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幻象慢慢地、阴沉地、无声无息地飘过来了。它一来到私刻鲁挤跟前,他就跪了下来,因为这位精灵一路飘过去的空气之中,似乎散布着阴森而神秘的气氛。
它全身包裹在一件深黑色的长外套里,外套把它没头没脑地遮盖起来,看不出形状。除了一只伸出来的手以外,什么也看不到。要不是这只手,当会难以把它的身子和这个夜晚分割开来,难以把它和包围它的黑暗区别开来。
它来到私刻鲁挤的身边的时候,他觉得它又高大又威严,觉得它的神秘的形象使他心里充满一种肃然起敬的恐惧。除此以外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因为这位精灵既不说话,也不行动。
“我是在将来的圣诞节鬼魂的面前吧?”私刻鲁挤说。
精灵不回答,只是用手向前指着。
“你大概是要带我去看还没有发生,但是将要在将来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的影子吧?”私刻鲁挤紧钉着问,“是不是呢,精灵?”
那件长外套的上面部分在包拢的地方收缩了一下,似乎精灵点了点头。这是他所得到的唯一的回答了。
虽然这时候私刻鲁挤和鬼魂做伴已经很习惯了,他还是如此惧怕这位无声无息的幽灵,他的两条腿直打哆嗦,并且发现自己准备跟它走的时候,竟然站都站不稳了。精灵看到他这副样子,便停了片刻,给他恢复的时间。
但是这样一来,私刻鲁挤更为狼狈了。他知道在那件黑黝黝的寿衣的后面,有一双鬼魂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瞧。而他呢,虽然他把自己的眼睛瞪视到极限,也看不见什么,却只看见一只鬼怪的手,以及一堆高大的黑影。这可叫他战栗不已,心中怀着一种模糊不清的、不知所以然的恐惧。
“将来的鬼魂啊!”他大声喊道,“我怕你胜过我看到过的任何一位鬼怪。不过,我知道你的目的是为了使我好,我也希望成为和过去不同的另外一个人,因此,我准备容忍你做我的伴儿,并且是怀着感激之心准备的。难道你不打算跟我说话了吗?”
它不给他回话。那只手笔直地指着他们前面。
“带路吧!”私刻鲁挤说,“带路吧!这个夜晚正在迅速消逝,我知道,对我来说这是宝贵的时间。带路吧,精灵!”
这位幻象正如它刚才向他飘来那样飘去了。私刻鲁挤跟在它的衣服的黑影里,他觉得黑影把他承载了起来,把他带走。
他们不像是到城市里边去,因为倒像是城市在他们周围涌现出来,自动地包围了他们。他们来到城市的心脏地区,在伦敦交易所里,混在商人们中间;商人们匆匆忙忙地来来去去,把钱币在口袋里弄得叮叮当当响,东一群西一群地谈谈生意,看看怀表,一边盘算,一边捻弄着他们颇大的金图章,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就像私刻鲁挤过去常常看见的那样。
精灵停在一小簇做生意的人旁边。私刻鲁挤看见那只手正在指着他们,他就走上前去听他们的谈话。
“不,”一位下巴极其肥大的大胖子说,“总而言之,这件事我不大清楚。我只知道他已经死了。”
“他什么时候死的?”另外一个人问。
“我想是昨天晚上吧。”
“怎么啦,他是出了什么事?”第三个人问,他从一只非常大的鼻烟盒里拈出一大撮鼻烟来,“我本来以为他永远不会死的嘛。”
“上帝才知道。”头一个打着哈欠说。
“他怎样处理他的钱财的呢?”一个面色红红的绅士问,他的鼻尖上垂挂着一个赘疣,好像一只雄火鸡脖子上的垂肉那样摆来摆去。
“我没有听说,”那个胖下巴的人说,他又打了一个哈欠,“也许留给了他的公司了吧。他没有留给我。我只晓得这一点。”
这句打趣的话引起了大家一阵笑声。
“葬仪可能是很便宜的。”同一个发言者说,“我敢打赌说,我不知道有任何人要参加。假定咱们几个凑在一起志愿去效劳,怎么样?”
