚 眠
话刚说完,L伯爵的驿马车就疾驰而过,他妹妹也在车里:她刚来得及向我点一下头,表示认出我,而且不是一般点头,还示意她跟我的关系还没有到此结束。她既漂亮,人也好;因为,在我快吃完晚餐时,她哥哥的仆人送来一封短简,信中说,她冒昧地托我带一封信,要我在到达巴黎后,哪天上午有空,立即面交R夫人。仅仅作了这样的补充:她未能将她的遭遇告诉我,感到很遗憾,出于什么心情,她也没有考虑过——她仍欠我这笔债;要是我路过布鲁塞尔,那时又没有忘记L夫人的名字——L夫人将乐于偿还她欠的债。
那么,我要到布鲁塞尔见你,美丽的心灵,我说道——这不过是从意大利经德国到荷兰,走佛兰德那条路回去;还绕不了十站路;哪怕绕一千站呢!听这样一个受痛苦折磨的人讲述她的不幸遭遇中令人厌恶的事,分担她的痛苦,瞧着她哭!我这次旅行在道德上会得到多大喜悦呵!我整夜拿着手绢默默坐在她身旁,一边擦着这最好最美的女人脸上的泪水,尽管我擦不干她的泪泉,其间仍然有一种极微妙的感受。
这种感情没有什么不正当;然而我仍然马上用最粗的话痛骂我的心有这种感情。
我告诉过读者,我几乎每时每刻都苦恋着什么人,这是我一生中独特的幸福之一;我上次的情焰,在一个拐角处突然拐弯时,被妒忌一口吹灭了,三个月前我又在伊莱扎那纯净的蜡烛上把它点燃——我点火时,曾发誓说,这火应该维持到我走完全程——我为什么要掩饰这事呢?我对她发过誓保证永不变心——她有权要求得到我的整个心——我的感情一分散,即被削弱——感情外露,即是拿感情去冒险:因为有危险,就可能有损失:——那么,你拿什么回报呢,约里克!怎么对得起这样信任你的一颗心——这样美好,这样温柔而且无可指责的一颗心?
——我不去布鲁塞尔了,我打断自己答道——但我的想象仍在活动——我想起在我们临分离时她的神色,当时我们谁都无力道声再见!我瞧着她用黑缎带系着,套在我脖子上那张小照——我一瞧就脸红——我本来要不顾一切吻吻它——但感到惭愧——这样娇嫩的花,我说道,让我两手紧紧捏着——岂不把它全毁了?——而且毁在你手上,约里克!曾经答应要把它珍藏在怀里的人!
幸福的永恒的源泉啊!我跪在地上说道——请你为我作证——也请尝过这幸福的每一位纯洁的心灵,为我作证,即使这是领我到天堂去的路,我也不到布鲁塞尔去了,除非伊莱扎跟我同行。
像这样极为激动时,心灵总是不顾理智说些过头话。
信
亚 眠
幸运还未照顾过拉弗勒;因为,他一直未能建树非凡的功绩——再说,自从他侍候我以来,虽说一天几乎要干二十四小时,但还没有一件事能让他显示为我效劳的热情;这个可怜人急不可耐;后来,L伯爵的仆人来送信,既然这是第一个可以报效的机会,拉弗勒便抓住不放;为了给他的主人争面子,便领那仆人到旅馆的后厅,招待他喝了一两杯皮卡迪最好的酒;L伯爵的仆人不甘输礼,要回请拉弗勒,又把他带回L伯爵下榻的旅馆。拉弗勒那份殷勤(因为他的外貌就是一张通行证),马上使厨房里的每个仆人跟他混熟了;一个法国人,无论有什么本事,总要露一手,决不拘谨,还不到五分钟,拉弗勒就已取出笛子,随着奏出第一个音符,他就领头跳起舞来,带动了侍女,旅馆老板,厨子,下手,所有在场的,猫,狗,还有一只老猴子,都跟着跳起来:我想,从古至今,还没有一个厨房有这么快乐。
L夫人经过她哥哥的套间回房去时,听到楼下那么热闹,便打铃把她的侍女叫上去,问是怎么回事;她听说是那位英国绅士的仆人吹笛子,让大家玩得挺高兴,便吩咐带他上来。
既然这可怜人不能见着夫人无话可说,他在上楼时,已准备好上千句代表他主人向L夫人致意的恭维话——还编了一大篇向L夫人问安的词——告诉她,因为她旅行劳累再次安顿下来,先生,他的主人,感到失望——最后说,夫人赏脸送去的信,先生已收到——那么,他也赏脸,L夫人说道,派人送回信来了。
L夫人说这句话的口气,听来对这事那么深信不疑,拉弗勒不忍使她失望——他很担心我的体面——既然他能爱一个可能缺乏对女人体贴的主人,很可能不会全不关心他自己的体面;因此,当L夫人问拉弗勒是否带来一封信时,——啊,是的,拉弗勒说道;于是把帽子放在地上,用左手拿着右边的衣袋盖,开始用右手去摸;——又如法摸另一边的衣袋——魔鬼!——然后,又搜每一个衣袋——挨个搜了一遍,也没忘记搜表袋——遭瘟的!——然后,拉弗勒把衣袋里的东西全掏出放在地板上——掏出一条脏领带——块手绢——把梳子——根鞭梢绳——顶睡帽——又往帽子里瞄了一眼,——真冒失!他把信丢在旅馆的桌上了——他要跑回去取,过三分钟就把信带回来。
我刚吃完晚餐,拉弗勒就进屋来,跟我讲了他这次历险,他把整个经过简单地照实说了,仅补充了一句,要是先生忘了(偶然)回夫人的信,这样的安排正好给他一个机会,好挽回这走错的一步——要不,那种事就还是原来那样。
我该不该写呢,我并不完全相信我的规矩;要是我写了——就是魔鬼也不会生气:这不过是一个热心肠好心好意为我的体面多管闲事罢了;虽然他可能走错了路——或者说他这样做使我陷入困境——但他的心绝无过错——我本来没有必要写——但对我影响最大的是——看他那样子好像并没有做错事。
——很好,拉弗勒,我说道——这就够了。拉弗勒闪电般冲出房间,拿着笔,墨水,纸回来;走近桌子把这些东西放在我面前,脸上显得那样高兴,我不得不拿起笔。
我一再重新开头;虽然无话可说,而且即使写上六行,也可能言之无物,我还是写了六种不同的开头,但我总不满意。
简而言之,我没有写的情绪。
拉弗勒出去,拿玻璃杯装了一点水送来,以便释稀墨水——接着又拿来沙子和印蜡,——反正还是那样:写了,撕掉,然后烧了,又重写——真该死!我半对自己说道——我没法写这种千篇一律的信;说着,绝望地扔下笔。
我一扔下笔,拉弗勒就极为恭敬地走到桌前,先为他的冒昧连连道歉,然后说道,他衣袋里有一封信,是他的团里一个鼓手写给一个下士的老婆的,他想,应付这种场合,大概合适。
我不愿让这个可怜人扫兴——那么,我说道,请让我看看。
拉弗勒马上掏出一个肮脏的小本本放在桌上,里面塞满了皱皱巴巴的短简和情书,然后解开捆这束信的带子,一封封翻着,终于翻到他所说的那封信——这就是!他拍拍手说道:于是先把信打开放在我面前,我看信时,他后退三步。
信
夫人,
我感到很痛苦,又陷入绝望,因为下士回来,我们今晚绝不可能见面了。
愿快乐万岁!全身心思念你。
没有感情,爱情就毫无意义。
没有爱情,感情就更少。
人们说,人绝不要绝望。
人们又说,下士先生星期三上岗:那么,该轮到我了,
大家都会轮到。
等到那时——爱情万岁!肉体爱万岁!
我,夫人,
向你表示最真挚的
感情和敬意
雅克·罗克
这不过是把下士改为伯爵——不提星期三上岗的事——这封信既不合适,又没有什么不对——这个可怜人既然担心我的体面,他的体面和他那封信的体面,为了使他满意——我取其精华,按自己的做法加以炮制——我盖了印,便打发他到L夫人那儿去送信——第二天早上,我们即动身去巴黎。
巴 黎
如果一个人能凭车马仆从争高低,而且能带上半打仆从和两个厨子,不辞旅途跋涉的艰辛,去争一争——那么,在巴黎这样的地方正合适——他可以驱车随便从一条街的哪一头进去。
手下骑兵很弱,全部步兵不过一个小卒子的可怜的君王,最好退出战场,到内室去显本事(40),只要高攀得上——我认为是高攀——因为,决不可能叫一声“孩子们,我来了!”就垂直地降落到他们当中——我来了——不论别人有什么看法。
我承认,一撇下我一人孤独地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时,我最初的感受决不如我预先想象的那么讨人喜欢。我穿着灰尘仆仆的黑外衣,严肃地走到窗前,从玻璃窗外望,只见所有的人都穿着黄色、蓝色、绿色的服装,奔去“抢铁环”(41)。——老头们手持断矛,戴着丢了面罩的头盔——年轻人则穿着金光闪闪的盔甲,个个装饰着东方的花哨的羽毛——所有的人——都挥着枪抢那个环,就像古时候那些入了迷的武士为了名誉和爱情上了比武场一样。——
唉,可怜的约里克!我说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当那亮闪闪的刀枪碰击声一响,比武开始,你就缩小为一个原子了——那就另找地方吧——找一条弯弯曲曲的胡同,尽头有个栅门的,从来没有马车驶过,或火把照过的去处——你可以跟一个像女店员似的理发师老婆亲热地聊一聊,让你的心灵得到安慰,并进入这样的小圈子!——
——我决不干!我拿出必须送交R夫人的那封信,说道。——我要去拜访这位夫人,这是我首先要办的事。于是我叫拉弗勒马上去找一个理发师来——回来后跟我刷刷衣服。
假 发
巴 黎
理发师来了,他拒绝对我的假发作任何修饰,绝不通融:他不是干不了,就是不屑于干:没办法,只好用他自己推荐的一副现成的假发。
——不过,朋友,我说道,这假发卷怕保持不久吧。——你就是把它浸在海里,他答道,也不变形——
这个城市,什么事都那么大的气派!我想道——英国假发商的想法发挥得再过分也不过“把它浸在一桶水里”——多大的差别!就像时间之于永恒一样。
老实说,我的确讨厌一切冷冰冰的概念,我也同样讨厌形成冷冰冰的概念的那些小里小气的思想;而且,大自然的伟大作品总使我深受感动,因此,就我来说,要是办得到,我打比喻最低限度也不小于一座山。就他打比喻这一例子而言,我们对法国人的大气派只能作这样的指责——说得动听,华而不实。毫无疑问,大海使头脑充满辽阔、浩淼的思想;但是,巴黎远在内地,我不可能坐上马车到离巴黎一百英里以外的地方去做试验——这位巴黎理发师的话毫无意义。——
一桶水,和汪洋大海相比,说起来的确显得很寒碜——不过有人会说——也有一点好处——那桶水就在隔壁房间,可以马上试验假发卷的可靠性,不用多费事,只消一会工夫就成。
的确如此,根据对那句话所作的更坦率的修正,法国人措辞重在表白,而不在实行。
我认为,我能在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而不是在重大的国事上,看出民族性的明确而显著的特点;因为各国的大人物谈来谈去都是那一套,千篇一律,我才不愿意花九便士在他们当中挑选呢。
我好容易从理发师手下脱出身来,理发时间太长,想到那天晚上要到R夫人那儿去送信,已经晚了:不过,当一个人一旦浑身上下打扮得齐齐整整准备外出时,他的种种思考就变得无足轻重了,于是,我记下我住的摩德纳饭店的名字,还未决定去处,就走了——我在路上再考虑也不迟,我说道。
脉 搏
巴 黎
万福,你这生活上讨人喜欢的小殷勤,因为你为生活铺平了道路!有如让人一见钟情的优雅和美丽;是你,打开了这道门,让这个异邦人进去。
——请问,夫人,我说道,到喜剧歌剧院走哪条路:很乐意,先生,她放下手上的活儿说道——
——路上我都往铺子里瞧,想找一张不致因为这样打扰而烦乱的脸,瞧了半打铺子,终于看中了这张脸,才走进去。
她坐在尽里边,面对大门的一把低矮的椅子上,正在做一对绉边——
——很乐意;很乐意,她边说,边把活儿放在身旁一把椅子上,从坐的低矮的椅子上站起来,动作显得那么高兴,脸色也那么高兴,要是我跟她花过五十个金路易(42),我会说:“这个女人是会感谢的。”
你得拐弯,先生,她跟我走到铺子门口,指着我要走的那条街,说道——你得先向左拐——注意——有两个拐角,请走第二个拐角——走不远,你会看见一个教堂,过了教堂之后,劳驾马上向右拐,你就可以一直走到新桥桥脚,你得过桥——过了桥,谁都乐意给你指路——
她这番指示,向我重复了三遍,说第三遍时,还像说第一遍那样温和,不厌其烦;——口气和态度是不是有一种含义呢,的确有,除非是对于拒不接纳这一态度的心——她似乎真关心,怕我迷了路。
我并不认为,她的美对我感到她殷勤有多大关系,尽管我认为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不过,当我告诉她我多么感谢她时,我记得,我直瞧着她的眼睛——她说几遍我也道几次谢。
我出门还没走上十步,我已把她的指示忘得一干二净——于是,回过头,看见她仍站在门口,——仿佛看我走错没走错——我又走回去。问她头一个拐角是在我右边还是左边——因为我全忘了。——可能吗!她半笑着说道。——当一个男人想得更多的是一个女人,而不是她的忠告时,我答道,这太可能了。
既然这是老实话——她像每个女人对待理所当然的事一样,略微屈一屈膝,便领受了。
等一等!她说道,一边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留住我,一边把一个小伙计从后店堂叫出来,要他准备一包手套。我正要叫他往那边送一包手套,她说道,请进,一会就准备好,他送你到那儿去。——于是,我跟着她走到店铺的尽里边,拿起她放在椅子上的绉边,好像想坐,她在那张低矮的椅子上坐下后,我马上在她身边坐下。
他一会就准备好了,先生,她说道——承你这番盛情,我答道,趁这一会,我很愿意向你说几句很有礼貌的话。任何人都可以偶尔做一件出于好心的事,但是,不断做事,说明也跟气质有关;没错,我补充道,如果是从那颗心流出的血,流到四肢(摸她的手腕),我敢肯定,你是世界上的女人当中脉搏跳得最好的一个——摸摸看,她伸出胳膊,说道。于是,我放下帽子,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指,用另一只手的食指、中指摸着脉。
——亲爱的尤金尼厄斯(43),真希望你路过这儿,看见我穿着黑外衣,煞有介事地一下一下数着脉跳,那副专心一志的样子,好像在她发烧、退烧的关键时刻,在观察她的体温似的——你会哈哈大笑,并从道德上就我的新职业大发议论吧?——你会笑下去,议论下去的——没错,亲爱的尤金尼厄斯,我肯定会说,“在这世界上还有比摸女人的脉更糟糕的职业呢。”——不过,那是摸女店员的脉!你会说——而且是在开门营业的店铺里!约里克——
那更好:既然我的看法很坦率,尤金尼厄斯,即使让全世界的人看见我在摸脉,我也不在乎。
丈 夫
巴 黎
我数脉搏数了二十下,接着在数到近四十下脉搏开始加快时,不料她的丈夫从后厅走进店里,我计数受到打扰,出了一点错——这不是别人,是她的丈夫,她说道——于是,我重新开始计数——这位先生太好了,她说道,他路过这里时竟不嫌麻烦给我摸脉——那位丈夫脱下帽子,向我鞠了一躬,说道,不胜荣幸——说罢,戴上帽子走了。
上帝呀!他出去时我自言自语道——这个男人能是这个女人的丈夫?
