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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莱的鬼魂

时间:2023-12-1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私刻鲁挤是他指定的唯一遗嘱执行人,是他唯一的遗产管理人,是他唯一的财产受让人,是他唯一的剩余遗产的继承人,是他唯一的朋友和唯一的送葬者。提到马莱的葬礼,把我带回到我刚才开头的地方来。马莱死掉了,这是毫无疑问的。私刻鲁挤一直没有把老马莱的名字涂掉,好多年以后,在货栈的门上还是这样写着:“私刻鲁挤和马莱”。这家商号就称作“私刻鲁挤和马莱”。

首先要说的是,马莱死掉了。他的死是毫无疑问的。在登记册上,他的丧葬是由牧师、办事员、殡仪员,以及主要送葬者签名的。那是私刻鲁挤[2]签的。私刻鲁挤的名声在交易所[3]里很响,凡是他愿意插手的事情,全都没有问题。

老马莱是像钉死的门钉一样死了[4]

注意!我并不是说,就我的知识范围,我知道一根门钉有什么特别的死。我自己倒可能认为棺材钉才是五金行业中钉得最死的东西。不过在这一比喻中有着我们祖先的智慧;我的亵渎神明的双手决不能随意改动,否则国家就完了。因此,你一定会允许我强调性地重复一遍说:马莱是像钉死的门钉一样死了。

私刻鲁挤知道他死了吗?他当然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呢?私刻鲁挤和他是合伙人,我说不上这有多少年了。私刻鲁挤是他指定的唯一遗嘱执行人,是他唯一的遗产管理人,是他唯一的财产受让人,是他唯一的剩余遗产的继承人,是他唯一的朋友和唯一的送葬者。可是即使这位私刻鲁挤,对于这桩伤心事,也并不那么难受得不得了,而就在举行葬礼那天,他还是一个出色的生意人,用道道地地的生意经举行了那次葬礼。

提到马莱的葬礼,把我带回到我刚才开头的地方来。马莱死掉了,这是毫无疑问的。这一点必须清楚地了解,否则我正要讲述的故事中,就不能发生什么奇妙的事情了。要是我们不完完全全地相信,哈姆雷特[5]的父亲是在那出戏剧开幕以前就死掉了,那么,他在东风吹拂的夜晚,在他自己的城堡的壁垒上蹀躞,比起随便哪一位中年绅士在天黑之后,猝然出现在一个凉风瑟瑟的地方——譬如说圣保罗大教堂墓地[6]——简直是在吓唬他儿子的脆弱的心灵,没有什么更引人注意之处了。

私刻鲁挤一直没有把老马莱的名字涂掉,好多年以后,在货栈的门上还是这样写着:“私刻鲁挤和马莱”。这家商号就称作“私刻鲁挤和马莱”。有时候,不熟识这行生意的人称私刻鲁挤为私刻鲁挤,有时候,却又称他为马莱,不过他两个名字都答应:对他说来,这完全是一回事。

哦!他可是一个要从石头里榨出油来的人[7],这个私刻鲁挤!他真是一个善于压榨、拧绞、掠取、搜刮、抓住不放,而又贪得无厌的老恶棍哪!又硬又锐利,好像一块打火石似的,可是钢棒从来没有在那上面打出慷慨的火花来;而且隐秘自守,默不作声,孤单乖僻,好像一只牡蛎。他内心的冷酷使他苍老的面貌蒙上了一层严霜,冻坏了他的尖鼻子,冻皱了他的面颊,冻得他脚步直僵僵的,冻得他眼睛发红,薄嘴唇发紫,冻得他用叽叽嘎嘎的声音说尖酸刻薄的话。他的头上是一层皑皑的白霜,两撇眉毛和坚硬的下巴也是这样。他走到哪里,就把自己身上的低温带到哪里;在大热天[8]里,他把他的事务所弄得冷冰冰;到了圣诞节这天,他也不上升一度去使那儿解冻。

外界的热和冷影响不了私刻鲁挤。没有温暖能够使他温暖起来,也没有寒冷的天气能够使他觉得寒冷。没有哪一阵风刮得像他那样冰凉刺骨,没有哪一场雪下得像他那样锲而不舍,刻意求成,也没有哪一次倾盆大雨落得像他那样从来不听从恳求。恶劣的天气不知道怎样才能打败他。最大的雨、雪、冰雹和雨夹雪,也只有在某一点上可以夸口说胜过他。那就是它们常常很大方地“布施”,而私刻鲁挤却从来也不干。

从来也没有谁在街上和颜悦色地叫住他,说一声:“我亲爱的私刻鲁挤,你好吗?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呀?”也没有叫花子来求他赏一个小钱,也没有小孩子来问他现在是几点钟了,在私刻鲁挤的一生之中,也没有男人或妇女曾经问过他一次到某处某处去的路怎么走。即使瞎子们的狗都似乎认识他,一看见他来了,就把主人拖进大门,拖进院子,然后摇着尾巴,好像在说:“黑暗中的主人啊,完全看不见比生有一双凶眼[9]来得好!”

可是私刻鲁挤才不在乎什么呢!这正是他所乐意的事情呢。在熙熙攘攘的人生道路上,侧着身子悄悄走着,警告一切有同情心的人远着点儿,对私刻鲁挤来说就是知道内情的人所谓的“好运气”。

从前,有一天——就在一年之中好日子里最好的一天,即圣诞节前夜——老私刻鲁挤坐在他的账房间里,忙碌着。那天天气昏沉阴暗,寒冷彻骨,而且大雾弥漫,他能够听见外面院子里人们鼻息咻咻地踱来踱去,双手拍打着前胸,双脚在铺道石板上蹬着,好叫身上暖和。市中心的时钟刚刚敲过三点,但是天已经很暗了。这一整天都没有明亮过,烛光在附近一些事务所的窗户里闪烁,好像是那可以捉摸得到的褐色雾气里的斑斑红晕。雾气正从每一条缝隙和钥匙孔里流进来,屋外的雾很浓,虽然院子再狭小也没有,对面的房屋看去却只不过是幢幢黑影了。看着那彤云低罩下来,把一切东西都弄得朦朦胧胧的,人们会觉得大自然近在咫尺,正在大规模地呼风唤雨。