“要是供应一顿午餐,我倒不在乎去一趟。”那位鼻尖上长个赘疣的绅士说,“不过要是我参加,那我非得饱吃一顿不可。”
又是一阵大笑。
“嗯,说到底,我是你们中间最不感到有利害关系的人,”头一个发言者说,“因为我从来不戴黑手套[1],也从来不吃午餐。不过,要是有任何人愿意去的话,我也不妨去一趟。每当我回想起来的时候,我倒不完全肯定自己不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因为我们每一次遇见,总要站住谈谈话呢。再见吧!”
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走开了,和其他一群一群的人混在一起。私刻鲁挤认识这几个人。他朝精灵看着,想得到一个解释。
幻象向前飘到一条街道上。它的一根手指指着两位邂逅相遇的人。私刻鲁挤又去聆听,猜想有可能解释就藏在这儿了。
他也完全认识这两位。他们是做生意的人,非常富有,而且地位很高。他曾经一直想要做到使他们看得起;这是指从商业观点上来说;纯粹从商业观点上来说。
“您好吗?”一个人说。
“您好吗?”另一个人回答。
“好!”头一个说,“魔鬼[2]终于得到应得的结果了,是不是?”
“我是这样听说的。”第二个人回答,“天气很冷,对吗?”
“圣诞节期就是这样的天气。您不喜欢玩溜冰吧,我想?”
“不溜,不溜。还有别的事情要紧。再见吧!”
没有其他的话了。这就是他们的会面、他们的谈话,以及他们的分手。
私刻鲁挤开头有点儿觉得奇怪,怎么精灵竟然把显然十分琐碎的谈话看得很重要;但是他确实感到他们一定暗含着什么用意,便在心里琢磨,那可能是什么意思。他们的谈话不大可能使人想到跟他的老合伙人雅各的死有什么关系,因为那是“过去”的事,而这位鬼魂的领域则是“将来”。他也想不出任何跟自己直接有关系的人,能够把这个人和他们的谈话联系起来。然而,毫无疑问,不论它们能跟谁联系起来,这些话里面都包含着能使自己进步的教训,因此,他决心铭记他听到的每一个字,以及他看到的每一件事,特别是要在自己的影子出现的时候,看看清楚。因为他心中期望着,他将来的自己的行为,能够给他所缺少的线索,并且能够容易地解开这些谜。
他就在这地方四下里张望,要找出他自己的形象来;然而,在他惯常待着的一隅已经站着另外一个人了,而且虽然时钟指着他每天通常到那儿的时间,可是,在穿过大门廊涌进来的人潮之中,他找不到像是他自己的人。不过,他对此倒并不怎么吃惊,因为他在心中已经翻来覆去地想过,要改变自己的生活,他想着,盼望着看见他新产生的决定能够在这里落实。
那位幻象站在他的身边,伸着一只手,一言不发,一团漆黑。他从千思万虑的探索中惊醒过来,这时候,他仿佛从那只手的转动,以及从有关他自己的它的位置上看,觉得那两只“看不见的眼睛”正在锐利地看着他。这使他战栗不已,感到冷入骨髓。
他们离开了这一繁忙的场所,走到这城市的一个偏僻的地区,私刻鲁挤过去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虽然他知道它的位置和它的坏名声。道路又脏又窄;店铺和房屋都是破破烂烂的;人们衣不蔽体,酒醉醺醺,拖拖沓沓,面目丑陋。一条条胡同和拱道,正像如此之多的污水池一样,把它们令人厌恶的气味、污垢和生物都呕吐到错综复杂的街道上来;这整个区域散发出罪恶、肮脏和苦难的臭味。
在这丢脸的热闹的渊薮的深处,有那么一家低矮的凸出的店铺[3],开在披屋顶的下面,收购铁器、破布条、玻璃瓶、肉骨头,以及油腻的内脏。店堂里的地板上,放着一堆堆锈掉的钥匙、钉子、链条、铰链、锉刀、磅秤、砝码,以及各种各样的废铁。很少有人愿意去仔细发掘的秘密,都孕育和藏匿在那堆积如山的不像样的破布条之中,成团成块的烂肉脂之中,以及墓冢一般的白骨堆之中。一个年近古稀的白发苍苍的坏家伙坐在他经营的这些商品中间,靠近一只用旧砖块砌起来的木炭炉;他把一块用破布七拼八凑连缀起来的邋遢的帘幕挂在一根绳子上,替自己挡住外面的寒气;他在这幽静的隐居所悠然自得地吸着烟斗。
私刻鲁挤和幻象来到这家伙的面前,正好一个妇女拿着一个大包袱溜进店铺里来,她刚刚踏进门,接踵就来了另一个妇女,也那样带着东西;她的后面又紧跟着一个穿褪色的黑衣服的男人,他一眼瞧见她们,其惊讶的程度,丝毫不下于她们彼此认出来的时候所感到的。一时间,他们都惊得呆住了,连那个老头儿也手拿烟斗参加在内,然后,他们三人全体爆发了一阵大笑。
“就算打杂女工是头一个来的!”头一个进来的她嚷着说,“就算洗衣女工是第二个来的;就算承办丧葬的男人是第三个来的。你瞧,老纠,这是个好机会!我们三个人都在这儿碰在一起,难道不是有意给你这个机会!”
