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副典型的传统利比亚种族女人的长相,个子很小,但头却不小,手脚都长得非常纤美,看起来很灵巧的样子。如果我们从侧面看她的脸,会发现她的鼻子像那种狮子鼻。她的牙齿长得不整齐,同时上唇又过于朝前翘,不过,她别的优点掩饰了这轻微的缺陷:她的皮肤又白又光洁,浓密亮泽的黑发微微打着卷儿,眼睛圆圆的,大大的,眼珠儿是带有金色的那种黑色,有时却会发出奇异的绿光,瞳孔特别大——她们哈姆族的女人都有这种大瞳孔。有位拉丁诗人说,这是因为她们有‘双瞳’,因为瞳孔大,所以看起人来显得非常的专注,充满火热的真情。”关于她自己的长相,黛莱达曾在她的自传体小说《柯西玛》中这样描写。柯西玛是她的另一个教名,这部小说是1937年出版的,那时,她刚去世一年。
有人曾质疑黛莱达在文学方面的成就,尤其是她作品中那种与众不同的地方色彩和价值观。从黛莱达还不会说话时起,她就在听、在学习周围人的举动,这将作为她生活中最初的印记,深深地刻在她幼小的心灵上。她的小说是从她心中流淌出来的,无可避免地带着她生活地方的特色。在她的书里,撒丁岛人粗鲁、暴躁,这个民族的男人既顽强又阴沉,女人则非常顺从,一味地任劳任怨,相信自己的命由天定。但是,黛莱达的作品并不只是地方民情资料,以供未来参考,它们的文学价值超越了地方色彩。弗朗西斯科·佛罗亚就曾说:“不要把太多注意力放在她作品的地方性上,她能够把记忆的闸门打开,为的是借这些记忆来描写人性——全人类共有的东西,并且,她的作品独特的写作手法,是她自己的优势,和撒丁岛无关。”
这些诗歌的来源地都是一个——意大利的撒丁岛,它们的作者并未接受过任何系统的培训,却写出了这么多动人的作品。黛莱达没有见识过除了撒丁岛以外的文化,她只是在自己看书时,忽然意识到她的故乡也有那么多有意思的故事,她可以把它们写下来。于是她这么做了。这些作品都是充满地方特色的。她在撒丁岛度过了青少年时代,而当时那里缺少丰富的文化内涵,只是偏安一隅的。
黛莱达出生在撒丁岛中部一个名叫努奥罗的小镇,这是一个被山麓围绕的镇子,奥索班尼山几乎覆盖了整个小镇。在这里要说明一个事实,黛莱达出生证明上的日期是1871年9月27日,但是我们从很多参考书上都看到,她生于1875年,这其实是黛莱达作为女人的一点虚荣心,就像意大利文学评论家尤利亚罗·马可利斯说的:“从这里我们就看出,黛莱达是一个真实的人,虽然她的作品是如此的粗犷率真,但她毕竟是个女人,所以把自己的年龄改小了四岁,真让人觉得好笑又可爱啊。”
她的父亲在努奥罗镇上也算个人物,不光因为曾出任镇长,还因为他的品质和才华。他是个宽容的人,却不会毫无原则和底线。他还喜爱写诗,兴之所至,经常在人群中就用当地土语作诗。而她母亲是那种温顺又害羞的女人,没有什么特点,更看不出有什么内涵,作为女儿,黛莱达在《柯西玛》中这样写她:“永远都那么安静,实在猜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黛莱达的家庭是很富有的,所以有机会交往到各个阶层的人,地主、普通农户、神父、佃农,都有往来。
再偏远的地方,只要是有人生活着,就肯定有它独特的文化,努奥罗镇也是如此。黛莱达生长在这里,努奥罗镇的精神已经浸润到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中。她从小就听父亲朗诵诗歌,听她母亲和乡邻在她耳边唱传统的歌谣和古老的叙事诗。她的一位伯父曾任神父,遗留了很多书给她,她从里面受益匪浅。镇子周围绵延不断的山峰、树林、一草一木,偶尔路过镇子的神秘的过客,都会让她展开想象的翅膀。