有少数人了解引起这番感叹准是什么原因,要是我向不了解者说明情况,但愿别让了解者听了难受。
在伦敦,老板和老板娘,仿佛一个是骨头,另一个是肉:在身、心的几种天赋才能上,有时这个占上风,有时另一个占上风,一般说来不相上下,而且彼此相配,夫妻间要多相配简直就有多相配。
在巴黎,没有比夫妻更不相同的两种人了:因为丈夫不执掌店铺的立法和行政大权,就很少到店里去——他戴着带缨子的睡帽,坐在阴暗的后屋里,不跟人来往,还是老天造就他那副未开化的粗模粗样。
只有君主制仍按撒利法(44)的一个天才的民族,已将这一部门,连同其他种种部门,全部让给女人——她们,由于从早到晚跟各种身份,各种大小的人物不断讨价还价,如同许多粗糙的鹅卵石,放在一个袋子里,长时间摇动,亲切地碰撞,已将粗糙不平,棱棱角角的地方磨去,不仅变得滚圆、光滑,有的女人还要像钻石那样接受打磨——丈夫先生则跟脚下的石头差不多——
——的确——的确,男人!一人独坐不好(45)——你本来是为了社交,为了进行亲切的问候而生的,我们的性情由此得到改进,可请这一改进为我作证。
——脉搏跳得怎么样,先生?她说道——正好像我所期望的那样,我平静地瞧着她的眼睛说道,极为温和——她正要说点客气话作答——但拿着一包手套的小伙计走进店里——正好,我说道,我需要一副手套。
手 套
巴 黎
我一说,这位美丽的女店员就站起来,走到柜台后面,取下一包打开:我走到正对着她的那一边:手套都太大。这位美丽的女店员仍把这些手套一只一只放在我手上量——手是不会改变大小的——她求我再试一副,那似乎是最小的——她把手套张开——我的手一滑就进去了——不行,我摇一下头说道——不行,她也摇一下头说道。
有几种简单、微妙的混合神情——把任性,理智,正经,胡闹混合到这种程度,即使让巴别城(46)的种种语言一齐讲起来,也无法形容都是什么神情——都有感染力,而且都能立即让你感染上,你简直分不清哪一部分是感染源。还是让你们那些能说会道的人去分析,发表长篇大论吧——目前,再提一下就够了,手套不合适;于是,我们都抄上手懒洋洋地靠在柜台上——柜台很窄,我们之间的空当刚能容下那包手套。
这位美丽的女店员,一会瞧瞧手套,一会瞧瞧一边的窗户,一会又瞧瞧我。我不想打破沉默——而是学她的样:于是,我瞧瞧手套,又瞧瞧窗户,又瞧瞧手套,然后瞧瞧她——这样你来我往,周而复始。
我发觉,每次攻击我都大败——她有一双敏锐的黑眼睛,眼光透过两道长长的丝一般的睫毛射出,有很强的穿透力,因而看透了我的心和感情所在之处——说来也怪,我的确感到她的透视——
没关系,我边说,边拿起靠近手边的两双手套塞进衣袋里。
我意识到这位美丽的女店员没有多要一个里弗尔——我倒真希望她多要一个里弗尔,我正挖空心思想促成这事——
亲爱的先生,她误解了我那副窘相,说道,你认为我能敲一个外地人的竹杠,多要几个苏吗?——而且这个外地人肯赏脸,听凭我摆布,是出于礼貌,而不是他需要手套——相信我能做得出来吗?——我的确不相信!我说道;要是你做得出来,倒是欢迎之至——于是,我点好钱放在她手中,鞠了一躬,头低于通常向店铺老板娘鞠的躬,然后走出去,她的小伙计带着那包手套跟在我后面。
翻 译
巴 黎
我被领进包厢时,那里只有一个和蔼的法国老军官,没有别人。我喜欢这种人物,不仅因为一种使坏人变得更坏的职业,反倒使他的态度温和,因而尊敬这个人,也因为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已不在人世——我何不写下他的名字,直接告诉世人,他就是托拜厄斯·项狄上尉(47),我最亲密的教徒和朋友,这就省得糟踏一页篇幅;他死后这么久,我从未想到他的仁慈——但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为了他的原故,我偏爱整个部队的老兵;因此,我大步走过后两排长凳,在他的旁边坐下。
这位老军官戴着一副大眼镜正专心看一本小册子,可能是关于这个歌剧的书。我刚刚坐下,他就摘下眼镜,放进一个鲨鱼皮盒里,又把眼镜和书一起放回衣袋。我欠身向他鞠了一躬。
把他这一动作译成世界上任何一种文明语言——就是这样的意思:
“包厢里来了一个可怜的外地人——看来,他谁也不认识;他就是在巴黎呆上七年,也决不可能认识,要是他走近的每一个人仍在鼻子上架着眼镜的话——这就是说,他脸上严严地关闭了交谈之门——对他的态度比对德国人还要坏。”
这位法国军官很可以大声地把这番话讲出来;如果他讲了,我也会及时地把我向他鞠躬译成法语,告诉他,“他的关怀,我心领了,为此,向他表示万分感谢。”
掌握这种速记法,而且能把几种神色、一举一动,及其种种变化和形态,很快译成普通话,没有比这更有助于促进社交活动的窍门了。就我来说,由于长期养成的习惯,我总是不自觉地这样做,至于一到伦敦街上,我就边走边翻译;我不止一次站在人圈后面,还没有听上三个词,我就带着二十句不同的对话走了,我能如实地将这些话记下来,保证无误。
在米兰,有天晚上我去听马蒂尼(48)音乐会,正要进大厅时,F女侯爵从厅里出来,走急了一点——她差点撞上我,我才看到她;我连忙跳到一边,让她过去——她也一跳,偏跳到同一边;因此,我们俩的头碰到一起了;她马上闪到另一边,想躲开:我偏跟她一样倒霉;我也跳到那一边,又挡住她的路——我们一起跳向另一边,又跳回来——这样跳来跳去——很可笑;我们难堪得脸都红了;因此,我终于做了我本该在最初做的事——我站着一动不动,侯爵夫人不再受阻。我得等在那里,目送她走到过道尽头,这样向她赔了礼之后,才能进大厅——她回头看了两次,然后靠边走着,仿佛准备向上楼经过她身边的任何人让路似的——不对,我说道——这是卑劣的翻译:女侯爵有权要求我向她作最好的道歉;她让开的空处,就是留给我去道歉的——我连忙跑过去请求她原谅我使她受窘,说我本想为她让路。她回答说,她也想为我让路——礼尚往来,我们彼此道谢一番。她走到楼梯口;我看她附近没有献殷勤的骑士,便请求搀扶她,送她上马车——于是,我们一起下楼,每走三步,就停下来谈谈音乐会和这次遭遇——相信我,夫人,我把她扶上车时,说道,我作了六次不同的努力,想让你出去——我也作了六次努力,她答道,想让你进去——我真希望你作第七次,我说道——非常愿意,她边说边让出座位——人生太短,讲礼的时间不能太长——因此,我立即上车,她带着我跟她一道回去了——至于音乐会如何,我想,圣塞西莉亚(49)在场,她比我清楚。
我只补充一点,我有幸在意大利有些交往,但没有一次比由那句翻译引出的这段交往更令我感到愉快。
侏 儒
巴 黎
这种议论,除了一个人而外,这一辈子我从未听人发过;这个人(50),可能在本章出现;既然毫无成见,我举目向剧场一望时使我感到震惊,一定有什么原因——那就是,以造成这样多侏儒为乐的无法解释的大自然玩的游戏,——毫无疑问,她在某些时候,几乎在世界上的每个角落玩,但在巴黎,却使她感到无穷无尽的乐趣——这位女神似乎既聪明,又快乐。
我带着这种看法出了喜剧歌剧院,一路上我都按这看法打量我在街上见到的每个行人——可悲的应用!尤其是遇上极为矮小的人——脸极黑——两眼敏锐——鼻子很长——牙齿很白——下巴突出——看到这么多不幸的人,被意外事故的力量把他们从自己本来所属的一类人中赶到另一类人的一边,写下这一情况都使我感到痛苦——每三个人就有一个矮子——有的由于脑袋摇晃、驼背哈腰——有的由于罗圈腿——第三类,在他们长到第六、第七年时,被大自然的手扼住,不让长了——第四类像矮苹果树一样,处于完善、自然的状态;在他们成长之初,还是胚芽时,就没有打算长得更高。
当医生的游客可能说,这是由于包扎不当——怨恨的游客认为是缺少空气——而好奇的游客,为了支持这套理论,可能会去量量他们的房子的高度——街道狭窄,而且,这么多有产阶级挤在六楼、七楼上几英尺见方的地方吃饭、睡觉;但我记得,大项狄先生有天晚上谈到这些事,说法与众不同,他断言道,只要孩子顺利出世,他们简直可能长到其他动物那样高大;不过,可悲的是,巴黎的公民像圈在笼子里似的,实际上已没有容纳他们的余地——我认为这对孩子没有任何好处,他说道——毫无好处——不,他提高了嗓门继续发挥道,比毫无好处还要糟糕,即使对孩子无微不至的照顾,吃营养最丰富的食物,养上二十年,二十五年之后,结果如何呢,终归长不到我的腿这样高。既然项狄先生很矮,就无话可以补充了。
这不是推理的事,我对这种解答根本不理,我只满足于这番议论的真实性,在巴黎的每条胡同小巷都可以得到证实。我经过一条从娱乐场通往皇宫的胡同,看见一个小男孩站在横贯路当中的一条水沟边上发愁,我便拉着他的手扶他过去。后来,我抬起他的脸一瞧,发现他大约有四十左右——没什么,我说道,我满九十岁的时候,也会有身体好的人扶我一把。
我感到内心有些小小的准则,往往使我怜悯我们同类当中这部分长不高的可怜人,他们既没高度,也没力量为自己谋得出头之日——看到他们当中有人受糟踏,我受不了;我刚在那位法国老军官身边坐下,看到我们的包厢下面发生了这种事,就感到厌恶。
当剧场满座时,各种身份的人,都在正厅前排尽头,在前排与头一个边厢之间的一小块空地上,寻求一席之地。虽然你跟正厅的其他人一样站着看,但你还得付前排座位的票价。一个可怜的无助的矮子不知怎么挤到这种倒霉的地方——那天晚上很热,他周围的人都比他高两英尺半。他的四面八方都挡得严严实实,他受的那份罪就没法说了;但他的最大障碍是一个高大肥胖的德国人,将近七英尺高,正挡在他前面,根本无法看到舞台,或演员。这个侏儒想尽办法要看一眼前面的演出,便透过德国人的胳膊与身子之间的小空隙,这边看一下,那边看一下;但是,德国人站得端端正正,可想而知,那姿势是毫不与人方便的。这个侏儒倒不如呆在巴黎最深的井里;因此,侏儒很有礼貌地伸手够着德国人的衣袖,把他的苦处告诉他——德国人回过头来,像歌利亚瞧大卫那样(51),往下瞧了瞧——无动于衷地恢复原来的姿势。
那时,我正从修士的小角料盒里捏出一撮鼻烟——你温和、有礼的心灵啊!已经炼得能一再容忍!会怎么对待呢,亲爱的修士!听听这个可怜人诉苦,多好啊!
当我作内心旁白时,法国老军官看到我有点激动地抬眼仰望,冒昧地问我是怎么回事——我用三个词告诉了他,又补充一句,这太不人道。
这时,侏儒已陷入绝境,一气之下(这往往没有理性),告诉德国人,他要用刀子割掉他的长辫——德国人冷冷地回过头说道,请吧,只要你够得着。
受了伤害,又受侮辱,更为痛苦,无论谁受害,都会使每一个有感情的人同仇敌忾:我真能跳下包厢去打抱不平。——法国老军官却不慌不忙地办到了;他稍稍俯下身子,向一个卫兵点点头,同时用指头指指出事的地方——卫兵便向那儿挤过去——没有必要诉苦——看就明白了;他马上用枪把德国人推到后面——然后拉着可怜的侏儒的手,把他安置在德国人前面——这是高尚的行为!我鼓掌说道——但在英格兰,老军官说道,你们不会允许这样干。
——在英格兰,亲爱的先生,我说道,我们都舒舒服服坐着。
如果我心口不一,老军官应当使我心口一致了——因为他说,这是妙语——既然妙语在巴黎总是值点什么,他给我一撮鼻烟。
玫 瑰
巴 黎
现在轮到我问法国老军官,“怎么回事?”因为,有人大叫“修道院长先生,举起手来”,正厅里十几处不同的地方也随声应和,我听了,如同老军官听我对修士的呼唤一样,莫名其妙。
他告诉我,那是在上层包厢的一个穷修道院长,他猜想这位院长为了看歌剧,躲在两个女店员背后,正厅的人发现了他,硬要他在演出时举起两手。——能不能认为,我说道,牧师会摸女店员的包呢?法国老军官笑笑,凑近我的耳边悄悄说了几句,打开了我一无所知的知识的大门——
上帝呀!我吃惊得脸都白了——个很重感情的民族,竟然如此不干不净,完全不像他们的所作所为,这可能吗——太粗鄙了!我补充道。
老军官告诉我,对教会的这种庸俗的讽刺,开始于剧院,大约在莫里哀的《塔尔丢夫》(52)上演的时候——不过,像哥特人的其他遗风一样,渐渐衰落——每个国家,他继续说道,都有文雅的一面,也有粗鄙的一面,它们在这些方面互相轮流领先、落后——大多数国家他都去过,但他发现没有一个国家没有一些为其他国家所缺少的优美处。每个国家都有好坏两个方面;到处都有好坏的平衡,他说道;只有了解这一点,才能使世界上一半的人,从反对别人的偏见中解放出来——旅行的好处,既然旅行关心良好的教养,是靠见识了大量人事和社会风习获得的;它教会我们互相容忍,而互相容忍,他向我一鞠躬,结束道,又教会我们互爱。
法国老军官发这番议论的态度,很公正,明智,正符合最初我对他的性格的好印象——我原以为我爱这个人;但恐怕我找错了对象——这是因为我个人的思想方法——差别在于,我远不能把旅行的好处说得那么好。
这种事使骑马的人和他的马同样感到厌烦——要是那匹马一路上竖起耳朵,看到没有见过的东西就吓一跳——我跟任何人一样很少这种烦恼;但我坦白承认,很多事使我感到痛苦,而且,有很多话,我在头一个月听了脸红——在第二个月,却发觉这些话无关紧要,完全无害。
我跟朗博耶夫人结识了六个星期之后,蒙她赏脸,在离城约两里格半的地方让我上了她的马车——朗博耶夫人是所有女人当中品行最端正的一个;我决不指望看到比她心地更贞洁的女人——在回城的途中,朗博耶夫人要我拉铃——我问她是不是要什么东西——没事,要撒尿,朗博耶夫人说道。
高雅的游客,别难过,怎么会让她把……撒在——而你们,美丽、神秘的仙女!各自去摘你们的玫瑰,撒在你们的路上吧——因为朗博耶夫人已不再摘了——我把朗博耶夫人扶下马车;我若是那贞洁的卡斯塔利(53)的祭师,我会最恭敬、庄严地侍候在她的水泉旁。
(第一卷完)
侍 女
巴 黎
这位法国老军官就旅行所发的议论,使我想到波洛涅斯(54)就同样的题目告诫他儿子那番话——又联想到《哈姆莱特》;又由《哈姆莱特》想到莎士比亚的其他作品,于是回家时,我在凯德孔蒂街停下来,想买全集。
书店老板说他一套全集也没有——怎么!我说道;我从放在我们当中的柜台上的一套全集中取出一本。——他说,这一套是送来装订的,上午就要送回凡尔赛交给B伯爵。
——难道B伯爵,我说道,也看莎士比亚?这是位自由思想者,书店老板答道。——他喜欢看英国书;而且,先生,这位爵爷还喜欢英国人。你这话太客气了,我说道,足以使一个英国人在你的店里花上一两个金路易——书店老板鞠了一躬,正要说什么时,一个大约二十岁的正派的姑娘走进来,从她的风度和衣着看来,像是上流社会中一位虔诚女人的侍女,她要《心灵的迷误》(55):书店老板马上给她一本;她掏出一个用绿缎带系着的绿缎子钱包,她用拇指和食指取出钱,付了款。既然没有让我留在书店的理由,我们便一起走出大门。
——“心灵的迷误”跟你有什么关系,亲爱的,我说道,你简直还不了解那是什么滋味呢?你恋爱后才会知道,或者等到哪个不忠实的牧人伤了你的心,你才相信确实如此——上帝保佑!那姑娘说道。——说得对,我说道——因为,那若是一颗善良的心,让人偷去,很可惜:这对你是一笔小小的财富,哪怕你的脸珠围翠绕,打扮得珠光宝气,也不如这颗心给你的风度好。
姑娘顺从地注意听着,手里一直拿着缎带提着缎子钱包——这钱包太小了,我捏着钱包的下部,说道——她顺手递给我——里面装得也太少,亲爱的,我说道;只要你像你漂亮的外貌一样,人也好,上天会装满你的钱包的:我手里拿着一包克朗(56),准备买莎士比亚的;既然她已撒手放开钱包,我便往里面放了一个克朗;然后把缎带打了个蝴蝶结系好钱包,交还她。
姑娘向我行了个与其说是深深的屈膝礼,不如说是谦恭的屈膝礼——是心灵自己在行礼,那种平静、感谢的屈膝低身——身子的动作只不过表达了内心这番意思。我一生中,给姑娘一个克朗从来没有也远远没有使我感到这么愉快过。
亲爱的,我说道,要是我不把这个克朗同忠告一起给你,我的忠告对你就毫无价值:但现在,当你看到这个克朗时,你就会想起忠告;因此,亲爱的,别把它花在缎带上。
相信我,先生,姑娘真诚地说道,我不会——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伸给我,通常凭信用做小小的交易时总是这样——真的,先生,我要把钱另外放一边,她说道。
当男人和女人之间达成道德上的协定时,他们就是到最背静的地方去,也无罪恶:因此,尽管天色已黑,但都得走同一条路,我们便无所顾忌,一道走凯德孔蒂街。
在离开时,她第二次向我行礼,走出大门还不到二十码,她好像觉得刚才还做得不够,稍停一下,又告诉我——她很感谢。
我告诉她,这是我不能不献给美德的一点小意思,我刚才把这一献礼交给的这个人,无论如何不会误解——但是,亲爱的,我在你脸上看到天真无邪——在它的路上设圈套的男人,要遭殃的!