私刻鲁挤账房的门开着,这样他就可以监视他的办事员,那人待在外面那间阴暗的、像是一种箱子的小房间里,正在抄写信件。私刻鲁挤生着非常小的炉火,但是办事员的炉火还要小得多,看来好像只烧了一块煤炭。然而他不能添加燃料,因为私刻鲁挤把煤箱放在自己的房间里,这样一来,要是这个办事员拿着煤铲走进来,老板肯定要预告说,他们两人有必要从此分手。因而,办事员只得围上他的白羊毛围巾,试着靠蜡烛火取暖。但由于他不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想这样取暖可没取成。

“圣诞节快乐,舅舅!上帝保佑你!”一个兴高采烈的声音传来。这是私刻鲁挤的外甥的声音,他来得太快,以至这声喊叫成了私刻鲁挤得知他的到来的最初的通知。

“呸!”私刻鲁挤说,“胡闹!”

私刻鲁挤的这个外甥在大雾和严寒中急速赶路,把自己弄得热起来,整个儿热气腾腾的。他的脸又红润又漂亮,他的眼睛闪着光,他的呼吸中又冒着热气。

“圣诞节是胡闹吗,舅舅!”私刻鲁挤的外甥说,“我确信,你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私刻鲁挤说,“什么圣诞节快乐!你有什么权利快乐?你有什么理由快乐?你是够穷的啦。”

“好啊,那么,”外甥兴奋地回答说,“你有什么权利不乐意?你有什么理由不开心?你是够富的啦。”

私刻鲁挤当时找不出更好的答话,只得又说了一声“呸!”跟着加上一声“胡闹”。

“不要生气呀,舅舅。”外甥说。

“不生气怎么行?”舅舅反问,“我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像这样的呆子的世界上!什么圣诞节快乐!滚它的圣诞节快乐!圣诞节对你有什么好处?这不过是这样的时候:你得付欠账却没有钱;你发现自己长大了一岁,却不是更能多活一个小时;你得结清各项账目,可是整整一打的月份里的每一项都表明你无利可图。要是我能够照我的心意办,”私刻鲁挤愤慨地说,“每一个嘴上挂着‘圣诞节快乐’到处乱跑的白痴,我一定要把他和他自己的布丁一起煮,然后拿一枝冬青插穿他的心脏,把他埋葬。[10]一定要这么办!”

“舅舅!”外甥求情说。

“外甥!”舅舅严厉地回答,“你去过你的圣诞节吧,让我过我的。”

“过圣诞节!”私刻鲁挤的外甥重复他的话,“可是你不肯过呀!”

“那么,让我不过好啦。”私刻鲁挤说,“但愿它会给你许多好处!它一向给过你许多好处了吧!”

“也许,有许多事情,虽然我没有从它们那儿得到过进款,可是我也许已经从它们那儿得到了好处。”外甥回答说,“圣诞节就是这类事情中的一种。可是我肯定,每当圣诞节期来临的时候,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好时候。即使撇开它神圣的名称和来源所引起的崇敬之心——如果任何属于它的东西可以撇开的话——这也是一个好时候。一个仁爱、宽恕、慈善、快乐的节期。在长长一年的光阴里,据我所知,唯有这个时候男男女女似乎不约而同地把他们紧闭的心扉无拘无束地打开,并且想到比他们低微的人们,就好像那些人的确是一同向坟墓走去的旅伴,而不是在另外的行程上的另外一种生物。因此,舅舅啊,虽然圣诞节从来没有把一小块金子或银子放在我的口袋里,我还是相信它给过我好处,而且还要给我好处。所以我要说,上帝祝福它!”

待在“大箱子”里的办事员情不自禁地喝起彩来,但是马上觉得这样做不合适,便拨弄着火,把最后的微弱的火星永远熄灭掉。

再喊一声试试看,”私刻鲁挤说,“那你就另谋高就去过你的圣诞节吧。你倒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演说家。”他又转向他的外甥,添上一句,“我不明白你怎么不进国会。”

“不要生气,舅舅。来吧!明天到我们家里来吃饭。”

私刻鲁挤说,他宁愿看见他——[11]不错,他的确说了,他把这句话完全说了出来,说宁愿看见他那副死样子,他也不去。

“那为什么呢?”私刻鲁挤的外甥嚷道,“为什么呢?”

“你为什么结婚?”私刻鲁挤问。

“因为我恋爱。”

“因为你恋爱!”私刻鲁挤吼着说,好像天底下比圣诞节快乐更荒谬可笑的事唯有这一桩,“再见!”

“别这样,舅舅,可是你在这桩事情之前就从来没有来看过我。为什么却作为现在不来的理由呢?”

“再见。”私刻鲁挤说。

“我什么也不要你的;我什么也不求你;为什么我们不能友好呢?”

“再见。”私刻鲁挤说。

“看到你态度这样坚决,我衷心地感到遗憾。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以我作为一方的争吵。不过我曾经作过努力要对圣诞节表示敬意,因此我要把我过圣诞的好心情维持到底。所以,祝你圣诞节快乐,舅舅!”

“再见!”私刻鲁挤说。

“祝你新年快乐!”

“再见!”私刻鲁挤说。

虽然如此,他的外甥还是毫无怨言地离开了那个房间,他在外边那扇门口站住,向办事员致以节日的问候。办事员尽管身上很冷,也比私刻鲁挤来得温暖,因为他热诚地回应了祝贺。

“竟然又有一个家伙,”私刻鲁挤听见了他的话,咕噜着说,“我的办事员,一星期只挣十五个先令,还有老婆、孩子,也高谈什么圣诞节快乐。我真要隐退到白德兰[12]去了。”

这个疯子一边让私刻鲁挤的外甥出去,一边让另外两个人进来。他们是两个魁梧肥胖的绅士,看上去和蔼可亲,这会儿脱下了帽子,站在私刻鲁挤的事务所里。他们手中拿着簿子和纸张,对他鞠躬。

“我想,这儿是私刻鲁挤和马莱商号吧。”其中一个绅士查着名单说,“我可以荣幸地称呼私刻鲁挤先生,或者马莱先生吗?”

