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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尤里耶维奇中校

时间:2023-12-1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科马罗夫斯基来了。”忽然,拉拉号啕大哭起来,她想跪倒在医生的脚下,抱住他的大腿,把自己的头紧紧贴在他的腿上,然而,医生制止住了她,没有让她那样做下去。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仔细地把政府配给的黑面包切成了很多的薄片,将一盘煮熟的土豆放在桌上。

1

冬天悄然而至,大雪漫天飞舞着。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医院出来就直接回家了。

“科马罗夫斯基来了。”拉拉跑出去迎接他的时候说,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显得有些嘶哑。他们在前厅站着。她的神色变得惊慌起来,就好像是从后面被谁打了一棍似的。

“他要到哪里去?要找谁?在我们这儿吗?”

“不,当然不会是在我们这里了。他早些时候来过了。晚上的时候还想来。他马上就会来的。他好像有事要跟你商量。”

“他到这儿来想干什么?

“我没完全听明白他说的那些话。他仿佛是说要经过这儿到远东去,刻意拐了个弯儿来尤里亚金看我们。尤其是你和帕沙。你们两个人的事他说了大半天。而且还让我坚定地相信他,我们三个,你,帕沙还有我,目前所处的环境十分危险,也只有他才能救我们,不过,我们都得听从他的吩咐,按照他的要求去办。”

“我想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他。”忽然,拉拉号啕大哭起来,她想跪倒在医生的脚下,抱住他的大腿,把自己的头紧紧贴在他的腿上,然而,医生制止住了她,没有让她那样做下去。

“我求求你,为我留下来好不好,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我都不害怕单独和他待在一起。只是,这真的让我没有办法忍受了。求你别让我和他单独见面好吗。你知道的,他这个人拥有丰富的人生经历,想法要比一般人多很多,或许,他真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我们解决眼前的难题呢!我知道,你非常讨厌他,但是,我求你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别离开我好吗?”

“你怎么突然这样啦,我的天使?请安静点好吗。你想做什么呀?快起来,别跪在地上了,高兴点吧。我来帮你解除附在你身上的魔力。他让你这样一辈子都活在担惊受怕里。而如今,我会一直陪着你。要是真到了那一步。只要你吩咐一句,我会杀死他的。”

夜幕在半小时后就降临了,天空如同一张白纸被人用黑色的颜料刷得黑漆漆的。半年前,地板上的窟窿都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非常细心地发现了新出现的窟窿,并且及时地把它们都给处理掉了。他们养了一只可爱的猫,那只猫的毛很长,它总是喜欢像尊雕像似的蹲在那里,神秘地注视着身边的所有动静。老鼠们仍然躲在屋子里的某个角落,只是,它们的行动比从前谨慎了。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仔细地把政府配给的黑面包切成了很多的薄片,将一盘煮熟的土豆放在桌上。她静静地等待着科马罗夫斯基的到来。他们还是打算在之前旧主人的餐厅里接待这个并不受欢迎的客人,这个旧餐厅还可以继续使用。餐厅里摆放着几张大柞木做的餐桌,附近还摆着一个柞木大黑酒柜,看起来十分笨重。柞木餐桌上放着一盏蓖麻油灯,是用药瓶罩着的,灯捻就露在外面——这是平常医生晚上随身携带的灯。

十二月正是寒冬之际,刺骨的寒风纠缠着圣洁如月光的雪花一起在深灰色的夜幕下追逐着,科马罗夫斯基从远处走来,片片雪花轻轻地附在了他的身上。薄薄的一层雪花从他的皮大衣还有帽子上落了下来掉在了地板上,被室内的暖气融化成了一摊浅浅的水洼。以前的科马罗夫斯基是不会允许胡子留在脸上的,可眼前的他却留起了胡子。他胡子上沾满了雪花,像极了小丑佩戴的假胡子。他里面穿的是套笔挺的西装,裤子的条纹也熨得非常整齐。他在跟主人打招呼之前,总是先用小梳子把那些打湿的头发梳理好,然后用手绢把胡子擦干净,擦干双手,最后露出那副令人难以揣测的表情伸出自己的双手,他用左、右手分别把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和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手紧紧地拽着。

“我们都是老熟人了,老早以前就已经认识了。”他对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说,“估计你早就知道了吧,我跟您父亲的关系很亲密。当年,他是在我的怀里慢慢死去的。我一直在观察着您,想看看,您什么地方像他。事实上,您一点儿也不像您的父亲。他是一个胸襟开阔的人,容易冲动,做事非常麻利。从外表上来看,您比较像您的母亲。她是一个十分温柔的女人,而且,她还很喜欢幻想。”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说,您想跟我谈谈,所以我来见您了。我们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谈话的。我觉得我不需要认识您,更不觉得我们是熟人。好吧,麻烦你赶紧进入正题吧。您究竟想要说什么?”

“亲爱的朋友们,你们好。你们所有的一切我都已经了解。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我想,你可以闭嘴了。请不要管这些与您个人不相干的事好吗。况且我们并没有征求您的意见。您在我们面前实在是太肆无忌惮了。”

“年轻人,请您不要如此冲动,变脸就像变天似的。如此看来,您还是像您的父亲,你们都是非常容易冲动的人。那好吧,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会真心地祝贺你们,孩子们。然而,遗憾的是,并非是我说你们是孩子,而是你们的确表现得像孩子似的,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而且不去思考。我才在你们这儿待两天,就很快知道了你们很多的事,比你们想到的还要多很多。你们心里是否想过,你们现在正站在悬崖的边缘。如果现在还不去防御这些危险的话,那你们往后自由自在的日子,你们能继续存活于这个世上的日子,也快到头了。

“目前存在的某种共产主义模式,只有非常少的一部分人才符合那个标准。可谁也不像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这样,如此大胆,竟然敢公开地违背这种生活和思想方式。我不懂您为什么要去惹是生非。您讥讽、嘲笑着这个世界。要是没有别人知道,那还好,但是莫斯科那些非常有号召力的人物,他们对您的事迹也了解得十分详细。安季波夫同志还有季韦尔辛同志对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跟您已经是恨之入骨了。

“您是一个男人,也是个自由的哥萨克。要是您还不听别人的劝告,依旧我行我素,要把生命当儿戏的话,当然,这也是您个人的神圣权利,我们没有办法去阻挡。可是,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并不是一个无牵无挂的女人。首先她是一位母亲。她手里掌握着一个孩子的生命以及这个孩子的未来。她可不能跟你一样异想天开,把现实都抛弃,去胡思乱想。

“我白白地浪费了一上午的时间来劝说她,要她正视当前的局势。她却一点儿也听不进去。恳请您运用您的威望来影响影响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吧。她没有权利去拿卡坚卡的生命当儿戏,也不应该无视我的话。”

“我这一生中没劝说过任何人,更别说强迫过任何人了,尤其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听不听您的劝告,那是她的自由,是她的权利。此外,我根本不清楚你们说了些什么。您所谓的那些意见我也是一知半解的。”

“真的,孩子,您让我觉得,您越来越像您的父亲了,一旦认了死理儿就无法沟通了,既然如此,那就说说别的,我们还是先谈最主要的事情吧!您得有足够的耐心,慢慢听我说下去。请您在听的过程中别打断我。

“现在,上面正在谋划大的变动。不,不,我的消息来源是准确无误的,关于这一点,您可以放心。我所指的是要采取更为民主的方法,逼迫法律制度让步,这也是上面立即就要实施的项目了。

“也就是因为这样,必须废除的惩罚机构还在那里苟延残喘着,迫不及待地想要清算部分旧账。把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给除掉,这已经是火烧眉毛了。您已经上了死亡黑名单。我这不是在开玩笑,我亲眼看到的,请您务必相信我。您得想想怎么去逃命吧,不然就晚了。

“这些话只是个开场白而已。现在,我得说说正题了。太平洋的滨海地区正在迅速集结那些忠诚于被推翻了的临时政府还有被解散的立宪会议的政治力量。国家杜马成员,社会活动家,之前在地方自治分子中的著名人物,商人,企业家,都往那里跑去了。就连白军的将军也把自己仅剩下的那点残余的军队也集中到那里去了。

“苏维埃政权对远东共和国的出现似乎一直都是持不冷不热的态度。在边界地区组织这样一对政府于它而言还是有利的,一旦有什么事发生,它就是红色西伯利亚以及国外的一个缓冲点。共和国将成立一个联合政府。共产党员成了主流分子,机会成熟的时候就可以发动政变,夺取政权。这种打算显而易见,问题是谁能把剩下的这点时间给利用起来。

“革命前,我曾在海参崴替阿尔哈罗夫兄弟、梅尔库洛夫家族还有其他几家商号、银行当律师。那里的人都知道我。正在建设中的政府派来了一位秘密的外交官——一半秘密、一半得到了苏维埃政权的默许。邀请我去担任远东共和国政府的司法部长。我答应了,现在就到那里去上任。我刚才所说的那件事儿,虽然是得到了苏维埃政权的默许,但并不能公开,因此,你们也不要声张。

“我能把您还有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一起从这里带走。到了我们自治的领地后,您可以从海路轻而易举地去寻找自己的家人。显然您已经知道他们被驱逐出境了。莫斯科上上下下都在议论这件轰动一时的事。我答应过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去救出帕维尔·帕夫洛维奇。我作为苏维埃政府所承认的独立政府的成员,可以在东西伯利亚找到帕维尔·帕夫洛维奇,并帮助他进入我们的自治领域。倘若他没有办法逃脱,我便会提议用他来交换莫斯科中央政权被联军扣押的一个很重要的人物。”

他们的谈话内容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理解起来非常吃力,有些句子时常从她的耳边滑过。最后,科马罗夫斯基说到帕沙还有医生处境危险的时候,她这才从无动于衷的游魂状态中惊醒过来。她的脸微微地泛了一圈红晕,她插话道:

“你明白吗,尤拉,这些想法对你还有帕沙有多么重要呀?”

“你怎么这么容易就相信别人了,我的朋友。你不能把还只是计划办的事当成已经办成的事。我并不是说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故意让我们上当。而是这些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现在,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我替我自己说两句。非常感谢您对我的命运的关心,难道您觉得我会把自己的命运交托给您来安排吗?您对帕沙的关心,拉拉倒是得考虑清楚。”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是不是要商量一下他的提议,是跟他走还是不跟他走。你心里很清楚,没有你的话,我一个人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科马罗夫斯基不停地呷着掺了水的酒精(那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门诊部带回来,随手放在桌子上的),慢悠悠地嚼着土豆,渐渐地就有了几分醉意。

2

夜已经很深了。不时地剪去蜡烛的灯捻儿,火苗噼噼啪啪地响着,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随着时间的推移,火苗又慢慢地缩小了,屋里的光线也变得阴暗起来。主人的倦意正浓,他们还想单独谈谈。可科马罗夫斯基却没有想走的意思。他的存在,使得主人们觉得非常压抑和郁闷,如同那笨重的酒柜还有窗外十二月里严寒的黑夜让他们感到的压抑一样。

他没有看他们,目光从他们的头顶越了过去,那双呆滞的眼睛注视着远处的一个点,半睡半醒地重复着他们早已听惯了的那一套,舌头都差点转不过弯来了。他的话题仍旧离不开远东。他总是喋喋不休地说这一点,向拉拉还有医生讲述关于蒙古的政治意义的论点。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和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突然间就转到蒙古政治这个话题上来的。而这个跟他们八竿子也打不着的话题就更让他们觉得讨厌了。

科马罗夫斯基滔滔不绝地说着跟他们没有一点关系的、十分令人厌恶的话题,终于把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给激怒了。他叽里咕噜地说了这么久的废话,让她疲惫不堪,并且厌恶得要命,于是,拉拉果断地向科马罗夫斯基伸出了手,跟他做了最后的告别,非常不友好地说:

“这么晚了,您也该走了,我想睡觉了。”

“您这样做太过分了,竟然在这个时候把我赶出去。这么黑漆漆的夜里,我未必能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找到回去的路。”

“那您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谁让您坐得那么久的?更何况我们谁都没有挽留您!”

“呵,您何必如此针锋相对呢?您也不问问我,有没有地方过夜?”