不知怎么回事,姑娘似乎被我的话感动了——她轻轻叹息一声——我觉得我根本无权过问——因此,我再也没说什么,一直走到内弗韦尔街的拐角上,我们要在这儿分手。
——走这条路,亲爱的,我说道,可以到莫登旅馆吗?她说可以——要不,我也可以走几内高德街,前面拐弯就是。——那么,我走几内高德街,亲爱的,我说道,有两点理由:第一,我高兴;其次,我要护送你,能送多远送多远。姑娘知道我是客气——于是说道,她真希望莫登旅馆在圣皮埃尔街——你住在哪条街?我说道。——她告诉我,她是R夫人的侍女——上帝呀!我说道,我从亚眠带来一封信,就是要交给这位夫人——姑娘告诉我,她相信,R夫人正在等一个带信的陌生人,而且急于要见他——因此,我请姑娘向R夫人转达我的问候,说我一定在上午去拜访她。
我们交谈时,一直站在内弗韦尔街的拐角处——我们的谈话停了一会,她要把她的《心灵的迷误》放好,拿在手上不方便——那本书有两册;她把上册放进衣袋时,我为她拿着下册;然后,她撑着衣袋,我便把下册放进去。
拉拢我们的感情的,是多么细的线啊,这种感受真美。
我们又迈步走了,姑娘走第三步时,把手挎上我的胳膊——当时我正要向她告别——但她做得那么无心、自然,说明她忘了我们素不相识。在我这方面,则强烈地感到深信不疑的血缘关系,以致情不自禁地侧过头瞧着她的脸,看能不能在她脸上找到一点家族的相似处——啐!我说道,我们不都是亲属吗?
我们走到几内高德街的拐弯处时,我停下来向她作最后告别:姑娘还要感谢我这番护送的好意——她向我说了两次再见——我也说了两次;我们的告别是如此真诚,要是在别的地方,我没准会像圣徒那样热情、圣洁地用一个仁慈的吻以示告别。
但在巴黎,既然只有男人才能相互接吻——我只能表示一下这个意思——
我求上帝保佑她。
通 行 证
巴 黎
我回到旅馆时,拉弗勒跟我说,一个警官来调查我——真倒霉!我说道——我知道为什么事。现在该让读者知道了,这事未按事情发生的顺序提到,并不是忘了,而是因为要是老早交代,读者现在很可能记不起来——现在该谈了。
我冒冒失失离开伦敦,从未想到我们在跟法国打仗(57);及至到了多佛,用望远镜看了布伦(58)后边那一带山丘之后,才想起这事,随即想到,没有通行证根本到不了那边。我只要出门走完一条街,如果回家时跟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时一样胡涂,毫无长进,我就厌恶已极;再说,这次出门是我尽最大努力寻求知识的一次尝试,我更不能容忍对这事多加考虑:于是,在听到某伯爵雇了邮船之后,便去求他带上我,做他的随员。这位伯爵对我略有所知,因此对我不怎么为难,或者说并不为难——只是说,他愿意为我效劳,但只能送我到加来,因为他要绕道布鲁塞尔回巴黎:不过,我一旦过了加来,就可以毫无阻难地直达巴黎;到了巴黎,我就得交朋友,自己设法过日子——让我到巴黎吧,伯爵先生,我说道——我会应付的。于是,我上了船,从此再也没想这事。
拉弗勒向我提起警官调查我——我马上想到这事——拉弗勒刚说完,旅馆老板就进屋来告诉我同样的事,还补充一句,说他还特别问到我的通行证:老板最后说,他希望我有通行证。——老实说,我可没有!我说道。
旅馆老板一听我这么说,连忙从我身边后退三步,好像躲开一个害传染病的人似的——而可怜的拉弗勒却向我走近三步,那动作就像一个善良人去救一个受难者那样——他由此赢得了我的心,而且单凭他这一品质,我对他的性格有了那样充分的了解,可以那样坚定地信赖它,好像他一直忠实地侍候我已有七年之久。
主啊!旅馆老板叫道——但他惊叹之后已镇定下来,立刻改了口气——要是先生没有通行证(显而易见),他说道,他在巴黎多半有朋友,能为他弄一张。——据我所知没有,我满不在乎地说道。——那么,他答道,肯定会把你送进巴士底狱,起码也要送进夏特莱堡。啐!我说道,法国国王为人和善——他不会伤害人。——这也不碍事,他说道——明天早上肯定会把你送进巴士底狱。——不过,我已经在你这儿住下,租期为一个月,哪怕把所有的法国国王搬出来,我也不早一天退房。拉弗勒凑在我耳边悄声说,谁也不能反对法国国王。
天哪!老板说道,这些英国先生都是些奇特人物——说罢,又发誓,断定如此之后——他便走了。
通 行 证
在巴黎旅馆
如果认真看待使我受窘的这件事,让拉弗勒心里难受,我于心不忍,这就是刚才我摆出大模大样满不在乎的态度的原因:为了向他显示一下这事在我心里多么微不足道,我根本不提,而且在他侍候我吃晚饭时,格外兴高采烈地大谈巴黎,谈那出喜歌剧。——拉弗勒当时也在那儿,并且跟着我走过一条条街,一直跟到书店,但看见我和一个年轻侍女走出书店,又一道经过凯德孔蒂街,拉弗勒认为没有必要再跟着我——他对这事有了自己的看法之后,便走一条近路——回到旅馆正好听到警察要跟我找麻烦的事。
等这个老实人收拾好餐桌,下楼去吃饭时,我马上开始略微认真地考虑一下我的处境。——
——谈到这里,尤金尼厄斯,我知道,你会想到在我要动身时我们那段短短的交谈而发笑吧——这里我必须把这事作个交代。
尤金尼厄斯,因为知道我不愿受考虑过多的拖累,也同样不愿受带钱过多的拖累,便把我拉到一边,盘问我,你准备了多少钱;在我告诉他确切的数目之后,尤金尼厄斯摇摇头说不够;便掏出他的钱包,想全倒在我的钱包里。——够花了,真的,尤金尼厄斯,我说道。——你的确不够,约里克,尤金尼厄斯答道——法国和意大利我可比你了解。——不过,你没有考虑到,尤金尼厄斯,我拒不接受他的帮助,说道,到了巴黎,不超过三天,我就要想法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事,能让他们马上把我关进巴士底狱,全部由法国国王花钱,在那儿白住两个月。——请原谅,尤金尼厄斯淡淡地说道,我忘了还有这个门路。
我轻率地对待的这件事,现在严肃地找上我的门来。
当拉弗勒下了楼,剩下我一个人时,是由于我的愚蠢、冷漠、哲理,还是执拗呢,不管由于什么原因,反正我无法定下心来对这事从别的方面想一想,只能按当时向尤金尼厄斯所说的那样考虑。
——至于巴士底狱!可怕就可怕在这个词——你要尽可能往好处想,我自言自语道,巴士底狱不过是塔楼的别名——塔楼不过是一间你不能出去的房子的别名——可怜可怜那些患痛风的吧!因为他们一年要进去两次——不过,只要一天有九个里弗尔花,有纸、笔、墨水,耐性,虽不能出来,在里边也能混得不错——至少要蹲上一个月或六个星期——如果他是个无害的人,又查明无罪,在蹲满这段时间出狱之后,他会变得比入狱前更好,更懂事。
我这样算过之后,有什么事(忘了是什么事)要到院子去;记得在下楼时,对我那番道理中的妙想颇为得意——那该死的阴郁的铅笔,我自负地说道——因为我并不羡慕它那种能用难看已极的色调来描绘人生的邪恶的本事。人们的头脑往往被它自己放大、抹黑的事物所吓坏:而把它们缩小,恢复原大、原色,又往往被头脑所忽略——确实如此,我改正了命题,说道——巴士底狱是不容小看的邪恶——但拆去它的塔楼——填平其护城壕——卸掉门口的防御栅栏——简单地称之为拘留所,而且不妨认为是神经错乱者——而不是人的暴君把你关在里面——邪恶的一面消失,你就能毫无怨言地容忍另一面。
我在这样自言自语兴头正高的时候,被一个我以为是孩子的声音所打断,那声音抱怨“它不能出来”。——我把过道看来看去,既没有看到男人,女人,也没有看到小孩,便不再注意,出了过道。
我经过道回去时,听到同样的话重复了两次;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小笼子里的一只欧椋鸟吊在那儿。——“我出不去——我出不去,”欧椋鸟说道。
我站住,瞧着这只鸟:只要有人经过过道,它就扇着翅膀扑向他们走近它的那一边,说着同样的它被囚的悲哀。——“我出不去,”欧椋鸟说道——上帝保佑你!我说道,但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也要把你放出来;于是我把鸟笼转过来找门;那门用铁丝缠了又缠,缠得非常结实,如果不把笼子扯碎,根本打不开——我用两手扯着。
那只鸟飞到我试着解救它的那一边,把头伸出栅栏,胸部顶着栅栏,仿佛等得不耐烦了——可怜的东西!我说道,我恐怕不能让你获得自由了——“不,”欧椋鸟说道——“我出不去——我出不去,”欧椋鸟说道。
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让人这么温柔地唤醒过我的感情;也不记得我一生中有哪一次出事,曾这么突然地召回过我的放荡的心情,对我的心情来说,我的理性不过是泡影。尽管那一声声鸣叫是机械的,但唱起来,音调逼真,不消片刻工夫,就把我关于巴士底狱发挥的那番道理推翻了;于是我迈着沉重的步子一边上楼,一边把我刚才下楼时说的每个字收回。
不管你怎么乔装打扮,仍然是受奴役!我说道——你仍然是一杯苦酒;虽说世世代代都有成千上万的人不得不把你喝下去,你的苦味却并不因此减少分毫。——三倍甜美、仁慈的女神啊!我向自由说道,无论当众或在私下,人人都崇拜你,你的滋味令人感激,而且永远如此,只要天性不变——言词的任何色彩都不能玷污你那雪白的披风,任何化学作用也不能把你的权杖变为废铁——乡下小伙子即使吃面包渣,只要你向他笑笑,他就比那位把你逐出朝廷的国王还幸福——仁慈的上天啊!我走上最后第二级楼梯时跪下来,叫道——你伟大的施恩者啊,求你只赐给我健康,只赐给我这位美丽的女神做我的伴侣——而把主教冠,像降暴雨似的降到那些渴望得到它的人的头上吧,要是这合于天意。
囚 徒
巴 黎
那只笼中鸟一直纠缠不去,跟我进了我的房间;我靠近桌子坐下,把头靠在手上,开始想象被囚禁的种种痛苦。这正适合我当时的心情,便给想象力充分发挥的余地。
我要从那些生来就无遗产继承,只有受奴役的千千万万人想起;但是,这景象无论多么感动人,我发觉无法使它接近我,而且其中那么多愁苦的人群也只能使我分心。——
——我选了一个囚徒,先把他关进地牢,然后透过昏暗的栅栏门看过去,摄取他的图像。
我看到他,由于多年囚禁,期待,身子已瘦弱不堪,我也体会得到由于所希望的迟延未得所引起的,是什么样的痛苦(59)。我更近一点看时,看到他脸色苍白,在发烧:三十年来,那温和的西风没有从他的血液吹拂过——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他没见过太阳,也没见过月亮——他的亲戚朋友的声音也没有透过那栅栏门飘进来——还有他的孩子们的声音——
——想到这儿,我悲痛已极——但我不得不继续想象这幅画的另外的部分。
在地牢里最远的那个角落,他坐在地上铺的一点麦草上,这麦草,他有时做椅子,有时做床:床头放着一些当做日历的小木棍,上面刻满了道道,记录着他在这儿度过的凄凉的日日夜夜——他手里拿着其中一根小木棍,用他那磨钝了的指甲,在木棍上磨着,在密密的道道上,再添上一道,记上又一个不幸的日子。当我挡住他那点微弱的光亮时,他抬起无助的眼睛向门口看了看,又低下——摇摇头,继续他那痛苦的工作。他转身把那根小木棍放在那堆小木棍上时,我听到他腿上的铁链当啷作响——他长叹一声——我看到那铁链已深入他的灵魂!——我哭了起来——我受不了我的想象所描绘的被囚禁的景象——我一惊而起,叫来拉弗勒,吩咐他去租一辆马车,早上九点在旅馆门口等候。
——马上走,我说道,我要去见苏瓦瑟尔公爵先生。
拉弗勒本来要侍候我上床;但我不愿让他在我脸上看出什么神色,让这个老实人心痛——我告诉他我自己上床——叫他也去睡觉。
欧 椋 鸟
到凡尔赛的路上
我按预定的时间上了马车:拉弗勒在后面上了车,我便吩咐马车夫尽快赶到凡尔赛。
既然这条路上没有什么东西,或者不如说,没有我在旅行时要寻找的东西,不如把成为上一章主题的那只鸟的来历交代一下,以填补这一段空白,那是再合适不过。
当尊敬的某某先生在多佛等候起风的时候,他的马夫,一个英国小伙子,在那只鸟还不怎么会飞的时候,在岩上捉住它;他不愿把它弄死,便揣在怀里上了邮船——喂养起来,既然受到他照顾,过了一两天便渐渐喜欢它了,于是带着它平安地到了巴黎。
到了巴黎,那个小伙子花了一个里弗尔为这只欧椋鸟买了一个小笼子,他的主人住在巴黎的那五个月,他那点钱不够他干别的,便用他的母语教它学那四个简单的词——(没有教别的)——我承认,这几个词让我受惠不浅。
他的主人去意大利时,他把这只鸟给了旅馆老板——但是,它那支争取自由的歌,由于所用的语言在巴黎没有人懂,它并不受人看重——因此,拉弗勒用一瓶勃艮第葡萄酒把它连同笼子为我买下来。
我从意大利回国时,我带着这只鸟来到它用那儿的语言学那支调子的国家——我给A爵爷讲了它的故事——A爵爷求我把这只鸟给他——过了一个星期,A爵爷把它给了B爵爷——B爵爷把它作为礼物送给C爵爷——C爵爷的侍从以一先令把它卖给了D爵爷的侍从——D爵爷又把它给了E爵爷——如此这般转手——把字母表转了一半——才从这个阶级转到平民家庭,又在普通人当中转了同样多的手——不过,既然这些人都想进去——而我的鸟却想出来——因此,它几乎像在巴黎一样不受重视。
我的许多读者不可能没有听说过它;如果有人碰巧还见过它——请允许我告诉他们,那是我的鸟——或者声称是那只鸟的低劣的复制品。
关于它,我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了,仅作一点补充,从那时到现在,我已将这只可怜的欧椋鸟作为我的纹章的顶饰。——纹章如下:
——让纹章院的官员把它的脖子拧过去吧,只要他们敢。
编 词 儿
凡 尔 赛
当我打算求人保护的时候,我不愿让我的敌人观察我的心思;为此,通常我总是尽力自卫:但这次去见C公爵先生是被迫的行动——即使是选择的行动,我想,我也会像其他人那样去干的。
我这奴性的心,一路上打了多少卑鄙的主意编肮脏的词儿啊!无论凭哪一条主意,我都该进巴士底狱。
于是,当凡尔赛在望时,只有拼凑词句,琢磨用什么姿态、声腔以讨C公爵先生欢心,才能帮我的忙——这样行了吧,我说道——这就跟一个裁缝,我又反驳道,事先也不量量他的尺寸就带上衣服去碰运气一样——傻瓜!我接着说道——先看看公爵的脸色——观察脸上有什么性格特征——注意他听你说话时站的姿势——留心他身子、四肢的一举一动的含义——至于声调——听他说出的第一声,就得了——再把以上各点凑起来,当场就能编出一段不可能使公爵讨厌的词儿——各种成分,配料,都是他的,他很可能吃这一套。
好啦!我说道,但愿这事顺利结束——又胆怯啦!仿佛天地间无论哪儿人与人都是不平等似的:要是在战场上——为什么在内室就不敢面对面呢?相信我,约里克,只要不敢这样做,人就背叛自己,天性只要出卖一次,就出卖了十次自救的机会。要是你脸上挂着一副要进巴士底狱的样子去见C公爵——我敢拿性命担保,不消半个钟头准会把你押送回巴黎。
我相信是这样,我说道——那么,凭上天发誓,我要摆出一副最轻松愉快,潇洒自如的样子去见公爵。——