“马莱先生死去整整七年了。”私刻鲁挤回答说,“他正是在七年前的今儿个晚上死的。”

“我们毫不怀疑他的慷慨之心是由他的健在的合伙人很好地代表着。”绅士拿出他的身份证明书来,说道。

果然不错,因为这两个人的性格很相似。私刻鲁挤一听到那个不祥的字眼“慷慨之心”就皱眉摇头,把那份证明书递回去。

“私刻鲁挤先生,值此一年之中最为欢乐的圣诞节期,”绅士拿起一支笔,说道,“比平常就更为需要我们准备一点东西,去周济贫穷困苦的人们,他们此刻正在遭受巨大的痛苦。先生,成千上万的人缺少生活必需品;还有上十万的人缺少生活上的安慰。”

“难道没有监狱吗?”私刻鲁挤问。

“监狱多得很。”绅士又放下那支笔,说道。

“还有联合贫民习艺所呢[13]?”私刻鲁挤追问,“那些地方还开工吗?”

“还开工。不过,”绅士回答说,“我倒是希望我能说没有开工。”

“那么,踏车[14]和《贫民法》[15]都在充分发挥效力吧?”私刻鲁挤说。

“都忙着发挥效力,先生。”

“哦!听到你一开头讲的话,我倒是害怕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它们有用的工作停下来。”私刻鲁挤说,“我很高兴听到你那样说。”

“我们几个人,有鉴于它们差不多没有向群众提供符合基督教义的身心上的愉快,”绅士回答说,“致力于募集一笔款项,来为贫民购买一些肉、酒和御寒的东西。我们所以选择这样一个时候,是因为和其他一切时候比较起来,现在更是穷人迫切需要,而富人寻欢作乐的时候。我该替你写下多少?”

“别写!”私刻鲁挤回答。

“你希望匿名吗?”

“我希望不被人打扰。”私刻鲁挤说,“绅士们,既然你们问我希望什么,这就是我的回答。我不打算在圣诞节找快乐,我也不能出钱去让懒惰的人们快乐。我帮着支持我刚才提到的那些机构,它们要的钱够多了;那些穷光蛋必须到那儿去。”

“许多人进不去;还有许多人死也不愿去。”

“要是他们情愿死,”私刻鲁挤说,“那么还是去死,也好减少过剩的人口。此外——请原谅——我不懂这一套。”

“可是你也许懂得。”绅士说。

“这不是我的事。”私刻鲁挤回答,“一个人懂得他自己的事,不去干涉别人的事,就很够了。我的事务叫我忙个不停了。再见,绅士们!”

两个绅士清楚地看到再钉下去也没用,便告辞了。私刻鲁挤继续手头的工作,心里扬扬自得,比起平常来,情绪轻松愉快得多。

这时,迷雾更浓了,天色更暗了,只见引路人手执熊熊燃烧的火炬跑来跑去,招揽生意,他们走在马车前面,给马匹带路。[16]一座教堂的古老的塔楼已经看不见了;塔楼里有一只粗声粗气的老钟,总是透过墙上哥特式[17]窗孔往下瞧,痴呆地窥视着私刻鲁挤;这会儿它在云雾里每时每刻地敲响,敲过之后,拖着颤抖的余音,好像它的牙齿正在冻得冰冷的头顶下面打着寒战。寒冷来得更厉害了。在大街上那所法院的转角处,一些工人正在修理煤气管,他们在一只火盆里生了旺盛的火,衣衫褴褛的成年男人和孩子们团团围绕在那儿,兴高采烈地烘着手,对着火焰眨眼睛。消防龙头因为被人们遗弃在孤独之中,它溢出来的水闷闷不乐地凝结起来,变成愤世嫉俗的冰块。冬青的树枝和小红果在商店橱窗的炙热的灯火中毕剥作响,店铺子的一片明亮把过路人苍白的脸照得绯红。家禽店和食品杂货店的生意已经变成了一种精彩的笑话:那是场面盛大的展览,简直不能叫人相信论价和出售这类没意思的原则和它有什么关系。那位市长大人待在雄伟的市长官邸据点里,命令他的五十名厨师和男仆,要使得圣诞节过得像市长家中应该过的样子。即使那位小裁缝,他在上星期一还因为在街上喝醉酒和凶殴而被市长罚款五先令,这时也在他的阁楼里搅拌着明天的布丁,他的瘦骨嶙峋的老婆则带着婴孩出去买牛肉了。

迷雾更浓了,天气更冷了!冷得刺脸,切肤,彻骨。如果高明的圣邓斯坦是用了一点这种天气,而不是用他熟悉的武器,去钳魔鬼的鼻子的话,那么魔鬼确实会有强烈的理由大声吼叫。[18]这时,一个几乎不怎么年轻的鼻子的所有者,他被饥饿的严寒咬噬着,咀嚼着,好像肉骨头被饿狗咬噬着一样;他弯下身子对着私刻鲁挤的钥匙孔,奉献一曲圣诞颂歌。可是刚唱了两句——

上帝祝福你这位快乐的绅士!
愿你无忧无虑,赏心乐事!

私刻鲁挤就气势汹汹地抓起一把尺子,吓得那位歌手马上逃走,把钥匙孔让给了迷雾,以及和私刻鲁挤性质更相同的寒气。

终于到了账房间该打烊的时候。私刻鲁挤不乐意地从凳子上下来,对待在“大箱子”里指望下班的办事员默认这一事实。办事员立刻灭掉蜡烛火,戴上帽子。

“我想,你明天要用一整天吧?”私刻鲁挤说。

“是的,先生,如果对您方便的话。”

“不方便,”私刻鲁挤说,“也不公道。要是我因此扣掉你半个克朗[19],我敢肯定,你会觉得吃亏了吧?”