“这跟我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您是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要是您非得在这儿过夜不可,我可绝对不会让您进我跟卡坚卡住的那个房间的,其他的房间里老鼠会闹得您难以入眠的。”

“老鼠,我才不怕呢。”

“那您自便吧。”

3

“你怎么啦,我的天使?你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桌上的食物你连碰都没有碰一下,像傻子似的迈着游离的步子晃来晃去的。总是在那儿想呀想的!究竟是什么让你这般郁郁寡欢?不能再这么胡思乱想了。”

“医院的看门人伊佐特又来了。他跟那个洗衣的女工有十分暧昧的关系。他顺道悄悄地拐过来,安慰我。他说有个让人害怕的消息:‘您的那位逃脱不了坐牢的命运。您看着吧,他早晚会被关起来的。之后就是您了,真是可怜啊。’我问,‘伊佐特,你这是从哪儿打听到的?’‘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消息的来源绝对可靠,’他说。‘那是波尔堪说的。’估计你也知道波尔堪,说白了就是执行委员会。”

此刻,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与医生两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伊佐特一点儿也没有说错。目前,危险正在一步步向我们逼近,快要到门外了。必须立即想办法离开这里。最主要的事情是我们应该往哪里逃。如果天真地想往莫斯科去的话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在准备动身之前是需要做出周密计划的。不然的话,太显眼了,容易被察觉到。因此,我们必须得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离开,这样一来,所有的人都不会怀疑我们的举动了。亲爱的,你了解这些情况吗?我们就按照你的计划去准备吧。我们现在需要消失一段时间。把瓦雷金诺当做目的地吧。我们去那边躲上两个星期或一个月。”

“谢谢,亲爱的,谢谢。呵,我真的很开心。我能体会到此刻你内心的挣扎与纠结,你的身心都在反对这个决定。我们不住你们之前居住的房子。能想象得到那儿是一间人去楼空的空荡荡的房间,加上心里的内疚,时过境迁的对比,我想这一切都会使你无法接受。难道你认为我就从没为你考虑过这些吗?用别人的痛苦作为基石来垫衬自己的幸福,把你灵魂最珍贵而神圣的东西拿来肆意地践踏。你的这种牺牲,我是永远不会接受的。现在的问题已经转移了。你们的房子年久失修,已经无法再住人了。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米库利钦的房子。”

“你说得非常正确。十分感谢你的体贴。请稍等片刻。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可总是忘记。科马罗夫斯基去哪儿了?他是否已经离开了?自从那次我们吵翻了,我把他推到楼下之后,就再没听到过有关他的任何消息了。”

“我也是,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了。让他去吧。你打听他干什么呢?”

“对于他的提议,我越来越觉得,我们俩应该以不同的方式去看待。如今,我们所处的环境不一样。你有义务抚养你那年幼的女儿。就算你多么想与我一起玉石俱焚,你也没有权利这样做。

“如果躲到瓦雷金诺,现在是冬季,我们不得不钻进荒山野岭去,没有储备的食物,没有力量,也不会看到一丝希望,到这么一个荒芜、贫瘠的地方,简直就是荒唐。如果我们的生活仅仅只剩下疯狂了,那就让我们放肆地疯狂一下吧。我们不得不再一次对安菲姆卑躬屈膝了,我得让他把马借给我们。除此之外,跟他,似乎也不是跟他,而是跟他手下的那些见风使舵的人借些面粉和土豆,这是我们理所当然应得的东西。我们还得让他明白,就算是帮了我们这么点小忙也不可以干扰我们的生活,等我们快要走,他要用马的时候再去找我们就好了。我们可以单独待几天。走吧,亲爱的宝贝儿。我们砍了这么多的木柴,足够勤俭持家的主妇烧上一整年了。

“恳请您再次原谅我。原谅我不经思考就随口说出的那些胡言乱语。我非常希望可以跟你正常地说话,而不像之前那样的激动。如今,我们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你知道的,死亡的的确确敲响了我们的大门,还不停地向我们招手。唯一可以欣慰的是——那剩下不多的日子依旧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去支配这点所剩无几的时光,用这些日子去告别。我们在分手前得精心地准备最后一次团聚。同我们那些所有珍惜的告别,同我们的真理、梦想、良心、希望依依作别。我们把夜里说过的那些悄悄话再重复一遍,就像太平洋这个名称一样,伟大而渺小的话。你在曾经的和平年代以天使的身份,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时,我把你深深地藏在我的心中,像一枚伊甸园的圣果,却要在这烽火不断的岁月里站在我生命的尽头。

“依稀记得那年你还是个即将毕业的中学生。那晚,你穿着一套咖啡色的校服,站在旅馆隔板后面的幽暗中,一如眼前的你,同样美得让人无法呼吸。

“是你的光芒照亮了我心,从那以后,我时常想要为那一夜,正在逐渐消逝、黯然退去的迷人光芒思索出一个足以匹配的名字。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占据了我生命里的所有,并成为我认识一切的一把钥匙。

“你穿着校服像影子一样从旅馆深处的暗影中走出来时,我这个对你没有一点了解的男孩,立刻就感同身受般体会到你的痛苦:这个纤弱的女孩像是一块蓄满了电的电池,散发出女人应有的所有的美,美若天仙,无与伦比。要是靠近她,用手指轻轻地碰一下她,地下迸溅出来的火花就会把整个房间照得亮堂堂的,可能会当场触电死亡,也可能一辈子都带着爱慕的渴望以及悲伤的电波。我的眼泪在泛滥,闪烁、哭泣填充了我的整颗心,那时,我十分怜悯自己,更怜悯你这个女孩子。对此,我觉得非常惊奇并且问道:如果爱着,同时消耗电流是这样的痛苦,而作为女人的你,充当电流、引人萌生爱意不是会觉得更加痛苦吗。

“好了,我终于把这些话都说出来了。否则会疯掉的。我的思想与内心世界是一致的。”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有点不舒服,头上蒙了块头巾,和衣蜷缩在床边。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床边的椅子上坐着,小声嘀咕着,说话时总是习惯性地停顿一阵子。有时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稍稍把身子欠欠,把下巴搭在手掌上,张开嘴,目不转睛地望着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有时候,她紧紧地趴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肩上,莫名而又静静地流着幸福的眼泪。最后,她从床上坐起来,欢快地私语道:

“尤拉!你真是聪明啊!没有什么可以瞒得住你,所有的一切都掌控在你的手心里了。尤拉,你是我的城堡,也是我的避风港以及精神支柱,请上帝原谅我的轻浮举动吧!呵,我真幸福!我们去那儿吧,去吧,我亲爱的尤拉。到那儿以后,我再告诉你一件我所担心的事。”

他心里猜到了,她是在说她大概已经怀孕了,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事,便说道:

“我清楚了。”

4

冬天的清晨依旧被灰蒙蒙的乌云所笼罩着,他们趁此时离开了尤里亚金。这天是工作日。人们正忙着各自的事情。一路上遇到了许多熟人。凹凸不平的十字街口的配水站附近,排了很长一串家里缺水的居民,水桶、扁担就放在身体的侧边,一个个排队取水。医生立即勒住了向前冲的烟黄色的维亚特卡种马,这马是桑杰维亚托夫借给他们的。他小心谨慎地驾着马从取水的主妇们身边绕过去。雪橇飞也似的从洒出来的水又结上冰的陡峭的石板路上跑过去,雪橇冲上了人行道,跨杠撞在路灯和石柱上,咚咚地响个不停。

他们的雪橇从桑杰维亚托夫的身边飞驰而过,他们甚至来不及回过头去看看他能不能在这么仓促的时间把他们还有自己的马给认出来,会不会追在他们的身后叫喊着什么?科马罗夫斯基也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范围以内,他们赶紧绕了过去,也不跟他寒暄,只是顺便知道他还待在尤里亚金。

格拉菲拉·通采娃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对着他们飞驰而过的背影大声喊道:

“人们说,昨天你们就走了。这往后还有谁的话可以相信呀?去买土豆了吗?”她打着手势好像是说她听不清楚他们的声音,才跟他们摇手再见的。

为了等西玛,他们想把雪橇停在下坡的地方,但是要在这里停下来很不容易。就算不停在小山坡上,也得拉住那匹疾驰的马。西玛里里外外裹了两三条披巾,因此看上去像是一段被风雪冻得僵硬的圆木头。她艰难地迈着两条被冻得僵硬地打着哆嗦的腿,走到停在石板路上的雪橇边,向他们作别,祝他们平安到达。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等您回来以后,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吧。”

他们终于离开尤里亚金了。即使在冬天来临之后,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也曾在这条路上走过,但他的脑子里所存储的大多都是夏天的景色,如今已经不记得路了。

装粮食的口袋和行李被他们塞进了雪橇前面的干草堆里,用绳子把东西和雪橇捆得非常结实。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驾驭着雪橇。他时而跟当地人一样,用双膝紧贴在宽大的雪橇板上;时而又把身子侧过去,坐在雪橇的边上,一双腿是垂在外面的,还穿了一双桑杰维亚托夫的毡靴。

过了正午,黄昏的脚步已经悄悄地走近了,冬季里,人总会不知不觉地被它的昏暗所欺骗,就好像是立即要进入黑夜似的,实际上,现在的天色还不晚。此时,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有点着急地挥动着手里的马鞭,毫不留情地抽向那匹借来的马。马犹如一支正在快速向前飞驰的箭一般。凹凸不平的路又使得雪橇像一叶漂荡在海面上的扁舟。卡坚卡和拉拉穿的皮袄非常厚实,以至于无法动弹。每当雪橇跑过斜坡和坑洼的时候,她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尖叫起来,捧腹大笑着,左摇右晃的,如同两只麻袋跌到干草堆里一样。医生也会偶尔跟她们开个小小的玩笑,刻意地把雪橇弄到雪坡上去,由于惯性雪橇翻了过来,拉拉和卡坚卡都栽进了雪里,只是摔在雪地里不会受伤,直到雪橇冲过好几步远之后,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才把马给勒住,把雪橇的板子架在滑木上。气呼呼的拉拉还有卡坚卡一边哭笑不得地骂着他,一边忙着整理身上的雪,然后重新上了雪橇。

“等我们离开这座城市之后,我就给你们指指看,我曾经被游击队劫持的地方。”医生跟她们说。可是,他没能做到。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冬季里所有的树木都已经褪去了树叶,像是一排排秃子,四周的环境被死寂还有荒凉的氛围所占据,当初的地点现在一点也认不出来了。“就是那儿!”他很快叫了出来,无法辨认出原来路线的医生误把立在田里的“莫罗与韦钦金公司”广告牌当成了他被抓走时,在树林里看到的第二个路标了。但他们从萨卡玛岔道口树林里的第二个真正的路标旁经过的时候却没有认出来,因为一层耀眼的冰霜把栅栏紧紧地包围住了,在树林中间隔出了一条黑色泛着白光的细丝。他们并没有看见路标。

天还没有黑下来之前,他们就架着雪橇到了瓦雷金诺,在日瓦戈一家住过的房子面前停了下来,它就坐落在大道最前面的位置,离米库利钦的家非常近。他们跟强盗似的往屋子里冲,天就要黑了。屋里已经被寒冷的黑色填得满满的。这栋房子被战火毁得只剩下一半了,还有少部分的家具保存了下来。瓦雷金诺已经了无人烟了,不会再有人能继续在它的废墟上进行破坏了。他发现家里没有一件日常用品。日瓦戈的妻子和儿子搬离的时候他还没有获得自由,因此不清楚他们把什么带走了,把什么留下了。这时拉拉说:

“我们快点整理整理吧。夜幕就要降临了。先别急着考虑其他的事情。我们想要在这儿住下的话,必须把马拉进仓库去,把粮食搬进来,放在过道里,把屋子打扫干净。可是……我并不想在这里住下。这件事儿,我们早就商量过很多次了。你跟我,这事不会让我们开心的。这是你和她的卧室吧?哦,不对,这是你儿子的房间吧。你们儿子的床对卡坚卡来说,真是小了很多。噢,太好了,至少对面的窗户还是好的,还有墙壁和顶棚都还没被战争破坏。尤其是那个炉子是保存得最好的了,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我就很喜欢这个炉子。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你非要我们都在你们之前的家里住下来,那我就立即把皮袄脱下,打扫一下这间房子。我得先把炉子的火生好。烧得旺旺的、暖暖的。整整烧上一天一夜。亲爱的,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一言不发的啊!”

