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6年的一天,亨利克·显克微支出生于距华沙不远的伏拉·奥克热雅小镇上,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时光。他的旧居是一所精雅别致的庄园,静静坐落在白杨树夹道的车路尽头,常春藤一直爬上了门前的台阶。庄园内极其宽敞的客厅墙壁上缀满着雕刻、绘画等艺术品。庄园的外围花木蓊蓊郁郁,桦树的暗影细细地铺落在地上,清雅幽静。延伸出去的那一片广阔的草坪、小树丛和石楠丛生的绿地相映成趣,十分美丽。
显克微支的家人对他幼年的启蒙教育颇为重视,特地聘请了一位高尚的修道院院长以及一位法国妇人为他做家教。除此之外,他身边时刻都围着一群忠贞不贰的仆从,这些人被他视为家人一般地对待。这些仆从中的一个喜欢唠叨但有着一副善良心肠老人——尼可莱斯,被显克微支写进了他创作的短篇故事《老仆》(1875)中。
显克微支没有留下私人日记,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但一位对他作品有着专门研究的评论家M·C·顾肯表示,显克微支早期创作的小说《哈尼亚》(1876)中有一位慈祥和蔼的妇人,极有可能就是以他母亲为原型,而那位忠于荣誉及宗教的波兰老绅士身上则处处可见他父亲的影子。这个家族对于中世纪留存的传统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崇敬与坚守,譬如年轻男子成年时,必须要参加类似18世纪骑士受封的仪式。而《哈尼亚》中的主角——青年亨利克,很可能就是显克微支本人的自画像。故事中的这位年轻人,敏感细腻,想象力丰富,为人慷慨大度,透过他似乎能看到中世纪那群忧郁而情感丰沛的抒情诗人。
从显克微支相当重视体能与智慧训练的成长环境中,几乎可以断言,他从年轻时代起,就是一流的弓箭手和优秀的骑士——正如《哈尼亚》中出现在他笔下的那个骑着心爱的马可以一跃而过花园门栏的波兰青年一样。
后来亨利克·显克微支离开伏拉·奥克热雅小镇,毅然前往华沙大学进行深造。快到毕业之时,他被家族依照传统来托付给一位教授来督促引导他走完学生时代之路。而就我们所知,这位教授是一位自由进步的思想家,视宗教为过时的迷信。这种论点无疑颇使这位来自严守传统的家庭的青年感到动摇与迷茫,但从他后来的成长生活中来看,这段时期反而是使他信念变得更为坚定的“炼金石”。
显克微支在华沙交友甚广,而他高贵的出身很快就被朋友们所知晓。他的朋友之一则显得十分怪异,显克微支后来就把他写进《哈尼亚》中,创造了赛林姆这个形象: “他的眼睛与鞑靼人没有丝毫相似;而是大而黑,蕴含着忧郁及迷惘。和同学打架时,就不自觉地扩张开来,射出恶狼一样残酷的凶光。”
显克微支有着为数不少肖像画,从画中可以看到大学毕业时他是一个优雅俊美的青年,天庭饱满,鼻若鹰钩,髭须悬垂;眼睛总是闪耀着智慧光芒与生之喜悦,周身洋溢着调和的、充沛饱满的男性气质。
从显克微支从学校教育束缚中逃脱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用“李特沃斯”的笔名在评论杂志上撰写文章及短篇故事。他第一篇小说《徒然》发表于华沙的《卡尔罗纳沃兹卡报》上。尔后他怀着年轻人想一窥外面世界的夙愿,离开了华沙来到了法国巴黎,并在这里停留了很长的一段时期,之后他又辗转去了美国。在此期间,他曾游历加州及西部,跟当地的农人生活在一起,这些难得的经历最终都成了他创作《旅美书简》的素材。他在书中描写为了追求自由而移民到新世界的丛林却遭遇穷困厄运的波兰人,细致地刻画出了他们的希望、失望及痛苦绝望。这些简短而生动的故事,深深吸引并感动了波兰人,就像法国人被比耶·洛蒂的书所深深吸引一样;他们的作品同样都非常成功。