办事员苦笑着。

“然而,”私刻鲁挤说,“一天不做事,我白给工钱,你却不认为吃亏。”

办事员说这不过是一年一次的事情。

“每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扒人家的口袋的无聊借口而已!”私刻鲁挤一面说,一面扣着大衣纽扣,直扣到下巴底下,“不过我想你是非要一整天不可的啰。后天早上可要来得更早一些!”

办事员答应照办,私刻鲁挤便咕噜一声,走了出去。一眨眼工夫这事务所便关了门,办事员围着他长长的、两头挂到腰下的白羊毛围巾(因为他没有大衣可以炫耀),跟在一长行孩子们的后面,沿着科恩希尔大街[20]一路上滑了二十次,用以庆祝这一圣诞节前夜,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冲刺,跑到在卡姆登镇[21]的家中,玩捉迷藏游戏[22]去了。

私刻鲁挤在他经常去的阴沉沉的酒菜馆里,吃着他阴沉沉的晚饭。他看完了所有的报纸,然后欣赏一下他的银行存折,以消磨余下的夜晚,就回家去睡觉了。他住在原来属于死去的合伙人的屋子里。那是建造在一个院子上端的一幢愁眉苦脸的房屋里的一套阴暗的房间,那幢房屋竖在那儿真不像样,使人不能不猜想,它一定在还是个年轻的房屋的时候,和别的房屋玩躲猫儿游戏,跑到这里来以后,就忘了再跑出去的路。它现在真够老的,真够寒碜的,除了私刻鲁挤,谁也不愿去住。其他的房间则都已出租为事务所。这时,院子里暗得很,即使是知道这儿每一块石头的私刻鲁挤,也不得不双手摸索着前进。迷雾和寒气弥漫在漆黑的、破旧的房屋正门口,看来好像掌管天气的神灵就坐在门槛上哀伤地沉思。

这会儿,那个门环实实在在没有一点特殊的地方,只不过大得很。自从私刻鲁挤住到这地方以来,他每天早晚都看到门环,这也是实实在在的事。还有一个事实:私刻鲁挤很少有那种叫作想象力的东西,正像伦敦城[23]里的任何人一样,甚至包括——这是一句斗胆的话——市政当局、高级市政官和同业公会会员。这一点也要让大家记住,就是私刻鲁挤自从那天下午提到他的死了七年的合伙人以后,他再也没有想到过马莱。好,现在请随便哪一位,要是他能够的话,给我解释一下,那是怎么发生的:私刻鲁挤把钥匙插进了门锁以后,看到那个门环,没有经过任何中间的变化过程,却已经不是门环,而是马莱的脸。

马莱的脸。它不像院子里其他的东西那样是看不透的阴影,却有一圈黯淡的光晕萦绕着,好像黑暗的地窖里一只坏掉的龙虾。它并不怒气冲冲,或狰狞凶恶,而是用像马莱经常看私刻鲁挤的样子看着他:那副鬼样子眼镜推到鬼样子的额头上。它的头发奇怪地飘动,好像被微风或热气吹着似的。那双眼睛虽然睁得大大的,可是一眨也不眨。这副神情,加上它青灰的脸色,叫人害怕。不过这种可怕似乎是这张脸做不了主,也控制不住的,不像是它自己的表情的一部分。

正当私刻鲁挤盯着这个幻影看的时候,它又变成了一个门环。

要是说他没有吓了一跳,或者说他的血脉里没有感觉到从婴儿时代起他从未感到过的一种恐怖的刺激,那是不真实的。然而他还是把刚才缩回去的手伸到钥匙上,坚定不移地一旋,并且走进去,点亮了蜡烛。

在关上屋门之前,他的确犹豫不决地站立片刻,的确小心翼翼地先对门背后打量一番,好像有些儿料到自己要心惊胆战地看见马莱的辫子[24]翘着伸进穿堂里来。然而,门背后除了钉住那只门环的螺丝钉和螺丝帽以外,什么也没有。因此他嘴里嚷着“呸,呸!”同时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这声音像打雷一样在整幢房屋里回响。楼上的每间屋子,以及楼下酒商的地窖里的每一只酒桶,都似乎各有它们自己的一阵回声。私刻鲁挤可不是会被回声吓住的那号人。他把门闩上,经过穿堂,走上楼梯:也还是慢慢地走,一边走一边修剪蜡烛芯。

你尽管不着边际地闲扯什么把一辆六匹马拉的大马车赶上一道相当陈旧的楼梯,或者穿过一道新制订的糟糕的国会法案吧[25];可是我打算说,你可以弄一辆柩车驶上那道楼梯,并且横着上去:车前横木朝着墙壁,车后的门朝着楼梯栏杆;你做起来毫不费事。有足够的宽度,绰绰有余;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私刻鲁挤觉得他看见一辆机动柩车于冥冥之中在他面前往前开。外面街上五六盏煤气灯不可能把这条过道照得很亮,因此你可想而知,单靠私刻鲁挤一支残烛,那儿是相当黑暗的。

私刻鲁挤往楼上走,对此毫不介意:黑暗很便宜,私刻鲁挤喜欢它。不过他在关上自己的厚重的房门之前,还是先巡视了各个房间,看看是否一切都安然无恙。那张脸给他的印象尽够促使他这样做了。

起居室、卧室、堆房[26],一如既往。没有人躲在桌子底下,也没有人躲在沙发底下;壁炉里生着文火;汤匙和餐盆搁得好好的;一小锅燕麦粥(私刻鲁挤在淌清鼻涕)也放在炉旁铁架[27]上。没有人躲在床底下;没有人躲在厕所里;也没有人躲在那件挂在墙上、形迹可疑的晨衣里。堆房依然如故。旧的火炉栏,旧的鞋子,两只鱼筐,一个三脚脸盆架,还有一根拨火棒。