“你们不可能在更好的地方碰在一起了。”老纠把烟斗从嘴上拿开,说道,“到客厅里来吧。你知道,你早就在这里自由自便了;那另外两位也不是生客。等一等,让我先把店门关好。啊!门儿叽叽嘎嘎叫得多响!我相信,这地方没有一块金属像门上的铰链锈得这样厉害了;我也肯定,这里没有像我的骨头这样老的骨头。哈,哈!咱们大家都挺适合自己的行当,咱们很合得来。到客厅里来吧。到客厅里来吧。”
客厅是破布帘幕后面的一块地方。这老家伙用一根旧的楼梯毯梗[4]把炉火拨到一起,又用烟斗柄把冒烟的灯芯拨正(因为这是晚上),然后把烟斗再塞到嘴里去。
他这样做的时候,那个已经说过话的妇女把她那一包东西扔在地板上,带着扬扬得意的神情坐在一张凳子上;她两臂交叉,胳臂肘放在膝盖上,用无畏的挑战姿态对那另外两个望着。
“这有什么关系呢!狄尔伯太太,有什么关系呢?”这个妇女说,“每一个人都有权利照顾他自己,他就一直是这样做的嘛!”
“这话不假,真的!”那个洗衣女工说,“没有人比他更照顾自己。”
“呃,那么,女人,别站在那儿干瞪着眼睛,好像害怕似的,有谁知道呢?我们不会彼此挑眼儿找岔子的吧,我想?”
“不会,真的!”狄尔伯太太跟那个男人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十分希望不会。”
“那么,很好!”那个女人大声说,“这就够了。丢了这样几件东西,有谁受到损失呢?不是一个死人吧,我想?”
“不是,真的。”狄尔伯太太大笑着说。
“一个缺德的老死刮皮,要是他想在死后还要保存这些东西,”这个妇女继续说,“那么在他一生当中为什么不通情达理呢?要是他通情达理,那么,他受到死神的折磨的时候,就会有人来照应他,而不是那样孤孤单单一个人躺在那儿,喘出最后一口气。”
“这是自古以来说得最正确的话了。”狄尔伯太太说,“这是对他的结论。”
“我但愿这个包袱再沉一点才好。”这个妇女说,“要是当时我的手能够碰到其他任何东西,它必然再沉一点了,你可以相信我的话。老纠,把那个包袱打开来,告诉我值多少钱。坦白地说吧。我不怕做第一个,也不怕让他们看见。我相信,在这儿碰见以前,我们就已经十分清楚我们是在自己帮助自己。这不是罪过。打开那个包袱,纠。”
可是她的两个朋友具有侠义精神,不答应这样办;那个穿褪色的黑衣服的男人身先士卒,把他的战利品[5]拿了出来。那并不是一大笔交易,只不过一两个图章、一个铅笔盒子、一副袖口纽扣,以及一个不大值钱的胸针[6]而已。老纠把东西一一仔细查看,作出鉴定,并且把他打算为每一件付出的价钱用粉笔写在墙上,等到发现再没有什么东西的时候,便把价钱加成一个总数。
“这是你的账,”老纠说,“我连六便士硬币也不加,即使因此叫我下油锅也罢。下面一个是谁?”
