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杰克用一块硬纸板把灰烬耙在一起,然后,小心地撒在炉中圆顶似的煤堆上,那些煤逐渐变白了。他把稀薄的灰撒在煤块上之后,便退后些,面孔隐没在暗处。当他再去扇旺炉中火的时候,对面的墙上映出他蹲伏的身影,渐渐伸长,那张脸也慢慢地重新呈现了。这是一张老人的脸,瘦骨嶙峋,毛茸茸的;一双湿腻腻的蓝眼睛对着火光眨巴,淌着口水的嘴不时张开,闭上的时候木然嚼几下。灰屑点着后,他就把硬纸板靠在墙上,松了口气,说道:
“这一下好些了,奥康纳先生。”
奥康纳先生是个年轻人,头发呈灰色,脸上满是斑痣和小脓包。他刚把烟草塞进一只小巧的圆筒,想卷一支烟,但听见老头儿跟他说话,便若有所思地停止卷烟了。尔后,他又若有所思地卷起烟来,沉吟了一会儿,就舔起卷烟的纸。
“蒂尔尼先生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他用不自然的沙嗄的声音问道。
“他没说。”
奥康纳先生抽起香烟,一面在口袋里摸索。他掏出一沓入场券,是用薄薄的硬纸做的。
“我去给你弄些火柴。”老人说。
“不必了,这就行了。”奥康纳先生道。
他拣出一张入场券,念着上面印的字:
市政选举
皇家交易所选区
兹于皇家交易所选区即将举行选举之际,济贫法监察员理查·J.蒂尔尼先生敬祈阁下投票并鼎力赞助。
奥康纳先生是受雇于蒂尔尼的代理人,其任务是游说该区一部分选民,但由于那天风雨交加,而且他的套鞋又湿了,所以就在威克洛街的委员会办公室里,同老管家杰克一起烤火,消磨大半天。昼短夜长,早已天黑了,他们一直坐在炉边。那天是十月六日,户外一片阴霾,寒气逼人。
奥康纳先生把入场券撕开,燃着扯下的硬纸,点起香烟。这时,燃烧的纸照亮了他外衣翻领上一片深色而有光泽的常春藤叶[1]。老人谛视着他,随后又拿起硬纸板,缓缓地扇火,那伙伴吸着烟。
“哦,嗯,”老人接下去说,“教养孩子可难哪,不知道该怎么办。喏,谁料得到他会变成那样?我送他到基督兄弟学校去上学,凡是能做的事,全做了,他却老是喝得醉醺醺的。我总想教他规矩些。”
老人疲倦地把硬纸板搁好。
“可惜我老啦,要不就狠狠地教训他一顿。我真想叫他趴在地上,操起棍子打他的背,以前就这样揍过好多次呐。可是,他的娘,你懂嘛,老是护着他,这样那样的,宠得他大摇大摆咧……”
“那就把孩子惯坏喽。”奥康纳先生说。
“可不是,”老人说,“而且没有好报,只会宠得他放肆。喏,他一看见我吃了些东西,便对我呼幺喝六的。儿子对老子这样讲话,算什么世道哟!”
“他几岁了?”奥康纳先生问。
“十九。”老人答道。
“你为什么不叫他去干点正经事?”
“那还用说!这个烂酒鬼,打从他离开学校之后,我什么心思没操过?!我跟他说:‘我养不起你啦,你得自己去找活儿干。’嘿,他找到了活儿更糟了,挣来的钱喝个精光!”
奥康纳先生摇摇头,表示不胜感慨;于是老人不吭声了,默默地凝视炉火。不一会儿,有人打开房门,嚷道:
“哈啰!这是共济会的秘密会议吗?”
“是谁?”老人问。
“你们在暗头里干吗?”一个声音嘲弄地问。
“是你吗,海因斯?”奥康纳先生问道。
“不错。你们在暗头里干吗?”海因斯进了屋,径直走到火光闪烁的壁炉前。
他是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留着浅褐色八字胡须。他的帽子四边全是雨珠,颤晃晃的,快滴下来了,他那外套的领子翻起着。
“呃,麦特[2],”他向奥康纳打招呼,“顺当吧?”