他心满意足,便关上房门,把自己锁在里边;用两道锁锁在里边,他往常可不是这样做的。如此采取安全措施以防不测之后,他终于解下了围巾,穿上了晨衣和拖鞋,戴上了睡帽,在炉火前坐下来吃燕麦粥。

炉火的确非常小;在如此寒夜里等于没有生。他不得不挨近炉火坐着,身子弯在那上面,这样才能从如此一小把燃料上取得一丝暖意。这个壁炉很古旧,是很久以前某个荷兰商人造的,壁炉周围铺着别出心裁的荷兰花砖,拼成《圣经》故事的图案。有该隐和亚伯[28]、法老的几个女儿[29]、示巴女王[30]、驾着羽毛褥垫般的云朵从空中下降的小天使、亚伯拉罕[31]、伯沙撒[32]、乘着船形奶油碟起航出海的使徒们[33],千姿百态,牵引着他的思想活动。然而,死了七年的马莱的那张脸,却像那位古代先知的法杖一样,跑来把这一切都吞没了[34]。如果每一块光滑的砖块本来都是空白的,而有一种力量能够把他思想中不相连贯的意识在砖块的表面上印成某种图样,那么每一块砖上保管都是一幅老马莱的头像。

“胡闹!”私刻鲁挤说,一面往房间那一头走去。

走了几个来回以后,他才又坐下来。他把头往后仰靠在椅背上,这时候,他的视线忽然接触到一只铃铛,一只已经不用的铃铛。这只铃铛挂在屋子里,是为了现在已经忘掉的什么目的和这屋子最高一层楼上的一个房间取得联系。他感到大吃一惊,感到一种奇怪的、不可名状的恐怖:他瞧着那只铃铛的时候,铃铛晃荡起来。开头还是荡得很轻微,简直没有一点声音;可是不久就响亮地敲起来,连得整幢屋子里所有的铃铛都这样敲起来。

铃声可能响了半分钟,也可能一分钟,然而恰似一小时之久。铃铛又像刚才响起来那样,一同静了下来。接着从深深的底下传来当啷当啷的噪声,好像有谁在酒商的地窖里把一根沉重的链条,在那些酒桶上拖过去。私刻鲁挤于是想起听人说过鬼屋里的鬼怪是拖着链条的。

地窖的门被砰的一声撞开来了,于是他听见楼底下的声音更响了;于是爬上楼梯来了;于是径直朝他的房门这里来了。

“依然是胡闹!”私刻鲁挤说,“我才不相信呢。”

可是他的脸色却变了,这时候,毫不停留,那东西一直穿过厚重的房门,走进屋子里来,到了他眼睛前面。它一走进屋子,那奄奄一息的火苗就蹿了上来,好像在喊着说: “我认识他!马莱的鬼魂啊!”接着就萎了下去。

还是那张脸,一模一样。马莱还是扎着辫子,穿着经常穿的背心、紧身衣裤和皮靴。皮靴上的流苏像他的辫子、他的上衣的下摆和他的头发那样,是翘起来的。他拖着的链条缠绕着他的腰部,很长,像一条尾巴盘绕在身上;构成那条链条的东西(因为私刻鲁挤看得很仔细)是银箱、钥匙、挂锁、账簿、契据,以及沉重的钢制钱袋。他的躯体是透明的,因此,私刻鲁挤打量着他,看穿他的背心的时候,能够看到他的上衣后面的两颗纽扣。

私刻鲁挤过去常常听见人家说马莱没有内脏,然而直到现在他才相信这句话。

不对,即使现在他也不相信。虽然他把那个幻象看得透了又透,看见他正站在眼前;虽然他感觉到它的死人的冰冷的眼睛寒光飕飕;并且注意到那条从头包到下巴的折拢来的方头巾的质地,他先前可没有看到这块包布;虽然如此,他还是不相信,并且和自己的知觉作斗争。

“喂,怎么啦!”私刻鲁挤说,声调像往常一样刻薄而冷酷,“你找我干吗?”

“许多事!”——是马莱的声音,毫无疑问。

“你是谁?”

“该问我过去是谁?”

“那么你过去是谁?”私刻鲁挤提高了嗓子问,“你真爱挑字眼儿——就一个阴魂而论。”他本来打算说“从某种程度来说”[35],但是为了更为确切起见,他用了那句话来代替。

“我在生前是你的合伙人雅各·马莱。”

“你能——你能坐下来吗?”私刻鲁挤问,同时怀疑地看着他。

“我能。”

“那么,坐吧。”

私刻鲁挤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他不知道一位这样透明的鬼魂到底能不能使自己在椅子上坐下来,并且觉得假使结果是不可能的话,那就有必要作一番尴尬的解释。然而这位鬼魂竟然坐在壁炉旁对面的椅子上了,好像它习以为常似的。

“你不相信我。”鬼魂判断说。

“我不相信。”私刻鲁挤说。

“除了凭你的知觉以外,你还要凭什么才能相信我的真实性呢?”

“我不知道。”私刻鲁挤说。

“你为什么怀疑你的知觉呢?”

“因为,”私刻鲁挤说,“有一点点事情就会影响我的知觉。胃里稍微有些不舒服,我的知觉就会靠不住了。你可能就是一小口没有消化掉的牛肉、一抹芥末酱、一小片干乳酪,或者一小片半生不熟的土豆。不管你是什么东西吧,你是油荤的成分总比游魂的成分多!”

