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时欠下的债终究是要偿还的,那就借着写这则序言的机会说一说吧。普罗旺斯最终促使我下决心偿还所欠的债。普罗旺斯不是我的出生地,这让我的心里一直觉得有所亏欠。我弄不清楚,究竟是我征服了普罗旺斯还是她征服了我。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的童年时光是和小伙伴以及谷里的老人一起度过的,那时我和他们一样说奥克语,并把它当作我的母语,其实普罗旺斯方言一点也不难。
有人曾对我说:“你还指望能跟那些乡下人学习写普罗旺斯诗吗?”
“就像我们小时候,给我们讲马拉美和波德莱尔作品的老师们,他们彼此竟说着截然不同的语言,碰巧,我认识了一个说奥克语、来自普罗旺斯的诗人……这世上所有的语言,原本都只是方言,是一些杰出的作品和诗篇让它们广为人知,而后变得不朽。”
初逢米赫儿
那一年我16岁,第一次遇到米赫儿。为庆祝生日,我外出旅行。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长途旅行,从阿列斯到亚耳斯,从塞文到普罗旺斯,一路上我看到了坟谷、圆形剧场、圣多飞尔修院落,阿拉登博物馆前那一整列大理石的维纳斯和舞者雕像,把我引到它的跟前。米斯特拉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在普罗旺斯出资修建了这座博物馆,也算是他对自己故乡的回报。
在这充满诗意和到处能看到当地传统文化的圣殿里,我买了一本《米赫儿》。回程的火车上,我完全沉醉在这美妙的诗歌中,忘了一切!我能体会它的语言,甚至我觉得自己听到了那个15岁少女的心声,她像一朵初绽的玫瑰,鲜活地站在我的面前。
再遇米赫儿
在我看来,米赫儿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你捧她在手心,就能看到米斯特拉尔。这种感觉,就如同你在一片荒野中遇到一位少女,她带你来到她家,向你介绍她的父亲,然后,她又牵着你的手来到她父亲的居所,那所建在梅莱尼花园里、在灰色的阿尔匹高墙和高大的松柏前面的房子。再次遇到米赫儿,对于很多人来说,无论是怎样的年纪,都会有触电般的感觉。
就拿托马斯·魏斯爵士和卢西安王子的女儿露迪莎所生的儿子——波拿巴·魏斯来说吧,这位爱尔兰的绅士在经过阿维尼翁前往意大利时,买了一本《米赫儿》。这本十二章的诗集,他用了一整晚时间就一口气读完了。这本诗集后来收藏在卢曼尼图书馆。和我在亚耳斯旅行时遇到那位15岁的少女的情形一样,魏斯也看到米赫儿款款迎面而来。第二天,一个风雪交加的圣诞节,他跟随少女来到了诗人的家,拜谒了那位伟大的诗人,两人结下了持续终生的友情。
我没有他那么幸运,在我遇到他笔下的那位少女时,他已经去世两年了。我却在米赫儿的带领下走进他的作品,在这里找到了他鲜活的身影。
一个16岁的男孩,从那天开始,便成了一个15岁少女的忠实崇拜者;如今我已年近花甲,她仍旧15岁。无情的岁月无法剥夺她的青春,她引导我们细细品味我们的青春,引导我们逆时光之河行走,找寻青春。
此后的40多年时间,漫长的岁月无法削减我对普罗旺斯的喜爱。通过他的作品,我一直与米斯特拉尔友好相处。不用刻意去记忆,那些诗篇已烂熟于心。《米赫儿》《日历》《黄金岛》《罗纳河之歌》中一行行的诗行,就像雨果、奈瓦尔、维尼、波德莱尔、梵乐希的诗篇一样在我脑海中占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它们唤醒了比耳·魏达、马卡朋、狄耶公爵夫人的歌曲,以及但丁的诗。所有这些诗篇,为我营造了一个持续又深沉的文学世界。
我在众人要求下大声朗诵米斯特拉尔的作品
那时还很年轻,30岁左右,我受几位小说学者的邀请前往柏林大学。这所大学对传统的西方文化保持着近乎狂热的热情。邀请我来的几个人,在晚上天真地围坐在温暖的小火炉旁,让我为他们大声朗诵米斯特拉尔的诗。
他们对我说:“我们听过说普罗旺斯,但我们不懂它的音乐……这神秘的音乐也许是当今唯一不能被科学揭秘的东西吧?