下面一个是狄尔伯太太。几条被单和毛巾,一件小衣服,两把老式的银茶匙,一把方糖钳子,还有几只靴子。她的账目也以同样的方式表明在墙壁上。
“对于女士们,我总是出得太多。这是我的弱点,我就是这样毁掉了自己。”老纠说,“这是你的账。你假使再问我要一个便士,并且公然提出这个问题,那么我就要后悔自己太大方,得扣掉你半个克朗。”
“现在打开我的包袱吧,纠。”头一个妇女说。
纠跪了下来,以便于打开包袱,他解开了许多许多结,拖出来一大卷又重又黑的什么东西。
“你把这个叫作什么?”纠说,“帐子吗!”
“啊!”这个妇人说,一边大笑,一边往前倾倚,双臂交叉着,“帐子!”
“你当真在他还躺在床上的时候,就把帐子,连带铜圈什么的,都拆下来的吗?”纠说。
“我正是这样干的。”那个妇女回答说,“干吗不?”
“你是生来要发财的。”纠说,“你一定会发财。”
“纠,我敢向你保证。为了一个像他这样的人的缘故,我伸手能够捞到任何东西的时候,我一定不会管住我的手。”这个妇女冷冷地回答,“喂,你可别把油滴到毯子上。”
“是他的毯子吗?”老纠问。
“你想还能有谁的呢?”这个妇女回答,“我敢说,没有毯子,他大概也不会着凉。”
“我希望他不是因为什么传染性的毛病死的吧?嗯?”老纠说,他停住了工作,朝上看着。
“你别怕这一点。”这个妇女回答说,“假如他是这样死的,我并不那么喜欢跟他做伴,以至于为了这些东西在他跟前逛来逛去。啊!你尽管查看那件衬衫,直看得眼睛发痛;但是你绝不会发现一个洞,也找不出磨光的地方。这是他最好的一件,而且质地也好。要不是我拿到手,他们可能已经把它浪费了。”
“你说把它浪费了是什么意思?”老纠问。
“当然是说把它穿在他身上,埋进去了。”这个妇女大笑着回答,“有人够笨的,要这样做,但是我又把它拿掉了。要是白布对于这种用途不够好的话,那么对于任何用途也不够好了。白布对于那具尸体倒也相称。盖上那个比起穿上这件,他不可能显得更难看。”
私刻鲁挤胆战心惊地听着这段对话。他们在这老头子提供的吝啬的灯光下,围坐在他们的战利品旁边,这时候,私刻鲁挤深恶痛绝地看着他们。纵使他们是下流的恶魔,正在买卖那具尸体本身,他的深恶痛绝也不会更厉害一些。
“哈,哈!”还是那个妇女大笑着,这时候,老纠拿出一个装着钱的法兰绒布袋,把各人应得的款项数出来放在地上。“你们看,这就是事情的结局!他活着的时候,把每一个人都从他身边吓跑了,他死了以后,却使我们得到好处!哈,哈,哈!”
“精灵啊!”私刻鲁挤从头到脚打着寒战,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个不幸的人的情况可能就是我的。现在,我的生活正朝着那个方向发展。仁慈的苍天啊,这是什么东西啊!”
他恐惧地往后直退,因为景象忽然改变了,他现在几乎碰到一张床:一张光光的、没有帐子的床;在床上,一条破旧的被单下面,躺着一个被遮盖了的东西,虽然这东西无声无息,却用一种可怕的语言宣告了它自己的情况。
这间屋子里非常黑暗,尽管私刻鲁挤受到一种秘密的冲动的驱使,环室四顾,急于知道这是怎样的房间,可是黑暗得什么也看不清楚。这时,一道惨淡的光线在屋外的空中亮起来,直射到床上;床上,就是这个遭人洗劫、被人遗弃、无人守护、没人哭泣、缺人照料的人的尸体。
私刻鲁挤朝幻象那边看看。它的坚定不移的手正指着尸体的头。那块盖布是如此马马虎虎铺上去的,只要私刻鲁挤这方面动一动手指,极其轻微地掀一掀,就能够露出那张脸来。他心里想到这一点,感到这样做是多么容易,也很想这样做;但是他没有力量去揭开这个面罩,正像他没有力量去摆脱他身边的这位鬼怪一样。
哦,冷酷的、冷酷的、严峻的、可怕的死神啊,您在这儿设立了您的祭坛,并且装饰得如此恐怖。因为您可以命令这样做:因为这是您的管辖领域啊!但是对于一个被人爱戴、受人崇敬,并且得到荣耀的人的头,您却不能按照您可怕的心意来动他一根头发,或者使哪一部分的相貌变得丑恶。这并不是因为那只手在松开的时候是沉重的,要往下垂落;这并不是因为那颗心和脉搏都已经静止;而是因为那只手曾经是大方、慷慨而忠实的;那颗心是勇敢、热烈而温柔的;并且脉搏是男子汉的脉搏。打击吧,阴影啊,打击吧!您瞧他的善行会从伤口里都涌现出来,把不朽的生命播种在世界上!