“等等。没……没什么。对不起。不,听我说。我们去米库利钦的房子看看吧。”

他们又向米库利钦的房子走了过去。

5

米库利钦家的大门上挂了一把从吊环里穿过去的锁。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砸了好一会儿,想把锁给砸开,没想到,锁跟木头上的螺丝钉一起被拔下来了。跟之前一样,他们匆忙地跑进屋子,连脱下外套的时间也没有,穿着大衣、毡靴,戴着帽子径直闯了进去。

他们走到一个角落里时,发现了一些东西摆放得十分整齐,比如书房。从这些明显的痕迹来看,必定是有人在这里住过。会是谁呢?若是这房子的主人或是他们中的谁,也不至于不锁门,而用挂锁?还有一点就是,倘若主人们长期住着,那么整个房子都会被打扫得十分干净的,不可能只打扫个别地方。这一切都说明,临时住着的是米库利钦家以外的人。究竟是谁呢?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和拉拉并没有因为这个问题而去纠结。他们也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消耗时间。被抢劫一空的住宅多如牛毛。隐姓埋名的逃犯更是数不胜数。“估计是某个在逃的白军将领。”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起,“如果他来了,我们就一起商量一下,在这儿住下。”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跟刚才一样,站在书房的门前静静地思考着,书房很大,窗前的那张书桌又大又宽还很实用。这让他又联想到,这样的条件有利于顺利地完成工作。

米库利钦的杂物房旁有间马厩。马厩的门口也上了锁。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知道它是否还能够继续使用。为了把时间节省下来,他决定先把这匹马牵到仓库里去,那儿是敞开着的。他把马背上的东西卸了下来,等马的身子干爽了之后,再让马饮了一些井水。马是不能吃那些干草碎末的。还好仓库及马厩的干草棚里还有一些干草。

他们还穿着衣服,只是盖了件皮袄就睡下了,像四处奔跑后累坏了的孩子似的,香甜地熟睡着。

6

第二天的早晨,他们相继醒来,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总会偷偷地瞄一瞄那张吸引人的书桌。他的心里像是围满了蚂蚁在爬一样,痒痒的,恨不得马上就坐到那张桌子前去写点什么。晚上,等拉拉、卡坚卡都睡觉后,他就去尽情地享受着书写的乐趣。眼下得把两个房间都打扫干净呢,这已经够他忙的了。

他只是一味幻想着夜里的写作,却没有想好具体要写些什么。他的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写作,无论写什么都好,只随便写写就好。

他想随意地在白纸上涂写些什么。起初,他在回忆过去,想把以前没记录下来的东西,都一一写下来,想借此唤醒因为年久未书写而丢掉的那份才华。他想跟拉拉在这里一直住下去,所以有足够的时间去写一些新的、有价值的东西。

“你有别的什么事儿吗?你在干嘛啊?”

“我在给炉子生火。有事儿吗?”

“那你就把洗衣盆递给我吧。”

“以你目前的烧火趋势,估计连续劈三天柴,都是不够用的。我们还是去我们家的那个仓库弄点柴来烧,那儿可能还有点柴呢?如果,那边的东西很多,我就用雪橇多拉几次。这事儿,我明天就去办好。你不是要洗衣盆么。你瞧,我之前在哪儿见到的,在哪儿呢,想不起来了,真是莫名其妙。”

“我也是。好像是在哪儿看到过,可一时间就是想不起来了。或许放在不该放的地方了。究竟是哪儿,我真的不记得了。还是算了吧。我烧了很多水,先把整个房子都擦洗一下,剩下的水我想洗个舒服澡。然后再来洗我和卡坚卡的衣服。你的衣服都给我,我一起洗。夜里,我们把这里都收拾整理好后,再一起商量下之后该做些什么吧!当然,你得先洗澡然后再睡觉。”

“我这就把脏衣服给找出来。十分感谢。我把衣橱还有其他笨重的家具都按你吩咐的那样搬开了。”

“太棒了。我干脆拿洗碗碟的盆来当洗衣盆用好了。这旁边实在是太油腻了。首先得把盆内壁的那层厚厚的油垢全部清理掉。”

“炉子烧好了,我把炉门关上了,现在就去翻别的抽屉。”不管是桌子上还是五斗橱里,哪里都有新的东西被发现。比如香皂、火柴、文具等。意外时时刻刻都会跑到你的眼前来。比如,油灯里的煤油是满的。而这肯定不是米库利钦的灯,医生的心里很清楚一定是借住在这里的人留下的。

“我们真是太幸运了!这都是那位神秘的住客留下的。就像是凡尔纳作品里的人。唉,你是不是还想说点什么?你瞧瞧我这个糊涂鬼,我们又在这里闲聊,水早就被烧得滚烫了。”

他们在屋子里忙成了一团,偶尔相互撞在一起,要不就是撞在卡坚卡的身上。卡坚卡挡在了他们来回经过的中间,在他们的膝盖下转来转去。这个小姑娘从这里跑到那里,妨碍了他们收拾房间,医生和拉拉指责她的时候,她还会紧蹙着双眉生气。她可能是被冻着了,总在一旁哆嗦着,嚷着冷。

医生在心里想道,这个小女孩是我们吉卜赛生活的牺牲品,她跟着我们一起过着流浪生活。但是他嘴里说的却是:

“好啦,亲爱的,别一直在那假装哆嗦了。你这个淘气的小家伙儿。炉子烧得很旺呢。”

“这炉子也许是烧得很暖和,可我就是觉得很冷啊。”

“卡坚卡,你就再忍忍吧。晚上,我再把炉子重新烧旺,再添点柴,妈妈说,要给你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呢,你听见没?乖,你去玩这些玩具吧。”他把利韦里的玩具从冷冰冰的储藏室里全部都给抱了出来!玩具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好的、坏的掺杂在一起:有各种各样的积木、拼字方块,小小的火车模型,马粪纸上画好了格子、涂上了颜色、标着一些数字,这是用来玩掷骰子还有计算游戏的纸盘。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您这是怎么啦?”卡坚卡突然间像长大了似的,觉得有些委屈。“这是别人的玩具。而且这些玩具都不是我这个年龄的人玩的,我可不是个小孩子了。”

没过多久,卡坚卡又自己坐在了地毯上,她用那些玩具搭房子,无论是什么形状的玩具只要在她的手里都可以变成建筑材料。卡坚卡用这些旧玩具给她的洋娃娃宁卡盖了一栋住宅。她说房子很合理,比她经常住着的临时住所要好很多。

“这孩子居然还有这种爱家的本能,真是了不起呀!人类对家以及真理的渴望是永远也无法消灭的。”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从厨房里看到女儿玩搭房子的游戏说,“孩子是最真诚的,做什么都无忧无虑,不会羞涩,而我们却害怕成为落伍的人,想要出卖自己那些最珍贵的东西,违心去赞扬那些让人憎恶的东西,跟着那些我们不懂的东西随波逐流。”

“我找到洗衣盆了。”医生打断了她。他拿着木盆从深灰色的过道里走过来,“洗衣盆的确是放错地方了。估计是秋天的时候被放在天花板下面盛漏下来的雨水了。”

7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做了足够他们三个人吃上三天的午饭。她把土豆汤还有羊肉炸土豆端了出来,医生和卡坚卡从来都没有吃过。卡坚卡吃得意犹未尽,边吃边呵呵地笑着,一直在那里淘气玩着,等她吃饱了以后,她觉得一点也不冷了,就睡在了沙发上,身上还盖着妈妈的披肩。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从厨灶那边过来,一脸的汗水,她跟女儿一样,十分疲惫,医生和女儿对她的手艺评价非常高,她不急着去收拾那些餐具,而是坐在沙发旁休息了一会儿。女儿睡熟后,她才随意趴在桌子上,用手撑起昏昏沉沉的头说道:

“我知道,我做的这些事是有意义的,它可以达到我预期的目的,我会不顾一切地去做,我可以在这里找到我想要的幸福。你得每时每刻都提醒自己,我们来这儿的目的是——为了可以好好地、永远地在一起。鼓励我吧,让我对这种生活充满希望吧,千万别让我后悔。用理性的思维来看,眼下我们所做的、我们之间所发生的,都是让人无法想象的。私闯民宅,直接破门而入的行为,还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主人,勤勤恳恳地打扫整理着这间屋子,这好像不是在生活,更像是在表演一场舞台剧似的,像极了小孩们经常说的‘过家家’、木偶戏。所有的一切都荒唐到了极点。”

“哦,我心中最美丽的天使,是你坚持着一定要到这儿来的啊。你还没有忘记吧,我可一直不赞成的。”

“没错儿。我不想再去解释什么。这都是我一个人的过错。你可以随意地改变自己的想法,徘徊不定,而我的决定都是自始至终的,跟真理是同步发展的。我们一进来的时候,你最先做的事就是去看看你儿子的床,心里就开始难受起来,甚至差点晕倒过去。这是你的权利,我就没有为卡坚卡感到担心、没有疑虑我们的未来,因为我的心全部都被我对你的爱给占据了。”

“拉拉,我的天使,你先冷静一下。现在改变主意,立即回头还不晚。我之前就劝你要认真考虑科马罗夫斯基的那些话。我们还有马,只要你愿意,明天我们就可以回尤里亚金去。估计科马罗夫斯基还没有离开。我们不是在街上看见他了吗?我觉得,他还没有察觉到我们已经离开了。我们还能再找到他。”

“我还没有说什么,可你的语气里已经包含了那些厌恶的情绪了。你能保证,我的担忧是错误的吗?我们躲避得这么随意,甚至没有斟酌过逃跑的路线,这儿跟尤里亚金的日子没有什么不一样。想要自我解救,我们就得商定一个严谨的计划,而这个计划,就和那个阅历丰富并且头脑清醒、惹人憎恶的家伙所建议的一样。我们对这儿的情况并不了解,我无法弄清楚这里会比别的地方安全多少。这里是一片一望无垠的原野,我们时时刻刻都有可能被突然来袭的暴风雪给掩埋住。我们三个人相依为命,孤零零的,如果在夜里被风雪给埋在地底下,第二天就再也出不去了。如果之前留宿的那个人突然间又回来了,万一他是个强盗,发起疯来会把我们全给杀了。你有把握打赢他,保护我和卡坚卡吗?你是没有绝对把握的。你这种高枕无忧的态度让我很是提心吊胆,还把我也拉下了水。现在,我的脑子里一片混沌。”

“那么。现在你究竟想干什么?要我做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我只知道要跟着你的节奏走。不停地爱着你,做一个不跟你争辩并追随在你左右的奴隶。呵,我得告诉你,我们的亲人,你的妻子东尼娜还有我的丈夫帕沙,现在比我们过得好上不知道多少倍。但这是问题的根源所在吗?爱和别的天赋一样,它也是伟大的,要是没有得到祝福就不能把它的能量都释放出来。我们就像是在天堂学会了接吻,然后再落到这块土地上来,相互在彼此的身上找到这种本领一样。所有的一切都是和谐的,无边无际,毫无差别,无所谓高尚低贱,身体和心灵一样地对等,一切都是欢乐的、满意的。而这种粗鲁的、时刻都会绽放的柔情里孕育着孩子般不受拘束的、不被认可的东西。这是放肆的、毁灭的本能,跟家庭的和睦针锋相对。我不得不惧怕它、无法信任它。”

她用两只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克制着自己的泪水,继续说着:

“你知道吗,我们所处的环境不一样。上帝给了你一对飞翔的翅膀,让你在云端自由自在地翱翔,而我只是个女人,只能紧紧地贴在地面上,用翅膀保护雏鸟。”

她说的,他都十分喜欢听,但他只是把这些都藏在心里,以免无法收拾这一切。他对自己的感情拿捏得很准确,他告诉了拉拉自己的看法:

“我们这种野营式的生活,的确让人无法接受。你说得没错。可是,这种生活不是我们幻想出来的。我们是受到了当下时局的指引,才会像个神志不清的人似的到处流浪。

“早晨的时候,我跟你想的几乎是一样的。我竭尽全力去争取在这里停留得久一点。我非常盼望可以去工作。你知道的,我说的不是干这些农活儿。我们已经全家总动员地干过一次家务活,非常成功。我不会再有精力去干别的。家务活已经不再是我所考虑的东西了。

“生活即将步入正轨。没准儿什么时候又可以再出版书籍了。

“这件事才是我眼下所考虑的。我们或许能够跟桑杰维亚托夫商量下,请他来帮助我们,让我们在半年内的吃穿用度不用愁,就用我的劳动成果来回报他。在这半年里我一定会写出一本医学教材,或者说写出一部文艺作品、一本诗集来。再不,我还可以翻译世界名著。我精通几个国家的语言,前阵子我看到了彼得堡一家专门出版翻译作品的大出版社的广告。这种工作有交换价值。能干点这样的事,我会非常快乐的。”

“十分感谢你提醒了我。今天,我也想到这种事了。不过,我不认为我们可以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与之相反的是,我的第六感似乎告诉我,我们即将会躲避到更远的地方去。我们还在这里居住的时候,请你答应我一个请求——在这几个晚上为我牺牲几小时,把你在不同时期为我朗读过的东西都一一记录下来。已经丢了一半了,而剩下的还没写出来,我害怕再过一阵子你就会忘得一干二净,那就糟透了,用你的话来说,这事曾经发生过。”

8

晚上,他们用剩下的热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拉拉也给卡坚卡洗了澡。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怀着放松和喜悦的心情,坐在窗前书桌旁,背对着屋里。拉拉全身上下散发着阵阵清香,把浴衣搭在肩上,湿漉漉的头发被一块毛巾高高地盘了起来,卡坚卡躺在床上,拉拉为她盖好被子,自己也要睡觉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正享受着即将来临的写作灵感。他深情地、恍惚地感受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午夜一点多钟的时候,假装睡着了的拉拉真的睡着了。拉拉和卡坚卡的衣服,还有床上的内衣,非常整洁干净,绣着非常漂亮的花边。即便是在这种岁月里,拉拉依旧想尽办法来浆洗着自己的内衣。

四下里是一片宁静,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觉得自己充满了幸福,被弥漫着的甜蜜的生活气息所滋润着。昏黄色的灯光倒映在白纸上,这调皮的温馨的灯光还在墨水瓶的瓶口上也留下了一点金光。窗外严寒凌驾一切,黑漆漆、凉飕飕的夜幕之中零零碎碎地泛着点浅蓝色的星光。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走进旁边那间黑乎乎的冰窖似的房间,在那儿可以把外面的景色一览无余。他的视线穿过玻璃窗,向外边望去。一轮满月洒下了薄雾似的光辉,把地面上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都给裹住了,如同故意要在雪地上涂一层淡淡的、稠稠的蛋白色或是乳白色的漆。寒夜的独特美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医生的心境却没有因此而泛起涟漪。他又回到房间,坐在书桌前开始写作。

害怕字迹无法展现出奋笔疾书的劲头来,失去了独特的字迹个性,变得呆板而没有灵魂。他把字写得很大,行间距也比平时宽。他反复地思考着,并不停地用完美的词语记下最为接近还有最难记的诗句,《圣诞节的星星》和《冬天的夜晚》以及这种类型的短诗,这些诗后来都被人们遗忘了,再也没有被谁提起,也就失传了。

医生把这些短诗完成后,又开始写之前已经动笔书写的、后来又因为各种原因而搁浅的东西,应和着它们的风格,接着往下写,没有想着会一鼓作气把它写完。他写的得心应手后,又开始写起诗歌来。

随随便便地就捏来了两三节诗与他自己也没有意料到的比喻后,他已经完全沉浸在写作中了,那久违的灵感来了。就像着了魔似的支配着他创作的力量似乎成为主导。而这种支配的力量好像不是他要表达的思想,而是他想借此表达思想状态的语言。语言、祖国、美和含义的孕育地,自己也帮助别人思考、说话了,这并非是外在音响意义上的,而在其内在的心潮磅礴奔流上,俨然成了音乐。那时,这诗句有如奔流不息的河水以自身的流动来雕琢河底的卵石,把磨坊的轮盘转动起来,顺理成章,创造出了诗格、韵律以及千千万万种形式、构造,迄今为止,却还没有被人们发现、注视还有命名。

此时,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认为,工作主要不是由自己来完成的,而是由精神的力量来支配着他,替他完成的——思想界与诗歌的现状,以及诗歌未来的命运,在历史的发展中它应该做的下一步。于是,他觉得自己只是让它进入这种状态的一个理由与棋子而已。

很快,他的自我责备与不满得到了自己的谅解,个人的渺小感也消失了。他回过头来张望着四周的环境。

他懂得了自己内心的想法,非常高兴,因为感到了人生的欢乐和光洁而流泪。

“上帝啊,上帝啊!”他努力地克制着,想要低声喊出来。“显然,这一切都是我的!为什么上帝会给我这么多的恩赐?你是如何让我接近你的,如何让我无意间闯入你那珍贵的领地,在你的星光指引下,拜倒在虽然屡经波折却又珍贵无比的女人脚下的?”

凌晨三点的时候,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抬起了眼睛。从与世隔绝的凝思中逐渐地苏醒过来,又回到现实中来,他的内心十分丰富——幸福、富有朝气还有平静。忽然间,他的眼神转向窗外远方的沉寂里,听到了一丝凄凉的声音。

他又走到隔壁那冰冷而又黑漆漆的房间里,从那儿透过窗子,向周围张望。就在他写作的时候,玻璃窗上结满了美丽的窗花,把外面的世界给遮挡住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把皮袄披上,抽出挡风用的塞在门缝那里的地毯,款款地走到台阶上。

坦荡荡的白雪被月光披上了一层耀眼的银光,起初那耀眼的光让他无法睁开双眼,什么也见不着。过了一小会儿,他听到远处传来了一阵悲凉的叫喊声,这才看到峡谷后的雪地上有四个不比连字符号长的影子。

四只狼排成了一排,站在窗户前,它们的脸面对着房子,趾高气扬地抬着头,挺直地屹立在雪地里。月亮或米库利钦住宅窗户折射出的银光和着喊叫的声音,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这几声喊叫声中了解到它们是狼群。它们装成狗的模样夹着尾巴从雪地边跑开了,它们似乎察觉到了医生的心思。医生还来不及看清楚它们离开的方位,它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不是个好事儿!”他想道,“竟然还摊上这么倒霉的事儿了。它们的窝大概就在这栋房子的不远处?也可能是在山谷里。这多可怕呀!桑杰维亚托夫的马就在马厩里。那群狼估计是跟着马的气味才找到这里来的。”

他认为,先不告诉拉拉,免得吓坏她。回到屋里后,他把大门锁好,隔壁那间房过道的门缝也塞好了,然后,才安心地走到桌子前坐下。

油灯还像之前一样明亮、讨人喜欢。他却没心思再接着写了。他的心里忐忑不安。脑海里不断地翻腾着那几只狼还有即将可能发生的可怕的事儿。他已经十分疲倦了。拉拉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

“我心中的明灯,你依旧是那么明亮!”她的嗓子睡得有些沙哑了,轻轻地说,“来,到我的床边来,靠着我坐一会儿。我把之前做的那个梦都告诉你。”

医生走过去,把那盏明亮的煤油灯熄了。

9

就这样像是得了忧郁性精神病似的,他们度过了第二天。在住宅的某个角落里找到一副小雪橇。卡坚卡穿着皮袄,小脸颊被冻得通红,一边大声笑着,一边从花园里小路上覆盖的厚厚雪堆顶向下滑去。这个自然的冰堆是医生为她制的。他先把雪拍紧,再洒上水,于是冰堆就这样做成了。她脸上带着稚气开朗的笑容,不停地用绳子拉着雪橇爬上冰堆。

天气渐渐变冷,严寒凛冽,但院子里充满阳光。中午的太阳把雪地照得金灿灿的,又在它蜂蜜般的黄色中注入了黄昏过早降临的晚霞。

昨天拉拉在屋里洗完衣服和洗完澡后,屋里那一股热潮气直到现在还没散去。窗户上沾满了松软的窗花,可以清晰地看见水蒸气熏潮的壁纸上的水珠从天花板流淌进地板的痕迹。此刻这间屋里显得阴暗、郁闷。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生火劈柴,一面小心翼翼地仔细察看周边环境——并且总能发现新的东西;一面努力协助拉拉做事。拉拉从早晨到现在一直不停地做着家务,做完了一件又接着一件。

他们俩的手又在干活时无意识地碰在了一起,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另一只准备举起来搬重东西的手上,那只手没触到目标便把东西放下了,一阵无法控制的、使他们头脑发昏的柔情解除了他们的武装。他们放下手中的东西,此刻大脑里一片空白。几分钟过去了,几小时过去了,等他们瞬间醒悟过来发现已经很久没理会卡坚卡、没喂马和没给马饮水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他们彼此怀着忐忑而内疚的心接着去做那些还没有完成的事情。

由于晚上睡眠时间不足,医生感到头痛。但心里充满一种甜蜜的迷糊,浑身有一种虚弱的快活感,使他急不可待地期盼夜幕马上降临,好使他能早早恢复那已经中断的写作。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为将要开始的写作做好准备。仿佛神情全部都处于迷离恍惚状态,被那浓浓的思绪包围住了。写作前的准备工作使一切都显得若隐若现,宛如作家手中那杂乱的初稿,一整天无所事事的慵懒,正好是夜晚写作必不可少的情趣之一。

无所事事的慵懒对任何东西并不是对一切置若罔闻、一点变化都没有的。其实,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变成另一种样子了。

医生此时明白,他要在瓦雷金诺居住的梦想已经无法实现,同拉拉分手的时刻也在一天天临近,他会失去她,随之也伴随着失去生活的欲望,甚至生命。痛苦在敲击着他的心,但更折磨他的是等待着夜晚的降临,用文字把痛苦一字一句倾吐出来的愿望,痛得任何人看了都会为之深深流下热泪。

一整天的时间里,他的大脑幻想着的并非是那群雪地里的狼,而是变成有关狼的主题,变成了敌对力量的代表。这些敌对力量一心想要毁灭医生还有拉拉,或把他们排挤出瓦雷金诺。这种充满敌意的意识慢慢扩散到全身,到了晚上已经侵占了整个大脑,让人无法抑制,仿佛是在舒契玛发现了史前时代骇人的怪物踪迹,好像一条渴望着吸干医生的鲜血、吞食掉拉拉的神话中的巨龙,可以随时结束掉他们的生命。

夜幕渐渐降临了,医生依旧像昨天那样把桌上的油灯点燃。拉拉和卡坚卡比昨天更早地躺在床上休息了。

昨天写的东西分为两个部分。修改过的过去所写的诗,撰写得工工整整的。他新创作的诗,凌乱地写在纸上,其中有许多混乱的符号,字形扭曲难以辨认。

辨认这些书写凌乱的文字,与通常一样,医生为此感到很失望。幽静的夜里,这些草稿片段使他激动地不禁失声,几段得意之作让他惊喜万分。现在他又觉得这几段想象中的成功文字并不算好,这又让他开始长叹不已。

他一生都想要写出些自创的奇特作品来,文字既洒脱又优雅,内容既流畅又含蓄,形式既新颖又传统;他一生都希望形成一种淡雅朴实的风格,读者们遇到他的作品时,自己会在无意识间领悟它们,掌握住它们的实质。他一生都在追求华而朴实的文风,常常因为发觉自己离这种目标尚远而忐忑不安。