爱都亚·魏斯勒满脸笑容地递给我一本被翻过无数次、看上去十分破旧的米斯特拉尔诗集。我接过书,翻看了两眼,然后轻轻将它合上,放在壁炉上的一角。
“您为什么要拒绝我们呢?”邀我来的人这么问。
我的心情一半喜悦一半忧伤,对他们说:“在普罗旺斯,我们心里都存着《米赫儿》,它的每一章每一行都刻在我们心里,我为你们朗读这一首吧!”
30年来,那字字句句清晰地储存在我的脑海里,不曾有过片刻遗忘。
我这么说,并不是有意炫耀自己的记忆力。这也算是个小小的奇迹,这些诗自身具有的力量让人难以忘怀,那些美好的诗篇所饱含的美正通过文字传递给我们。米斯特拉尔的诗就拥有这般力量,一生中能通过诗篇与米斯特拉尔悄声对话,此生足矣!
拉马丁邂逅米赫儿
我并不满足于自己崇拜米斯特拉尔及其作品,深感应像很多法国作家那样,尝试着让更多的人认识普罗旺斯语言的美。米赫儿似乎是一个孤独的女孩,生活在离巴黎遥远的乡下,然而通过那个籍籍无名的诗人的7年的辛勤创作,最终让她在巴黎得到了荣耀。一位法国大诗人认识了米赫儿,认可了年轻诗人的创作。
那个时代,大诗人雨果被放逐到一个小岛上,海水喧闹的潮声将米赫儿的声音遮盖住了。此外,另一个大诗人也正在贫困与老迈之中挣扎,他首先发现了普罗旺斯的少女。对于一个年轻的诗人而言,拉马丁在当时是多么闻名的一个大诗人啊。年轻的诗人决定带着他的作品离开孤寂的乡下,去巴黎拜访大诗人拉马丁。就这样,满怀崇敬之情,米斯特拉尔带着他的《米赫儿》来到了拉马丁的家。当时,诗人的家位于魏埃维克街,如今已经没有了。但我们可以通过一些版画作品想象一二:低矮的院墙、短短的栅栏、美丽的花园以及斜檐遮挡的石阶梯。就在这里,马拉丁多次接见了年轻的米斯特拉尔。米斯特拉尔是由阿道夫·都玛引荐给马拉丁的。阿道夫是一个生活在巴黎的普罗旺斯人,对普罗旺斯保有无限的忠诚,常去看望创作中的米斯特拉尔。
拉马丁在他的《四十语录》中向我们讲述了他初逢米赫儿的经过:
这个年轻人为我们朗读了几行诗,我们对他说,这柔婉的普罗旺斯方言,一会儿满含拉丁腔,一会儿又有雅典语的风格,一会儿又让人感受到托斯卡的高昂激烈。12岁之前我住在乡下,一直讲拉丁方言,对这种柔美的方言是十分熟悉的。
其他法国作家对拉马丁的这段话会有何感想呢?我们都知道,在哈辛之后,对语言最有感觉、最能体会语言之妙并将其付诸文字的诗人便是拉马丁,他居然承认自己在12岁之前讲的是自己家乡的方言。他走过许多条小路,最终走上了大道。在我们的文学史上,他并不是唯一的经过小路走向大道的作家。
相向而坐的两位诗人
说实话,我心有疑虑,这些“方言”并不就是奥克语。拉马丁懂拉丁语,年轻时曾留学意大利学习意大利语、拉丁语甚至还曾学过罗马语,这些都有助于他接受普罗旺斯语。但毋庸置疑,是诗歌的力量让他了解了普罗旺斯语。
我们来重新阅读一遍《米赫儿》的开头,这部分米斯特拉尔先用了法文而后又用了普罗旺斯语写成,通过这个开头我们就会发现,年轻的诗人给拉马丁的印象是多么深刻,就如同闪电划过夜空一般。
吾乡的神明,你生在这土地中间,
与可怜的牧人为伴,请向我的歌中吹入火焰!