并没有声音把这些话送到私刻鲁挤的耳朵里去,然而他瞧着这张床的时候,却听见了这些话。他想,要是这个人现在能够死而复苏的话,他的头一个想法会是什么呢?是贪得无厌、重利盘剥、斤斤计较吗?说真的,这些想法曾经给他带来了多么丰富的结果啊!
他躺着,在那间黑暗的空空的屋子里,没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或者一个孩子说他在这方面或者那方面待我好,并且为了记得他的一句好话,我也要待他好。只有一只猫在抓着门,还有壁炉砖石下面老鼠在咬啮的声音。它们要这间死亡的房间里的什么东西呢?它们为什么如此骚扰不安呢?私刻鲁挤不敢想下去了。
“精灵啊!”他说,“这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在离开它的时候,我不会忘记它的教训,请你相信我吧。让我们走吧!”
可是鬼魂仍然用一根丝毫不动的手指指着那个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私刻鲁挤回应着,“要是我办得到,我会做的。可是我没有这个力量,精灵啊。我没有这个力量。”
又一次精灵似乎在望着他。
“假如城区里有谁因为这个人的死而动了感情的话,”私刻鲁挤很痛苦地说,“带我去看那个人吧,精灵啊,我恳求你!”
幻影把它的黑暗的长袍在他面前张开一会儿,好像翅膀一样;等到收拢的时候,展现出一间日光辉耀的房间,一个母亲和她的孩子们待在那儿。
她正在等待着什么人,显得焦急迫切的样子,因为她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听到一个声音就要一惊,打窗户里往外瞧,看看时钟,要想干她的针线活,可是干不了,并且难以忍受孩子们玩儿闹着的声音。
终于听到那等了好久的敲门声了。她急急忙忙赶到门口,迎接她的丈夫;这个人虽然年轻,但是一脸饱经风霜、抑郁沮丧的样子,不过,现在脸上却有着一种奇怪的表情;那是一种严肃的高兴,他感到有这种表情可耻,因而竭力克制着。
他坐下来吃晚饭,这晚饭刚才搁在炉火旁替他热在那儿;他的妻子小心翼翼地问他有什么消息(这是在一段长期的沉默以后问的)。这时候,他显得为难,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是好呢,”她说,“还是不好?”——来帮他摆脱困境。
“不好。”他回答说。
“那么我们完了吗?”
“不是。还有希望,卡萝琳。”
“要是他大发慈悲,”她说,感到惊讶,“那才有希望!要是这样的奇迹竟然发生了,那就没有什么是没有希望的了。”
“他已经没有希望发慈悲了。”她的丈夫说,“他死了。”
如果她的面相反映真实的话,她是一位性情温和、耐心很好的人儿;不过她听到这句话,打心底里感激,她就交叉着十个手指,说了出来。接下来,她祈祷上帝恕罪,并且感到抱歉;不过头一种才是她内心的感情。
“昨天晚上我告诉你,在我想去看他,请求展缓一个星期的时候,那个喝得半醉的女人对我说的话,还有我本来以为那不过是避而不见的借口,结果证明都是实情。他那时候不仅仅是病得厉害,而且快要死了。”
“那么我们欠的债将来转给谁来讨呢?”
“我不知道。可是不到那时候,我们会把钱准备好;即使没有准备好,如果他的继承者也是像他那么冷酷无情的债权人,那才真是坏运气。今天晚上我们总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了,卡萝琳!”