——这你又错了,我答道——悠闲的心不走极端,约里克——它处于正中的地位。——得啦!得啦!我叫道,马车夫一拐进大门,我发觉我能应付自如:马车夫在院子里兜了个圈,把我送到正门时,由于这番自我教导,我发觉心情好多了,我既不像就要在台阶顶上与生命告别的受刑的人那样上台阶——也不像我飞奔着去你那儿,伊莱扎,去迎接生命那样,连蹦带跨,几大步跨上去。
当我进了客厅的门时,接待我的人,可能是管家,不过,看样子却更像秘书的助手,他告诉我C公爵很忙——我是初来此地的外国人,我说道,对求见的规矩一无所知,在目前这种非常时期,更糟糕的是,我还是个英国人。——他答道,这不会增加什么困难。——我向他微微点一下头,告诉他,我有要事跟公爵先生面谈。秘书向楼梯瞧瞧,好像要将这事转告什么人,正要走开似的——你可别误解我的意思,我说道;我不得不说的事,对C公爵先生毫不重要,可是对我却很重要——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他答道——对一个英勇的人来说,我说道,这根本不算回事。——请问,先生,我接着说道,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什么时候能得到接见?——至少要过两个小时,他看看表说道。院子里那么多车马,似乎说明这个估计是正确的,不能指望更早——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又没有人交谈,那会儿,就跟关在巴士底狱一样难受,于是我马上回到马车上,叫马车夫送我到科登·布勒,那是最近的一家旅馆。
我认为这是命中注定的——我很少去我动身要去的地方。
卖 糕 点 的
凡 尔 赛
走到半路上,我改变了主意:既然到了凡尔赛,我想,何不去参观一下市容;我便拉拉铃,叫马车夫驾车到主要大街去逛逛——我想,这个城不很大吧,我说道。——马车夫道声对不起,纠正了我的说法,告诉我这儿好极了,许多最体面的公爵,侯爵,伯爵都有公馆——我马上想到B伯爵,昨天晚上凯德孔蒂街上那家书店的老板夸赞的那一位。——B伯爵那么看重英国书和英国人,我想到,何不去见他,把我的事告诉他呢?于是我第二次改变主意——实际上是第三次;因为那天我原打算去见住在圣皮埃尔街上的R夫人,而且热诚地托她的侍女带了话,说我一定去拜望她——但我受制于境遇——我无法控制境遇:因此,我看见街对面有个人提着篮子,好像卖什么东西,便吩咐拉弗勒去向他打听伯爵的住址。
拉弗勒回来时,脸色有点发白,告诉我,那是个卖糕点的“圣路易骑士”——不可能,拉弗勒,我说道。拉弗勒跟我一样无法解释这一现象;但他坚持他说的话:他见到那个镶金的十字架,他说道,用它的红饰带系在纽扣孔上——还看过篮子里面,看到这个骑士卖的糕点;这总不能看错。
人生中这种挫折往往会唤起道义感,而不是好奇心:我在马车上时,不禁看了他一会——我越看他,他的十字勋章和他的篮子就越牢固地织入我的脑子里——我下了马车,向他走去。
他围着一条干净的亚麻布围裙,下面遮着膝盖,上面像一块围嘴似的,围在前胸下半部;他的十字勋章吊在围裙上部褶边下面。他那一篮子糕点上搭着一块织花餐巾,篮底也垫了一块;处处显得整整洁洁,因此,人们买他的糕点可能不仅出于同情,也同样想吃。
他既不向同情他的人,也不向想吃的人兜售,而是一动不动地提着那篮糕点站在一个公馆的拐角处,卖给那些不用恳求自愿买的人。
他大约有四十八岁——文文静静,还有点近于严肃。——我并不感到奇怪。——我走到他跟前,还不如说走到他的篮子跟前,揭开餐巾,拿起一块糕点放在手里,然后求他解释那副感动了我的外貌的内情。
他用几句话告诉了我,他在军队里干了大半辈子,在花光了他祖传的那点点财产之后,才让他管一个连队,同时得到这个十字勋章;但在上次签订和约时,他的团队被改编,整个军团,还有其他团队,没有得到任何食物供应就离开了,他发觉自己到了一个荒野的世界,没有朋友,也没有一个钱——的确什么也没有,他说道,只有这个——(边说边指着他那个十字勋章)——这个可怜的骑士赢得了我的怜悯,最后以赢得我的尊敬结束这一幕。
当今的国王,他说道,是所有君主当中最慷慨的,但国王再慷慨也不能救济,或奖赏每一个人,他倒了霉,只是他运气不好。他有一个矮小的妻子,他说道,他爱她,糕点就是她做的;又补充道,为了不让她和他自己缺衣少食做这种买卖,他并不感到丢人——除非上帝给他安排更好的职业。
如果对这个圣路易骑士九个月以后的遭遇略而不提,不让好人高兴高兴,那是缺德的。
他似乎经常站在进皇宫的铁门附近;既然他的十字勋章引得许多人注目,他们也像我那样打听一番——他告诉他们同样的故事,讲得那么谦虚、通情达理——终于传到国王耳里——又听说这个骑士曾经是个勇敢的军官,为人光明磊落,受到全团尊敬,他便获得每年一千五百里弗尔养老金,不再做小买卖了。
我讲了这个故事以取悦读者,也请读者允许我讲另一个故事以自娱,这未免不成体统——这两个故事交相辉映,不一起讲,则很可惜。
宝 剑
雷 恩(60)
既然高官显贵们,各帝国都不免有衰落时期,有轮到自己尝到不幸和贫穷的苦头的时候——我就不停下来叙述布列塔尼的E氏家族何以逐渐衰败的原因。E侯爵同他的处境进行了顽强的斗争,为的是想保存,并让世人瞧瞧,他的祖先当年何等显赫的一点残余——由于他的祖先言行不检点,他对这点残余的权力也丧失了。所剩尚足够卑微之家的温饱——但他有两个男孩子,指望他得到光明——他认为他们应该得到。——他曾用他的宝剑闯过——闯不开路——那套武器装备花费太大——般节俭的人家备办不起——只有经商,没有别的办法。
在法国,除了布列塔尼而外,要在其他省份干这营生,就能把他的骄傲、感情盼着它重新开花的这棵小树,从根上毁了,永不复生(61)——但在布列塔尼,对此有一条规定,他便加以利用,趁高官显贵们在雷恩开会之机,这位侯爵由他的两个儿子陪同,走进朝廷,恳求这个公国一条古老的法律赋予的权利;这一权利,他说道,虽然很少有人提出要求,但一样有效;他从腰间解下他的宝剑——给,他说道;收下吧,请妥为保管到我情况好转,够条件收回它的时候,拜托了。
主席接受了侯爵的宝剑——侯爵等了几分钟,看到宝剑存放到他家的档案室,才离开。
第二天,侯爵便带着全家上船,启程去马蒂尼科,经过大约十九年或二十年苦心经营,事业一帆风顺,又意外地得到本家一房远亲的遗产——便回家要求恢复贵族身份,维持原来的体面。
这桩幸运的事件,除了一位多情游客而外,别的游客是绝对碰不上的,因此,在举行这次要求恢复贵族身份的庄严仪式时,我正好在雷恩——我说它庄严——是我认为如此。
侯爵带领全家走进宫廷:他扶着他的夫人——他的大儿子扶着他的妹妹,他的小儿子,在这一排的另一边,挨着他母亲——他用手绢往脸上揩了两次——
全场一片肃静。当侯爵走到离庭上六步时,他将侯爵夫人交给小儿子搀扶,然后往前走了三步,站在他全家前面——他要求收回他的宝剑。于是,宝剑交还他,他把宝剑拿到手里,马上就拔,差点拔出剑鞘——这是他曾一度放弃的一位朋友的闪闪发亮的脸——他从剑柄开始,仔细察看这把剑,仿佛要弄清是否原来那一把——当他发现剑尖附近原有的那点锈迹时,他把剑凑近眼前,头俯在剑上,我认为我看见一滴泪掉在那儿:下面这句话可骗不了我。
“我要想别的办法除掉它。”他说道。
说罢,侯爵把剑插入剑鞘,向保管人鞠了一躬——便带着妻子,女儿和两个儿子走了。
啊,他有这种感情,我真羡慕他!
通 行 证
凡 尔 赛
我得到B伯爵先生接见毫无困难。桌上摆着一套莎士比亚全集,他正在翻看,一本本翻得东倒西歪。我走到桌子跟前,先用一种使他认为我知道那是些什么书的眼色,看了看全集,然后告诉他,我登门拜访没有任何人引见,因为我知道,在他的房间里会遇上一位朋友,我相信,他会为我引见——那就是我的同胞,伟大的莎士比亚,我指着他的著作说道——劳您驾,亲爱的朋友,我呼唤着他的英灵道,请给我这点面子。——
伯爵听了这奇特的介绍笑了;看到我脸色苍白,面带病容,一定要我坐安乐椅:我就坐下;为了免得他对如此冒昧的拜访费心猜测,我坦率地讲了在书店遇上的事,这事又如何促使我去找他,而不愿找法国的其他任何人,跟他谈谈我碰上一点麻烦的事——你碰上什么麻烦?请说吧,伯爵说道。于是,我把跟读者讲过的那段情节照说一遍——
——我住那家旅馆老板,我最后说道,非要通行证不可,伯爵先生,否则要把我送进巴士底狱——不过,我并不担心,我接着说道——因为,落在世界上最有教养的民族手中,而且知道自己是老实人,不是来刺探这个国家不设防的地方,我简直想不到会受他们任意处置。——对伤病者耀武扬威,我说道,这跟法国人的英勇不相称,伯爵先生。
我说这话时,B伯爵脸上露出兴奋的红晕——别担心——别担心——,他说道——我当然不担心,我又答道。——再说,我有点开玩笑地接着说道,我从伦敦到巴黎,一路上是笑着来的,我不认为苏瓦瑟尔公爵先生会那么仇视欢乐,至于让我哭着回去,作为我辛苦一趟的报酬。
我来求你,B伯爵先生(向他深深一鞠躬),是希望他不要这么办。
伯爵听我说时,态度极为和蔼,要不然,这些话我连一半也不会说——还说了一两次——金玉良言。于是,我的事就谈到这儿——决定不再提了。
伯爵涉及什么话题就谈什么:我们谈了一些不相干的事,——书,政治,男人——接着又谈到女人——上帝保佑她们!在大谈一阵女人之后,我说道,天地间没有一个男人像我那样爱女人,尽管我见过女人的种种缺点,读过所有讽刺女人的诗文,但我仍然爱她们;我深信,一个男人如果没有爱整个女性那种感情,他就不能永远爱他应该爱的某一个女人。
那么,英国先生,伯爵乐呵呵地说道——你不是来刺探这个国家不设防的地方(62)——我相信你——大概也不是来刺探女人的不设防的地方——不过请允许我猜一猜——要是你偶然碰上可以接近她们的机会,我想这一前景也不会使你动心吧。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受不了一点点涉及猥亵的隐语的震动;在闲聊中戏谑时,我总是尽力克制;我也曾极为痛苦地大胆跟十几个女性一起讲过许许多多话——那些话,即使为了登天堂,也不敢跟一个女人讲半句。
请原谅,伯爵先生,我说道——说到你们不设防的地方,我若看到,我会用含着泪的眼睛看它——至于你们女人的不设防的地方(想到他在我心里引起的这一念头,我脸红了),在这方面,我是个虔诚的福音派信徒,而且对她们身上无论什么弱点,我都很同情,因此,我会给她们不设防的地方披上外衣,要是我知道怎么披的话——不过,我倒希望,我接着说道,能刺探她们那赤裸裸的心,并透过种种风土人情和宗教的不同的外衣找出她们善良的一面,以便照此改变我的心——因此,我就来了。
正是为了这个缘故,伯爵先生,我接着说道,我才没有参观皇宫——也没有游览卢森堡——也没有观光罗浮宫——也没有打算扩大我们那些图画、雕像和教堂的目录——我认为每一个美好的人就是一座殿堂,我宁愿进去看挂在里面的那些原画,放纵无羁的草图,而不愿看即使是拉斐尔那幅耶稣改变形象的画(63)。
急于想看到这些画的渴望,我接着说道,像激起了鉴定家心里的热情那种渴望一样急切,使我迫不及待地从我的故乡来到法国——还要从法国到意大利——这是一次心灵的悄悄的旅行,为的是探索本性,以及出自本性的、使我们更加彼此相爱——爱这个世界的那些感情。
伯爵对这次幸会说了许许多多客气话,还很有礼貌地补充了一句,说多亏莎士比亚才认识我,——不过,顺便说一句,他说道,莎士比亚充满了伟大的事物——忘了通报大名这一小节——不得不请你自行通报。
通 行 证
凡 尔 赛
这一辈子,没有比告诉别人我姓甚名谁这种事更叫我为难的了——因为,我介绍任何人都比介绍我自己说得更清楚;我常常希望能用一个词介绍——就完事。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经这样介绍多少见点效——因为莎士比亚就放在桌上,又想起他的书里就有我的名字,于是拿起《哈姆莱特》,马上翻到第五幕写掘墓人那一场,指着约里克;(64)我拿着那本书走过去递给伯爵,手指一直指着那个名字——我,这儿!我说道。
不知是由于我这个实实在在的脑袋,还是由于伯爵有什么魔法,能略去七八百年这么长一段时期,使他想不起那个可怜的约里克的骷髅,反正他没听懂这样的介绍——法国人的想象力的确强于联想力——在这个世界上,我对什么事也不感到惊奇,这事就更不消说了;因为,我们教会中有一位第一流的人物,我对他的公正和父亲般的感情最为尊敬,有一次,他在同样的情况下犯了同样的错误。——“看丹麦国王的小丑写的布道文,”他说道,“我无法忍受。”——很好,阁下!我说道——不过,有两个约里克。阁下想到的约里克早在八百年前就死了,埋了;他在霍温迪勒斯(65)的朝廷红过一阵——另一个约里克就是本人,他可没有在哪个朝廷中红过,阁下——他摇摇头——上帝呀!我说道,你还不如把亚历山大大帝(66)跟亚历山大铜匠弄混呢,阁下——反正都一样,他答道——
——要是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能调动阁下的教区,我说道我相信阁下就不这么说了。
可怜的B伯爵也不过是犯了同样的错误——
但他是约里克啊,先生?伯爵叫道。我就是他,我说道。——你?——我——有幸和你说话的我,伯爵先生,——天哪!他边说,边拥抱我——你就是约里克。
伯爵马上把那本莎士比亚揣进兜里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厅里。
通 行 证
凡 尔 赛
我猜不透他把那本莎士比亚揣进兜里的原因,也一样想不出他突然离开的道理——那些必然会自行解开的奥秘,不值得费那份功夫去猜测,浪费时间:还不如看看莎士比亚;于是拿起《无事生非》,我马上就从我坐的安乐椅上到了西西里的梅西那(67),净顾了唐·彼德罗,培尼狄克和贝特丽丝的事,竟把凡尔赛,伯爵,通行证置诸脑后。
人的心灵何其温驯,它能立即沉迷于那些在人们厌倦的时刻骗取希望和忧愁的幻觉!——很久以前——早在你计算我的岁数,我在这块施过魔法的大地上还没有走掉这么多日子之前,那时,我的路对我的脚来说太坎坷,对我的力气来说太陡,我便离开这条路,走上一条平坦的天鹅绒般的路,幻想用令人愉快的玫瑰花蕾撒在路上;我在这条路上散了散步,回来时感到浑身是劲,精神振作——当种种邪恶使我感到痛苦,而在这个世界上又无处躲避时,我就别寻出路——我又离开了这条路——在我对乐土(68)比对天堂有了更清楚的概念之后,我像埃涅阿斯那样,强迫自己进入乐土——我看见他遇见他遗弃的狄多的忧郁的幽灵(69)——想跟它相认——我看见那受伤害的幽灵摆摆头,一声不响转过身,离开了使她陷于不幸和耻辱的人——我忘却了怜悯自己,沉浸在她的痛苦之中——沉浸在我上学时常使我为她悲伤的那种感情之中。
这并非世人行动实系幻影——他们以幻影使自己不安也非枉然(70)——因为他们把使自己骚动的问题仅仅交给理性处理,就越使自己不安,真枉然。——至于我,我可以满有把握地说,我决不能那么断然地克服我心中一点令人厌恶的感受,以致尽快把亲切温柔的感受召来,就在它的地盘上跟它斗。