当盛夏迁往另一国度,
无花果在阳光和雨露中成熟,
我的神啊,你曾眼见那贪婪的野人走来,
将满树的果子采摘。
但在那被洗劫一空的树上,
在那粗鲁的破坏者所伸手不及的地方,
那些经你拯救的幼枝,
正温柔、轻快地伸向蔚蓝的天际:
在圣抹大拉节[1]的时光,
只有鸟儿前来将它们芳香的美果饱尝。
伴着轻轻的微风,
它累累的果实在永生的枝叶间摇动,
那些高举的枝子,
正以其勃勃的生机将我嘲戏。
亲爱的神明,帮帮忙,藉着这普罗旺斯的方言,
让我飞上那枝头,像鸟儿一般!
诗的世界如此美妙,孤寂的米斯特拉尔发现了它,他沉醉在群鸟环绕的树林中,完全不知道,早在十几个世纪之前,地中海的一位女诗人也写过这样的诗。同一种灵感,相同的气息,对生命中的事物持有相同的认识,从萨福到米斯特拉尔,他们都把诗放在了最高的树梢之上,只有轻灵的鸟儿才有飞抵那里的可能。
“您是钻石,耀眼的光芒在银河中闪烁”
对普罗旺斯诗文感兴趣的法国作家并不单单只有拉马丁。一直以来,一种悠久的传统存在于这两种既相似有各具特色的文学中。从11世纪起,一支由年轻睿智的诗人构成的诗人群体,在南部的土壤上蓬勃生长、热情盛放,这片土地最后成了法国的领土。后来,也许一种由阿拉伯人创作的诗歌开始在这里兴起,它具有柏拉图式的古典风格,那些说着奥克语的诗人将它传播至欧洲各地。意大利、加泰罗尼亚、法国、西班牙、葡萄牙、日耳曼,一直到十字军衰落,它的发展才停了下来。米斯特拉尔认为,奥克语活在牧人和水手口中,一直到上个世纪,才随普罗旺斯诗的振兴而得以重生。
普罗旺斯诗的复兴,唤起了众多法国作家的支持,但拉马丁对它的盛赞却惹怒了圣伯夫,“你觉得它有资格跟荷马比吗?”他的愤怒并不只因失望,还像巴贝·都维利那样觉得惋惜。米斯特拉尔看上去并不像“牧人或普罗旺斯土著人”,即便如此,他仍然证明了这些诗歌是伟大的。当时的法国作家中最了解米斯特拉尔的要数马拉美,他给米斯特拉尔写信说:“您是钻石,耀眼的光芒在银河中闪烁。”他还表示自己想去阿维尼翁,想和米斯特拉尔一起在罗纳河河畔生活。
(米赫儿)已经取代米斯特拉尔成为当代最伟大的女诗人
马拉美和米斯特拉尔的友谊,无疑影响了马拉美的忠实崇拜者,他们也爱上了普罗旺斯诗,尤其追捧《米赫尔》。现实中,这些热爱普罗旺斯诗歌的读者遭到了一些人的讽刺嘲笑甚至恶意攻击。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种敌对现象在法国境内尤为明显。但也有许多不一样的人,如拉马丁、左拉、都德、法朗士、马拉美、巴赫和莫拉斯,他们视《米赫儿》为杰作中的佼佼者。污蔑者多是法国人。从乌普萨拉到智利的圣地亚哥,从马尔堡到日本京都,米赫儿处处受到人们的追捧和热爱,人们把她当成当代最伟大的女诗人来崇拜,她的声望甚至超过了那个远在地球另一端、让她全球扬名的梅莱尼诗人。可是,有一部分法国人始终坚持,《米赫儿》不过是“地域主义者”的作品,是过时艺术的产儿。
奇怪的是,这些诽谤污蔑普罗旺斯诗歌的人,都十分崇拜普罗旺斯艺术。他们所崇拜的艺术属于阿维尼翁学院派,是中世纪末期“吟游诗人”文化阵地,或属于塞尚、梵高在上世纪对普罗旺斯艺术复兴的回应。毫无疑问,他们的崇拜并非出于自觉。事实上,一个国家的艺术,无论是诗歌还是美术作品,都不过是同一种艺术形式。这种艺术是没有疆界可言的,它像是一种虚幻却又真实存在、超越一切却没有外形的世界。要想了解这种艺术长久以来的特性,我们就不得不回溯至它的起源,就像米斯特拉尔所说的“纯洁的象征”。