《柯西玛》就给我们展现了一个关于观察、好奇、想象力丰富的女孩形象。她在很早就能体会周围事物的细微意义,而她身边的人物,早在她很小的时候,便引起了她无穷的好奇心。这种丰富的想象和好奇心刺激着她,她终于忍不住将这一切付之笔墨。于是,一些小品和短篇诞生了。它们既写实又带着浓厚的地方色彩,而它们背后的作者,只是个梳着辫子的乡镇少女,几乎足不出户,顶多去乡间走走,所以,它们免不了仍有一点天真。她十三岁时(她自己信里这么说的)在《撒丁岛之星》上发表了一个短篇,其中一篇过于写实了,让当事人都能看出是写的自己,她甚至惹恼了一个驼背的杂货店老板。当然,这些或许只是传言,不过,1888—1889年之间,仍是年轻少女的她确实有作品在一本名叫《顶级时尚》的时尚杂志发表。这段时间她还写了些别的作品,特维西尼将其结集成一本叫《蓝》的小册子,由米兰的一家出版社出版。
她少年时期便读过很多书,那个时期她初出茅庐的作品显然受了这些书的影响。她读了很多风格怪异、非常有特色的小说,主要有亚米契斯、大仲马、庞松·德莱尔、海涅与布尔歇的作品。尔后,在《撒丁岛的精华》(1892年)中我们可以看到,她又迷上了拜伦、苏、雨果、乔治·桑、甚至加瓦洛提。后来,她的阅读面变得更广,泛读或深读过许多那个时代的优秀作品,巴尔扎克、哥里尼、曼松尼、斯高特、丹农西奥、卡斯坦索、卡门·席尔瓦、果戈里、托尔斯泰,及韦尔加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等人的作品都是她阅读的对象。
黛莱达的文学之路不是单一化的,她多方面融合学习,加上自身的天赋和生活背景,才到了现在的程度,很难分辨出到底哪部分占了主导。但是,现在看来,首先是她拥有超人的想象力,才能将生活中原本存在的事物为己所用,在此基础上发展出自己独特的写作风格。这一点,最早体现在《埃里亚斯·波尔托卢》中,后来,又体现在她别的以撒丁岛为题材的写实作品中。由于加入了她的想象力,所以这些作品不只是文献记载。在她1903—1920年的作品中,到底受了写实主义多大的影响,实在难以言表。这段时间她的代表作品是1903年的《埃里亚斯·波尔托卢》和1920年的《母亲》。我们从很多那个时代大作家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到,当时的写实之风是非常盛行的。马提尔达·塞罗、韦尔加以及一部分佛加萨洛和丹农西奥早期的作品,都大量使用了这种手法。黛莱达也追随了这股风潮,在初学创作时,她不自觉地就选择了记忆中的事物作为素材。但是,只有《柯西玛》中,选取自己的生活经历写作这一点特别明显,别的作品这一点都很模糊,她已经将经历和作品主题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了。
黛莱达是一个内向、安静、喜欢思考的人。她最成功的作品是《埃里亚斯·波尔托卢》《母亲》《灰烬》和《鸽子与老鹰》(1912年)。她坦言,在写这些作品时,她达到了自己心理和梦想之间的均衡,她运用了媒介和文学感应才做到。她是个拘束、谨慎的人,有时让人觉得过了头,许多和她熟识的人都曾提及过这一点。而她自己也会在信中评析自己和她的作品。我偶尔会收到她的信,那些信都是如此的轻淡细腻,却看得人心里满满当当。她的最后一封信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好像我昨天才刚收到似的。寄信时她在罗马,信的开头,她说:“没必要再谈我自己了吧。说这些东西呢,似乎也没甚用处。我们先放下手头的书,看看我头上的白发吧,它意味着,人生这本书就快要翻到最后一页了,从它那里,我们可以算算这辈子挣了多少,亏了多少,而如果我们真的……”