在昨天的草稿中,他本来想用简朴的像人们闲谈时的语言、用接近摇篮曲的方式表现出自己那种种的混合情绪,让它仿佛不需凭借任何华丽语言就自然显露出来。

如今浏览这些诗稿时,他发现需要一个内容丰富的好开端以把分散的诗篇融为一体。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修改写好的篇章诗时开始采用先前那种抒情风格记述勇敢的叶戈里的神话。他着手从广阔的、写起来无拘束的五音步格开始。与诗内容无关的、诗格本身所具有的和谐特质,用它虚伪的形式主义的悦耳声音去刺激他大脑里的每一根神经。他去除了夸张的带停顿的诗格,把诗句压缩成四音步格,就像在散文中与长篇大论搏斗一样。这样写起来难度更大了,也更吸引人了。他写作的速度比以前快多了,但仍然掺入了一些废话。他尽量强迫自己压缩诗句。在三音步格里,那些字显得有些拥挤了,最后萎靡的痕迹从他笔下悄悄消失。他慢慢地清醒了过来,浑身热血沸腾,狭窄的诗行本身不停地向他暗示要用什么字来填充下去。那些几乎难以用文字描绘出的事物开始原原本本地显现在他所描述的画卷之内。他听见马在诗歌中的奔驰声,宛如肖邦的一支叙事曲中骏马溜蹄的嗒嗒声。常胜将军格奥尔吉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骑马奔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站在背后看见他渐渐缩小消失的身影。他奋笔疾书,刚好把大脑中闪现的那些完美无缺的字句记下来。

他认真得似乎连拉拉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桌子跟前都没察觉到。她穿着垂到脚跟的长睡衣,那件长睡衣比她本人还长一些,使她显得更加苗条。当神色苍白、惊恐慌张的拉拉站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身旁时,他的心被吓得扑通一跳。她伸出一只手,低声问道:

“你听见外面的声音没有?一只狗在嗥叫。也有可能是两只在那里。唉,多么可怕的声音,多么不好的预兆!我们一定得熬到早上再离开,必须离开。在这里我再多待一分钟就感觉快要疯掉了。”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安慰了她许久,大约过去了一小时,她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又安静地睡着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走出房间,走到台阶上。发觉那群狼的距离似乎比昨天夜里离得更近,消失得也更快了。这一次,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依然没来得及看清它们逃走的方向。它们挤在一起,紧紧挨着,他来不及数清眼前的狼到底有多少只。但他很确定的是狼的数量更多了。

10

他们在瓦雷金诺已经生活了十二天了,同开始的一两天情况没有什么区别。在这一个星期之中,突然消失的狼又像他们到的第二天夜里那样嗥叫。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又把它们当成狗与坏兆头,再次被这种可怕的声音吓坏了,决定第二天早上就离开。她的精神状态一会儿平稳,一会儿慌乱,这对一个朴实的家庭妇女是很自然的。她不喜欢那种整天无所事事、过分享受的奢侈而荒唐的爱情生活。

眼前重现同样的情景,在第二个星期的一天早上,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像往常一样收拾行囊打算返回尤里亚金。仿佛发生的这一切就像一个梦,在这一个多星期里的生活似乎就像浮云一样。

屋子里既潮湿又阴暗,这大概要拜阴沉的天气所赐吧!寒风没有前几天那么凛冽,布满乌云、阴暗低沉的天空仿佛是要下雪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一连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他身心疲惫,濒临崩溃了。思绪乱七八糟,身体十分虚弱,常常冻得直哆嗦,缩着脖子不停地搓那两只手,在没生火的房间里踱来踱去,猜不到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的决定到底是什么,同时自己对以后的生活也不知所措。

她的打算并不明确。现在她宁肯献出自己一半的生命,只要他们改变这种散漫的态度,服从并遵守任何一种正确的秩序,那时他们便能上班,便能正常而理智地生活。

这一天和往日一样,她打扫完房间,给医生和卡坚卡准备早餐,然后整理行李,让医生把雪橇套好。离开的决定是她做出的,坚决而不容改变。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会去要求她改变主意,他们曾经突然从人间蒸发,现在又要在四处逮捕的高潮中再返回城市里生活,简直是在发疯。但他们孤单单地躲在冬天寒冷的荒野里,没有武器,又陷于另一种可怕的威胁之中,这也未必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此外,医生从临近的几家仓库中弄来的干草已经所剩无几了,而新的干草还不知道到哪里去弄。当然,如果要在这儿长期居住下来的话,医生会到周围去寻找草料和粮食,不过,如果只是短期的在这里过几天,就没必要花工夫再到处去寻找了,想到这里,医生摇摇头,便出去套马了。

他用愚笨的动作套上马,这还是桑杰维亚托夫教他的方式。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忘记了当初他教的动作。他用自己毫无经验的双手摸索着把该做的都笨拙地做好了。然后再去把其余的事情都做完,把马牵到台阶前,然后告诉拉拉可以动身了。

慌张的举止让他察觉到她内心忐忑不安的心情。他和卡坚卡把衣服都穿好,行李都已经整理好,但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焦急地搓着手,努力克制住不让眼泪流出来。她请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坐下,自己坐下又站起来,用她那悦耳的声音不断地抱怨着,上句不接下句地迅速说道:

“我一点也没有做错。我更不想去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可现在怎么能就这样离开呢?夜幕马上就要降临了。我们将在夜里穿过那片可怕的树林。我说得不对吗?你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办,可我自己却拿不定主意,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绊着。我心里现在乱七八糟的,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难道我说的不对?你现在怎么沉默了,一声不吭呢?我们的大脑一整个上午都是处于混乱的状态,半天的工夫不知道都用到什么事情上去了。相信明天再不会发生此类事件,以后我们会更加谨慎小心一点,我说得不对吗?要不我们再在这里住上一夜?明天天一亮大家早点起床,六七点钟的时候大家就准备出发。你说呢?你把炉子的火烧好了,还能利用一个晚上时间多写点,我们在这里再住一晚。唉,这多么不容易,多么不可思议!你怎么不回答?难道是什么事情我又做错了,我是个多么不幸的女人啊!”

“你又言过其实了。黄昏离现在还早着呢,天色还很早。随你的意吧。我们再在这里住一晚。但你必须得安静点。你看你自己情绪多激动。是啊,先把行李打开,然后再把皮袄脱下。你看,卡坚卡她说肚子饿了。我们先弄点东西吃吧。你说得很正确,今天准备得太匆忙,太突然了。可你千万别太冲动,别哭。我现在就把炉子的火生好。最好趁着没把马鞍卸下,雪橇就在门口,我去旧房子的仓库里拉点劈柴,不然我们一根柴火也没有了。你别哭,我会快点回来的。”

11

仓库前面的雪地上留有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来来回回拉雪橇轧出的痕迹。前天拉劈柴他踩脏的雪在门槛旁边仍能看见。

早上布满天空的云飘散了。天空变得晴朗起来。不过气温渐渐低了下去。从不同距离围绕着这些地方的大园子一直延伸到仓库附近,似乎为了再看医生一眼,在向他暗示什么。今年的积雪很厚,超出仓库的门槛。仓库就像受了一记拳歪斜到一边。屋檐下依稀能看见一块融雪凝聚而成的冰片在那里悬挂着,像一个硕大无比的蘑菇,或者像一顶帽子似的盖在仓库脑袋上。

站在屋顶凸出的地方看过去,天边挂着一弯新月,像一把利刃戳进雪里,沿着月儿牙的边缘散发出昏暗的黄光。

尽管现在是白天,却更显得明亮,但医生却有一种似乎在很晚的时候置身于幽暗密林中的感觉。因他灵魂中有这样黑暗的一面,为此他感到十分悲伤。预示着将要分离的新月,代表着一轮孤独寂寞的新月,在他的眼前垂着,低垂到他的脸旁,皎洁的月光在他身上泛着黄光。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感到十分疲倦,身体都有点站不稳了。他把劈柴从仓库里往雪橇上扔,尽量每次少抱点,不像前几次那样。就算戴着手套去抱那些被雪冻上的木柴,也会被冻得两手生疼。速度加快了,但那样仍没让他暖和起来。他身体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停滞不前,脱离轨迹了。他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自己这坎坷的命运,虔诚地祈祷上帝保护这位淳朴的、花容月貌的女人的生命。而新月仍然低低悬挂在天空上,说发光也没有那么光亮,说闪耀也没有那么闪耀。

马突然把头转向他们来的方向,抬起头嘶叫起来,开始时是胆怯而低声的叫唤,后来却高昂而自信了。

“它到底是怎么啦?”医生思索着,“怎么突然这么激动?这不像是受到惊吓的状态。马要是受了惊吓是不会嘶叫的,真是胡闹。它应该不会是闻到狼的气味就嘶叫起来,傻到让它们知道这里吧?看它是多么愉快呀。看来是提前知道自己快要回家了,也想念家了。等一会儿,就要起程了。”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四处拣了一些碎木头片和桦树上撕下来的、像被火烤熟了的卷起来的树皮,把它们一起都堆放在雪橇上,这样在家里生火时就不用担心没柴引火。他用粗席把劈柴牢牢包好,在周围用绳子紧紧捆劳,然后全都堆放在雪橇旁边,随劈柴一起运往米库利钦家的仓库。

马突然慌张地嘶叫起来,从对面远处传来相回应的马嘶声。“这会是谁的马?”医生迟疑了一下想道,“我们本以为瓦雷金诺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原来是我们想错了。”他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些是他们的客人,从米库利钦的庄园处传出阵阵马嘶声,就在他们住所的门前。他急忙赶着雪橇到米库利钦庄园的杂物房旁边,穿过被掩盖了的住宅后面的小山坡。住宅前面的房子被遮挡的一点也看不见。

他不快不慢的,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劈柴扔进仓库,然后卸下马鞍,把雪橇拖进仓库里,马被牵进旁边冰冷的空马厩内,然后把绳子拴在墙角的柱子上,因为那儿相对于别处风小点,接着从仓库里抱出几捆干草,全部都扔进倾斜的牲口槽里。

他百思不得其解地往家的方向走去。台阶旁边停放着一辆套好的大雪橇。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一辆农民用的宽雪橇,乘坐起来很舒服,雪橇前面套着一匹膘肥体健的黑色公马。一位小伙子穿着一件漂亮的紧腰长外衣,围着马一直晃来晃去的,时而拍拍马的两肋,时而看看马蹄上的距毛。日瓦戈从没见过这个人。

从屋里传出来一阵阵喧哗声。他没想过要去偷听,里面所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清。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逐渐放慢脚步,突然停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所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明白,但他听见了科马罗夫斯基、拉拉还有卡坚卡的说话声。他们估计是待在靠近门口的第一间屋子里。此时,科马罗夫斯基正与拉拉在激烈地争论着。从她回答的语气不难听出,她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大声地哭着,时而激烈地反驳他的话,时而又赞同他所说的观点。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科马罗夫斯基此刻谈论的焦点人物正是他,估计是说他是个不守信用的人(“脚踩两只船”——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是这样理解的),搞不清楚在他的心里谁才是最在乎的人,究竟是家庭还是拉拉,拉拉不相信他,因为如果信任他的话,她就会一无所有。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进了屋子。

果真在第一间屋,就看见了科马罗夫斯基,他身上穿着一件拖到地板上的皮袄。卡坚卡大衣的领子被拉拉紧紧地拽在手里,她在给卡坚卡扣领钩,可怎么也扣不进去。她开始对女儿咆哮,命令她立即安静下来,不准乱动,不要反抗。卡坚卡发着牢骚:“妈妈,你轻点啊,我快要被你勒死了。”他们三个穿得整整齐齐地准备外出。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刚一踏进门,拉拉就跟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争先恐后地跑过去迎接他。

“你这半天都上去哪儿啦?我们在到处找你呢!”