我看到第三幕结尾时,B伯爵手里拿着我的通行证进来了。C公爵,他说道,既是高明的政治家,又是高明的预言家——面带笑容的人,公爵说道,决无危险,——要是换了别人,而不是国王的小丑,伯爵补充道,这张通行证,两个小时我可弄不来。——请原谅,伯爵先生,我说道,我不是那个国王的小丑。——但你叫约里克啊?——对。——你开玩笑?——我答道,我确曾插科打诨——不过,没有得过报酬——完全由自己付出代价。
我们朝廷已经没有小丑了,伯爵先生,查理二世在位的荒淫时期,我们那个小丑,是最后一个——从此以后,我们的言谈举止逐渐变得文雅,以致在目前的朝廷中,满朝文武都是爱国者,他们一心只想为国争荣誉,谋财富,别无所图——我们的女士都十分贞洁,清白无瑕,非常善良,也很虔诚——没有可供小丑编笑话的材料。
这就是嘲弄!伯爵叫道。
通 行 证
凡 尔 赛
既然这张通行证是下达给各地正副长官,城防司令,部队将军,高等法院法官,以及所有司法官员,命令他们准许约里克先生,国王的小丑及其行李,安静地旅行——我承认,获得这张通行证的胜利,并不因为我为此显露的那副尊容而有所减色——世界就没有不掺和其他成分的事物;我们有些最庄重的牧师,甚至把话说到这种程度,他断言,即使享受也伴着一声叹息——他们所认识的最伟大的人物,也像一般人那样,临终时也不免抽搐一下。
记得庄重而博学的贝沃里斯基厄斯(71),在评注亚当的后代,写一条注写到一半时,很自然地停下来,给读者讲述他的窗户外沿上的一对麻雀;他写作时,它们一直跟他捣乱,终于扰得他完全放下系谱学的写作。
这真怪!贝沃里斯基厄斯写道,但确有其事,因为,我感到好奇,把这些事一次次记了下来——我本来可以把那条注的后一半写完,但在这点时间里,那只公麻雀却一再跟它的伴儿亲热,多达二十三次半,竟打断了我的工作。
上天对他的造物何等仁慈!贝沃里斯基厄斯补充道。
活该倒霉的约里克啊!你的最庄重的教友尚且能把这事写下来公之于众,你在书房里抄这么一段,倒满脸绯红。
不过,这对我的旅行无关紧要——为此,请多多——请多多包涵。
性 格 特 征
凡 尔 赛
你觉得法国人怎么样?B伯爵把通行证给我之后,说道。
读者可能会以为,在获得这样殷勤有礼的证明之后,不可能为说几句恭维话回答这个提问感到为难。
——这且不说——坦率地说吧,他说道;你发现我们法国人为世人所称道的文雅了吗?——我看到的一切,我说道,都证实了这一点——的确,伯爵说道。——法国人讲礼貌。——有点过分,我答道。
伯爵注意过分这个词;而且认为我有言外之意。我辩解了半天,我也能同样振振有词地予以驳斥——他坚持说我有保留,一定要我坦率地谈我的看法。
我相信,伯爵先生,我说道,人有一定的音域,跟一件乐器一样;而且,社会义务和其他义务都轮流需要他心中的每个音键;因此,要是你起音太高,或太低,记在乐谱上,必然不是高音部分,就是低音部分,记不下。B伯爵不懂音乐,要我用别的方式解释。一个文雅的民族,亲爱的伯爵,我说道,使各民族受惠;再说,文雅本身,就像女性一样,有很多迷人之处,要说它也会有害处,那是违心的话;但我仍然相信,总的来说,人能够达到的完美,有一定的界限——如果超越了界恨,他们宁可跟人交换,而不愿获得优秀品质。就我们谈的这个题目而论,我不敢说法国人受文雅的害有多深——不过,正在陶冶,以达到法国人所特有的那种文雅风度的英国人,如果深受其害,我们即使不失去内心的礼貌,(这往往使我们做好事,而不是举止有礼貌,)至少也会失去性格上显著的多样性和独特性,这些特点不仅使他们各不相同,也不同于世界各国的人。
我口袋里揣了几个光滑得像玻璃一样有威廉王像的先令;我料到在说明我的假设时它们会派上用场,说到这里,我已把它们拿在手上——
瞧,伯爵先生,我站起来说道,一边把那几个先令放在他前面的桌上——它们在这个或那个人的口袋里互相叮叮当当磨来蹭去,有七十年了,现在变得一模一样,你简直看不出这个跟那个的区别。
英国人,就像古老的奖章一样,彼此保持一定距离,只不过转过几个人的手,仍保留了自然的巧手给予它们的最初那副见棱见角的模样——摸起来虽然不舒服——不过那铭文清晰可见,一眼就能看清上面的图像和文字。——不过,伯爵先生,我补充道,法国人想磨去我刚才所说的棱角,他们有很多突出的优点,还是不要这样干为好——他们实在是天地间一个忠诚,勇敢,慷慨,天才,温和的民族——如果说他们还有缺点——那就是太认真。
上帝啊!伯爵从椅子上站起来,叫道。
你开玩笑,他改了惊叹口气,说道。——我把手放在胸上,最真诚、庄严地向他保证说,这是我固定不移的看法。
伯爵说伤了他的感情,因为当时他已约好去跟C公爵吃饭,不能留下来听我说明理由。
要是路不算太远,我请你在离开法国之前到凡尔赛来吃顿便饭,请告诉我你收回了你的意见——或者,抱什么态度坚持你的意见。——如果你的确坚持不改,英国先生,他说道,你就得使出全副本事来,因为你在跟全世界的人作对。——我答应伯爵,在去意大利之前一定去叨扰——就告辞了。
诱 惑
巴 黎
我在旅馆前下了车之后,门房告诉我刚才一个带着一个帽盒子的年轻女人找过我。——不知道她走没走,门房说道。我从他那里取了我房间的钥匙就上楼;我走到离我的房门前的楼梯口不过十级台阶时,遇见她正缓缓地下楼。
那正是我陪她在凯德孔蒂街上走过的那位美丽的侍女:R夫人派她到莫登旅馆附近的时装店办点事;因为我未能去拜访她,还叫她打听我是否已离开巴黎;如已离开,是否有留给她的信。
那位美丽的侍女既然离我的房门很近,便转身跟我进了房间,等我写明信片。
那是五月末的一个晴朗、宁静的傍晚——猩红色的窗帘(跟帐幔一个颜色)已拉上——夕阳西下,余辉透过窗帘把很温暖的色调映在美丽的侍女脸上,竟使我以为她羞红了脸——这么一想也使我羞红了脸——我们又是单独在一起;因此,头一阵脸红还未消褪,又添了一层红晕。
有一种令人愉快的半内疚的脸红,那主要怪血液,不能怪那个男人——血液从心里一涌而上,美德立即紧随其后——并不是为了召回它,而是为了让神经对它的体味更美妙——这是相关联的。
不过,这事我不描述了。——我先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跟前天晚上我给她那番关于美德的教导不太一致——我找明信片找了五分钟——我明知没有——我拿起笔——又放下——手发抖——我心里有鬼。
我跟任何人一样清楚,鬼是对头,如果跟它斗,它就会从我们身上逃走——但我几乎不跟它斗;由于一种恐惧感,我虽然可以克服,仍害怕可能在争斗中受伤——于是,为安全计,我放弃了胜利;我总是自己逃走,而不是想赶走它。
美丽的侍女走近我找明信片的那张写字台前——先拿起我放下的笔,又端起墨水递上来:那样子很可爱,我就要接过来了——但我不敢——亲爱的,我说道,无纸可写。——写吧,她简单地说道,写在什么上面都行。
我差点要叫出来了,那么,我要写在你的嘴唇上,美丽的姑娘。——
——我死也不会干这种事,我说道——因此,我拉着她的手领她到了门口,便嘱咐她别忘了我给她的教导——她说,她当然不会忘记——她有几分真诚地说着,转过身,把两手并拢放到我手里——此情此景,我不能不紧紧握着那双手——我想放开它;我握着它的时候,我心里一直在争论,反对这样做——我仍然握着它——过了两分钟我发觉我得再次进行斗争——想到这事,我感到两腿两手都在发抖。
床脚那一头离我们站的地方不过一码半——我仍握着她的手——这事怎么发生的,我也说不清,但我没请她——也没有拉她——也没想到床——但事情就是这样,我们都坐下了。
我正要把小钱包给你看呢,美丽的侍女说道,那是我今天做来装你那个克朗的。于是,她把手伸进挨着我这边的右边的口袋,摸了一会——又伸进左边的口袋——“她把钱包丢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平静地等待过——到底还是在右边的口袋里——她取出来;钱包是绿府绸做的,用一点絮了东西的白缎子做衬里,大小正好能装那个克朗——她把钱包放在我手里——很好看;我拿着钱包,手背靠在她的膝上有十分钟,一会瞧着钱包——会瞧钱包的一边。
我的宽领带的褶边上有一两处绽线——美丽的侍女,一声不响,拿出小针线夹,穿上针,将它缝上——我预见到,这会拿当代的荣耀(72)冒险;在缝的时候,她的手在我脖子上晃来晃去,我感到幻想在我头上编织的荣耀的桂冠摇摇欲坠。
她走路时鞋带松了,鞋扣刚掉下来——瞧,美丽的侍女抬起脚,说道——作为回报,我非给她扣上鞋带不可,于是,把鞋带穿进去——我扣上之后,又抬起她另一只脚,看看两只鞋是否都系好了——由于抬得太突然——这不可避免使美丽的侍女失去重心——于是——
征 服
是的——于是——你们那土疙瘩脑袋,冷漠心肠能说服或掩饰你们的热情的人,告诉我,人有热情犯了什么罪?人的心灵怎么能对情绪之父(73)负责?除非他受热情支配干出什么事。
如果本性那仁慈的网本来就是这样织就,网上缠着几根爱和情欲的丝,为了拔掉这几根丝就非得把网扯破吗?本性的伟大统治者啊,那班禁欲者真真把我雷倒!我自言自语道——不管您把我置于何种处境考验我的美德——我会冒多大的危险——我的处境如何——请让我体味一下出自本性的种种活动,那是我作为人的活动,要是我作为一个好人支配这些活动,其后果,我将提请您公断——因为是您造就我们,不是我们造就自己。
说罢,我扶起美丽的侍女,领她出了房间——她一直在我身边,等我锁好门,把钥匙放进口袋——于是——最后胜利已见分晓——我吻了一下她的脸,又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安全地到了旅馆门口,到这时,才见分晓呢。
奥 秘
巴 黎
一个人如果了解内心,他就会了解我不可能马上回房间去——因为,那如同在一支唤起了我的感情的乐曲的结尾,按下一个冷冰冰的音键和它的降三度音——因此,在我放开了侍女的手之后,我在旅馆的大门前呆了一阵,瞧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对他们作一些推测,直到我的注意力集中于一个人,因为,他推翻了我对他所作的种种推断。
那是个高个子,有一副哲学家的严肃、阴沉的容貌,他在街上从容地走来走去,走到离旅馆大门的每一边大约六十步的样子就转身——五十二岁左右——胳膊下夹一根小藤杖——身穿深褐色的外衣、背心和紧身裤,似乎穿了好些年——不过,还干净,他一身都显得有点寒酸的整洁的样子。从他向遇上的许多人揭揭帽子和搭话的态度判断,我看出他在乞讨;于是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两个苏,准备等他转过身找上我时给他——他没有向我讨什么就走了过去——但是,他还没走出五步远,就向一个小个子女人乞讨——我本来很可能把那两个苏送掉了。——他刚向那个女人乞讨了,马上又向走来的另一个女人揭揭帽子。——个老绅士慢慢走过来——随后,一个时髦的年轻绅士又走过来——他让他们两个过去,没有乞讨:我站在那儿看了他半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他来回走了十二次,发觉他始终按同样的计划行事。
这当中,有两点非常奇特,使我动了脑筋,但毫无结果——其一,这个人为什么只向女性讲他的事——其次,讲些什么,又是哪一种辩才,能把女人的心说软了,而他知道用来对付男人就不灵。
还有两种情节跟这一奥秘纠缠在一起——是,他跟每个女人讲他那一套话时,都是凑近耳边说的,那样子,很像讲什么秘密,而不是乞讨——二是,一说就灵——他拦住一个女人,她总是掏出钱包,马上给他几个钱。
我想不出什么道理来解释这一现象。
这一晚上我有个谜解闷了,便上楼回我的房间。
讲良心的一例
巴 黎
旅馆老板紧跟着我上了楼,进屋就告诉我,我必须另找住处。——怎么回事,朋友?我说道。他回答说,那天晚上我跟一个年轻女人锁在房间里混了两个钟头,这违犯了他的店规。——很好,我说道,那么,咱们好说好散——因为,那个姑娘并不更坏——我也并不更坏——你也会跟原来一样。——这尽够坏他旅馆的声誉了,他说道。——你瞧,先生,他指着床脚那一头我们坐过的地方说道。——我承认,那儿有点像证据的迹象;但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向他说明任何一点情况,就劝他心平气和睡一觉,因为那天晚上我决定这么办,又说,在吃早饭时付清我欠的账。
你就是跟二十个姑娘混,他说道,我也不在乎,先生——比我指望的,我打断他道,还多二十个呢——除非在早上,他补充道。——在巴黎难道早晚的差别竟关系到是否有罪?——这在丑闻上,他说道,本来有关系。——我的心倒还能明辨是非,不能认为我当时受不了,对他发脾气。——我承认,旅馆老板又说道,在巴黎一个外国人少不了有送上门的机会,买丝带,丝袜,绉边什么的——要是一个女人带着盒子来,那就没关系。——啊,凭良心说,我说道,她带了个盒子;但我根本没看里边的东西。那么,他说道,先生什么也没买。——点也没有买,我答道。因为,他说道,我可以向你推荐一个会凭良心对待你的女人。——但我必须在今天晚上见她,我说道。——他向我深深一鞠躬,便下楼去。
我要击败这个旅馆老板,我叫道——然后怎么样?——然后让他明白我知道他是个卑鄙的家伙。——又怎么样?又怎么样!——我差点要说为了别人。——我再找不出理由充分的回答了。——我这个计划,多半是憋气,没有什么原则,在实施前我就讨厌。
过了几分钟,那个女店员带着丝带盒子来了——反正我什么也不买,我心里说道。
女店员什么东西都要给我看——我是难以讨好的,她似乎没看出来;她打开小盒子,把她的丝带一条接一条全摆在我面前——以不厌其烦的最可爱的态度把丝带一条条摊开,又一条条叠好——这时我可能买了——也可能不买——她简直愿意按我出的价全卖给我——这个可怜人似乎急于要得到一个便士;竭力说服我,她那态度,有点像生意经,我倒觉得很朴实、可亲。
人如果没有一点可欺的憨厚老实,那就更糟——我的心软了,像放弃第一次下的决心那样平静地放弃了第二次下的决心——何必为了另一个人的罪恶惩罚一个人呢?要是你依附于这个像暴君一样的主人,我想道,一边抬起头看着她的脸,你挣面包就更难了。
即使我的钱包里只有四个金路易,我也要花三个金路易买了一对绉边才能把她打发走。
——旅馆老板会跟她分点好处——没关系——我不过做了一件许多可怜人不会做,也想不到的事,按先前他们付的价付钱罢了。
哑 谜
巴 黎
拉弗勒上楼来侍候我吃晚饭时,告诉我,旅馆老板因为叫我另找住处,冒犯了我,感到很过意不去。
一个看重睡一夜好觉的人,只要办得到,是不会满怀仇恨躺下的——因此,我吩咐拉弗勒去告诉旅馆老板,说在我这方面,因为这事由我引起,也感到抱歉——你要愿意,也可以告诉他,我补充道,要是那个年轻女人再来,我不见她。
这对他并不是牺牲,而是对我,因为我险些儿栽了跟头之后,就决定,只有带着我进巴黎时的全部美德,如果可能的话,离开巴黎,决不再冒险。