她不是个爱描写、爱夸张的女人,在这方面上,她甚至都不像一个搞文学的人。她写信和她题词一样,如此的镇定和理性,遵循事实的真相。她写信也和她的人生一样,直白简洁,不过多地抒发痛苦或喜悦的感情。她本人就是个直率、不矫揉造作、不夸张激烈的人。然而,她同样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她爱憎分明,对于一些让人痛心的事物,她也会涌起强烈的情感,但是,她不会轻易表达。写作时,她会压下心头的感情,尽量用平静客观的文字来记录。
“这两间房子非常普通,但是住起来却很舒适。室内面积很大,但是木质顶棚有些低,因为房子是分上下两层的,楼上楼下各有一间。地板也是木质的,墙壁上刷着石灰粉。房子的入口处有些复杂,左侧是几级向下的台阶,通往地下室,右侧是向上的楼梯,第一个台阶是花岗岩刻成的,再往上是石板做的瓦片。从房子的外面看,我们首先看到的是厚实笨重的屋门,有沉重的铁质门闩,可以牢牢把门闩住。门上有门环,像把锤子一样粗陋,门环上挂着同样粗陋沉重的锁链和大门的锁,钥匙大得难以置信,就像是锁住一座古堡的钥匙一样大。”在《柯西玛》的第一章,第一段她就这样写。她描写的是自己那位于小镇子上的家,那个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现在,那里是格拉齐娅·黛莱达路二十八号。
现在,黛莱达的这所旧居里,仍住着她家的老管家伊利亚·山纳。他打开老旧的木门,接待着来此参观的访客,他很自豪地以主人一样的身份,向访客介绍关于黛莱达故居的一切。伊利亚·山纳个子很小,但宽阔的身板让他看起来非常结实,他眼睛乌黑,经常显出慌里慌张的样子,厚厚的嘴唇表明他是个诚恳的人。他非常为黛莱达感到骄傲,还保留着对黛莱达的很多记忆。老管家的卧室里摆着所有黛莱达的作品,被精心地装订着,我们可以看出书的主人经常翻阅它们。有的书里还有黛莱达的亲笔题词,这些更是老管家的珍宝。每逢有人来,他都颤巍巍地翻给来访者看。对于黛莱达,他似乎无所不知,总爱找机会讲述她的事情。讲的时候,他还会一一比照着书中的事物,向别人指示故居中相对应的事物,无论是人,还是地点,甚至哪片风景哪座山峰,他都能在实地找出来。他嘴里经常提及的也是那个词“撒丁岛”。说到黛莱达小时候,他说,那次,小女孩曾经在奥索班尼山顶消夏,她住的地方是座女修道院,住在院里简陋的房舍中。奥索班尼山上的丛林浓密又茂盛,人迹罕至,那所修道院背后,有一座建成已久的圣母的雕像。奥索班尼山坡绿草如茵,在这绿色中点缀着一点白,那是荒野中的一所教堂,寂静地就这么坐落在那里,再往后就是山上的悬崖峭壁。这座教堂像一个无声的守卫者,守护着山下努奥罗镇里散落着的一所所小房子。几乎每天,小黛莱达都爬到教堂那里玩。
她把很多自己生活环境中的事物,都写进了自己书中。在《柯西玛》、《风的故乡》(1931年)和《直到极限》中,她都写到了她父亲的那所房子。《灰烬》中她写到了那台橄榄榨油机,《邪恶之路》(1896年)中写到了家乡的葡萄园。在她的作品中,我们经常能看到一些类似的事物出现,类似的树林和田野,类似的路、村庄、山脉,甚至类似的人和类似的长相。她一直在使用这些素材,我们应该能明白,她只不过是将故乡的事物稍微修改了一下,然后以故乡为题材创作出小说。黛莱达非常善于运用她的想象力,她不会漫无边际,她会结合事实,合理地表现她故乡的风俗民情。通过写撒丁岛的故事,她创造了自己作品特有的风格。如果你想弄明白她在叙事作品方面到底有什么特点,你只须记住一句就是了:她借助非凡的想象力,以撒丁岛文化为基础,创造出了许多浪漫主义文学的佳作。