奥康纳先生摇摇头。老人离开壁炉,趔趔趄趄地在室内摸索了一会儿,拿来两支插在烛台上的蜡烛,凑着炉火轮流点着了,随即摆到桌上。顿时,空荡荡的房间亮起来了,炉火黯然失色。四壁萧然,唯有一张复印的竞选讲话贴在一堵墙上。屋子中间有一张小桌子,上面堆着各种文件。
海因斯先生背靠炉架,问道:
“他给你钱了吗?”
“还没有,”奥康纳先生回答,“我正要求求上帝,让他别叫咱们今晚吃西北风哩。”
海因斯先生笑起来,说道:
“嗬,他会掏腰包的。甭担心。”
“希望他大方点儿,要是他真想办正经事的话。”奥康纳先生道。
“杰克,你以为如何?”海因斯先生用揶揄的口气问老头儿。
老人回到炉边座位上,说道:
“不管怎么说,他是有钱的,不像那个老粗。”
“哪个老粗?”海因斯先生问。
“科尔根。”老头儿不屑地说。
“因为科尔根是个工人,你就这样说吗?我问你,一个老老实实的砌砖匠同一个征税员分什么高低,呃?难道工人不是同任何人一样,有权利参加自治机关的活动吗?!哼,比起那些见了有头衔的人便脱帽的马屁鬼,工人更有权利。”海因斯先生说,接着问奥康纳先生,“对不对?”
“我认为你讲得对。”奥康纳先生说。
“科尔根是个老实的普通人,不滑头,不耍诡计。他是代表工人阶级竞选的,”海因斯先生说,“而你为他干的那个家伙,却一心想捞到什么肥缺嘛。”
“那没错儿,工人阶级应当有代表。”老人说。
“工人受尽欺侮,挣不了一个子儿。”海因斯说,“但是,一切东西都是劳工生产的。工人不想替儿子、侄子和表兄弟捞到油水多的职位。工人不会玷污都柏林的名声,去讨好一个德国国王。”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人问他。
“如果在位的爱德华[3]明年来这儿的话,他们打算致欢迎词,歌功颂德呐,难道你没听说?我们干吗要对一个外国国王叩头呢?!”
“咱们的首领决不会投票赞成歌功颂德的,”奥康纳先生说,“他是作为民族党[4]候选人参加竞选的。”
“他不会赞成吗?”海因斯先生说,“你等着瞧吧,看他究竟会不会。我可看透了他。不是叫作耍鬼花样的滑头蒂尔尼吗?!”
“上帝啊!也许你讲得对,乔[5],”奥康纳先生说,“不管怎样,我希望他把钱带来。”
三人都不吭声了。老头儿又去拨灰。海因斯脱下帽子,抖掉雨水,接着把外衣的领子翻下来,露出翻领上佩着的一片常春藤叶。
“假如这个人[6]还活着,”他边说边指那叶子,“咱们根本不必谈什么欢迎词了。”
“的确如此。”奥康纳先生说。
“嗬,啊,上帝保佑他和他的伙伴吧!”老人说,“那些日子才有点生气勃勃哪!”
室内又寂静了。过了一会儿,一个矮小的人匆匆推开门,他的耳朵冻得通红,鼻子都塞了。他迅步走到炉边,使劲地搓手,好像要搓出火星来似的。
“没钱呀,弟兄们。”他说。
“这儿坐吧,汉基先生。”老人让出自己坐的椅子,对他说。
“哎,别忙,杰克,别忙。”汉基先生道。
他朝海因斯先生略微点一下头,便坐到老人让出的椅子上。
“你到昂格埃街活动了吗?”他问奥康纳先生。
“去了。”奥康纳先生回答,一面摸着口袋,想掏出备忘录。
“你访问过格里姆斯吗?”
“去过了。”
“情况如何?他的态度怎样?”
“他不肯保证。他说,‘我不愿意告诉任何人我投谁的票。’不过我想,他没问题。”
“为什么?”