不错。虽然他们要自己心软一些,可是他们的心确实比较轻松了。孩子们一声不响,围聚在一起听着他们很难理解的话,他们的脸蛋儿也都比较明亮了。由于这个人的死,这是一所比较欢乐的屋子了!鬼魂所能带他看到的这桩事情引起的唯一的感情,就是一种愉快的感情而已。
“让我看看跟一个死者有关的怜惜之情吧。”私刻鲁挤说,“否则,精灵啊,我们刚才离开的那间黑暗的屋子,将会永远出现在我的眼前了。”
鬼魂带领他穿过几条街道,他的脚熟悉这些地方;他们一路走去的时候,私刻鲁挤东看西看,要寻找他自己,但是没有一处找得到。他们走进了可怜的鲍伯·克拉契的屋子;这是他过去曾经到过的住所;他看见那位母亲和孩子们围在壁炉边坐着。
沉默。非常沉默。那几位爱吵闹的小克拉契沉默得好像一个角落里的雕像,他们坐在那儿抬头望着面前放了一本书的彼得。那位母亲和她的几位女儿正在专心地做针线活儿。然而他们确实都非常安静!
“‘他便叫一个小孩子来,使他站在他们当中。[7]’”
私刻鲁挤在哪儿听到过这句话的呢?他并不是在梦中听到的。刚才他和精灵跨过门槛的时候,那个男孩子一定朗读过这句话。为什么他不念下去呢?
母亲把她的针线活放在桌子上,一只手蒙住脸。
“这颜色[8]伤我的眼睛。”她说。
这颜色吗?啊,可怜的小小铁姆!
“现在又好些了。”克拉契的妻子说,“是蜡烛的光使我眼睛模糊的;等你们爸爸回家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看见模糊的眼睛。他回家的时间一定快到了。”
“不如说已经过了。”彼得合上书,说,“不过,妈妈,我想最近几天傍晚他走得比平常慢一点。”
他们都又沉默起来。最后,她开口了,声音稳定而又愉快,只有一次顿了一顿:——
“我知道他曾经把——我知道他曾经把小小铁姆搁在肩膀上,走得可真是快啊。”
“我也知道是这样。”彼得大声说,“常常是这样。”
“我也知道是这样!”另一个喊着说。大家都说知道是这样。
“不过他背起来很轻,”她接着说,集中精力在她的针线活上,“他的爸爸又那么爱他,因此不觉得麻烦——不觉得麻烦。你们的爸爸到了门口了!”
她急忙赶出去迎接他;小鲍伯围着羊毛围巾——他很需要这东西[9],可怜的人啊——走了进来。他的茶已经在炉旁铁架上准备好了,全家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去服侍他。然后两位年幼的克拉契爬到他的膝头上,一边一个把小脸腮贴在他的脸上,好像是说:“爸爸,别把这事情挂在心上。别难过!”
鲍伯跟他们在一起觉得非常开心,高高兴兴地和全家人说着话。他瞧瞧桌子上的活儿,称赞克拉契太太和女孩子们的勤劳和快速。他说,他们在礼拜日前几天就可以做好了。
“礼拜日!那么你今天去过了吗,罗伯特?”他的妻子说。
“是的,亲爱的。”鲍伯回答,“我希望你也去了才好。看看那地方多么青翠,会教你舒畅。不过你以后会常常看到那地方。我向他许愿每逢礼拜日我要走去看看。我的小小的孩子啊!”鲍伯哭起来,“我的小孩子啊!”
他忽然失声痛哭,忍也忍不住。要是他忍得住的话,那么他和他的孩子也许会比现在离得更远了。
他离开这间屋子,走到楼上那间屋子里去,那儿灯火辉煌,并且挂着圣诞节彩饰。一张椅子放在那个孩子的近旁,留有谁在不久前来过的迹象。可怜的鲍伯坐在椅子上,他想了片刻,使自己镇静下来,便吻着那小小的脸腮。他终于接受了已经发生的事实,带着相当愉快的心情再走下楼来。
他们移到炉火边,谈着话;女孩子们和妈妈仍然在干活。鲍伯和他们谈到私刻鲁挤先生的外甥异常厚道,他跟他仅仅见过一面,那天在街上碰到了,看见他的样子有一点——“你知道,只不过有一点闷闷不乐。”鲍伯说,他就问什么事情使他悲伤,“对于这一询问,”鲍伯说,“因为他是你所知道的说话最和蔼可亲的绅士,我就告诉了他。‘克拉契先生,我衷心为此事难过,’他说,‘也衷心为您的好妻子难过。’顺便说说,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那件事的。”
“知道什么事呢,我亲爱的?”