对黛莱达的这种评价也许有些啰唆,但我们想真正地了解黛莱达作为一名女作家的本质特点,我们必须这样做。下面我们就谈一下非常重要的一点,这一点是总是被国际上那些评论家所误读的一点。就是人们在对待她作品的地域性的态度上,往往有失偏颇。诚然,人们赞赏她高明的叙事技巧,但是,因为黛莱达写了太多撒丁岛文化的东西,并且都写得是那么的细致生动,她作品中的人物,在读者看来,也都不例外地带着地方色彩,他们在黛莱达固定的地域文化内生活着,所以人们就以为,她的作品只是撒丁岛叙事文学而已。这样一来,她作品最主要的优点,往往就被人们忽视了。
评论家们对黛莱达持有赞赏的态度,但是,同时他们也认为,她之所以能取得如今的文学成就,主要靠的还是撒丁岛那独特的文化,却未曾过多关注她自己的创造力。所以,最后,她的作品归类为地方文学作品,而她本人的文艺创造力并不是很高。但是,她大量运用撒丁岛文化来表现人物,她写的那种粗野的乡村人物形象,都是一种工具,一种用来体现她的内涵的工具,她的目的是讲述人生。她生为女性,感受力和洞察力都很强。通过描写地方文化,她来透彻地探讨人生。她书里写的人生,不只是“亚种文化”的人生,它厚重、含蓄,甚至像圣经里的描述,旧约不就是这样吗,读起来古老而庄重。
她的作品中经常有一些像来自圣经的简洁深奥的话,在《正直的灵魂》(1895年)中,她说:“人们做了错事的同时,也受到了惩罚。”而在《埃利亚斯·波尔托卢》中,她又借马提努伯父的口这样说:“我们必须自己心理上想透了,放下了,才能停止邪恶念头的滋生。”“埃利亚斯·波尔托卢,你要分清楚,梦想和现实完全是两码事。你想去当神父,我可以不阻止你,但你首先得知道,做神父也不一定能在心理上拯救你自己。因为即使当了神父,你也并不真的是上帝,你也只是一个人,而人不是万能的,是脆弱的,有时,我们真的战胜不了天意。但是,不管怎么说,埃利亚斯·波尔托卢,你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吧。”而在《生者的上帝》(1922年)中,圣马克说:“他不是逝者的上帝,他是生者的上帝。”黛莱达在作品中表明自己的观点,说,人想拯救自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在你还活着的时候,把你犯下的错弥补了,如果弥补不了,你就受该受的罚,否则你来世还会因此生的恶行受苦的。“我们的一举一动,上帝都在看着。”她写道,“上帝主要是考验活着的人的,以你活着时候做的善或恶,来决定你死后受的惩罚。”
就因为撒丁岛的文化,在一定程度上符合圣经的教义,所以我们可以明白她为何会选择撒丁岛作为自己小说的背景地。她对人生充满了怀疑,但在一些大的方向上却又听天由命,而撒丁岛的人们就是这样想的,所以她选择了撒丁岛。现在我们也能看到,那些富有地方色彩的故事也支持了她的这一观点。现在她公认的最好、最有价值的作品是《埃里亚斯·波尔托卢》、《鸽子与老鹰》和《风中之藤》。在这些代表作里,写起撒丁岛的文化和人物,她都收放自如,这必然是因为二者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是类似的。而之后的作品,不管是《孤独人的秘密》(1921年)还是《安娜琳娜·毕尔西尼》(1927年),她作品的地方色彩都有所减淡。但是这时,她已经形成了自己意识深处的道德体系,所以即使不借助作品的环境,她也能表明自己的观点。