这有失高贵的身份,先生,拉弗勒边说,边向我深深一鞠躬——没准先生会再次改变他的心意——如果(万一)他愿意开开心——我一点也不觉得这事开心,我打断他道。
上帝呀!拉弗勒说道——于是他收拾桌子。
过了一个钟头,他来侍候我上床,显得比平常殷勤——有事想跟我说,或有什么要求,话挂在嘴边,总说不出口:我想不出是什么事;要琢磨,真得给我添点麻烦,因为我脑子里还有个有趣得多的谜,就是关于在旅馆门前乞讨的那个人的谜——我非弄清谜底不可;这并非出于好奇——这种打听的原则太低了,一般来说,我不愿意花两个苏满足好奇心——但是,你能那么快,那么有把握地把你接近的每个女人的心说软了,我以为这个秘密至少抵得上点金石:要是我有东西印度群岛,我愿拿出一个,换取这个秘密。
我脑子里把这事翻来覆去琢磨了一整夜,毫无结果;早上醒来时,发觉我的心情被我的梦扰得像当年巴比伦王做了梦那样烦乱;我毫不犹豫地断言,要把这个梦解出来,一定会像当年难倒迦勒底的聪明人那样,难倒巴黎所有的聪明人。(74)
星 期 日
巴 黎
那天是星期日;早上,拉弗勒端着我的咖啡,面包,黄油进来时,他打扮得那么漂亮,我简直认他不出了。
我在蒙特吕尔跟他订了契约,答应到了巴黎之后,给他买一顶带银扣、银圈的新帽子,另给四个金路易作装饰用;说句公道话,这个可怜人拿这点钱创造了奇迹。
他买了一件鲜亮、干净、漂亮的猩红色上衣,一条同样颜色的紧身裤——这身衣服,他说道,一点没穿旧——竟告诉我,真该死——衣服看起来那么新,我宁愿认为这是我给他买的新衣服,而不是从弗里佩里路弄来的旧货,虽然我明知这办不到,我还是要这样哄骗一下我的幻想。
这是一种使人在巴黎不感到难受的微妙处。
他还买了一件漂亮的绣得很花哨的蓝缎子背心——这件的确穿得有点旧了,但洗刷得很干净——金线已作了修饰,总的来看,就是花哨——那蓝色不是紫罗兰色,倒跟上衣、紧身裤相配:他从这点钱还挤出一点买了一个新假发网和一条宽绸领带;还硬要旧货商给他的紧身裤膝部配了一副金色袜带——他还花了他自己的四个里弗尔买了一副绣得很漂亮的绉边——又花了五个里弗尔买了一双白丝袜——还有,最妙的是,自然给他一副漂亮身材,没有让他花一个苏。
他就这身打扮,头发梳成最时髦的样式,胸上带着一束漂亮的花束,走进房间——简言之,他身上的任何东西都有过节的样子,马上使我想起今天是星期日——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看,又马上想起昨天晚上他想求我的事,他也要像巴黎的每一个人过星期天那样过一天。我刚这样猜,拉弗勒就极谦恭,但又带着仿佛我不会拒绝他的信赖的神情,要求我放他一天假,好在情人面前献殷勤。
现在我正打算在R夫人面前献殷勤——为此,我保留了马车,而且,有一个打扮得像拉弗勒那么漂亮的仆人在车后,不会有损我的面子:这回要是不带上他岂不大杀风景。
不过,处于这样的窘境,我们必须诉诸感情,而不是争论——做奴仆的男男女女,受合同的约束,是丧失了自由,而不是天性,他们也是血肉之躯,虽然他们在为奴之家(75),也有自己小小的虚荣心和愿望,像他们的监工一样——毫无疑问,他们给自我牺牲定了价——但他们所期望的往往很不合情理,以致我总是使他们失望,除非我对他们没有这种权力。
瞧!——瞧,仆人在此(76)——这马上解除了我作为主人的权力——
你去吧,拉弗勒,我说道。——
你到巴黎才这么几天,拉弗勒,我说道,能找上个什么样的情人啊?拉弗勒把手放在胸上,说道,是B伯爵先生家干活的一个小姑娘。——拉弗勒天生爱交际;老实说,他也跟他主人一样很少放过机会——于是,不知他是怎么搞的——这只有天知道——在我忙于办通行证这段时间,他竟在楼梯口上跟那个姑娘搭上了;既然我有足够的时间说服伯爵帮我的忙,他也能设法利用这点时间赢得姑娘对他的欢心——看来,那天那一家人都要到巴黎来,他跟她,还有两三个伯爵的家人,约好在林荫道聚会。
快乐的民族啊!一星期至少玩一次,准能使你摆脱一切烦恼;唱吧,跳吧,玩掉深重的愁苦,这愁苦已把其他民族的心灵压弯了腰。
片 断
巴 黎
拉弗勒给我留下了一点东西,没料到,无论他或我都不可能想到,我竟拿它消磨了一天。
他原来把一小块黄油放在一张红醋栗叶子上托着送来;但那天早上天气暖和,他有个拿黄油的好办法,便要了一张废纸隔着手和叶子——既然那张纸可以做盘子,我叫他就那样放在桌上,又叫他去找包饭的,给我订午饭,我决定在屋里呆一天;早饭,我自己吃。
我吃完黄油之后,把那张红醋栗叶子扔出窗外,正要扔那张废纸时——但停下来看了一行,又吸引我看第二行,第三行——我认为那张废纸还有点意思,扔了可惜;便关上窗子,把椅子拉到窗边,坐下来看。
那是用拉伯雷(77)时代的古法文写的,据我所知,也可能出自他的手笔——而且是用哥特体字印的;由于潮湿和年深日久,字迹已褪色或消失,要认出一言半语得煞费苦心——我扔下不看了;然后给尤金尼厄斯写了一封信——然后又拿起来,耐着性子硬看下去——为了恢复耐性,我给伊莱扎写了封信。——它仍然抓住我不松手;唯其难懂,倒促使我愈想看懂。
我吃了午饭;喝了一瓶勃艮第葡萄酒,让脑袋开了窍之后,又看起来——我几乎像格鲁特或雅各布·斯庞(78)研究一段天书似的铭文那样,专心一志地对它琢磨了两三个小时,我才认为看懂了;但为了弄清楚,我认为最好是把它译为英文,再看看像什么样子——于是,我像闲散的人那样悠闲地动了笔,有时写上一句——有时遛一两个弯——有时看看窗外熙来攘往的世界;因此,到晚上九点才译完——然后开始看,译文如下。
片 断
巴 黎
——既然公证人的太太那么大的火气,要跟公证人争个你长我短——我希望,公证人说道(扔下羊皮纸文件),这儿有另外一个公证人把这一切都记下来,作公证才好——
——那么,你要干什么,先生?她猛一下站起来,说道——公证人的太太是个有点火暴的女人,公证人认为还是轻言细语回答为好,免得引起一场风暴——我上床睡觉,公证人答道。——你可以到魔鬼那儿去,公证人的太太答道。
偏偏家里只有一张床,由于另外两间房没有摆床,这是巴黎的惯例,而公证人又不愿跟迫不及待当时就要打发他去见魔鬼的女人同床,他只得戴上帽子,拿起手杖,披上短斗篷,因为那天晚上风很大,于是很不自在地向新桥走去。
世界上凡是走过新桥的人都一定会承认,在历来所建的桥当中,它是在由水陆构成的地球上把陆地与陆地联结起来的最高雅——最精美——最宏伟——最轻巧——最长——最宽的桥——
由这句话看来,这一片断的作者似乎不是法国人。
巴黎神学院的神学家和博士们能断然提出来反驳这种说法的最严重的错误在于,只要巴黎市内或郊区有一点点风,这儿呼叫神圣的上帝(79)的声音,就比全市其他空旷地方叫得更亵渎神明——而且还有理由,那些先生们的遭遇很有说服力;因为,风并不先叫一声“当心,水”(80),而且根本料不到什么时候会一阵阵向你刮来,以致戴着帽子过桥的人当中,很少人,五十个人当中还不到一个,能不豁出两个半里弗尔去冒险,一顶帽子顶多值这些钱。
可怜的公证人,经过哨兵岗亭时,无意识地用手杖敲敲岗亭边,但在抬起手杖时,手杖头挂上哨兵的帽箍,把帽子挑了起来,越过栏杆的尖头,掉进塞纳河——
——有害的风,抓住那顶帽子的船夫说道,不一定对人人都不利。(81)
哨兵因为是个好夸口的加斯科尼人,马上把胡子往上一捻,把他的火枪端平了。
当年的火枪要用火柴点火发射;有个老太婆走到桥头遇上一阵风把她的纸灯笼吹灭了,她借了哨兵的火柴点灯笼——这会工夫倒让这个好夸口的人消了火气,还是化害为利的好——有害的风,他说道,一边一把抓下公证人的海狸皮帽,并用船夫用的谚语把虏获物合法化。
可怜的公证人过了桥,在经过多芬大街到圣日耳曼的福布尔街时,边走边这样自悲自叹:
我这不幸的人啊!公证人说道,我这一辈子都得受暴风捉弄——生来就是受气包,无论走到哪里,都得忍受针对我和我的职业的恶言恶语的暴风——慑于教会的雷霆,我不得不跟一个像暴风的女人结婚——家里的风把我赶出家门——桥上的风又夺去了我的海狸皮帽——波未平,一波又起,逼得我在一个大风天光着头来到这儿——我的头往哪儿搁呵?——不幸的人!罗盘上有三十二个方位,从哪个方位刮来的风,才对你像对其他人那样有利呢!
公证人如此这般诉着苦,经过一条黑漆漆的胡同时,听见一个声音叫一个姑娘,要她快去找下一个公证人——既然这位公证人就是下一个,便利用这个身份,经胡同走到门前,穿过一个古老的客厅,被引进一间大房间,那里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根长矛——副护胸甲——把生锈的旧剑和一条子弹带,等距离地挂在墙上不同的地方。
一个老人用一只手托着头躺在床上,他以前是个绅士,如果血统没有随着破产而败坏,当时也还是个绅士;床边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有一根点着的蜡烛,桌旁摆了一把椅子——公证人便在这把椅子上就座,取出他放在口袋里的角料墨水盒和一两张纸,摆在面前,把笔蘸蘸墨水,便俯在桌上,一切安排就绪,准备写下这位绅士的遗愿和遗嘱。
唉!公证人先生,绅士稍稍抬起身子说道,我没有一点要付遗产税的东西可以遗赠,只有我的身世,如果我不能把它作为遗产留给世人,我死不瞑目;从这份遗产中得到的好处,我遗赠给你,作为你代笔的酬劳——这个故事非同寻常,世人都应当读一读——它会让你全家繁荣、昌盛——公证人蘸蘸墨水。——我一生中种种遭遇的全能引导者呵!老绅士虔诚地抬起头,两手伸向天空,说道,你的手曾经领着我穿过迷宫似的陌生的道路,来到这家徒四壁的凄凉境地,现在请你帮助我这年老体弱,心已破碎的人,恢复衰退的记忆吧!用你永恒真实的圣灵引导我的语言,好让这个陌生人只写下记在那本“记录”上的事,根据其中的记载,他紧扣两手说道,我将被宣告有罪,或无罪!——公证人拿起笔把笔尖对着蜡烛看着——
——这个故事,公证人先生,绅士说道,会唤起天性中的种种感情——会扼杀仁慈的感情,也会用怜悯触动即使是残酷的心——
——公证人已心急如火,很想开始记录,第三次把他的笔伸进墨水盒里——老绅士向公证人稍稍侧过身子,开始用这样的话口述他的故事——
——还有下文呢,在哪儿,拉弗勒?我说道,当时他刚进屋。
片断及花束
巴 黎
等拉弗勒走近桌前,听明白了我要什么,他告诉我,另外还有两张,他拿来包在一束花的梗子上,为的是把它包紧,他在林荫道上把花送给了那个姑娘——那么,求求你,拉弗勒,我说道,你到B伯爵住的旅馆去找她,看你能不能弄到——没问题,拉弗勒说道——说罢拔腿就跑。
不一会,这个可怜人就回来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一脸失望的神色,仅仅由于没有找回他要的那张纸还不至于那样——天哪!他向她亲切告别之后,还不到两分钟——他那不忠实的情人就把他的爱情的信物送给了伯爵的一个仆人——那仆人又送给一个年轻的女裁缝——女裁缝又送给一个提琴手,那张纸就包在那束花的花梗上。——我们的不幸都牵连在一起了——我叹了一口气——拉弗勒也叹了一口气,听来像我的回声似的——
太不忠实了!拉弗勒叫道——太倒霉了!我说道。——
她要是把它弄丢了,先生,拉弗勒说道,我还不致手难受——我要是找到了,拉弗勒,我说道,我也不会。
我是否找到,以后会见分晓。
施舍的一幕
巴 黎
即使不屑或害怕走黑道的人,也可能极好,适于干许许多多事;但要成为多情游客却不行。我认为,我所看到的白天发生在大街上的种种情况,没有什么意思——天性害羞,不愿当众表演;不过,你有时可以在这样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看到她的独幕短剧,抵得上一打法国戏合在一起的全部感情——但这些戏的确好;——既然这些戏适于写英雄人物,又适于为传教士所用,只要我手上有一件光彩的,而不是普通的事要办,我总是根据这些戏编写布道文——至于经文——“加帕多家,本都,亚西亚,弗吕家,旁非利亚”(82)——这跟《圣经》中任何一段一样可用。
有一条很长的黑胡同从喜歌剧院通向一条小街;只有屈尊等出租马车的,或散戏后想悄悄步行的少数人才走这条胡同。在胡同尽头,靠近剧院那一头,有一支小蜡烛照明,你走到半路上就没亮了,只照着门附近的地方——那蜡烛不如说是装饰,不管用;看起来就像一颗固定的亮度最小的星星;它虽然亮着——不过,据我们所知,它对世人没有什么好处。
我沿着这条胡同往回走,离那道门有五六步时,我看出有两位女士手挽手,背靠着墙站着,我猜她们是在等出租马车——因为她们靠近门边,我认为她们有优先权,便侧着身子靠过去,在离她们一码多一点的地方,悄悄站住——我穿着黑衣服,别人几乎看不见。
靠近我这边那位女士,是个瘦高个,大约三十六岁;另一位女士,身材、个头差不多,大约四十岁;她们两位,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为人妻子,或为寡妇的样子——看起来,倒像是没有被爱抚弄得筋疲力尽,没有受过亲切问候打扰的两个贞洁的修女:我本想让她们高兴一下——那天晚上,她们注定要从别处得到愉快。
一个说得娓娓动听,音调甜美的低低的声音,向她们乞讨,看在上天份上,给一个十二苏的硬币。我认为这真是绝无仅有,一个乞丐居然定下施舍的数目——这数目竟多达平常在黑暗中给的钱的十二倍。她们一听,似乎跟我一样吃了一惊。——十二苏!一个说道——个十二苏的硬币!另一个说道——没有理他。
那个可怜人说,向小姐那样有身份的人要少了,他开不出口,说着深深一鞠躬。
啐!她们说道——我们没钱。
乞丐沉默了一会,又开始求告。
美貌的年轻小姐,他说道,请别不理我——真的,诚实的人!年轻的一个说道,我们没有零钱——那么,上帝保佑你,可怜人说道,你能给别人钱不要找头,会得到加倍的快乐!——我看到年长的一个把手伸进口袋——我看看,她说道,还有没有一个苏。——个苏!给十二个,求告者说道;自然对你们很慷慨,也对一个可怜人慷慨些吧。
我要是有,朋友,年轻的一个说道,我很乐意给你。
美貌的施主呵!他向年长的一位说道——你那双明亮的眼睛那么可爱,即使在这黑胡同里,也显得比早上明亮,不是因为你善良,仁慈,又是什么呢?刚才圣特尔侯爵兄弟走过时,他们对你们俩赞不绝口,又是因为什么呢?
这两位小姐似乎大为感动,她们俩情不自禁,同时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各自掏出一个十二苏的硬币。
她们和求告者之间的争论结束了——她们之间的争论却继续下去,争的是应该由哪一个施舍这个十二苏的硬币——结果她们都给了才结束这场争论,那人也走了。
谜底揭开
巴 黎
我急忙跟在他后面:这正是在旅馆门前向女人乞讨总能得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个人——我立刻发现了他的秘密,至少是其中的诀窍——那就是阿谀奉承。
美味的精华呵!你使天性感到多么爽快,天性的一切力量和一切弱点多么强烈地支持你!你跟血液厮混得多么融洽,又帮它穿过最艰难、曲折的通道进入心窝!