“因为他问起,咱们这边谁是提名者。我跟他讲了,还提到伯克神甫的大名。这下子我想没问题了。”
汉基先生抽着鼻子,紧烤着火,拼命搓手。尔后他说:
“看在上帝面上,杰克,给咱们弄点煤来吧。总有些剩下的呗。”
老人走出室外。
“简直不行,”汉基先生摇摇头说,“我跟那小子要钱了,可是他说,‘甭急嘛,汉基先生,只要我看到工作正常地进行,就不会忘记你的,你放心嘛。’这个卑鄙的恶劣的小丑!咄,他不是这号家伙才怪呢!”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麦特,”海因斯先生道,“叫作耍鬼花样的滑头蒂尔尼。”
“唔,他的花招可多哪,同那批家伙一样,”汉基先生道,“瞧他那双小眼睛,眯起了像头猪,一看就知道不是好货。烂掉他的灵魂!他干吗不像个男子汉,爽快地掏腰包,却胡诌什么,‘呃,甭急嘛,汉基先生,我得先同范宁先生商量一下……我已经花了一大笔钱啦!’卑鄙的小鬼!敢情他忘了他的老子是什么货色——那个干瘪小老头,在玛利胡同开旧货店咯!”
“难道是真的?”奥康纳先生问道。
“上帝呀,当然喽,”汉基先生说,“你从来没听说过?那时,总有些人在礼拜天一清早,趁人家还没动静的时候,到那旧货店去买一件背心或一条裤子——便宜货嘛!可是,那个小滑头的小老爹总是耍花样,谁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你懂了吧?就是这么回事。他就是在那个窝里生出来的。”
这时,老人回到室内,他捎来了几块煤,放到壁炉里,这儿一块,那儿一块。
“他这样对待咱们,太绝了,”奥康纳先生说,“要是他一毛不拔,怎能指望咱们为他出力呢?”
“可我有什么办法,”汉基先生道,“我已经准备好,今天回到家里,法警在等着抓我呢。”
海因斯先生笑起来,随后肩膀使一下劲,靠着炉架的身子顺势脱开,他打算走了。
“明年爱迪[7]陛下来的时候,就万事大吉了,”他说,“嗯,弟兄们,我现在出去一下。待会儿见。再会,再会。”
他慢慢地走出去。汉基先生和老头都不搭腔,不过,房门碰上的时候,一直郁闷地凝望炉火的奥康纳先生忽然应了一声:
“再见,乔。”
汉基先生等了一会儿,然后朝门口点点头——指那离去的人。
“告诉我,”他在火炉那一头问道,“什么风把咱们的朋友吹来的?他来干吗?”
“嘿,哦,可怜的乔!”奥康纳先生叹道,一面把烟蒂扔到炉中,“他的光景不妙,同咱们一样紧哩。”
汉基先生没命地抽鼻子,向炉中吐了几大口痰,几乎把火扑灭了;只听得一阵咝咝声,仿佛炉火在抱怨。
“咱俩私底下谈谈,不瞒你说,”汉基先生道,“我认为,那家伙是那一边的人。要是你还不明白,我就直说吧:他是科尔根派来的奸细。你也可以钻到那边去嘛,看看他们在搞些什么名堂。他们不会疑心你的,懂了吗?”
“噢,不过,可怜的乔是个规矩人呀。”奥康纳先生说。
“唔,他的老子倒是个可敬的正人君子,”汉基先生承认这一点,“可怜的老头,拉雷·海因斯!他在世的时候,确实做了不少好事!不过,我真怀疑,咱们那位朋友可不是好样儿的。见他的鬼!我能理解,人穷了是什么滋味,但是我不能理解,干吗要诈骗钱财呢?!难道他没有一丁点儿大丈夫气概?”