黛莱达的作品,无论是前期还是后期,都没有为了吸引读者而使用夸张的写作方式,也没有使用当时流行的表达方法,似乎意大利和欧洲文坛的变化和她无关。她本人就是一个真实的人,朴实的人,甚至不像我们工业时代的人,像从几百年前走来的。但是,她也不需要那些刻意的写作技巧,因为她本身的才能,已经足以写出佳作。她的作品大胆创新,能够唤醒人心底沉睡的力量。在《邪恶之路》(1896年)、《我们的主人》(1910年)、《沙漠》(1911年)这些作品中,她那种惊人的能力简直喷薄而发,但是她尽量让它们平稳、流畅地抒发出来。虽然没有华丽的辞藻,但对事情直接的讲述更打动人心。有人觉得(我不这样认为)文学的修辞手段,可以使事物显得更自然。但是,我觉得,她不需要修辞,她在故事讲述过程中,已经能让读者体会到那种震撼和魔力。她的散文都写得既优美又含义深刻,经常让人有种错觉:她不是在搞文学创作,她只是借写作把自己的人生感悟表达出来罢了。她的这些感悟,恰恰反映了世间的许多真相。
这样一来,分析和研究她作品中的地方背景,就变得相对容易些。而我们也能明白,格拉齐娅·黛莱达笔下的撒丁岛,只是她想象中的撒丁岛,而这并不是完全虚构的。从这个方向去探讨并自不同的角度研究她作品中民俗的背景,是十分有帮助的。
她很年轻时,就已经能写出高质量的地方主义作品,比如《深山中老人》(1900年)。当她的写作手段真正成熟时,这种题材的作品,她已经出现了重复、灵感枯竭的迹象。但是,毕竟对一个题材研究了很多年,她已经把这个题材延伸了,其意义已经不只是撒丁岛的文化。所以,她在这个高度上无人能及。但是我们也要看到,即使写别的题材的作品,她也表现出一个优秀小说家的才能。无论如何,我们要明白一个事实:她抓住一个题材写了那么多年,不仅仅是因为她热爱这个题材,而是源于她的一个目的——她想通过这个题材,来讲述人生,她借用这个地方的人,把人生的哲理一点点表达出来——这是放在哪里都通用的哲理。
不过,我不能因此判定,黛莱达后期的小说比前期的优秀。但是,我们确实看出,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她在文学上的日益成熟,后期,她作品中的人物性格也更为成熟,个性更丰满,更真实。而她也越来越少依赖对地方和景物的描写。她作品的艺术空间更开阔,更有价值。这些艺术上的价值要比那些地方性的描写高得多。这是来自人生的艺术,人生的阅历和体验提高了它的价值。
在我看来,有一点是格拉齐娅·黛莱达所有作品中最特别的地方,那就是,她最伟大的作品、最重要的作品,都是她早期写的。写实主义是她早期的特点,这一点,不仅在描写人物和环境上是一种重要的笔法,更重要的是,写实主义赋予人和事一种宗教和宿命的意味,就像圣经里的描述一样。无论是她的小说,还是短篇,都遵循着一定的戒律,似乎一直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让一切都按一定的规律进行。我们不得不从整体上来审视黛莱达的价值观,黛莱达的作品,就像是在记述上帝的意志,在这些作品里,你犯了错肯定会吃下相应的苦果,无论你是多么的不情愿,万物是守恒的,能量是守恒的,只有补偿曾经的错误,上帝才会放过你。
这样看来,黛莱达所有的作品,包括那些只是描写撒丁岛的与世隔绝的生活的小说,阐述的都是宇宙间的一个总的规律,这个规律像某个高高在上的人的神秘的意志,可以解释成圣马克召唤我们的“上帝审视的是活着的人,以你活着时的行为,来判定你死后应受的惩罚”。这样看来,我们人世间,对于犯了错的人,处理未免过于简单、甚至过于宽容了,因为,在上帝的眼中,你的一举一动都是考察的对象,你不会逃脱一次应有的惩罚。格拉齐娅·黛莱达对人世间事物和人们内心深处的分析,在我看来,都是足够深刻而正确的。从她第一次开始写小说,她就开始这种探讨了,在以后的作品中,她一直未曾间断,并且不断补充成熟。在这个过程中,她否定了环境和外在对事物的决定性,就是那种她的作品全靠其地方色彩才得以出众的说法。如果这种说法是正确的,那么我们仅仅靠她的那些描写,就能体会到她小说中震撼心灵的悲壮了,其实不是,这种震撼来自作者内在的灵感和创造力。
