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阅读伟大的戏剧家何塞·埃切加赖的作品时,真的难以想象他在19世纪末的西班牙获得了巨大成功。黄金时代以后西班牙戏剧常常缺少普遍性的题材,也缺少杰出的戏剧家,18世纪末与过去相比简直一落千丈,风光不再了。
前几个夜晚,埃切加赖是在焦躁不安中度过的。他的作品在观众中引起了激烈的争论。有些激动的观众高度赞扬他的戏剧效果和天才;另外一些观众则对他的巴洛克风格提出批判,认为他的戏剧里有不着实际的幻想以及通俗喜剧般的情爱。爆炸性的激烈言论、几近疯狂的矛盾冲突,还有那些振翅冲天却折翼坠落的鼓动——这一切都是针对中产阶级问题的批判,而留给今天观众的却是极其冷淡的反应和心中满满的怀疑。
埃切加赖于1833年出生在马德里。他在慕西亚读完了书,然后去往马德里,出任公职部门的工程师,并在道路和桥梁学校任教。这时他开始攻击政治经济,逐渐走向自由贸易的支持者阵营。1868年革命以后,马德里成立了革命“联盟工会”,他出任该工会的公共事业部主任(1869—1872年),这是发生在亚马德奥国王统治下的事情。亚马德奥倒台后,他暂时被流放到巴黎,在那里,他开始埋首于戏剧创作。回国后,他出任财政部长,于1874年开设西班牙银行;当年,他以“乔治·哈雅西卡(Jorge Hayaseca)”为笔名发表了第一部剧作《存根簿》。
巴琴在罗列西班牙的优秀作品时,称誉他为“一个令人刮目相看的埃切加赖”。他在经过马德里时,很荣幸地与埃切加赖见过一面:“他肯定还留有一头的秀发,也许比以前稀疏了。他的面相像米斯塔。只有斑白的胡子与之不同:一副军人般的面孔透着坚毅,浅绿色的眼睛温和明亮,能够在瞬息间变换颜色,他对人十分和蔼,又如同深谙世故、天赋异禀的人物,什么事情都游刃有余。”
面相酷似米斯塔尔,两个人又共同获得1904年诺贝尔文学奖,这真是天作的巧合。但是除此,他们没有丝毫相同之处。米斯塔尔是一位诗人,执意要恢复一种已经死去的语言和一种被忘却了的文学;埃切加赖则将他所有的天赋奉献给了国家戏剧。
埃切加赖是时代骄子,一位真正典型的20世纪的人物。这时科学便是最新的宗教,大肆吸引着新的教徒,埃切加赖恰恰就是一位科学家。他还是一位政治家,为伟大民主战士卡斯笛拉儿的戏剧风采而着迷:但同时他又独来独往,充当一个各种 “新的”无神论者的顽强死敌。
除了戏剧,他还写了很多科学论文,这类作品中的部分被出版为两册:《通俗科学》和《科学的通俗化》。不过,这里面并没有收入他大量的在国会和皇家学院的演讲稿,以及1917年的《回忆录》。
他无疑是一位极具浪漫性格的人物,在他的抒情作品里同时具有两种奇诡的特性:既有着西班牙浪漫主义文学巅峰时期的领袖人物何塞·梭里拉源源不断的活力,同时也有着西班牙易卜生式的内在焦灼感。他执着地追求着伟大和永恒, 同时,也是一个用加底伦的手法揭示国家荣耀的号兵。
他大获成功的艺术和带来的反响,一定程度上是贝纳文特来临的征兆,贝纳文特是第二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22年)的西班牙戏剧家。20世纪初,贝纳文特游览了卡斯提亚的风光后,在一系列的讽刺作品中提到:“人生如同一幕长喜剧,如果有人要将它变成悲剧的话,那真是愚不可及的。”这样的观点,和他的艺术先驱埃切加赖完全相悖。
埃切加赖和伟大的小说家加尔多士[1]棋逢对手。加尔多士除了创作很多短篇小说以外,他也是一位非常重要的戏剧家,《祖父》这部悲剧的优秀谁也无法否认,它的悲怆动人至深。这样的剧作,不可多得充满着生命活力、个性和激情。那种美好、诱人的人文主义,并且剧中的感情也绝不是闹剧一般的过犹不及。何塞不过很遗憾,因为加尔多士用的是直接、单调、“庸俗”的写作风格,这影响了很多观众对他的赞许。虽然他明白怎么用美妙的语言和感情去描写当时的时代和生活困境,但是他缺乏当时观众所需要的吹嘘。虽然对他来说,这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加尔多士的坦荡胸怀和善的理念以及理想主义情怀,这些虽然可以和埃切加赖一争高下,但仍要稍逊一筹。