“您好,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无论先前我们的谈话有多么的不愉快,你瞧,我又不请自来了。”

“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您好。”

“你去哪里了啊?先别管他,现在最要紧的是替自己和我做出最重要的决定。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了。快下决定吧。”

“我们干吗要这样站着?都坐下来吧,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不知道我去哪儿了?拉拉,我不是告诉过你嘛!我先去运劈柴,然后照料马。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您先来这里坐下。”

“你怎么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呢?我们曾经为他的离开而懊悔过,我们后悔没有接受他的建议,如今,他就站在我们的面前,而你却无动于衷。这一次,他带来了令人更为震惊的新消息。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请您把新消息告诉他吧。”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说的是什么消息我不太清楚,但我想说的是——我可以对外宣称我已经离开了,实际上我多留了几天,为了给您还有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更多的时间重新考虑那件事儿,几番思量后,也许你们不会再做出如此轻率的决定。”

“眼下,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再去考虑了。离开的最好时机就是现在。明天一早——还是让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亲自来告诉你吧。”

“能等一下吗,拉拉。非常抱歉,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为什么不把皮袄脱下呢!把外衣脱下,我们一起坐着聊一会儿。谈话应该是轻松的,而不是严肃的事!怎么能匆匆忙忙地做出决定呢。对不起,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我们争吵的范围蔓延到了灵魂深处某些敏感的地带。关于这些私事的分析让人感到可笑、不太适宜,我没有想过要跟你一起离开。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的情况不一样。当我们所考虑的事并不是一类事儿的时候,我们才醒悟到,我们并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各自掌控各自的命运。我觉得拉拉,尤其是在为卡坚卡考虑的这件事儿上,要更加谨慎和周密。拉拉,一直都是这样做的,重复着这件事儿。”

“但前提是你必须跟我们一起离开。”

“我和你一样无法想象我们的分离,尽管如此,我们得强迫自己为之做出牺牲。所以,没必要再去谈论我是否离开的问题。”

“可你一点情况也不知道呢。你还是先听他说。明早……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

“很明显,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是要我再重复一遍那个新消息,尤里亚金有一列远东政府的专列。昨天它是从莫斯科开过来的,明天还得继续往前开。这列火车是我们交通部的。其中,有一半车厢挂着国际卧车的牌子。

“我不得不坐这列火车走。他们为我的助手也留了位子。我们的旅行会非常舒适而又愉快。这种好机会要是错过了,是不会再有的。我知道,您可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您经过反复思考后,也还是不会跟我们走的,我心里早就知道了。可您这次得为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做出让步。您听好了,如果您不陪她一起走,她是一步也不会离开的。因此,请您跟我们一起离开吧,就算不去海参崴,到尤里亚金也可以呀。总之,先到了那儿再说。您同意的话,我们得立即起程了。没有时间可以再耽搁了。我带来了一个人,我可不会驾雪橇。雪橇无法坐下五个人。要是我没有猜错的话,桑杰维亚托夫的马应该还在您这儿,您刚才说用它去拉劈柴的。马鞍还没卸下来吧!”

“这您就说错了,马鞍已经被我卸下了来。”

“那您赶快再把马鞍套上啊。我的马车夫可以帮您。算了吧。您的雪橇还是一边待着去吧。一起挤一下我的雪橇。您不能再磨蹭了。把生活必需品带上。房子就别锁了。得先拯救小孩的生命,而不是为这间房子配钥匙。”

“您的意思我不太明白,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您说得好像是我答应了要跟您一起走似的。拉拉你要是也这么想的话,就跟他一起走。房子用不着你们来担心。我又没走,你们离开之后,我会把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再给门安上一把锁。”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尤拉?你胡说八道的想干嘛。你说的这些话,就连自己也无法接受吧?什么叫‘如果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已经决定了的话’?你心里跟明镜似的,只要你不走的话,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又怎么可能做出任何决定呢?你这又是何必呢,什么‘我来打扫房子,剩下的都归我管’。这么说您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想法了。那我对您另外有一个恳求。如果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同意的话,我想私下里与您说几句。”

“好吧。既然是有话要说,那就去厨房谈吧。拉拉,你同意了吗?”

12

“斯特列利尼科夫已经被捕了,被判处极刑,判决也已经执行了。”

“这太可怕了。这消息是真的吗?”

“我是听别人说的,我敢断定,这消息准确无误。”

“先别跟拉拉说。她要是知道了会发疯的。”

“那是肯定的。所以,我才把您叫到一边来说的。斯特列利尼科夫被枪毙之后,拉拉以及她女儿的生命也就危在旦夕了。请你帮我一起去拯救她们吧。您还是继续拒绝跟我们一起离开吗?”

“我已经说过了。我的决定不会变。”

“可是……您不陪着她一起走。她是不会离开这里的。这该怎么办啊。那,这样吧。您假装被我说服了,佯装出一副会考虑跟我们离开的样子。你们离别的场景简直让我难以想象。不管在当地还是在尤里亚金车站,如果您真的去送我们的话。那必须也让她对此确信不疑。现在还不愿意跟我们一起走的话,那就再等一段时间吧,等我再给你提供新的机会,您一定要答应不会再让那次机会白白浪费掉。您给她发个誓。这可不是缓兵之计。我用人格向您保证,只要您有意愿离开,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能把您弄到我们那儿去,再把您送到您想去的地方。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让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相信您会来送我们。您得让她不再怀疑。您假装跑去套马,催促着我们立即离开,不必等您套好马与我们同行,然后说您会在路上追赶上我们的队伍。”

“帕维尔·帕夫洛维奇被枪决的消息让我觉得非常意外,我的心久久无法平静。您所说的话让我听起来很费劲儿。但这一次,我认同您的观点。按照如今的推论,镇压了斯特列利尼科夫之后,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还有卡坚卡就会有生命危险。我们两人当中一定会有人被捕,我们迟早都会分开的。倒不如让您现在把我们分开好了。您带她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即使是去天涯海角都好。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按照您说的去做。我已经快支撑不下去了,暂时放下自己的骄傲还有自尊,顺从地爬到您的脚前,求您把她还给我、向您祈求一条活下去的路和让我通过海路去找我的妻子和儿子。先让我冷静一下,把一切都理清楚。您告诉我的消息让我方寸大乱了。痛苦压在我身上,它无情地把我的思考和分析能力给剥夺了。就这样乖乖地听从您的吩咐吗?我会犯一个命里注定却又无法弥补的错误,而我终生将为此担惊受怕。就在痛苦使神智慢慢变衰弱和渐渐模糊的时候,这一刻,我只能机械地迎合着您,盲目而软弱地拜倒在您的脚下。好吧,我装出迫不及待要走的样子,为了她幸福而又美好的明天,跟她说我先去套马,然后再去追你们,事实上,我要一个人留在这栋房子里。只剩下一些微不足道的事。你们怎么走呢,天就快黑了?树林里的路,四处都有可能遇到狼,路上要小心!”

“我明白。我已经把猎枪和手枪都带上了。您不必为此担心。我还顺便带了点酒精,等到温度很低的时候喝上几口。我带了不少来,要给你留一点吗?”

13

“我究竟在做些什么?我究竟在做些什么?我就这样让她从我身边离开了,放弃了陪伴她的权利,就这样妥协了。加快脚步去追逐他们,追上他们,让她不要从我的世界里离开。拉拉!拉拉!

“她听不到我的呐喊。风使声音朝着相反的方向传开。他们也许正相互交谈呢。无数的理由可以使她感到幸福和平静。但她被欺骗了,还没发觉自己现在已经处于何等的迷茫与惆怅之中。

“或许这就是她心里的想法。她这样想:一切规划实在是棒极了,与她心里所想的一切完全一致。她的尤拉,是一个幻想家,也是一个倔强的人,感谢上帝,终于为之妥协了,与她同行转移到另一个安全的地方去,逃到比他们更聪慧的那些人那里去,在他们的法律和秩序的保护下幸福地生活着。如果他固执己见,并且坚持不懈,明天倔强地不肯上火车与他们同行,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也会派出另一辆车来接他,不用多久就会开到他们那儿的。现在他大概已经在马厩里着急地准备着,躁动的心和因激动而不停地发抖的双手,动作不连贯地套着雪橇,在他们的后面快速地追赶上来。他们还没进树林之前,他就能在田野上赶上他们了。这也许正是她所想的。

“他们甚至没有好好地告别,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挥了挥手臂就把身子转过去了,拼命地把那种痛苦往下咽,像是喉咙被一块苹果卡住了。”

医生一只肩膀上披着皮袄站在台阶上。没披皮袄的那只手使劲地拽着门廊下面的花纹柱颈,好像要把它掐断似的。他聚精会神地望着旷野中慢慢变远的一个小黑点。山坡上有一条小道儿,不远处有几棵稀稀疏疏的白杨。这一刻斜阳的余晖正洒落在这片开阔的土地上。刚刚消失在凹地中的飞驰的雪橇随时都可能出现在这块阳光照耀的空地上。

“再见了,再见了!”医生在雪橇出现之前默默地、木然地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把这些微微颤抖的声音从胸中吐露到傍晚寒冷的空气中。“永别啦,我将永远失去的仅有的爱人!”

“他们!是他们!他们出现了!”当雪橇驶出来了,跳过了白杨树,速度逐渐减慢了,令人兴奋地停靠在最后一棵白杨树旁时,他冷漠地用被冻得发白的嘴唇急切地说。

呵,他的心跳动得更厉害,更快了,双腿却变得没有力气了。他非常激动,全身软的像从肩上自由滑下来的毡面皮袄!“啊,上帝,难道你要让她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吗?发生了什么事要在那儿停下来?在那儿干什么,在那遥远的落日的地平线上?要怎么解释它?他们为何偏偏要在那儿停下来呢?不,天啊,他们又开始向前飞驰了。也许,是她要求要休息一下的,再向他们的房子望一眼,挥手告别。也许,她想弄明白,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是不是真的已经在后面追赶着他们了?离开了,离开了。

“如果一切还来得及,如果太阳不比平时落山早(在黑暗中他看不清他们),他们还会再出现一次,这一次,将是最后一次了,狼前天夜里曾在峡谷那一方的空地上逗留过。”

而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的来临。深紫色的太阳又一次在雪堆上划分出显眼的蓝色线条。雪贪婪地吮吸洒在它上面的凤梨色的太阳光辉。看,他们出现了,像飞出去的箭一样。“永别了,我的拉拉,来生再见吧;永别了,我的美人;永别了,我无穷无尽的永恒的欢乐。”这时,他们渐渐消失了。“我这一生将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再遇见你啦。”

天渐渐地黑了。洒在雪地上的紫红色的晚霞光点也跟着褪了色。柔和的淡灰色旷野与紫色的暮霭交织在一起,颜色变得越来越淡。那淡紫色的、仿佛暗淡下来的天空,好像用手清晰地勾勒出镶了花边的白杨树轮廓,四周还弥漫着灰蒙蒙的薄雾。

心灵的哀伤使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变得异常敏感。他的头脑比以往更清晰,在捕获着四周的一切。这些东西对他来说都具有罕见的独一无二的特性,就连空气也不例外。冬季的夜非常寒冷,像是一位怜悯万物的目击者,被不曾见过的同情感充实着。就像是之前一直都没有这样的黄昏,今天是第一次感受到一样,像是特意为了慰藉陷入寂寞的人才变成如此黑的模样。背对着地平线的树林围绕着山峦,似乎不是作为这里特有的景致才存在的,而是为了表现出怜悯才从山峦上长出来的一样。

医生差点要用手把眼前的这番美景给抹掉,就像是要抹掉那些难缠的怜悯的人,他想跟照在身上的晚霞说:“谢谢。没必要来照我。”

他仍旧站在台阶上,看着那扇关上了的门,自己就这样与世隔绝了。“我心中的那轮明亮的太阳落山了。”他心里反反复复地叨念着这句话。他的声音非常虚弱,勉强把这几个字按顺序读出来,因为喉咙在抽动,而引起一阵阵发痛,它们时常断断续续。

他走进了屋子,心里产生了两种不同的独白:对自己乏味的、虚假的事件性的独白,还有对拉拉繁杂的、无边无垠的独白。他想:“得立即回莫斯科去。首先是要好好地活下去。不要失眠。不要躺下睡觉。黑漆漆的夜幕下,写到疲惫不堪,头晕眼花。还有件事,就是赶紧把炉子里的火生好,不能让自己在今晚的寒夜里冻死。”