他回到波兰后不久,便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但他的妻子却很快被死神攫走,留给他只有两个孩子。工作成为他心灵的慰藉,这份厄运促使他变得更成熟深沉,他的天赋和才气也被激发出来。他创作发表了为数可观的短篇故事,其中最轰动的是《胜利者巴尔泰克》(1882),叙述了一位头脑简单、心地纯真的波兰农夫的故事。主人公巴尔泰克在1870年法国战役中奋勇杀敌,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战争结束后,他的英勇事迹却被埋没了。他曾颓然地试图重回军旅生活,但境遇却每况愈下。最终,他被逼不得不将自己的房子都卖了出去,他的妻子也陷入流离失所的凄惨境地。
《音乐家扬科》是显克微支另一篇杰出的短篇小说。扬科,一个穷苦的农家子,对音乐的狂热驱使他偷了放在城堡客厅内的一把小提琴。最终他被逮捕拘押起来,在愚不可及的刽子手无情的鞭笞下屈辱地离开了人世。
从显克微支早期的两篇作品中大略能看出他创作的主题:对抗自私自利的地主阶级,帮助卑微而且饱受苦难的平民;宣扬仁爱、慈善的真理。爱与热情构成他人格的全部。他梦想着一个没有等级之分的社会,一个启发民智、给予他们更多自由的社会。与他亲近的一些作家,如路伯斯基、巴拉基及拉姆等,心中的理想与光芒都和他有着相似性。
随着《灯塔看守人》《家庭教师的回忆》等作品逐渐进入大众的视野,人们开始一致推崇他的作品,纷纷赞美他的作品取材真实、文笔精练、观察细致入微,字里行间流露的才思,感性更胜乎理性。
毫无疑问,显克微支是一位完完全全的自然主义者,但他的自然主义与左拉或者福楼拜有着很大的不同。他讨厌描写那些面目可憎的事物,而是去直接再现人们每天的生活。与其将笔下的人物理想化,他宁愿深入去挖掘他们的内心深处,聆听并尊重每个人物内心最真实的声音。他的作品寓含戏谑但不仇恨的轻讽之趣,同时也将最深刻的同情寄予不幸者。
这位道德家后来却改变了道路,成为一位历史学家,因为他把自己研究的范畴从单纯的道德扩展到整个波兰民族。苦难铸就的波兰史上记载着其和邻国不断的对抗,以及被侵略与占领、连国土也惨遭瓜分的史实。18世纪的波兰被普鲁士、俄国、奥地利割裂瓜分;就连拿破仑时期,法国军队也曾入侵过波兰。1830—1863年间,波兰人民不断地进行反抗斗争,但每次都会被恐怖残酷地镇压下去,这也是这个不快乐的国家戏剧化动乱的根源之一。然而每个波兰人民都记得他们国家曾有过的强盛而光荣的时期。那时,波兰幅员辽阔,在欧洲仅次于俄国;还有索别斯基从土耳其人手中收复维也纳,从异教徒的奴役下解救匈牙利人的情形。更近一些的是波兰人跟入侵的鞑靼人、哥萨克人组成的亚洲游牧民族所进行的那场无比惨烈的战争。这些深印在波兰人民脑中的光荣时期之记忆,始终激励显克微支,最终写下他著名的三部曲——《火与剑》《洪流》及《伏沃迪约夫斯基先生》。作者让他丰富的创造力在想象的天空中肆意驰骋,把17世纪波兰人的生活及苦难用笔写活了。这三部使读者缅怀14世纪的作品(应该再加上《十字军骑士》),与司各特或大仲马的虚构性作品都大不相同。显克微支将真实的内容倾注在虚构的人物和情节之中,从来不曾为诗的美感而牺牲作品的现实性要求。
显克微支此时的成就已经足以令他感到骄傲与自豪。在波兰人眼中(外国人还没有这层认识),他已经被敬若神祇,代表着作家最高的高度——他是祖国苦难与屈辱的具体刻画者,同时也是一位崇高的爱国者,他抚慰着他们的内心,使他们重拾对未来的信心与力量。但对这样一位已经把眼光放置在探索人类命运这一高度的作家来说,对荣誉的追逐是永远不会止息的。
显克微支曾写了两部小说专门来对这类哲学问题进行研究,对人类的感情和意志、情绪的起伏及感性理性的冲突等问题都进行过深入的分析。1890年以作者自传体写成的《毫无准则》一书,公开攻击19世纪末极负盛名的奥古斯特·孔德和斯宾塞所推崇的教条主义。主角波瓦涅茨基是个懒散却富有极强的分析能力的人,他不仅仅能解剖自己,也能剖析自己百无聊赖的生活。无端的空想使他开始怀疑,并在怀疑中逐渐失去道德意识。显克微支的结论向我们证明了一个真理:信仰的缺失是万恶之源,将会毁灭这个世界的一切存在。