这个穷人既然不缺时间,这次奉承就多说了几句:可以肯定,他这套词儿没有一定之规,因为他在大街上得应付许多临时出现的情况;不过,他如何挖空心思对他的词进行修改,加味,精炼,使适合某一情况——我不愿费神去盘问——那乞丐得到两个十二苏的硬币,这就够了——至于其他,那些靠阿谀奉承得到过大得多的好处的人能讲得最清楚。
巴 黎
我们在世上有所进展,与其说是靠为人效劳,不如说接受效劳:如果你拿一根枯枝栽在地上,然后就要浇水,因为你栽了它。
B伯爵先生仅仅因为我办通行证的事帮我一次忙,就还要帮一次,他住在巴黎那几天,把我介绍给几位有地位的人;随后,他们又要把我引见给其他人,又辗转引见一番。
我掌握那个诀窍很及时,正好利用这些引见的场合派点用场;要不然,按通常情况,我总是去吃一两次便饭,然后借助将法国人的神色、姿态译成普通英文的本事,马上就会看到,我用一个很风趣的客人的一套餐具变出黄金来;我仅仅根据不能保持这些席位的原则,到适当时候就一一辞去。——事实上,情况并非很不顺利。
我有幸被介绍给年迈的B侯爵:从前他因为在情场上建树过一点骑士的功绩出过风头,从此以后,就按上场比武,马上相刺(83)的想法,把自己打扮一番——B侯爵很希望别人认为他根本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他想到英国去旅行,”问了很多关于英国女士的情况。请留步,侯爵先生,我说道——的确,英国先生很难得到她们的好脸色——于是侯爵请我吃饭。
收税承包人P先生,对于我国征税的情况,也一样喜欢打听——他听说,税相当多——要是我们知道怎么收法就好了,我说道,向他深深一鞠躬。
要按任何别的关系,决不会邀请我参加P先生的音乐会。
有人向Q夫人提到我,言过其实,说我是才子——Q夫人自己是个才女;她迫不及待要见我,听我的谈吐。我看出她对我是否有才气毫不在意之后,才坐下来——因为要让人相信她有才气,才让我去。——请上天作证,我根本没开过一次口。
V夫人向她见到的每个人发誓说,“她一生中,跟男人交谈从未获得过这么大的教益。”
一个法国女人的帝国,有三个时代——卖弄风情的女人——然后是自然神论者——然后是虔诚的信徒:处于这三个时代的帝国决不会湮没无闻——她只是改换她的臣民:过了三十五岁,她把领地内爱情的奴隶赶走,让不信神的奴隶居住——然后让教会的奴隶居住。
V夫人摇摆于其中第一时代:玫瑰色在很快消褪——在我有幸第一次拜访她之前五年,她就应当是自然神论者。
她让我跟她坐在一张沙发上,为了更详尽地讨论宗教问题。——简言之,V夫人告诉我她什么也不信。
我告诉V 夫人,这可能是她的原则;不过,我相信,撤除这种外围工事于她不利,没有这种外围工事,她那样的堡寨怎能自卫,我无法想象——世上没有比一个美人是自然神论者更危险的事了——实不相瞒,这是我受惠于我的信条之处——我坐在她身边不到五分钟,就开始打主意了——不是谈宗教的感情,感情引起的信念,而信念则能克制感情于其萌生时,又是什么呢?(84)
我们不是坚不可摧的,我握住她的手,说道——总是需要种种约束,直到到了一定时候,年纪不知不觉溜来将这些约束加于我们——不过,亲爱的夫人,我吻吻她的手,说道——这还太——太早。
我宣告,我在全巴黎赢得了未带坏V 夫人的声誉。——她向D 先生和M 修道院长断言,我在半小时内为天启宗教所作的辩护,胜过全部百科全书对宗教进行的攻击(85)——我马上得到抬举,让我参加V夫人的小圈子——于是,她把自然神论时代推迟了两年。
记得就是在这个小圈子里,我正在论述第一推动力(86)的必要性,说到半中间时,年轻的费尼特伯爵拉住我的手,把我带到一个背静处,告诉我,我脖子上那条宽绸领带别得太死板——应当别得更俏皮一点,伯爵低头看看自己的领带,说道——这不过是,约里克先生,向智者进一言——
——也是出自智者之口,伯爵先生,我答道,向他鞠了一躬——够了。
费尼特伯爵立即拥抱我,比任何拥抱我的人都热情。
一连三个星期,我都附和我会见的每个人的看法。——的确!这位约里克先生跟我们一样聪明。——他说得有道理,另一个说道。——他是个好孩子,第三个说道。本来,我在巴黎呆多久,都可以以这个身价成天吃喝玩乐;但这笔账算得不老实——我为此感到羞愧——这是做奴隶得的赏——凡有节操者无不对此深恶痛绝——我爬得越高,越迫使我依靠我那套叫花经——小圈子越高雅——人工之子(87)越多——我渴望自然之子;有一天晚上,我最卑鄙地向半打不同的人卖身之后,感到厌恶——便去睡觉——吩咐拉弗勒早上备马,去意大利。
玛 丽 亚
穆 兰
直到目前,我还没有体验过富足的痛苦,无论什么样的痛苦,是什么滋味——经法国最美好的地区波旁努瓦旅行——适逢收获葡萄的大忙季节,大自然正把她的丰饶倾泻到每个人怀里,人人抬眼仰望——所过之处,处处都有音乐为劳动打拍子,大自然的孩子都欢欢喜喜把一串串葡萄运回家——经过这里,看到眼前的每一群人,不由激情满怀——然而,他们当中每个人都孕育着种种奇遇。
天哪!要写下来得写上二十卷——唉!这一卷只剩下几页了,无法全都塞进去——而且其中一半还必须留给我的朋友项狄先生在穆兰附近遇见的可怜的玛丽亚。
我看他写的那个神经失常的少女的故事(88)时,大受感动;我到了她住处附近,就想起这事,念念不忘,以致很想绕半里格路,到她父母住的村子去打听她的情况,我无法克制这一冲动。
我承认,到那里去,就像哭丧脸的骑士(89)去寻求伤心的冒险一样——我不明白原因何在,只知道我卷进伤心事时才最清楚地意识到我有灵魂。
她的老妈妈应门出来,她还没开口,那脸色就说明了情况——她已失去丈夫;他为了玛丽亚一个月前神经失常,她说道,过分悲痛,不久就死了。——起初,她补充道,她还担心,她的女儿会为这事失去剩下的一点理智——反倒使她更孤僻——但她还平静不下来——她的可怜的女儿,她哭着说道,到路上游荡去了——
——我写这一段时,我的脉搏为什么跳得这么慢?本来拉弗勒的心好像只适应快乐的事,他为什么在老妈妈讲这事时用手背抹了两次眼睛?我向马车夫示意,要他掉头上路。
我们走到离穆兰不到半里格路时,在一条通往灌木丛的路上的一小块空地上,我发现可怜的玛丽亚坐在一棵白杨树下——她的手肘靠在膝上,托着头,头偏向一边——树脚下有一条小溪流过。
我吩咐马车夫把车驾到穆兰——又叫拉弗勒跟我订晚饭——说我随后步行去。
她跟我的朋友所描写的一样,穿一身白衣服,只是她的头发散开披着,以前是盘在头上用丝网罩住的。——她的上衣上也一样添了一根淡绿色丝带,由肩上垂至腰间;丝带头上系着她的笛子。——她的山羊像她的情人一样不忠实;她弄来一条小狗代替它,小狗用绳子拴着,一头系在她的腰带上;我看她的狗时,她把狗拉回去——“你可别离开我,西尔维奥,”她说道。我看看玛丽亚的眼睛,看出她与其说在想念她的情人或小山羊,不如说在想念她的父亲;因为她提到他们就泪流满面。
我挨着她坐下;流泪时,玛丽亚让我用手帕揩。——然后,我把手帕泡在我的眼泪里——然后,泡在她的眼泪里——然后,又泡在我的眼泪里——然后,我又为她揩——我揩泪时,感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我相信,用物质和运动拼凑的任何说法,都无法说明。
我确信我有灵魂;就是把唯物论者那些使世人厌烦的书全搬出来,也无法让我相信没有灵魂。
玛 丽 亚
玛丽亚清醒一点时,我问她是否记得两年前坐在她和山羊当中那个又白又瘦的男人?她说,当时她心里很乱,但由于两件事,她还记得——件是,她虽然很难受,还看得出那个人可怜她;另一件是,那山羊偷走了他的手帕,她打了它一顿——她在小溪里,她说道,把手帕洗了,从那以后,她就把手帕保存在口袋里,要是再见到他时好还他,她补充道,他几乎答应过她。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让我看;手帕叠得整整齐齐,包在两张葡萄叶里,还用一根藤须系住——打开后,我看见手帕的一个角上有S字样(90)。
从那以后,她告诉我,她游荡到罗马,还逛了圣彼得教堂——然后往回走——她竟独自找到路翻过亚平宁山——身上没钱,却游遍伦巴第——脚上没穿鞋,竟走过萨瓦的硬石路——她怎么忍受过来,怎么得到吃喝,她说不出——但是,上帝减弱了吹到剪了毛的羊羔身上的风(91),玛丽亚说道。
的确剪了毛!而且剪到肉了呵,我说道;要是你在我的土地上,那儿我有一间农舍,我会带你到农舍,为你挡风避雨:你可以吃我的饼,喝我的酒(92)——我也会善待你的西尔维奥——在你犯痴,外出游荡时,我要把你找回来——日落时,我做晚祷,然后,你用笛子吹晚祷唱的歌,我献祭的香烟,因为随同一个伤心人的香烟一起升天,(93)神也会同样接受。
我说这番话时,我的天性溶解了,便掏出手帕,玛丽亚说道,都泡透了,不能再用,必须在溪里洗一洗。——在哪儿晾干呢,玛丽亚?我说道——我要揣在怀里焐干,她说道——这对我有好处。
你的心还是那么温暖吗,玛丽亚?我说道。
我触动了挂满她的忧伤的那根弦——她露出沉思的失常的神色往我的脸瞧了一会;——然后,一声不吭,拿起她的笛子,吹奏赞颂圣母的曲子——我触动的那根弦停止了颤动——不久,玛丽亚恢复了常态——让笛子掉下,站起来。
你上哪儿去呢,玛丽亚?我说道。——她说去穆兰。——我们一起走吧,我说道。——玛丽亚挽着我的胳膊,放长了绳子,让狗跟在后面,我们就这样走进穆兰。
玛 丽 亚
穆 兰
我们进入市场中心时,尽管我不喜欢在市场上跟人客套,寒暄,还是停下来,向玛丽亚最后看一看,最后告别。
玛丽亚虽不高,但体态极美——痛苦使她的容貌带上了超凡脱俗的神色——她仍然是女性——而且,凡是我们心里希望女人有的,或我们的眼睛想在女人身上寻找的一切,在她身上太多了,因此,如果那些痛苦的痕迹能从她脑子里消除,伊莱扎的痕迹也能从我的脑子里消除,她不仅会吃我的饼,喝我的酒,还会躺在我怀里,愿她像我的女儿那样待我。
再见,可怜的不幸的姑娘!——吸了这点油和酒吧,那是一个过客,出于同情,倒在你的伤口上的——只有那个两次伤害了你的人才能将你的伤口永远包扎好。(94)
波 旁 努 瓦
最令人欢欣激动的,莫过于这次在葡萄收获季节经过法国这个地方旅行,我为了自己删去了这一部分。(95)但由于挤过那道忧郁之门来到这里,我的痛苦使我完全不能适应:在每一欢乐的场合,我都看到玛丽亚在这幅画面的背景中,忧郁地坐在白杨树下;快到里昂时,我才能给她罩上一层幕。——
——亲爱的敏感呵!给予我们欢乐时所珍贵的东西,痛苦时要付出高昂代价的东西的永不枯竭的源泉!你用铁链把为你受苦受难的人拴在稻草铺的床上——又是你使他们如登天堂——感情的永恒的源泉!——这正是我要探索你的地方——是你的神力在我心里活动——不是因为在痛苦而令人厌恶的时刻,“我的灵魂看到毁灭缩了回去,惊慌了”(96)——这不过是卖弄词藻——而是因为我感到身外有些慷慨的欢乐和慷慨的关怀——这一切都来自你,世上伟大的,伟大的感觉中枢!即使在你所创造的最遥远的沙漠中,有一根头发掉到地上,你都会颤动。——当我无精打采时,尤金尼厄斯被你触动,就拉上窗帘——边听我述说症状,一边把他的不安归咎于天气。有时,你也把一份敏感给予经常来往于荒山野岭的最粗鲁的农民——他发现属于别人的羊群的一只受伤的羊羔——这时我看见他把头靠在牧羊杖的弯头上,怜悯地俯视着它——唉!我早来一会就好了!它流血过多,死了——他那温柔的心也为它悲痛——
愿你平安,慷慨的农民!——我看见你痛苦地离去——不过你的快乐会抵消你的痛苦——因为你的农舍是快乐的,家里的人是快乐的——在你周围玩耍的羊羔是快乐的。
晚 餐
刚开始上托里拉山时,辕马有一只前脚的蹄铁松了,车夫下了马,把蹄铁拧下来,放进兜里;上山的路有五六英里,我们又主要靠那匹马,因此,我一定要他尽可能上好蹄铁;但车夫已把钉子扔了,没有钉子,车箱里的锤子就没有多大的用处,我只好同意继续赶路。
还没登上半英里高,就遇上一段硬石路,那可怜的畜生又掉了一个蹄铁,那是另一只前脚掉的;这时,我老老实实下了车;看到左边大约四分之一英里处,有一幢房子,因为还有好多事要办,我就说服车夫把车赶到那里。我们渐渐驶近时,看到房子的外貌,周围的景物,使人宽慰,我立即安于这次灾难了。——那是一幢小农庄房子,四周种了大约二十英亩葡萄,同样多的小麦——房子附近,一边种了一亩半蔬菜,品种齐全,供一个法国农家吃用,绰绰有余——另一边,有个小树林,供装修房子之用。我走到房子跟前时,大约是晚上八点——于是我让车夫尽可能办他要办的事——我也直接进屋,办我的事。
这家人,包括头发灰白的老两口,五六个儿子、女婿和他们的妻子,以及他们所生的一群快乐的后代。
他们围桌而坐,正在喝扁豆汤;餐桌正中摆着一个大面包;两头各摆一壶葡萄酒,预示整个进餐过程都很愉快——这是爱的宴会。
老人站起来接待我,以尊敬的热诚请我坐下就餐;我踏进这屋时,我的心已经坐下了;于是,我像这一家的儿子一样马上坐下来;为了尽快装扮成这个角色,立即借了老人的小刀,拿起那个面包,切下一大块,做丰盛的午餐也尽够了;我切下面包时,我看见每人眼里都表明,不仅是真诚的欢迎,而且欢迎之中还含有我似乎毫不怀疑的感谢之意。
是不是因为这种感情,要不,请告诉我,天性,我这一口吃得这么香还有什么别的原因——我从他们的壶里喝那一口酒就面包,美得至今回味无穷,我是靠了什么魔法?