他又重新对自己说:“我这一辈子也不会把她忘记的,这个美丽的人儿。只要我的心里还记着你,只要我的怀中和我的唇上的爱恋还存在,我就会与你在一起。我将在流传万世的诗篇中洒尽思念你的眼泪。我将在温柔的、令人隐隐作痛的悲伤的回忆里写下对你的思念。我会在这儿把它们写完。我将把你的容颜刻画在纸上,如同风暴袭击之后,溅得比什么都有力、比什么都远的海浪留在沙滩上的痕迹。大海弯曲的曲线把浮石、软木、贝壳、水草以及所有它可以从海底卷起的最轻的和最没有重量的东西抛上岸。这是朝着远方无限伸展的波涛汹涌的海岸线。生活的浪头就是这样把你冲到我的面前,我的天使。我将怎样去描绘你才好。”

他走进屋里,锁上了门,把皮袄脱下来。他走在拉拉早上清扫过、离开时因慌忙被弄得十分凌乱的房间里,看到被抓乱的床铺、随意堆在地上和椅子上的东西时,他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似的跪倒在拉拉的床边,胸口紧紧地贴着床沿,脸深深地钻进垂下来的羽毛褥子里,像个受伤的孩子那样放肆地哭了起来。但他只哭了一小会儿。就马上站了起来,赶紧把眼泪擦掉,用惊讶的、疲倦的眼神环顾了四周,翻出了科马罗夫斯基留下的酒瓶,把瓶塞打开,倒了满满一杯的酒精,掺了水,又加了点雪,犹如他刚刚宣泄的、无法慰藉的眼泪,开始心急火燎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尝起这种混合物来,并且喝得有滋有味。

14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开始醉了。他慢慢地变得不太理智了。他还从未有过这种奇怪的变化。他不再收拾房间,不再在乎自己的饮食,黑夜和白天已经颠倒了。自从拉拉走后,他已经渐渐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他一边喝着掺了水的酒精,一边为她写作品。他的诗、札记里的拉拉,在他不停地修改、酝酿中,与那个真正的原型——跟卡坚卡一起在旅途中行驶的真实的妈妈,离得越来越远。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这些修改,出于极力表达准确和完善的考虑,但它们也符合内心压制的暗示,这种暗示不让他过于坦率地抒发个人情感和曾经真实的过去,生怕伤害或冒犯与他写出的和感受的直接有关的人们。这样,血肉相关的热气腾腾的还有那些未冷静的东西便不在诗里了,平静之后的广阔又把淌血和致病因素给取代了,个别的情形被这种广阔推崇到大家都熟悉的空泛的感受上去。他一直都没有追逐过这个目的,但这种广阔,自动而来,像行驶中的拉拉在路上给了他慰问,像她遥远的致意,像她在梦中的出现或者像她的手触及他的额头。他钟爱诗中的这种使人精神高尚的印记。

在为拉拉哭泣的时候,他把各个时期与自己有关的各种事物,比如自然、日常生活等东西重新在心里过了一遍。像往常一样,他写作时,所有的灵感都一起向他涌来。

这又让他联想到,对历史,所谓历史的发展,他与普通人的理解截然不同。他认为,历史就如植物王国的生活。冬天下雪的阔叶树林光裸的枝条干瘪得可怜,犹如老年人赘疣上的汗毛。春天,短短几天里树林就焕然一新了,高入云端,能在枝叶茂密的密林里迷路或躲藏。这种变化是运动的产物,植物的运动比动物的运动速度要激进得多。动物不及植物的生长速度,而我们永远不能注视植物的生长。树林不能随意搬移,我们不能罩住它,察看它位置的变动。我们见到它时,它永远都处于静止的状态。而在这种静止的环境中,我们却可以找到永远在发展、在变化而又无法觉察到的社会生活,这就是人类的历史。

托尔斯泰否认过拿破仑、统治者和领导者们所起的开创者的作用,但他这种看法并没有一直贯彻下去。这只是他所想的,却不能准确地阐述出来。谁都无法凭空捏造历史,谁都无法看到历史,就跟谁也无法看见青草生长一样。战争、革命、沙皇和罗伯斯庇尔们代表了历史上目光短浅的鼓动者。革命是发挥积极作用的人、片面的狂热者和自我克制的天才所制造的。他们能在短暂的时间内把旧制度推翻。变革持续几周,最多也就数年,这种变革的局限的精神将在往后几十年甚至几世纪都被人们所追崇着,像圣物一样被人供养着。

他一边痛苦地思念着拉拉,同时也为前不久在梅留泽耶沃度过的那个美好的夏天而伤心欲绝。那时革命就是人们的全部,在那个夏天革命从天而降,于是人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疯狂着,每个人的生活虽然互不相干,却是万众一心地相信着最高政治的正确,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没有例证。

他在涂改各式各样的旧作时,又重新斟酌了自己的观点,并指出艺术永远是为美服务的,而美是掌控形式的一种幸福。生存契机则是一种形式,所有有生命的东西必须具有形式才能继续存在下去,所以艺术,包括了悲剧艺术,是一篇关于存在幸福的故事。这些想法还有札记让他感到幸福——那种悲剧性的和充满眼泪的幸福,他的头因之而感到疲惫和疼痛。

安菲姆·叶菲莫维奇来看望过他。他带来了伏特加,并告诉他安季波娃带着女儿跟科马罗夫斯基一起走的时候所发生的事情。安菲姆·叶菲莫维奇是坐铁路的手摇车来的。他责备医生没有照料好马,无论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怎么央求他再宽限几天,可他还是把马牵走了。他答应医生,三四天之后再亲自来带他离开瓦雷金诺。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沉醉在写作中的时候,会忽然非常清晰地想起那个已经走了的女人,心中涌起一股柔情,心如刀绞,痛苦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像在童年的时候,在夏天那丰富的大自然中,在鸣禽的啼叫中使他好像听到了死去母亲的呐喊声。如此习惯于拉拉、听熟了她的声音的听觉,现在偶尔竟会骗他。他也会产生幻觉,好像她就站在隔壁的房间叫“尤拉”。

在这一个星期里,他还产生过其他的幻觉。周末的夜里,他梦见屋下有龙穴,就立即从梦中惊醒了。他睁开双眼。忽然,火光照亮了整个峡谷底,啪的一声巨响,不知道是谁放了一枪。奇怪的是,这种不寻常的事发生之后,不到一分钟医生又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他以为这一切都只是个梦。

15

这件事儿,是那夜之后发生的。医生终于被他的理智劝服。他跟自己说,如果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弄死的话,他可以找到一种更有效、更轻松的办法。他暗自发誓,只要安菲姆·叶菲莫维奇一来接他,他就迅速地离开这里。

黄昏前,天还很亮堂,他听见外面有人踏雪的咯吱声。他知道有人迈着轻快而坚定的步子向他的房子走来。

奇怪,会是谁呢?安菲姆·叶菲莫维奇必定会坐雪橇来的。谁会从荒芜的瓦雷金诺路过。“找我的吗?”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心底暗自想着,“不是来接我回城的。就是来逮捕我的。他们会把我怎样从这里带走呢?肯定是两个人。是米库利钦。”他好像是从脚步声中听出了来的客人是谁,便兴奋起来。目前还没猜到另外那个人。客人停在扯掉插销的门旁,并没有发现他所熟悉的锁,立刻又跨着自信的步子向前面走,用熟悉的动作,跟主人似的轻而易举地打开了路边的大门,走了进来,又小心翼翼地带上门。

在那人做出如此奇怪的动作时,医生正背对着门口坐在桌前。当他站起来,转过身去见到陌生人的时候,那人已经走到了门槛上,惊住了。

“您找谁?”医生无意识地随口问问,这毫无意义。当没有听到回答的时候,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并不觉得惊奇。

进来的这个陌生人身体强壮,体格匀称,面容英俊,身上穿着皮上衣和皮裤子,脚上穿着一双暖和的羊皮靴,肩上斜挎着一支来复枪。

见到他的那一刹那,医生对他的出现是一点也不吃惊。屋里找到的东西和别的迹象使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早就有了准备。很明显,是他在屋里储备了这些东西。医生觉得他很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他好像对于房子里有人居住也早有准备。医生住在这所房子里并不使他感到特别的惊奇。他也觉得医生很眼熟。

“这是谁?这是谁?”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拼命地回忆着。“上帝啊,我与他是在哪儿遇见过呢?会吗?或许是某年的一个炎热的五月早上。拉兹维利耶火车站。凶多吉少的政委车厢。明确的想法,态度的坦率,严厉的法则,真理的化身。对了,这是……这就是斯特列利尼科夫!”

16

他们谈了很久,一连几个小时,会这样谈话的也只有是在俄国的俄国人了,尤其是那些处于惊恐、悲伤、发疯、狂怒中的人,那时整个俄国的人都是这样的。已经是黄昏了,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

斯特列利尼科夫之所以滔滔不绝,除了跟别人一样有说个没完没了的习惯外,还有其他的因素在里面。

他的话似乎总是说不完,一直揪着医生说话,而这只是为了避开孤独。不知道他是害怕良心的谴责呢?还是害怕对他穷追不舍的悲伤的回忆,又或者是对自己的不满一直在折磨着他呢?他对自己的不满已经到了无法忍耐,甚至是羞愧得想要杀了自己的地步了。也许他已经做出了可怕的、无法挽回的决定了,所以他不想孤单单的一个人,要是可以的话,他借助与医生交谈还有待在一起的时候,把执行这个决定的时间推迟?

无论怎么说,斯特列利尼科夫把他苦恼的秘密隐藏了起来,除此之外的话则发自肺腑。

这是世纪病,也是时代的革命疯狂。心里想的跟说的还有表现出来的都不一样。大家的良心都一样肮脏。谁都有理由觉得自己是罪孽深重,自己是个不被察觉的罪犯,是个还没有被揭穿的骗子。只要还有借口,就会在假想中掀起自我讨伐的狂浪。人们诋毁自己不单单是畏惧,还有一种破坏性的心理病的喜好,心甘情愿地在形而上学的模模糊糊状态以及自我谴责中沉浸,这种狂热一旦不受到任何约束,将会永远都没有办法阻止。

斯特列利尼科夫是一名高级将领,还当过军事法庭的成员,读过、听过不少书面的、口头的关于这种死前的供词。如今他的自我狂热症也发作了,对自己做了全新的、全面的评价,把所有的一切都做好了总结,他觉得一切都是狂热的、不正常的、荒谬的扭曲。

斯特列利尼科夫乱七八糟地说着,从一开始的表白一下子就转到了坦白上去。

“这发生在赤塔的周围。这屋子里的橱柜、抽屉都被我用稀奇古怪的东西给塞满了,可能这让您觉得惊奇吧?这些军事物资都是红军占领东西伯利亚后我们征收来的。是的,我一个人没有办法拖过来的。生活对我比较照顾,一直都有对我忠心不二的人。蜡烛、火柴、咖啡、茶、文具还有别的东西,一些是捷克的军用物资,另一些是日本货和英国货。十分奇怪吧,我说得不对吗?‘我说得不对吗?’这是我妻子的口头禅,您可能已经发现。我那时没有立刻告诉您,事到如今我得跟您坦白了。我是来这儿探望她还有我女儿的。我很晚才打听到,她们好像住在这里,唉,我还是来迟了。我从谣言中得知您跟我妻子非常亲近,第一次听说‘日瓦戈医生’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回忆这些年从我眼前晃过的不计其数的人里,匪夷所思地记得有次被我审问的医生也是叫这个名字。”

“您不会是后悔那时没把他给毙了吧?”

斯特列利尼科夫允许他把这句话插进来。或许他压根儿就没发觉日瓦戈的插话把他的独白给打断了。他接着漫不经心地往下说:

“我曾嫉妒过你们的感情,就算是现在也还是嫉妒着。可以不这样吗?我是这几个月才在这里躲藏的,我在东边地区别的接头地方被人发现了。我被诬告了,不得不接受军事法庭的审讯。结果很容易想象。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罪。我希望等以后环境改善后再把罪名洗清、证明自己是清白无辜的。我决定先消失一阵子,在被捕前先躲藏起来,过隐居的生活,四处流浪。可能我会得救的。只是一个年轻的无赖骗取了我的信任后又把我给坑害了。

“冬天,我徒步穿越了西伯利亚,到了西方,忍受着饥饿,东躲西藏的。我藏在了雪堆里,大雪把火车都给覆盖住了。我就在里面留宿。西伯利亚的铁路上停着数不清的空列车。

“我流浪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流浪的男孩,他被游击队判了死刑,与别的死囚一起等着被处决,他没有被打死。他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等缓过气,恢复了体力后,就跟我一样藏身在野兽的洞穴里。至少他是跟我这样说的。他就是个坏蛋,品行恶劣,读书时还留过级,他的功课坏得太离谱,曾被学校开除过。”

斯特列利尼科夫说的越是详细,医生越是清楚他说的人是谁。

“他是姓加卢津,叫捷廖沙吧?”