与之同时期的第二篇小说《土地之子》的结论则显得不甚明朗,直到趋近结尾时,信仰的光芒才开始闪耀在英雄的心中。主要角色被那些从生活中剪裁下来的人物环绕在其中,那些人物包括了势利鬼、伪善者,甚至是被年轻一代所推崇而风行一时的乌托邦主义者。
1895年,显克微支在国内的声望如日中天,《你往何处去》一书奇迹般的巨大成功又使他成功跻身于国际知名作家之林。但他为人极为虚心谦卑,因文学上的声望而骄矜自傲的念头从来不会在他身上萌生。一位为他立传的传记家在信函中提及了《你往何处去》在商业上的成功:
“《你往何处去》的译本之多,不是其他小说所能望其项背的。除了英、法、德、西、意、俄等重要语言文字的翻译外,还有瑞典、丹麦、荷兰、匈牙利、斯拉夫、葡萄牙、新希腊、亚美尼亚、芬兰等语言的译本。在遥远东方的日本也有其国文字的译文。去年君士坦丁堡一位出版家还送给我一本阿拉伯文译本。12年前我曾在一本英文杂志《黑与白》读到这样一段话:《你往何处去》单凭英译本的销售量就已凌驾其他名著之上。其后又有许多新的版本和译文出现,以法国最盛,各种版本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精装与平装都有,售价从一法郎到五十生丁不等。”
显克微支做出以“不朽之城”——罗马为题材来撰述一部小说的决定,应该跟他曾读过塔西佗的《编年史》及他在罗马长时期游历的经验息息相关。他有一次参观古老的卡普安门附近的一个小礼拜堂时,看到一块有一半字迹已经在时光的流转中湮灭不清的碑铭,上面依稀可以看出曾刻着: “Quo Vadis,Domine?(主啊,你往何处去?)”铭文引用了圣彼得的故事。传说圣彼得在尼禄王残酷的迫害与压迫下逃出之后,在亚庇安道上遇见基督,彼得问基督: “主啊,你往何处去?”基督回答: “由于你背弃了你身后千千万万与你同在的民众,为了弥补你的罪恶,我将再回罗马接受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宿命。”
《你往何处去》的成书速度非常之快,这要归功于显克微支平素在基督教起源方面所具有的渊博知识储备,另外他对历史学、考古学也有深入的研究与深刻的思考。此书在圣摩尔及布列塔尼完成其大部分的写作任务。
《你往何处去》的出版在波兰乃至整个欧洲都掀起了轩然大波,历史小说再度成为公众所关心的话题,并引起了各界激烈的争论,但最终还是未得出一致的结论。反对者声称历史小说本身是一种错误的体裁,不能被并入正规的历史,因为历史小说中大部分人物都是虚构的,每天的生活乃至细节之处都是作者自己的创造;再者它的真实性不足以作为信史的有力参考依据,这样也就无法成为任何严格的历史研究的可靠基础。
然而,我们为何一定要否认历史小说在历史与小说之间占着一个特殊的地位、拥有属于它自己的特定风格的事实呢? 无论多么重大的历史事件,如果它单单只是纯粹的历史,那么能真正接触并了解它的毕竟也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人。显克微支写作,就是期望给予大多数的读者接触到不同时期历史的机会,无论他们对历史的认识多么肤浅也没关系。若是显克微支没有费心创造出那么多动人的历史小说,那多少人仍然对过去的罗马生活一无所知啊? 显克微支曾为他的作品做出这样的阐释: “这本书着力表现了一个带领我们怀想过去的主题。书里的故事从罗马而生,缘于罗马辉煌的过去及其对其他作家的影响,所以从精神层面上来说,罗马的文化是属于全人类的财富。”