浪漫戏剧早已过气,但是对于那些曾经目睹伊莎贝拉二世王朝的衰落,阿方索十二世昙花一现的西班牙人来说,他们的内心仍然有着浪漫的余温。人们在一种充满臭架子和夸耀的国家戏剧的虚荣中找寻时代的罪恶。反叛和个人主义的融合正好符合当时观众的口味,于是获得了不断的掌声,此时观众根本不再考虑主人公嘴里的话是美妙的诗歌还是歪诗。反对暴政的言论,对过去荣耀的赞颂,还有对那些无节制、情绪激愤的观众做出的最卑劣的退让,这些都可以让狂乱的观众激动不已。人们渴望这强烈的情感,这便是他们沉醉在埃切加赖剧作中那些强烈冲突中的原因。
这些把燕尾服生生挤进时代的人造英雄人物——这些人物似乎与难以平息的社会形成了一种巨大的结合。幸运的是,他们在埃切加赖的诸多作品中俯拾皆是,这包含着无与伦比的美之通道。
在《存根簿》这部戏剧后,埃切加赖又发表了一系列新浪漫主义的戏剧,如《复仇者之妻》《在剑柄里》和《火柱与十字架》。在这些剧作里,历史与骑士的冒险交织在一起,一种歇斯底里的狂热游移在壮丽和漫画当中。作者的诗粗鄙拗口,但是处理得恰到好处也可以赢得观众的喜爱。他的剧本一点都不自然流畅,这都是引申反射带来的结果,而他晚期的剧本都是经过苦心雕琢的,这是他付出的努力和辛勤研究的成果。
对埃切加赖产生影响的作家又多又杂。他曾看过前辈同胞的绝大部分作品,比如何塞·德·埃斯普龙塞达[2]、赫盛浦[3]、左拉、巴尔扎克、尤金·苏和大仲马等的作品。在同时代的作家当中,他推崇阿亚拉[4]——一位博学杰出的戏剧家和达马佑[5]——《决斗》一书的作者。对《决斗》这部名著,埃切加赖曾经写下了一篇情文并茂的赞颂之词。除此以外,他还阅读了很多浪漫主义时期的戏剧家和的作品;晚年时他又受到北欧一些作家的影响:易卜生无疑是这其中最重要的一位,除此之外,还有比昂松[6]、史特林堡[7]、苏德曼[8]和赫特曼[9]等。
埃切加赖最为成功的作品之一是《伟大的牵线人》,这部剧布局紧凑,充满着有力的戏剧灵魂。但是遗憾的是,它是以散文诗的形式创作的,强而有力的唤起效果被削弱了,而纯正的心理描摹也变得没有意义。
如果我们更深入地探讨埃切加赖,就会发现他在耀眼的光芒之后还有令人惊叹的野心,这种野心表现在,他要恢复加底伦深度的形而上学风格。他对加底伦作品所表现出的荣耀感以及其粉饰华丽的巴洛克风格十分钦佩,他以为,加底伦的诗歌既属于天上,又属于人世——这种诗歌是用最动态的象征来表达。他谋求从加底伦的思想中选取那些纯粹的国家情感。当他把安赫尔·纪梅拉的最佳加达隆尼亚语戏剧变换成卡斯提亚语时,他所围绕的主题是“玛丽亚·罗莎”和“狄拉拜莎”。纪梅拉曾经将一种写实的罗贝·德·维加风格再现在他自己的方言中,并以此唤醒了农民,使其为了求得公平而奋起反抗。无可否认,纪梅拉的强调效果,是以相关的社会事实和纯粹表现为支撑的,由作品中所描绘的受到挫折的人体现出来。没有纸板制成的布景和中古时期的伪装来贬低戏剧的价值或者欺骗观众。埃切加赖凭借卡斯提亚语的普遍性还有他的亲密关系,让这位加达隆尼亚作家和更广泛的观众相识,而且使他声名远播到美洲。
埃切加赖继续钻研,目前因为受到易卜生作品的影响,他的创作风格又有了很大的改变。如果没有《群鬼》,也就不会有埃切加赖的《唐璜之子》,如果没有像易卜生的布兰德人物,也就不会有《疯神》中隐约可见的性格相似的主角人物。当埃切加赖找到在北欧的同伴时,他自己的前半段创作生涯已经走过。自此以后他发现了精神异常的问题。
1882年,他模仿易卜生开始创作一部戏剧,开始时取名为《新人和无神论者》,后来改名叫《两个宗教狂热主义者》,这部剧在1887年1月15日于马德里第一次公演。
这部剧的主题是爱与社会观念偏见的斗争,这种抗争只有悲剧性的结局——死亡。虽然在当时这部剧受到了一致推崇,但它并没有将主旨讲明。其中有一位盲目的信仰者几乎被描写成一个伪善者,其余的角色则都是粗暴野蛮:这便是两个旧情人的父亲。深刻的母爱被写成了稀薄伤感的东西。即使是这样,在这部剧作中埃切加赖还是进行了一次很有价值的尝试,回避了无价值的过于戏剧化的场面,他在剧中尝试保持一种家庭的气氛,那种沉寂单一的气氛能够在更高的信念中彰显悲剧色彩。