私刻鲁挤并没有多少讲讲笑话的习惯,这种时候,他心里也实在没有一丝一毫打趣逗乐的感觉。事实上,他是故意说得漂亮,作为一种方法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并且镇住自己的恐怖感,因为这位精怪的声音已经搅得他骨髓里都惶惶不安了。

像这样坐着,不声不响地对那一双直愣愣的玻璃球似的眼睛注视片刻,私刻鲁挤觉得真是太糟糕了。而且,这位精怪身上产生一种地狱般阴森的气氛,也是非常可怕的。私刻鲁挤本人感觉不到这一点,然而这是很显然的事,因为,虽然鬼魂文风不动地坐在那儿,它的头发、下摆和流苏却依然在飘拂,好像被炉灶上的热气吹着似的。

“你看得见这根牙签吗?”私刻鲁挤说,由于刚才指出的理由,他迅速重新转入攻势,同时也为了把这个幻影的木然无情的凝视从自己身上移开,哪怕移开一秒钟也好。

“我看得见。”鬼魂回答。

“你并没有朝它看。”私刻鲁挤说。

“可是我看得见,”鬼魂说,“尽管没有朝它看。”

“好吧!”私刻鲁挤回答,“只消把这个吞到肚子里去,我这后半辈子,就会受到自己制造的一大群妖魔鬼怪的困扰。胡闹,我跟你说吧——胡闹!”

精怪一听到这句话,便发出一声可怕的喊叫,同时摇动它的链条,声响是那样阴森恐怖,直教私刻鲁挤紧紧地抓住座椅,以免晕厥倒地。然而还有教他更害怕的事情呢,只见这个幽灵解下绕在它头上的绷带,似乎在室内绑着太热,它的下巴颏儿便垂到胸前来了!

私刻鲁挤双膝下跪,十指交叉地在脸前紧握着。

“天哪!”他说,“可怕的幽灵啊,你为什么和我过不去?”

“世俗之见的人!”鬼魂回答说,“你倒是相信不相信我?”

“我相信,”私刻鲁挤说,“非相信不可。不过为什么精灵们到世上来走动,它们又为什么来找我?”

“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鬼魂回答,“他躯体里的灵魂都必须出去在他的同类之间到处行走,要游遍四面八方;要是生前他的灵魂没有走动,那么死后就要罚他这样做。他的灵魂注定要浪迹天涯——哦,我真不幸啊!——并且要眼睁睁地瞧着那些分享不到的事物,那些事物本来可以在世上分享,而且成为幸福!”

这个精怪又发出一声叫喊,摇动着链条,搓着黑影朦胧的双手。

“你上着脚镣手铐,”私刻鲁挤颤抖着说,“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我戴上生前自己锻造的链条,”鬼魂回答说,“我一环又一环、一码又一码地锻造了它;我心甘情愿地把它缠绕在身上,心甘情愿地佩戴着它。这式样难道感到陌生吗?”

私刻鲁挤颤抖得更厉害了。

“你是否愿意知道,”鬼魂追问说,“你自己身上缠绕着的那根东西有多么重又多么长吗?七个圣诞节前夜的时候,它就足足有我这根这样重这样长了。打那时候起,你又在那上面花了不少精力。现在它是一根极其沉重的链条了!”

私刻鲁挤看看他周围的地板,要想发现自己是否被五六十英寻[36]长的铁索围绕着: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雅各,”他哀求着说,“老雅各·马莱,再跟我说些什么吧。说些安慰我的话吧,雅各。”

“我没有这种话好讲。”鬼魂回答,“爱本利者[37]·私刻鲁挤,安慰要从另外一个世界,由另外一些使者,传送给另外一类人。我也不能把我想告诉你的话都告诉你。允许我说的,只剩下很少的了。我不能休息,我不能耽搁,我也不能在任何地方逗留。过去,我的灵魂从来没有走出我们的账房间之外——注意我的话!——生前,我的灵魂从来没有越过我们那银钱兑换窗口的狭窄的范围而外出游荡;现在,那令人厌倦的行程展示在我的面前!”

私刻鲁挤有一个习惯,每当他考虑问题的时候,总要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这会儿他又这样做,思索着鬼魂刚才说的话,不过没有抬起眼睛,也还是跪着没有站起来。

“你的行程一定很慢,雅各。”私刻鲁挤指出,他带着一种一本正经的神情,虽然也带着谦卑而恭敬的样子。

“慢!”鬼魂重复他的话。

“死了七年。”私刻鲁挤忖度着,“又是整个时间在旅行?”

“全部时间。”鬼魂说,“没有休息,没有安宁。受到永无休止的悔恨的折磨。”

“你走得快吗?”私刻鲁挤问。

“驾着风的翅膀。”鬼魂回答说。

“七年之中,你大概已经走过很多地方了。”私刻鲁挤说。

鬼魂听到这句话,又发出一声叫喊,同时把它的链条在这黑夜的死一般的静寂之中弄得当啷作响,骇人听闻,监护人[38]可以有理由控告它扰乱安宁。

“哦!给拴着,绑着,上着双重脚镣手铐,”这个幻象说,“不懂得那些不朽的人物千百年来为这个世界所做的无休止的劳动,在其可以感觉到的好处完全发扬光大以前,就必定会消失到永恒之中。不懂得任何一个基督教的灵魂善良地工作在它的小小的范围内,不管那是什么范围,都会发现它的有限的生命太短,不够发挥它的巨大的有益的作用。不懂得一生中的机会错过以后,就没有余地能够让后悔来弥补损失!然而我过去就是那样!哦!就是那样!”

“不过你过去一直是一位很好的生意人啊,雅各。”私刻鲁挤结结巴巴地说,他现在开始把这句话应用到他自己身上来。

“生意!”鬼魂叫喊着,又搓起双手来,“人类才是我的生意,公众福利才是我的生意,慈善、怜悯、宽厚和仁爱这一切才是我的生意。我在行业中的交易在我的生意的汪洋大海中只不过是一滴水而已!”

它伸直手臂,举起链条,好像这就是它的一切徒劳无益的悲伤的根源,然后又把链条重重地扔在地上。

“在流逝的一年的这个时候,”这个幽灵说,“我受苦最深。为什么我从前要眼睛朝下看着走过的我的同胞们,却从来不抬起来看看引导那几位博士到卑微的处所去的神圣的星呢?[39]难道那星光不也会引导到穷人的家里去吗?”