如果说这顿晚饭合我的口味——饭后感恩祷告,就更是如此。
感 恩 祷 告
吃完饭,老人用刀把敲敲桌子——叫他们准备跳舞:信号一发,女人,姑娘一窝蜂跑进一间后房去包扎头发——小伙子则到门边洗脸,换木鞋;不过三分钟,全都到了房前一块平地上准备跳舞了——老两口最后出来,把我安置在门旁一个用草皮堆的沙发上,坐在他们俩中间。
老人在五十年前是个演奏手摇四弦琴(97)的好手——到了当时那把年纪,为跳舞伴奏还满能对付。他们的孩子和孙子在他们面前跳舞时,他的老伴时而跟着曲子唱一唱——时而停一停——然后又跟着她的老伴唱起来。
第二个舞跳到一半时,在几次停顿的间歇中,他们似乎全都抬头仰望,我自以为这时我才看出一种昂扬的精神状态,不同于单纯快乐的因或果那种精神状态——简言之,我认为我看到宗教掺和在舞蹈里了——不过,既然我从未见过宗教这样掺和过,要不是老人那番话,我会把这看作那永远把我引入歧途的想象的一个幻觉;跳舞一结束,老人就说,他们历来如此;晚饭后他必叫全家出去跳跳舞,高兴高兴,这是终生奉行的老规矩;又说,他相信,一个不识字的庄稼人所能奉献的向上天感恩最好的祭品,就是一颗快乐的、满足的心——
——也是一个有学问的教士所能奉献的,我说道。
微妙的感情一例
在你登上托里拉山顶之后,一下坡,不久就能驶到里昂——那么,一切快速度,再见了!既然走下坡路要当心,而且,不用那么快的速度赶路更适合我的心情,我就跟一个马车夫订了约,言明套两头驴,走慢点,而且,用我自己的马车,经萨瓦把我安全送到都灵。
可怜的,有耐性的,不声不响的老实人呵!别怕;你的财产,无非你那纯朴的美德的宝藏,世人不会忌妒你,也不会侵犯你那点耕地。——自然呵!即使你一反常态时,仍然善待你所造成的不富足者——尽管你周围尽是你伟大的杰作,剩下给捏剪子和镰刀把的庄稼汉的不多——但是,除了那一点而外,你还赐予平安和保护;在这样荫庇下的住家是可爱的。
在你的路上遇上急转弯和险情时,让这位旅途劳累的游客发他的牢骚——埋怨你的岩石——悬岩——上坡艰难——下坡提心吊胆——不通行的山——和山洪吧,因为山洪从山顶上冲下大石头,堵住了他的路。——农民们正在清除堵在圣迈克尔和马丹之间的路上的乱石,干了一天了;我的车到达那儿时,还要足足两个钟头才能勉强清理出一条通道来;没有办法,只好耐心等待——那天晚上风雨交加;由于受阻和天气,车夫不得不同意在离他的驿站五英里远的路边一家不大像样的客店住下来。
我马上占据了我的卧室——生上一炉旺火——订了晚饭;再糟糕也不过如此,我正在感谢上天时——辆马车载着一位夫人和她的女仆到了。
因为这家客店没有别的卧室,不大体贴人的女老板便把她们带到我的卧室,带进屋时,告诉她们,这里只有一位英国绅士,没有别人——有两张舒服的床,屋里的小套间还有一张——她提到这第三张床的口气,没有夸赞的意思——不过,她说道,有三张床,也只有三个人——她竟敢说,这位先生会尽力帮忙解决的。——我不容那位夫人有一会猜测的工夫——马上宣称,只要力所能及,我会帮忙。
既然这不等于说我完全让出了房间,我仍然认为自己还算是房主,有尽房主之谊的权利——于是我请夫人坐——定要她坐最暖和的坐位——叫人再拿点劈柴——吩咐女老板添一份饭菜,给我们拿最好的酒来。
夫人在炉边烤火,还没烤上五分钟,她就转过头去看看床,她越往那边看,回过头时,那眼色越显得窘——我同情她——也同情我自己,因为她的神色和这情况本身,不一会我发觉自己也跟她一样为难了,她很可能感到为难。
我们要睡的两张床在同一个房间,这一情况本身就足以引起这种感觉——而这两张床又是并排摆的,挨得很近,中间仅能容下一把藤椅,床的位置使我们感到更尴尬——再说,两张床靠近炉火,一边是烟囱的突出部,另一边有一大束光柱从房间穿过,形成一种摆床的凹室,这决不利于我们那微妙的感觉——如果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的,那就是,这两张床都很小,使我们断了想让她们俩睡一床的念头;即使能睡下两人,不管睡哪张床,我躺在她们旁边,虽说不希望这样,但这事,一想象总是很折磨人,倒也没有那么可怕。
至于里边那个小套间,简直就没有使我们感到宽慰的东西;潮湿、阴冷,百叶窗掉了一半,一扇窗子既没有玻璃,也没有糊上油纸,挡挡那天晚上的暴风雨。当夫人往那里瞟了一眼时,我没有竭力憋住咳嗽;既然如此,自然就剩下这种选择了——要么,夫人为了她的感情牺牲她的健康,自己住那间小屋,把我旁边那张床让给女仆,要么,那个姑娘住那间小屋,等等,等等。
夫人大约三十岁,皮埃蒙特人,面带健康的红晕:女仆二十岁,里昂人,是最轻快,活泼的法国姑娘。——总之各方面都有困难——使我们陷入困境,堵住路的石头,在农民们清除它时,这一障碍似乎很大,但比起我们路上的障碍来,不过是一个小鹅卵石——我还得补充一点,我们都太敏感,没有交流一下我们在这种场合的感受,但这并未减轻我们心情上的重压。
我们坐下吃晚饭时,要是没有比萨瓦的客店所能提供的更浓的葡萄酒助兴,我们会缄口不言,直到万不得已才开口呢——但是,夫人在马车里有几瓶勃艮第葡萄酒,便叫她的侍女去拿了两瓶;因此,吃罢晚饭,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都感到心里激起了一股劲头,很想交谈,至少是无保留地谈谈我们的处境。在两个小时的谈判中,我们从各个方面斟酌,以种种观点讨论,考虑;在谈判结束时,我们终于商定了条款,并按和约的格式体例拟好条文——而且,我相信,双方都具有不亚于有幸传之后代的任何条约中的真心诚意。
条文如下:
第一条。这间卧室的主权既然归先生一方,他认为靠近炉火的床最暖和,坚请夫人一方允许接受该床。
夫人一方同意;附加如下条件,床帐既是透明的薄棉织品,似乎也不够宽,拉不拢,因此,侍女须用别针,或针线以这样的方式将开口处锁牢,足以使先生一方认为是一道屏障。
第二条。夫人一方要求,先生须整夜穿睡袍睡觉。
不同意:因为先生不值一件睡袍,他的皮箱里只有六件衬衣和一条黑绸紧身裤。
由于提到黑绸紧身裤,这一条即全改了——因为紧身裤作为睡袍的同义词被接受;于是经要求并商定:我应当通宵穿黑绸紧身裤睡觉。
第三条。夫人坚持,并规定,先生上了床,灭了蜡烛,炉火之后,先生整夜都不许说话。
同意;如果先生做祷告不当作违犯条约。
这个条约仅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规定夫人和我脱衣上床应当用的方式——只有一个办法,我让读者去想;虽然我还得脱衣上床,但满心不愿意,因为这即使不怪天性中最微妙的感情,也该怪他自己的想象——这又不是我第一次埋怨想象。
这时,我们都已上床,不知是由于这处境太新奇,还是什么原因,反正我不能合眼;辗转反侧,一直折腾到半夜过后足足有一个钟头,实在忍无可忍——啊,上帝呀!我说道。
你破坏了条约,先生,夫人说道,她也跟我一样没有睡着。——我求她千万原谅,但仍然认为,这不过是一声叫喊——她坚持认为这绝对违反条约——我则坚持说,第三条就有这方面的规定。
夫人决不让步,但她已因此削弱了她的屏障;因为,在热烈争论时,我能听到有两三个别针从床帐掉到地上。
我以名誉保证,夫人,我说道——为了郑重声明,我把胳膊伸出床外——
——(我正要补充说,无论如何我没有丝毫违犯礼法)——
——不过,侍女因为听到我们在争执,担心不久会引起敌对行动,便悄悄摸出她的小套间;由于屋里一片漆黑,她已经偷偷摸到离床很近的地方,以致进了那隔开两张床的窄过道,竟深入到她主人和我之间——
因此,当我伸出手去时,抓住了侍女的手
(第二卷完)(98)
【注释】
(1)多佛,英国东南部海港;加来,法国北部海港,是英法相距最近的地点。
(2)死于法国的外国人(瑞士人和苏格兰人除外)的一切财物,也按这条法律予以没收,尽管继承人在场——这类意外事故的收益,一经承包,即不可改正。——原注原文为法文。本书凡法文均用仿宋体排,下同。
(3)法国在十九世纪前所用的旧币,约值一磅银子。
(4)当时法国流行的机械唯物论认为,人的心理活动也是机械运动。法国哲学家拉美特利(1709—1751)就声称“人是机器”。
(5)作者第一部名著《项狄传》第一卷第十二章中所描写的约里克牧师(本书的“我”,也是约里克牧师),一直以嘲弄、讽刺为武器与他厌恶的人和事进行斗争,终因寡不敌众,抑郁而死。《项狄传》出版后遭到非议,因此,作者在写本书时,决定约束自己(即“立约”,参看本书第71页)不与世人“为敌”,并以最端正的态度来写(参看本书附录:伍尔夫《多情客游记》)。
(6)意大利人法兰西斯于十三世纪初创立的修会。主张过苦行生活,麻衣赤足,托钵行乞,步行各地宣传“清贫福音”。
(7)拉丁文:但对于此事却不然。
(8)西方古代生理学认为,人有四种体液(血液,黏液,黄胆汁,黑胆汁)决定人的性格,气质,也影响人的心情。这里所谓“体液来潮退潮”,意在说明人肯不肯施舍与心情有关,不仅由于有无“慷慨大方”等美德。
(9)涨潮、退潮,是海洋受月亮和太阳的吸引力所产生的现象。
(10)法国旧铜币。
(11)圭多·雷尼(1575—1642),意大利宗教画家。
(12)求助、行乞用语。
(13)原指亚里士多德的信徒,这里也指像作者这类到处观察的游客。
(14)这一句似可理解为“缺少知音,或感情上的共同语言”。
(15)从前,牧师(后来也包括读书人)犯了罪,有免于受审的特权,直到一八二七年才废除。当时,英国的年轻绅士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在指定的牧师陪同下,被遣送到欧洲旅行,是常有的事。
(16)参看《旧约·创世记》第九章第二十至二十一节:“挪亚做起农夫来,栽了一个葡萄园。他喝了园中的酒便醉了,在帐棚里赤着身子。”全句的意思是,虽然他自信喝不醉,也不会喝醉,结果还是醉了,事与愿违。
(17)桑丘·潘沙,堂·吉诃德的侍从,见塞万提斯《堂·吉诃德》。
(18)法国旧时的金币,约值二十法郎。
(19)这一句是套用《圣经》的话,见《旧约·创世记》第十六章第十一节:“他为人必像野驴,他的手要攻打人,人的手也要攻打他。”
(20)意大利的一条河,流经罗马。在台伯河流域发现过大量古代文物。
(21)基督教的《伪经》中的一篇,下文是模仿《厄斯德拉》下篇的腔调。见第十章第三十一节。
(22)这里借用这种古老的治疗创伤的法子,见《新约·路加福音》第十章第三十节。参看本书第213页注。
(23)平安祭,《圣经》用语,为赎罪献给上帝的供物。
(24)莫里哀《答尔丢夫》一剧中的主角,典型的伪君子。
(25)丘比特,罗马神话中的爱神,有双翼,手持弓箭,被他射中者,即产生爱情。这里借以讽刺法国人虽善于调情,却往往得不到爱情。
(26)几尼,英国旧金币,值二十一先令。
(27)但,别是巴,都是《圣经》中的地名(见《旧约·撒母耳记上》第三章第二十节等处),“从但到别是巴”一语,常用以比喻“从北到南”,“从一端到另一端”。
(28)指英国小说家斯摩莱特(1721—1771)。他的小说多抨击社会的丑恶,同情穷苦人民;还写过医药、史地等方面的著作。他于一七六六年(即本书出版前两年)出版的《法国、意大利游记》,也多发议论,批评很尖锐。
(29)参看斯——的游记。——原注(译者按:“斯——”即斯摩莱特。)
(30)见莎士比亚《奥赛罗》第一幕第三场。
(31)巴多罗买,耶稣的十二使徒之一。据传说,他遭到活剐。
(32)蒙邓格斯,指塞缪尔·夏普,医生,他的《意大利来函》于一七六六年出版。
(33)埃居,法国旧时银币。下文的“让娜托娜小姐”,也是《项狄传》中的人物,见第七卷第九章。
(34)原文为:It comes to the same thing,这里是玩文字游戏,针对上句的anything,nothing中的thing(东西)而说的俏皮话。
(35)这一句玩弄文法术语,句中“语气”(mood)、“格”(case)和“性”(gender),也可分别译为“心情”、“状况”和“性别”。
(36)原文为hum-drum,针对上文drummer(鼓手)而发,有双关意味。
(37)这里借用《新约·哥林多后书》关于“保罗以诸般患难为荣”的一段话,见该书第十一章第二十七节:“我较他们多受劳苦……多次不得睡,又饥又渴,多次不得食,受寒冷,赤身露体……”
(38)德谟克利特(前640?—前370?),古希腊哲学家。因为他嘲笑阿布德拉人愚蠢和虚荣,又被称为“嘲笑人的哲学家”。
(39)欧里庇得斯(前480—前406),古希腊悲剧作家。他的《安德罗默达》是根据希腊神话中关于安德罗默达公主遇难被佩尔修斯救出,并结为夫妇的故事写的。此剧仅存片断。
(40)这里暗指后文约里克被迫结交达官贵人的事。
(41)“抢铁环”,始于中世纪的一种运动。参加者骑马持矛,争夺挂在一根柱子上的小铁环,用矛尖挑得铁环者获胜。
(42)法国旧金币,约合二十法郎。
(43)尤金尼厄斯,《项狄传》中的一个人物,原是斯特恩的密友。
(44)法国、西班牙等国于十四世纪制订的禁止女性继承王位的大法。
(45)这里套用《圣经》用语,见《旧约·创世记》第二章第十八节:“耶和华神说,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
(46)见《旧约·创世记》第十一章,耶和华在那里“变乱了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
(47)本书作者另一部小说《项狄传》中的主要人物,这个古怪而又仁慈的老兵,是英国小说中著名的艺术形象之一。
(48)乔万尼·巴提斯塔·马蒂尼(1706—1784),意大利作曲家,著名教育家。
(49)圣塞西莉亚(?—?230),罗马的女殉教者,后奉为音乐的守护神。
(50)指项狄上尉的哥哥,瓦尔特·项狄,即下文所说的“大项狄先生”。他在《项狄传》中就生育,教养孩子等问题,大发议论,颇多古怪的见解。
(51)歌利亚和大卫都是《圣经》中的人物。歌利亚是巨人,所向无敌,藐视向他挑战的年轻的大卫。见《旧约·撒母耳记上》第十七章第四十二节。
(52)这出喜剧的主人公塔尔丢夫,表面上是道貌岸然的教士,背地里却干着勾引人家的妻女,霸占其财产的勾当,典型的伪君子。据说,这个人物的原型是罗克特修道院长。
(53)希腊神话中帕纳萨斯山上的神泉。
(54)《哈姆莱特》一剧中的御前大臣。这里指他的儿子在临动身去巴黎前,他所说的一段话,见《哈姆莱特》第一幕第三场。
(55)法国作家小克雷比荣(1707—1777)所著小说。
(56)英国旧币,值五先令。
(57)作者于一七六二年初离开伦敦到巴黎,当时英法为争夺北美、印度的所谓七年战争(1756—1763)尚未结束。一七六五年,作者又去过一次。
(58)法国北部的一个港口,与英国的多佛隔海峡相望。
(59)这里套用《圣经》用语,见《旧约·箴言》第十三章第十二节:“所盼望的迟延未得,令人心忧”。
(60)法国旧行省布列塔尼的首府。
(61)当时的法国,认为经商是低下的职业,贵族不许,也不屑于经商。在十八世纪二十年代访问过英国的伏尔泰,看到英国贵族经商并不有损尊严,使他大为惊奇。
(62)原文为nakedness,有裸露,无防备等含义;下文伯爵借用这个词打趣,说了一句“猥亵的隐语”。
(63)这是拉斐尔的最后一幅杰作,未完成,拉斐尔即去世。
(64)见《哈姆莱特》第五幕第一场:“这个骷髅,先生,是国王御用的打诨角色约里克的脑袋。”
(65)霍温迪勒斯,丹麦国王,阿姆莱瑟斯,即哈姆莱特的父亲。
(66)参看《哈姆莱特》第五幕第一场哈姆莱特谈到亚历山大那段“疯话”。
(67)《无事生非》一剧故事发生的地点。下文提到的几个名字,均剧中人物。
(68)乐土,是冥界中最美好的地方,为英雄诗人,高尚人物等的灵魂的住处。见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第六章。
(69)埃涅阿斯,特洛伊的英雄,在特洛伊沦陷后,漂流到迦太基,迦太基女王狄多深深爱上他,但他奉神命离去,女王含恨自刎。后来埃涅阿斯到地府去见他父亲时,遇见了狄多的幽灵。见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第四卷、第六卷。
(70)这两句是反用《圣经》中关于“世事虚幻”的一句话,见《旧约·诗篇》第三十九篇第六节:“世人行动实系幻影,他们忙乱,真是枉然。”
(71)贝沃里斯基厄斯(1594—1647),荷兰神学家,写过医学等多种著作。
(72)“……的荣耀”,《圣经》常用语,这里应指美德。
(73)指引起情绪的血液。参看本书第6页注③。
(74)这一段涉及的《圣经》故事,见《旧约·但以理书》第二章: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做了梦,心里烦乱,……王吩咐人将术士……和迦勒底人召来……迦勒底人在王面前回答说,世上没有人能将王所问的事说出来”。
(75)为奴之家,《圣经》用语,见《旧约》《出埃及记》、《申命记》等篇。
(76)仆人应答时表示谦恭的常用语,多见于《圣经》。
(77)拉伯雷(约1494—1553),法国作家。本书作者曾受其影响。
(78)格鲁特(1560—1627),荷兰考古学家。雅各布·斯庞(1647—1685),法国医生,考古学家。
(79)这里用作惊叹词,抱怨风大而发。
(80)这是当时从楼上往街上倒脏水时警告过路行人的喊声。
(81)英国谚语,意思是,对某些人有害的事,可能对另外一些人有利。
(82)布道文必须引用《圣经》语录为宣讲的根据,这一段“经文”,见《新约·使徒行传》第二章第九节,均为地名,毫无意义。
(83)在骑士盛行的时代,上场比武往往为了赢得荣誉和美人的爱情。这里是比喻说法,有争取获得美人青睐的意思。
(84)“不是……又是什么”一句,模仿那个乞丐的口吻,暗指他又在利用乞丐的“诀窍”,打主意投人所好。
(85)天启宗教,指天主教;百科书,指狄德罗(1713—1784)等法国启蒙思想家所编写的《百科书》。他们都坚决反对天主教。
(86)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认为神是“第一推动力”,曾遭到伊壁鸠鲁派的反对。
(87)“……之子”,套用《圣经》用语。“人工之子”(与下文“自然之子”相对),也可译为有教养的人,或故作风雅的人。
(88)见《项狄传》第九卷,第二十四章。
(89)哭丧脸的骑士,指堂·吉诃德。
(90)S是“项狄先生”的头一个字母。
(91)这里套用法国谚语:“对于剪了毛的羊,上帝给它的风也要小一些。”
(92)《圣经》用语,意思是跟我同吃,享受同样的待遇。
(93)参看《新约·启示录》第八章第四节:“那香的烟,和众圣徒的祈祷……一同升到神面前。”
(94)这里借用《圣经》故事作比喻。参看《新约·路加福音》第十章第三十至三十四节:一个人被打得半死,有人“动了慈悲之心,上前用油和酒倒在他的伤处,包裹好了”。
(95)参看本书“玛丽亚,穆兰”一章。
(96)见约瑟夫·艾迪生的悲剧《卡托》第五幕第一场。
(97)一种古老的乐器。由手摇轮的边沿,而不是用琴弓,摩擦琴弦发声。
(98)《游记》原拟写四卷,因作者病逝而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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