但丁的诗中也有普罗旺斯语的身影
这“纯洁的象征”,或许就是米斯特拉尔诠释的:“在漫长的过渡期内,这光荣与胜利的幻象使得我们能清晰地看到美。”在一个国家众多的属性之中,也就是实际国家具体化中,语言——普罗旺斯语是成就优美诗歌的一个重要因素。但对于今天的法国人来说,他们觉得最困惑的是,普罗旺斯语的存在让法国同时具有两种主流语言。当然,《米赫儿》问世至今已有一百年的时间,那时的普罗旺斯作家们大多会两种语言,而他们大部分是受了米斯特拉尔的影响,他们自行将普罗旺斯语翻译成法语。如今,凡是懂普罗旺斯语的人都懂法文。这在我们当今时代是稀有的现象,就算我们生活的社会是一个使用多种语言的时代,也不过只是为了保证交流、沟通等基本的生活所需。我们似乎已经丧失了掌握双语的能力,可是,许久以来,这都是人文主义存在的一个必要条件。
这种掌握两种语言,来了解、倾听、思考、改造世界的能力,在西方文学史的任何一个重要时刻都留有痕迹。拉丁诗人能读懂希腊的诗,但丁的《神曲》中甚至有用普罗旺斯语写成的几个章节。在中世纪,任何一个有教养的人除了掌握自己的母语之外还会使用拉丁语,不管他的母语是法语、德语还是英语。在17—18世纪间,法语渐渐取代了拉丁语在国际语言上的地位,同样的例子存在于世界各地,比如中文和中国诗对日本诗人的重大影响,还有梵文对于印度诗人的重要价值等。另外,希腊近体诗的开创者索洛莫斯,也是最先用意大利文写作,而后让希腊文在人类世界中流传开来的。
普罗旺斯语是“法国的母语”
一直以来的繁盛让法国人以为,世界上的每一个国家都只存在一种语言。其实,这种想法根本不具事实根据,古代的法国也一样,在她的国土上至少有奥克语、奥义语,甚至一段时期以内一些较聪明的法国人还掌握了拉丁语.一直以来,我们的祖先以为这些都属于“法国的母语”,这些作品都是宝贵的财富。我们对语言持有如此的宽容之心,却在宗教上不允许人民有选择的自由。每个历史阶段都存在被禁止的和被狂热追求的信仰,至少这些东西会随时间的变化而有所不同,所以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至少不要自以为是地以为一切都是一成不变的,无论是语言还是人的信仰。
相反的,法国人应该以此为美好的契机,一些事物单纯的力量和历史上一些偶发事件的共同作用,产生了让人们通过了解那些伟大的人文主义者的思想和了解那些最真实心灵的高尚追求来了解生命和带有生命的诗歌的力量。这得益于我们拥有两种母语,就如同我们可以用两只眼睛审视我们生存的世界一样。这种情况,就像如今米赫儿的崇拜者们能够了解米赫儿所说的语言,就像当年米斯特拉尔牵着这个“普罗旺斯的小姑娘”来到拉马丁的家,让他们彼此相识一样。
其实,语言仅仅是一种形式、一种途径,正如东方人所认为的那样,真正打动读者的还是作品的形象——米赫儿。这个15岁的少女对我们的时代了如指掌,甚至比那些自诩智慧的哲学家们更了解。她带我们走进一个没有疆界的国度,那里的人和周围的一切有一种天生的默契。在那里,我们了解到,一切文明并非注定不朽,能让它们变得永恒的,是语言。在这“纯洁的象征”领域,一些永恒的事物重现光芒,就如同普罗旺斯语的复兴,事情在合适的时机会重新开始。
【注释】
[1]圣抹大拉节,纪念抹大拉的玛丽亚的日子,在每年7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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