私刻鲁挤听见幽灵照这样子往下说,感到不胜惶恐,不由得剧烈地战栗起来。

“听我说!”鬼魂喊道,“我的时间快要完了。”

“我听着呢,”私刻鲁挤说,“不过不要对我太严厉!不要说得花里胡哨的,雅各!我求求你!”

“我怎么会用一种你看得见的形象出现在你面前,我不打算告诉你。我曾经无影无踪地坐在你的身旁达许多许多天。”

这可不是叫人好受的花样。私刻鲁挤打着寒噤,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在我的赎罪苦行中,那不是一个轻松的部分。”鬼魂接着说,“我今天晚上到这儿来是警告你,你还有机会和希望来避免我的命运。是我设法给你带来的机会和希望,爱本利者。”

“你一直是我的好朋友嘛。”私刻鲁挤说,“谢谢你啦!”

“你将要被鬼缠着,”鬼魂继续说,“被三位精灵。”

私刻鲁挤拉长着脸,拉得像鬼魂刚才拉的那样长。

“难道这就是你说的机会和希望吗,雅各?”他用结结巴巴的声音追问。

“是的。”

“我——我想我宁可不要。”私刻鲁挤说。

“要是没有它们来访问,”鬼魂说,“你就不能希望避免我正在走的道路。明天钟声敲一点钟的时候,你等着头一位来访问吧。”

“我不能让它们一起马上来,让这事情就此了结吧,雅各?”

“后天夜晚同一个钟点等着第二位,大后天夜晚十二点的最后一响停止震荡的时候,是第三位。别想再看见我;为了你自己的缘故,你要记住我们之间的这段交往!”

幽灵说完了这段话,就从桌子上拿起它的包布,像原来那样裹着头。私刻鲁挤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听到它的上下颚给扎在一起的时候,牙齿发出刺耳的响声。他鼓起勇气再抬起眼睛来,只见他的超自然的客人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把链条一圈圈地绕到一只手臂上。

幽灵从他面前往后退走;它每退一步,窗子就自动升起一点,因此,等这幽灵退到窗口,窗子已经大开。幽灵招呼私刻鲁挤走过去,他听从了。走到彼此相隔不到两步的时候,马莱的鬼魂举起手来,指示他不要再靠近。私刻鲁挤站住了。

这与其说是服从,还不如说是因为惊讶和恐惧,因为在那只手举起来的时候,他听到了天空中嘈杂的闹声。那是断断续续的哀悼和悔恨的声音;那是无法形容的悲伤和自怨自艾的哭泣,幽灵静听了一会儿之后,也参加了这阕悲悼的挽歌,并且飘到窗外那凄凉而又黑暗的夜空之中。

私刻鲁挤跟到窗口;好奇心使他不顾一切。他向外望去。

空中布满了幻象,遑遑不安,匆匆忙忙地飘来荡去,一面走,一面呻吟。每一个幻象都像马莱的鬼魂那样戴着链条;有几个(可能是犯了罪的官吏)被锁在一起;没有一个是自由的。有不少在世时是私刻鲁挤本人认识的。他和一个老鬼魂相当熟悉,它穿着一件白背心,脚踝上缚着一个巨大的铁保险箱,由于看见下边一个门前石阶上坐着一个怀抱婴儿的女人,它无法帮助她,因而伤心地哭泣着。很明显,它们一致的痛苦在于全都想善意地干涉人间的事务,可是已经永远丧失了这种能力。

究竟是这些东西渐渐消逝在迷雾之中,还是迷雾吞没了它们,他闹不清。然而它们连同它们灵魂的声音一起消失了;黑夜变得和他刚才回家的时候一样。

私刻鲁挤关上窗子,然后察看鬼魂打那儿进来的门。门还是像他亲手锁上的那样是两道锁锁的,门闩也都没有动过。他正想说一声“胡闹!”可是刚说了头一个字就顿住了。由于他刚才经受的情绪激动,或者由于白天的疲劳,或者由于他瞥见了那个冥冥的世界,或者由于和那个鬼魂的乏味的谈话,或者由于时间太晚,他现在十分需要休息;他便径直走到床边,衣服也没有脱掉,一倒下去便睡着了。

[1]节,原文为Stave,是诗或歌曲的一节的意思。作者故意用这个词代替Chapter(章),以表明这是一本“用散文写的圣诞颂歌”。

[2]私刻鲁挤,原文为Scrooge,英语通俗口语中原是“挤榨”的意思。作者选用这个词作为人物姓名,带有讽刺的意味。后来英语中即作“吝啬鬼”解。

[3]交易所,指伦敦交易所(the Royal Exchange),是英国金融中心。

[4]原文as dead as a door-nail,出于英国古代民谣。莎士比亚在他的历史剧《亨利四世》和《亨利六世》中也有这种比喻。

[5]哈姆雷特,莎士比亚著名悲剧《哈姆雷特》中的主角名。他是丹麦王子,其父被叔父毒死。剧中第一幕第一场就是故王鬼魂出现在城堡上。

[6]圣保罗大教堂,英国著名教堂,在伦敦中区拉德盖特山顶上,教堂高达三百六十五英尺,始建于十七世纪。墓地早已拆除,并已形成一条围绕这一教堂的不规则的街道。

[7]原文为a tight-fisted hand at the grindstone(在磨石上握得紧紧的手)。tight-fisted又有“吝啬的”之意。

[8]大热天,原文为dog-days,指从七月三日至八月十一日,一般来说是英国每年最热的时候。此时天狼星(dog star)与太阳同起同落。

[9]凶眼,原文为evil eye,按照外国迷信的说法,有一种人,比如女巫,生有一种超自然的凶眼,凶眼一瞧就能带来巨大的灾害。

[10]欧洲中世纪风俗,把杀人犯埋葬在十字路口以后,用一根柱子刺穿其心脏,插在那儿。冬青在圣诞节常作为室内装饰,并在进餐时插在葡萄干布丁上。参见本书第113页。

[11]他宁愿看见他——,原文为he would see him——。破折号是“damned(被诅咒)first”或“dead(死掉)first”的省略。这句意思是宁愿别人死,他也不去。