“嗯,说你是一个好妻子。”鲍伯回答说。
“大家都知道!”彼得说。
“你说得很对,我的孩子!”鲍伯喊着说,“我希望他们是这样。‘衷心难过,’他说,‘为您的好妻子。如果我在任何一方面能够为您效劳,’他说着递给我一张名片,‘这就是我住的地方。敬请光临。’嗯,并不是因为,”鲍伯大声说,“他可能为我们做任何事情,而是因为他的好心的态度,使人觉得此举令人十分高兴。看来他好像真的认识我们的小小铁姆,并且和我们有同样的感受。”
“我敢肯定他是一位好心肠的人!”克拉契太太说。
“你尽可以更为肯定一些,我亲爱的,”鲍伯回答,“要是你看见他并且和他谈过话。你听我说,要是他替彼得找一个比较好的位置,我一点也不会奇怪。”
“彼得,你听听这句话。”克拉契太太说。
“到了那时候,”一个女孩子嚷着说,“彼得就可以找个什么人做伴儿,开始自立门户了。”
“去你的!”彼得咧嘴笑着反击。
“这是说不定的,”鲍伯说,“会有那么一天;尽管还有许多时间来准备,我亲爱的。不过不管我们彼此怎样分散和什么时候分散,我确信,我们谁也不会忘记可怜的小小铁姆——我们不会——或者说我们之间发生的这头一次的分手,是不是呢?”
“决不会,爸爸!”他们一致喊着说。
“而且我知道,”鲍伯说,“我亲爱的一家人啊,我知道,我们一想起他虽然是一个小小的孩子,却是多么有耐心,又是多么温和,我们之间就不会容易地争吵起来,不会忘记了可怜的小小铁姆而争吵起来。”
“不会,决不会,爸爸!”他们又一致喊着说。
“我非常高兴,”小鲍伯说,“我非常高兴!”
克拉契太太吻他一下,他的女儿们各人吻他一下,两位年幼的克拉契各人吻他一下,彼得和他握握手。小小铁姆的精灵啊,您的孩子气的本质是从上帝那儿来的!
“鬼怪啊,”私刻鲁挤说,“有什么东西告诉我,我们分手的时刻就在眼前了。我知道这一点,但是我不知道我们将会怎么分手。请告诉我,我们刚才看见的那个躺着的死人是谁?”
未来的圣诞节鬼魂带着他,像先前那样——不过他觉得和先前的时间不同:的确,在后来的那些景象中似乎杂乱无章,只不过都是属于“未来”的——把他运送到做生意的人常去聚会的一些地方,但是没有给他看见他自己。的确,精灵没有为任何东西耽搁一下,而是一往直前,好像要到刚才私刻鲁挤所要求的终点去似的,直到私刻鲁挤恳求停留片刻才止。
“这个院子,”私刻鲁挤说,“我们现在匆忙经过的院子,就是我办公的地方,这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我看见了那幢房屋。让我看看在将来的日子里,我会是什么样子的吧。”
精灵停下来;那只手却指着别的地方。
“屋子在那边。”私刻鲁挤大声嚷着说,“你为什么指着别处呢!”
那只无动于衷的手指不肯改变。
私刻鲁挤急忙赶到他的事务所的窗口,往里瞧看。那还是一个事务所,然而已经不是他的了。家具不是原来的,坐在椅子上的人也不是他自己。幻影还是像先前那样指着。
于是他再一次跟着它,一面心中琢磨自己为什么并且往哪去,一面跟着它一路来到一扇铁门跟前。他停了一停,向四面看看,然后才进去。
那是一片教堂墓地。那么,他现在必须知道其姓名的那个不幸的人,就是在这儿,躺在黄土之下了。这可是个尊贵的地方。四面有房屋把它围住;蔓生着青草和杂草,这是植物的死亡,而不是植物的生命的生长[10];埋葬了太多的人,塞满了;由于填饱了肚子而养得肥肥的。这真是个尊贵的地方!