这部作品也显得十分有趣,因为剧中涉及了宗教和牧师的问题,马佑和加尔多士对这个问题也非常感兴趣;他们在处理这个问题的时候,充分利用了其才智和坚定的斗志,却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埃切加赖显示出来的精神状态则和他们完全不同,他努力尝试用更加公正的方式去处理这个问题。他剧中的物质主义英雄代表贝特列贾在美洲成为大富翁,这代表着现代人,达尔文式的实证主义者,抑或是尼采式的人物,他将理智的力量看人类存在的根基。“人生仅仅是一场斗争,意志就是让人有力量去征服,人的身躯只是一种通过消耗许多食物而增强我们的力量,延续我们的生命,填充环绕在我们周围的空气罢了。”他把外国更广阔空间里头的强壮殖民和欧洲困顿的士族子弟相比,以那种与众不同的奇怪声调大叫:“我们作为处女地美洲的人们,有着比水牛更鲜红的血液,温和、服从,绝对不会像二线或者四线的电报系统,我们有阿特兰提斯的肌肉,头脑却好似机器零件那样精准。同时,我们还有许多内脏。你必须承认,我亲爱的罗连梭,你的顾虑如今一点用处都没有,这完全不会影响马丁·贝特列贾生机勃勃的机体。加利福尼亚的矿业工人还有纽约的银行家,一个彻底的美国佬,他就是一切罪恶、衰老、疾病还有虚伪的死敌。”
罗连梭却与贝特列贾相反,他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基督徒,他并不怀疑自己的信仰,对其极其虔诚,但也显示出一定的畏惧和保守,因此他的所有观点都很微弱。这部剧中的三个女主角完全心向基督,全心全意地传教。年轻的胡利安尝试着一丝不苟地阐释作者的观念:宗教所关怀的不仅仅是女人,还包括全人类。科学技术的发展和宗教信仰无论如何不得兼容,彼此理念上的冲突唯有用爱去化解。
埃切加赖是一位崇尚思想自由的国会议员,有拉马丁[10]的风格,他在演讲台上高声宣扬宗教信仰的自由:用来解决问题的方法除去最容易但是又最让人哀叹的浪漫主义以外,就再没有别的。但是随着他笔下所有英雄人物悲剧死亡的到来,浪漫主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其他剧作有着与《堂·吉诃德》相似的风格,《或狂狷或神圣》这部剧作不仅仅是在西班牙,在世界各地都曾经引起过极大的骚动。对有些人来说,这部剧作揭露的基本冲突正是理性的奋斗,一个内在的悲剧在精神矛盾的迷雾中耗尽。
埃切加赖的很多作品都是以疯狂的悲剧为中心,在这部剧中,他增加了和义务相冲突的金钱利益元素,由此便使理想主义成了更进一步冲突的源头。在《或狂狷或神圣》这部剧中,男主人公是一个俗圣角色,他从错误当中发现自己才是自己命运的主宰,于是随便放弃了一切。这位可怜的英雄渐渐被逼进疯狂的境地,并被全社会诅咒。幸运的是,这部剧作以散文诗的笔法写成,很能激发观众的情绪,加上主角的高贵气质和理想,使之免于化为廉价喜剧。这些令他欣喜若狂,也让他尝到了挫折的滋味。
使埃切加赖获得最大成就的是在1881年3月19日第一次公演的《伟大的牵线人》。在这部戏剧中,他用尽一切手段批判当时社会,矛头指向导致很大社会冲突的毁谤、丑闻还有偏见。这部剧作引发了公众愤慨的情绪。
动作的强劲,主题的沉重,情节的紧凑,这些元素共同造就了这部作品的成功无论是在西班牙本土还是其他的一些国家,它都大获全胜。
在《唐璜之子》一剧中,他处理的是遗传病理学的问题。虽然在主题上他有了新的创意,但是他也很坦诚地表示,整部剧受到了易卜生的影响。他也把道德训导归之于祖先的罪恶当作是惩罚。从这个先天病弱儿子的苦难童年开始,作者似乎找到了净化世界的机会。这部剧作主题鲜明、直接,很具有分析性,充满了感人的戏剧诗,整个作品从始至终都能用舞台喜剧的技巧来增强表达效果。这部剧成功地复活了唐璜的传说,并且没有谋杀和暴力的场景;这部剧充斥着日常生活中道德的纯洁。
1900年埃切加赖完成《疯神》,这部剧再次体现出了易卜生的风格。主角卡甫列是一个非常热爱美善和公正的人。最后他相信自己就是神灵,而实际上他仅仅是一个疯狂病人。剧情是关于这个疯狂病人的——但这些事实都有些不可思议。