[12]白德兰(Bedlam)是伯利恒(Bethlehem)的讹误,指英国伦敦的伯利恒圣马利亚医院,是一所精神病医院。

[13]联合贫民习艺所(Union Workhouse),英国根据一八三四年的《贫民法》所设立的救济贫民的场所。由两个以上的教区联合设恤贫局,办理救济贫民等事务,贫民习艺所是其工作的一部分。习艺所中工作及生活条件都很艰苦,贫民多不愿进入。

[14]踏车(Treadmill),起源并形同于中国的水车。英国于一八一七年起在监狱中设置,令囚犯踩踏,作为刑罚。后来已废止。

[15]《贫民法》(Poor Law),英国议会中通过的所谓救济贫民的法案。初次施行于一六〇一年,嗣后迭经修正。

[16]过去在夜雾笼罩伦敦时,街上常有手执火炬的引路人为车辆引路。火炬用粗麻蘸沥青或柏油制成。

[17]哥特式(gothic),一种建筑式样的名称,始创于法国北部,以尖拱形结构为其特征。

[18]圣邓斯坦(Saint Dunstan,924—988),英国修道士,也是宝石匠、铁匠、画家和政治家,曾担任国王埃德莱德和埃德加的首席顾问。后者曾任命他为坎特伯雷大主教。狄更斯在其所著《儿童英国史》(Child's History of England)(1852—1854)一书中说,邓斯坦“是一个能工巧匠,他在一间小屋子里的锻炉前工作,惯于扯淡最离奇的妖魔鬼怪的谎话,说妖魔鬼怪来折磨他。比如他说,有一天自己正在工作,一个魔鬼从小窗户里望进来,想引诱他过享乐放荡的生活。他于是拿起在炉火中烧得通红的火钳,钳住魔鬼的鼻子,使它痛得大喊大叫,声闻许多英里之外”。狄更斯接着说:“我认为这是要使无知的人相信他是个神圣的人。”

[19]克朗(crown),英国货币,值五先令,现已不用。货币上铸有皇冠(crown),故名。

[20]伦敦一条著名的大街。原文(Cornhill)是“谷山”的意思。十四世纪时,这里原是谷物市场。

[21]卡姆登镇(Camden Town),原在伦敦郊区,居民多为贫民。狄更斯幼年时曾住在此处。现已属伦敦市区。

[22]一种室内游戏。由一人蒙眼去捉周围的人,如能捉住并猜出是何人,则由被捉的人代替其位置。

[23]指旧伦敦市区,面积约一平方英里。伦敦交易所、市长官邸、科恩希尔大街以及圣保罗大教堂均在这一区域内。

[24]十九世纪初叶西欧国家的男子还有扎单根短辫子的习俗。

[25]由于英国国会法案中常有措辞不严密之处,有许多空子好钻,当时的爱尔兰民族主义者、政治家丹尼尔·奥康奈尔(Daniel O'Connell,1775—1847)曾经宣称,他能够赶着一辆六匹马拉的马车穿过任何此种法律。此处,狄更斯借用了这句话。

[26]堆房,原文为lumber-room,常用来堆放弃置不用的家用品,有时也堆放木柴等物。

[27]炉旁铁架,原文为hob,一种老式壁炉的炉栅。是用铁或石在壁炉两边做成的架子,上面可以烘烤食物。

[28]该隐和亚伯是亚当和夏娃所生的两个儿子。该隐嫉妒其弟亚伯得到上帝宠爱,杀死了亚伯。事见《圣经·旧约全书·创世记》第四章。

[29]“法老”是古埃及国王的称谓,原意为“大厦”。有一个法老的女儿曾在尼罗河边收养了一个被抛弃的希伯来婴儿,取名摩西。事见《圣经·旧约全书·出埃及记》第二章。

[30]示巴为古代住在阿拉伯西南的也门国内的一个民族。示巴女王曾经因为听说以色列王所罗门聪敏过人,专门前去拜访他。事见《圣经·旧约全书·历代志下》第九章。

[31]亚伯拉罕,犹太民族的祖先之一。他曾经受到上帝的考验,而愿意把亲生子以撒作为牺牲,献给上帝。事见《圣经·旧约全书·创世记》第二十二章。

[32]伯沙撒,古代巴比伦的末代国王。有一天,他宴请一千个大臣时,忽见墙上出现神秘的手指,写着预言巴比伦覆灭的字。当夜巴比伦即被玛代人大利乌征服。事见《圣经·旧约全书·但以理书》第五章。

[33]使徒们,指耶稣的十二个门徒:彼得、约翰、雅各(西庇太之子)、安德烈、腓力、多马、巴多罗买、马太、雅各(亚勒腓之子)、西门、达太和马提亚。后来一些信奉耶稣、传扬福音的人,亦称使徒,比如保罗、提摩太等。他们曾航海到小亚细亚各地传道。此处“奶油碟”是形容花砖上拼出的船只之小。

[34]据《圣经》记载,摩西和亚伦二人遵奉耶和华晓谕往见法老行奇事以显神迹。亚伦将杖掷地变成了蛇。法老召了术士们来,也都将杖掷地,变成了蛇,然而,亚伦的杖把术士们的杖全部吞了下去。事见《圣经·旧约全书·出埃及记》第七章。

[35]原文for a shade(就一个阴魂而论)和to a shade(从某种程度来说)只一字之差。

[36]英寻(fathom),长度单位,合六英尺或1.829米。

[37]“爱本利者”是私刻鲁挤的名字Ebenezer的音译。

[38]伦敦曾划分为二十六个区域,选派监护人(Ward)担任区域内的保卫工作。一八二九年建立警察制度以后,保卫工作由警察担任。

[39]据《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二章记载,耶稣降生以后,有几个东方的博士(Wise Men)依照一颗星的指引,找到耶稣降生的贫穷的家庭。“神圣的星”(Blessed Star)亦称“伯利恒的星”(the star of Bethleh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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