精灵站在坟墓之间,往下指着其中一座。私刻鲁挤浑身哆嗦,向那儿走去。幻影的样子完全跟原来一样,但是私刻鲁挤害怕自己在它的严肃的形象中看到了新的含意。
“在我更走近你指出的那块墓石之前,”私刻鲁挤说,“请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些是‘必然’的事情的影子呢,还是‘可能’的事情的影子?”
鬼魂仍然朝下指着它站在旁边的那座坟墓。
“人们的道路必然预示着某种结果,这种结果,假如坚持不懈,人们必然会达到。”私刻鲁挤说,“不过,假如离开这种道路,结果也会改变。你说,你给我看到的事情就是如此这般的吧!”
精灵还是像原来那样一动也不动。
私刻鲁挤蹑手蹑脚地朝那座坟墓走去,边走边发抖;他顺着那只手指,在这遭到忽视的坟墓的墓石上,读到他自己的名字:爱本利者·私刻鲁挤。
“难道我就是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吗?”他跪着喊道。
那只手指从指向坟墓转到指向他,又回到原处。
“别这样,精灵啊!哦,别这样,别这样!”
那只手指仍然在那儿。
“精灵啊!”他喊道,紧紧地抓住它的长袍,“听我说!我已经不是过去那样的人了。要不是这次交往,我不会变成我应该变成的人。要是我已经一无希望了,你为什么还要给我看这个呢?”
那只手头一次似乎摇了一摇。
“好精灵啊,”他在它面前扑在地上,紧钉着说,“请你代我求情,并且可怜我。你向我保证吧,等我改变了生活道路以后,我还能改变你带我看过的这些阴影!”
那只仁慈的手颤抖着。
“我一定要在心里崇敬圣诞节,并且打算一年到头都过节。我一定要生活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中。这三位精灵一定全部会在我心里折腾。我一定不把它们给我的教训不放在心上。哦,请跟我说我还有可能把这块墓石上的字擦掉吧!”
他在痛苦中一把抓住鬼怪的手。它要想挣脱掉,可是他苦苦哀求,使劲不放。然而精灵的劲儿更大,把他打退了。
他举起双手作一次最后的祈祷,祈求自己的命运能够转变过来,这时候,他却看见幻影的兜帽和衣服发生了一种变化。它收缩起来,坍塌下去,逐渐缩小成一根床柱。
[1]按照英国葬仪的规矩,多数向参加吊唁的人赠送一副黑手套,这种手套在别种场合同样可以使用。
[2]原文Old Scratch是“魔鬼”的意思。Scratch又有“抓、扒”的意思,和Scrooge(私刻鲁挤)的读音相近。
[3]店铺,指当时在英国通常称作“破布旧瓶店”(rag-and-bottle shop)的店铺。店中收购并出售各种废旧物资,包括把油脂转售给蜡烛或肥皂制造商,把烧肉的油转售给穷人作为黄油的代用品。这种商店有时用显眼的颜色把门前漆成“红房子”或“蓝房子”。圣诞节时则挂出大布丁的广告画,以吸引穷人把废旧品换成过节的食品等的钱。
[4]楼梯毯梗(stair-rod),把楼梯上用的地毯固着在楼梯上的一种细铜棒。
[5]身先士卒,原文mounting the breach是军用语。战利品,原文plunder,是掠夺的物品的意思。
[6]胸针,原文为brooch,是别在领带上的饰针。小说中这个人物是承办丧葬的,因此可能作者有意写他拿出的东西是死者身上佩戴的用品。
[7]《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二至第四节为:“耶稣便叫一个小孩子来,使他站在他们当中,说,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断不得进天国。所以凡自己谦卑像这小孩子的,他在天国里就是最大的。”
[8]狄更斯的手稿上原来写的是“黑颜色”,后来删去“黑”字。意指黑色的丧服。
[9]羊毛围巾的原文为comforter,也可以作“安慰者”解。
[10]这句意为繁茂的青草和杂草使其他植物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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