在他的后期作品中,《玛利亚纳》是一部以追求道德上的坚守和荣誉为主题的剧作。情节布局精巧,技巧熟练的语言混合着淳朴的现实主义的诗歌,中心人物展现出伟大的光芒,使得这部剧也成为他的重要作品之一。
1905年后,埃切加赖差不多已销声匿迹,贝纳文特取代了他的地位,开始活跃在马德里的剧坛上。
的确如此,埃切加赖喜爱将理性和道德的冲突过度地戏剧化。不过这也正是让他在黄金时代的戏剧舞台上长期屹立的主要灵感来源,他完全沉迷于这种创作手法。他对人类的看法是比较外在的,而不是内在的。对激情的分析,或者是对人物性格的分析,他似乎并不愿意在这些方面浪费脑力,他很愿意顺其自然,随心所欲。
埃切加赖还对变态(畸形)有着迷恋,这方面从他早年的回忆中就可以寻求原因。他在年轻时期有时会有偏执狂的行为;小时候,他会有意拒绝进食,让家人感到痛疚。他的母亲是一位精力充沛的巴斯克女人,而老天赋予了他某些和母亲一样强烈的个性特征,而作为阿拉贡人的父亲遗传给他的是一个倔强的个性。
在流亡巴黎的时期,埃切加赖常常困厄重重,度日维艰。这时从马德里传来的批评意见困扰着他;人们不把他当作业余文学爱好者,也不因为他科学家的身份而宽容他。然而在当时,没有哪个作家能有他的激情,其作品中始终充满了抒情全文,而对于这种抒情主义,他只能勉强用并不流畅的诗体来维持,这是他的缺陷。他的作品总是富含着古典的传统散文蕴味。无论和哪个作家比较,他都是当之无愧的加底伦的合法继承人。加底伦的戏剧天才曾经傲视了整个17世纪的西班牙文坛。他的剧作差不多可以看作是《人生如梦》(加底伦的旷世杰作)的另一种回响,梦与现实奇诡的结合超出了所有的限制,得意飞翔在广袤无边的大地。它有着同样的张力,带给人生渴望和忧虑。
也许这正说明了他剧作当中某些人为的特性:很多情节都早于剧本就已经成型,因此剧本就显得次要了。更进一步说,他常常喜欢用出乎意外的惊奇,或是非同寻常的情节来诠释全文,而把人们出于自然的动作放置在一边,导致出现了不真实又有损于朴素的缺陷。思想也含糊不清楚,感情表达也显得冷漠。
纵使是这样,这位自称对数学、文学和政治同样热爱的戏剧家埃切加赖,也是19世纪戏剧领域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的戏剧作品有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激荡着人们的情绪,让人感到一股温暖的热流,而滔滔不绝的言辞令观众时喜时怒,很能引起大家的共鸣。他笔下的悲剧人物伟大庄严,主题涉及面广而且变化多端。显而易见的事实便是,在行将就木的浪漫主义和写实主义,还有之后横行西班牙的象征主义戏剧之中,他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他的一些剧作,对于即将到来的罗尔卡[11]时代是一种征兆,后者在其短暂一生中所发表的一系列作品,为当代戏剧带来了令人雀跃的希望。
【注释】
[1]佩雷斯·加尔多士:1843—1920年,西班牙杰出的现实主义小说家。
[2]何塞·德·埃斯普龙塞达:1808—1842年,西班牙浪漫主义前期诗人。
[3]赫盛浦:1806—1880年,西班牙浪漫主义戏剧作家。
[4]阿亚拉:1829—1879年。
[5]达马佑:1829—1898年。
[6]比昂松:1832—1910年,挪威剧作家、诗人、小说家,于190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7]史特林堡:1849—1912年,瑞典戏剧家、小说家、诗人。
[8]苏德曼:1857—1928年,德国剧作家、小说家。
[9]赫特曼:1842—1906年,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
[10]拉马丁:1790—1869年,法国浪漫主义诗人。
[11]罗尔卡:1898—1936年,20世纪最伟大的西班牙诗人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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