“没错儿,就是他。”

“捷廖沙说游击队要枪毙他们是真的。他没有胡编乱造。”

“捷廖沙唯一的优点就是非常爱他的母亲。他父亲被当成人质绑走后就没有消息了。他知道母亲被关在监狱里,命运会跟父亲相同,就下定决心不管怎样都要把母亲给救出来。他去向非常委员会自首,并心甘情愿地为他们做事。他们说会免去他所有的罪行,交换的条件是供出主要的罪犯。他就把我的藏身之处给指出来了。幸好我有准备,迅速躲开了。

“经过无法想象的艰难困苦和数不清的冒险后,我终究还是穿过了西伯利亚来到了这里。这儿的人都十分了解我,他们是不会想到我在这儿的,他们认为我不可能如此大胆。事实上,我在不远处的空房子里藏匿时,他们却在赤塔周围寻找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如今算是完了。我在这儿被他们给盯上了。您瞧,天就要黑了,我讨厌的时候也快到了,我很早以前就失眠了。您知道这是多么痛苦。如果您没有把我所有蜡烛都点完的话——上好的硬脂蜡烛啊,我没有说错吧?咱们再说一阵子吧。我们就一直说到您无法支持下去为止,那我们就奢侈些,把蜡烛点着,陪着我们谈到天亮。”

“蜡烛都在。我只开了一盒。我点的是煤油,就是在这儿找到的。”

“您还有面包吗?”

“没。”

“那您是怎么过活的?算啦,我问了也是白问。您是吃土豆来填饱肚子的。我都知道。”

“没错儿。土豆这儿有的是。房主的经验很丰富,懂得储备,知道该如何把土豆藏好。土豆在地窖里保存得非常好。既没烂也没被冻坏。”

斯特列利尼科夫突然间又说起了革命。

17

“这些对您而言都是没有价值的空话。您没有办法理解。您是在另一种环境下成长的。城市郊区、铁路、工人宿舍是另一个世界。这里肮脏、拥挤、贫困,有对劳动者、对女人的凌辱。那些被母亲溺爱的儿子、大学生、有钱人家的少爷和商人的子女,他们的欢笑、无耻都是正常的,并且不会遭受任何惩罚。他们借着玩笑或轻视的怒容摆脱开被抢掠一空的、被欺负凌辱以及被蒙骗的人的苦楚跟泪水。一群丑恶得无以复加的寄生虫,他们得意的只不过是向来没有觉得难过,一点追求也没有,没有对世界做过些什么,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们却把生活当成战争,为自己爱的人扫清道路。虽然我们只是把痛苦带给了他们,却没有一丝一毫地欺侮过他们,我们所要忍受的痛苦和折磨比他们要多得多。

“我得先告诉您一件事,然后再接着往下说。您要是还珍惜生命的话,就立即离开吧。他们搜捕我的圈子已经开始缩紧了,无论结果怎样,都会把您牵扯进来的,我们一起谈过话这件事就能把您牵扯进我的案子。除此之外,这里的狼也很多,前两天我才开枪把它们给打跑了。”

“啊,这么说来,那枪是您开的?”

“是我。您听见了?那是我去另一个躲藏的地方,还没有走到,从不同的迹象不难断定出,那里被发现了,那儿的人估计被打死了。我只在您这儿待一个晚上,天一亮我就走。好了,要是您愿意的话,我就接着往下说。

“难道特维尔大街和亚玛大街只有在莫斯科,只有在俄国才有吗?只有俄国才有带着姑娘一同乘坐着马车飞驰而过的戴着歪帽子、一身套带长裤的玩世不恭的少爷?夜空下的街道,一个世纪以来的夜空下的街道,骏马,玩世不恭的少爷,随处可见。时代是由什么构成的,十九世纪是根据什么来划分历史时期的?是社会主义思想的产生。革命发生了,敢于自我奉献的青年人走在了街垒上。政论家们殚精竭虑,怎样去制止金钱的罪恶,呼唤起并维护穷人的尊严。马克思主义顺势而生了。它看到了罪恶的根源,找到了根治的方法。它成了世界上无坚不摧的力量。可是,一个世纪过去了,特维尔大街和亚玛大街,肮脏与圣洁,骄奢与贫困,传单与街垒,从未改变和消亡过。

“啊,她是女孩子,中学时期的女生是如此可爱!您简直没有办法想象。她时常到她同学家里去,那儿是布列斯特铁路职工的宿舍区。布列斯特铁路原来就这么叫的,后来换了好几次名字。我父亲,也就是现在的尤里亚金军事法庭的成员,那个时候是车站地段的养路工长。我总是会跑到那个院子去,遇见过她几次。那时的她还是个小姑娘呢,但警觉的神色已经出现在她的脸上和眼睛里。这个时代里全部的主题,它所有的眼泪还有怨恨,它的觉醒与它所累积的所有仇恨与骄傲,全都刻在了她的脸,摆在了她的姿态上,刻画在了她的羞涩与洒脱的体态上。能用她的名字,借她的嘴提出控诉来。您赞同吧,这可不是小事。这是命运,是某种标志。这是生来就拥有的权利。”

“您说得太妙了。那时,我也见过她,就像您描绘的那般。她是个中学生,与不同于儿童的那种神秘的女主角相结合了起来。她的影子在墙上移动,那是个警觉自卫的影子。我见到她时就是那个样子的。她那时的模样,我现在都还记得。您的形容非常出色。”

“您见过她,还记得她?您为此又做了些什么?”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您瞧啊,整个十九世纪及巴黎的那些革命,从赫尔岑开始的一代代俄国侨民,不管是付出行动的,还是没有付出行动的想要刺杀沙皇的人,全世界的工人运动,欧洲议会还有大学里所有的马克思主义,一整套新的思想体系,新颖而又飞快地推论还有嘲弄,所有为了怜悯而采取的辅助性残忍手段,这所有的一切都被列宁吸收后并在自己的身上表现了出来,用于对过去的报复,袭击之前所有的罪恶。

“俄国那无法磨灭的巨大形象跟着他一起在全世界站立了起来,它是一支蜡烛,为了人类的无所事事和苦难燃起了这赎罪的蜡烛。我为什么会跟您说这些呢?这对您来说只是华丽空洞的漂亮话,是毫无意义的噪声而已。

“为了她,我上了大学,之后当了教师也是因为她,去人生地不熟的尤里亚金供职。我涉猎群书,得到了许多知识,为了她有所需要时,我能帮助她。我去从军,想要在结婚三年后再次占据她的心。战后,我从俘虏中逃脱后,利用我已经死了的传言,改名换姓,一心一意地投身到革命中去,想为她所忍受的所有痛苦报仇,帮她清洗那些悲伤的回忆,好让过去一去不复返,让特维尔大街与亚玛大街都不复存在。她和女儿就在附近!我得付出怎样的毅力才可以压制住奔跑到她们的面前,看看她们的冲动啊!我想把这一生的事业给完成!只要现在可以跟她们见上一面,我会不惜任何代价的。她走进房间的时候,如同窗户被打开,阳光和空气立即就跑进屋里。”

“我知道您是多么爱她。请原谅,您清楚她对您的爱有多深吗?”

“对不起。您说什么?”

“我说,您清楚她对您的爱有多深吗,在这世界上您是她最亲的人?”

“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她?告诉您的?”

“是的。”

“请原谅。我知道这样的请求您是不会应允的,要是我的请求不过分的话,而且还在合情合理的范围以内,麻烦您一字一句地把她的原话都告诉我。”

“我非常愿意。她把您当作是做人到顶点的典范,还没有一个跟您一样的人在她的面前出现过呢。她说世界的尽头如果闪现出她与您一起居住过的房子,不论在任何地方,就算是在天边,她爬也会爬到房子面前的。”

“很抱歉。这要是没有涉及你们的隐私的话,请您想想她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说的?”

“就是在她收拾这间房子时,在院子里抖地毯时说的。”

“非常抱歉,请问是哪一张?这里有两张地毯。”

“那张大的。”

“她一个人是没办法拿动的。是你们一起拿的吧?”

“没错儿。”

“你们是各抓一头,她的身子往后仰,把双手甩得非常高,就像荡秋千那般,把脸转过去躲避被抖出来的灰尘,眼睛微微地眯起,哈哈大笑?我说错了吗?她的习惯我是非常清楚的!你们再靠拢一起,把沉重的地毯对叠成两折,然后再叠成四折,她会边说笑,边摆出不同的怪样子来。我没说错吧?是这样吗?”

他们站起,走向不同的窗口前,向各自的方向望去。沉默了一小会儿,斯特列利尼科夫走到日瓦戈身边,一把抓起了他的手,把他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胸上,接着像之前那般急促地说:

“十分抱歉,我知道,你藏在心里最珍贵的角落被我碰到了。要是可以的话,我还得仔细地跟您询问呢。请千万别走开,别把我丢下,一个人的滋味很难受。我很快就会走了。离别了六年,简直无法想象的忍耐。我知道自己还没有赢得全部的自由。我想先把它赢得,之后我就完完全全的是她们的了,我的双手也就解开了。我所有的希望都化为了泡影。他们明天就会来抓我了。您是她的亲人。或许您有一天还会再见到她。哦,上帝呀,我在说什么呢?这简直就是疯了。我会被他们抓住,不等我辩白,就迅速向我扑来,又喊又骂地把我的嘴给堵起来。他们这一套,难道我还不清楚吗?”

18

他终于可以好好睡觉了。长期以来,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第一次躺下就熟睡了。斯特列利尼科夫在他那里留宿。他被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安顿在隔壁的房间里。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夜里醒了过来,翻下身子,被子滑到地板上,他又把被子拉好,在短短的时间里,他又美美地睡熟了。他在后半夜开始做起短梦来,梦见了他童年的事,一下子梦见这个,一下子又梦见那个,画面十分清楚,梦到许多细节,不像在做梦。

在梦里她母亲画的一幅意大利海滨水彩画挂在墙上,绳子不知怎的就断了,画框砸在了地上,摔碎的玻璃声把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给吵醒了。他把双眼睁开。不,不是那样的。这估计是安季波夫,拉拉的丈夫帕维尔·帕夫洛维奇,也就是斯特列利尼科夫,在开枪吓唬那些狼。不,别胡说了。这的的确确是画框从墙上掉下来的声音。画框就躺在了地板上,玻璃被摔得粉碎了。他确定了之后又继续做着梦。

他醒来后,觉得头非常疼,睡得太久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是谁,在哪里,是死了还是活着。

他立即就想了起来:“我把斯特列利尼科夫留宿在这儿了。很晚了。得把衣服穿好。他可能已经起来了,如果还没起来,那最好把他叫醒,煮些咖啡,我们一起喝点咖啡。”

“帕维尔·帕夫洛维奇!”

没人回答。“还睡呢。睡得可真沉呀。”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有条不紊地把衣服穿好,进了隔壁的房间,斯特列利尼科夫的皮军帽就放在桌上,可他却不在。“估计是去散步了,”医生想着,“帽子都没有戴。是去锻炼身体了吧。今天就得把在瓦雷金诺的生活给结束了,回城去。今天又晚了。我又睡过头了。每天早上都是这样。”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生起炉子后,就提起水桶去井边打水。离台阶不远的地方,帕维尔·帕夫洛维奇的尸体就横躺在路边,洁白的雪把他的头埋得深深的。他自杀了,子弹穿过了他左边的太阳穴,周围的血和雪在寒冷的空气中凝聚成暗红色。向四面八方喷射的血珠与雪花在冬季的严寒中滚成暗红色的小球,就像是被冻僵了的花楸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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