说了这些,我们可以看到,她的作品的确是分两个阶段的,尤其在风格和价值上。她早期的作品中,出场人物繁多,情节奇诡、跳跃性强,做不到收放自如,有时会写些可有可无的角色,目的只是为了衬托主题。没过多久,这种情况就有所收敛,叙事和人物更加集中,笔墨放在要突出的重要人物身上。她的小说中,总是有为了说明某一点而做出的各个标记,但是,她早期的作品中,这类标记未免太多了,让人都感觉不到标记的意义了,只单纯地对比、暗示,刻意烘托。但后期,这种标记就做得少而精了,知道重点在哪。也许,那个时候,她脑中写作的来源和灵感出发点,已经不是撒丁岛了。
我们现在看看她小说的描写吧,以《安娜琳娜·毕尔西尼》为例子,这部小说的背景地不是撒丁岛,而是意大利北部的一个叫波村的小村庄,黛莱达对波村人物的描写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格。她其实对意大利北部的农村并不十分熟悉,但仍能用平静的语调,精准地描绘出当地的风物。这是她对冬天将要过去的自然的描写:“地上显示出第一小片树木的投影,很淡薄,微微地颤动着。泥土仍是那么的厚重,没有植物生发,只有黑泥。天空终于挣脱了灰暗的束缚,一天天过去,一点点地晴朗起来。”而下面对人物的描写像照片一样栩栩如生:“当她说话时,她洁白的牙齿闪出亮泽的光,这光带着一种淡青色,就像她眼白发出的光。不过,她不常开口,总是低垂着双眼。”还有她对狄奥尼西亚逝世前的描写:“这个病重的人已经奄奄一息,陷入混沌状态,但此刻忽然又恢复了意识,就像沉到底的人又浮到水面。他吃力地睁开了那已经发绿的、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露出了无神的眼珠,没有生机,就像只是两只水晶球安在眼中,眼珠中映出旁边灯火的光芒,忽然,仿佛承受不了眼皮的重量,又闭上了。在彼得洛看来,那是因为他不愿意见到自己,彼得洛僵硬地躺在了后面的椅子上,像瘫痪了一般,椅子背上还搭着老人的衣服。”她对波村乡间的景致描写更是动人:“忽然间,一阵冷风拂过了那片玉米地,地里未收割的玉米秆和叶子纷纷随风跳动着,就像一群小狐狸在互相追逐玩闹一般。灌溉的小渠中有浅浅的水,水上浮着层绿苔,时不时地随着风微微发颤。一只青蛙跳到水里了,荡出一圈圈的波纹,就像一只睁得大大的黑眼睛,反射着天空湛蓝的光。草地散发出浓浓的青草香味,苜蓿的味道更浓,整个空气似乎都浸润在绿晕中。”
从列举的这些选段中,我们足以看出格拉齐娅·黛莱达的艺术水平了。在她的小说中,她的目的,是体现自己的艺术内涵,而非表现撒丁岛的地方风物。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她,也是因为她的这种艺术内涵,而非她作品中与众不同的地方色彩,所以,诺贝尔奖是公正的。她的文学水平使她达到一个相当的高度,完全可与韦尔加、罗伯图或阿尔瓦洛等大师相媲美,这是一种比地域性更为广阔、普遍性更强的优点。当然,我们知道,许多人爱读她的作品,主要是里面与众不同的撒丁岛的地方特征,但是,如果你觉得格拉齐娅·黛莱达的文学能力是靠描写这些体现出来的,那就太偏颇了,事实上,是她个人那种没有地域界限的、独特的诗一般的想象力,运用在作品中,才体现出了她作品极高的文学价值。她通过自己的作品,表达了自己的这一优点,并且让自己的作品,承载了这一优点,让它作为她留给世人的遗产,永远地保存在世界的文学宝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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