新基督教运动诞生于20世纪之初。因为19世纪末的巴拿马丑闻以及德雷福斯事件[1],人们的信心不断地被现实的残酷所动摇,于是理想主义的火种重新燃起燎原之势。读者开始厌倦泛滥至极的自然主义,渴求描写这个时代以外的风俗的作品。法国著名诗人、评论家及小说家保罗·普尔杰曾经详细分析过,称莲法国人的通奸也已经不能跟上历史的潮流了。这种时代的土壤为一系列历史小说的成长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成为历史小说兴盛的温床。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保罗·亚当的《力量》、马格里特兄弟的《灾祸》和剧本《西哈诺·德·贝热拉克》、《放纵的夫人》都是诞生于这个时期。
《你往何处去》从不质疑人们对上帝的信仰,认为信仰终归要胜过无神论、道德败坏的文明——换句话说,信仰终将击败物欲。书中没有任何与怀疑论者缺乏信念相抵触的观点,与此同时,其他人还能够从早期基督徒强权反抗与斗争的故事里寻找慰藉。《你往何处去》重塑了尼禄王时代的罗马,让它活在了每一个读者的心中。
显克微支从来不想写作那些理论性的论文,只想单纯地创作一部历史小说。他以娴熟的艺术手法游刃有余地处理各类小说题材,技巧高超,不必靠宣传那些神圣主旨来吸引读者的兴趣;他十分善于刻画小说中人物的心理转变,如维尼裘斯,通过穿插描写的方式来表现他内在情绪的波折及外在环境的改变,所以这些读起来都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我们眼中的裴特洛纽斯是一个时髦的业余艺术爱好者,敏捷、聪慧、热爱艺术,那是由于显克微支向我们表达出来他心中对裴特洛纽斯的印象而已。
波兰人对显克微支发自内心的崇敬,在1900年的显克微支文学创作二十五周年纪念会上能够看得出来。波兰全国掀起了购书热潮,波兰各个城市的代表都将荣誉授予了他。凭这份荣誉以及与之相伴的权利,他得以进入奥伯连格瑞的不动产里享受狩猎及垂钓的乐趣;更有趣的是,他有机会坐在千年老树的树荫下静静地体会冥思的意境。
显克微支从1905年被授予诺贝尔奖后,一直很享受平静而低调的生活方式,除了在热爱自然的天性驱使下到各处旅行之外,就在属于自己在卡巴西恩的不动产上享受新鲜空气。他最后的一本书《在荒原和沙漠中》(1910)是专门为青少年创作的。在这本书里,显克微支驾驭着他丝毫不逊色于当年的充沛想象力,将一个12岁少年在面临各种不同特殊处境时的反应刻画得淋漓尽致。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显克微支在瑞士的维威避难。他并不是出于恐惧而想要逃避,而是想为他千千万万的波兰同胞争取各国的理解与支持。他在瑞士为再度受围攻的祖国向整个文明世界发出一封著名的呼唤函: “轰鸣的炮火毁灭着我们的城镇及乡村,从尼尔曼的沙洲绵延到卡巴西恩的山巅。穿越我们最广袤的平原,饥荒的幽灵在四处飘荡。难道我们的祖国波兰没有权利呼吁、请求你们的援助吗?”然而在他尚未亲眼看见目睹自己力争甚久的波兰重建之前,死神就在1916年不期然地降临到维威,给显克微支带来了死亡的问候。
他小说的成就从来不乏质疑的声音,就连他自己也确曾怀疑过自己的才华。他有一次在写给一位朋友信中说道: “农夫在贮存谷物时非常确定他收进谷仓的小麦和稞麦等粮食将会对人类的健康有益。可是那些怀着虔诚信仰去进行创作的作者有时却难免会怀疑自己提供给人类的究竟是面包还是毒药。”
波兰人民从不怀疑这位伟大作家为他们国家所做的巨大贡献。他们一向把他奉作精神的表率、带领他们索回领土的旗手。全波兰人民对显克微支的谢忱在1924年举行的国家葬礼上充分流露了出来。显克微支的遗体在大家的坚持下被安葬于华沙教堂公墓,静静躺在波兰大主教之旁。
【注释】
[1]1894年法国陆军参谋部的犹太籍上尉军官德雷福斯被诬陷犯有叛国罪,被革职并处于终身流放,右翼势力乘机掀起反犹浪潮。此后不久即真相大白,但法国政府却坚持不愿承认错误。直至1906年,德雷福斯才被判无罪。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