“他来的时候,我可没有真心欢迎他哟,”老头儿说,“他应当替自己一伙卖力,别到这儿来探头探脑的。”
“反正我搞不清,”奥康纳先生含糊其词,一面掏出烟草和卷烟纸,“我想,乔·海因斯是个光明磊落的男子汉,他也是个聪明人,会摇笔杆呢。你可记得他写的那篇东西?……”
“要是你问我的话,我就说,有些山里人、芬尼亚[8]分子聪明过了头,”汉基先生道,“你想了解我对这些小丑心里怎么想吗?不瞒你说,我认为,他们大半是城堡[9]收买的奸细。”
“呃,说不定……”老头说。
“嚯,我知道事实如此,”汉基先生说,“他们是城堡的御用文人……我并不指海因斯……见他的鬼,我想他比那种人高明些……可有一个乜眼的小贵人——你知道我讲的那个爱国志士吗?”
奥康纳先生点点头。
“那真是塞尔少校的嫡亲子孙,要是你欣赏的话!啊,满腔热血的爱国志士!可是眼下,那家伙为了几个子儿就会卖国……哼……还要卑躬屈膝,感谢万能的基督,让他有个国家可以出卖哪!”
当下听见敲门声。
“进来!”汉基先生唤道。
房门口出现了一个人,看上去像穷教士或穷演员。此人个子矮小,穿一套紧身黑衣服,外面罩一件破旧的礼服式大衣,双排纽扣中没扣上的几颗闪映出烛光;大衣的领子翻起来,裹着脖子,看不出那是教士法衣的领子还是普通人的衣领。那人头戴黑色硬毡帽,像一只圆筒。他脸上挂着亮晶晶的雨珠,宛如一块湿腻腻、黄兮兮的干酪,只有突出的面颊骨冻得通红。他猝然张开大嘴,表示失望,同时那双浅蓝眼睛睁得老大,表示喜出望外。
“啊,原来是基翁神甫!”汉基先生惊呼,从椅子里一跃而起,“是您老吗?请进!”
“噢,不,不,不!”基翁神甫连连说,噘起了嘴,仿佛对小孩讲话似的。
“请进来坐一会儿吧?”
“不,不,不!”基翁神甫又说,语气小心翼翼,软绵绵的,好像在哄孩子,“此刻不想打扰你们,我只是看一下,找范宁先生……”
“他在黑鹰酒店消遣呐,”汉基先生道,“不过,您还是进来坐一会儿吧?”
“不,不,谢谢。我想找他谈一桩小小的正经事,”基翁神甫道,“谢谢你,多谢了。”
他说着便退出门外,汉基先生连忙抓起一个烛台,奔到门口,照着他下楼。
“噢,千万别费神!”神甫说。
“没关系,楼梯太黑啦。”
“不要紧,不要紧,我看得清……多谢,多谢!”
“走稳了吧?”
“稳得很,谢谢……谢谢。”
汉基先生擎着烛台回来,放到桌上。他重新在炉边坐下。室内一阵沉寂。
“告诉我,约翰,”奥康纳开口了,一面用另一张硬纸点香烟。
“唔?”
“他究竟算什么?”
“问得简单些吧。”汉基先生说。
“我觉得,范宁和他搞得火热呢。他们常在卡瓦纳店里鬼混。他到底是不是教士?”
“喔,喔,我想是吧……我认为,他就是大家说的那种败类。这号人并不多,感谢上帝!不过有那么几个……反正他有点儿倒霉……”
“那他怎么对付过来的?”奥康纳先生问。
“那是另一个闷葫芦。”
“他属于任何教堂、教会,或其他机关,或……”
“毫无关系,”汉基先生道,“我想他是独来独往的……”接着加一句:“上帝饶恕我这么说——我想,他是个爱喝黑啤酒的酒鬼。”
“谈起酒嘛,眼下弄得到吗?”奥康纳先生问。
“我也渴得发腻呢。”老头插嘴说。
“我跟那小于讲过三回啦,”汉基先生说,“请他派人送一打黑啤来。刚才又向他要求了。可他靠在酒柜上,只穿一件衬衫,一个劲儿同市参议员奥尔德曼·考利密谈哩。”
“你干吗不提醒他?”奥康纳先生问道。
“嗯,他和参议员考利谈话,我怎能去打扰呢?!所以,我就等着,直到他瞥见了我,我才走过去,说:‘呃,我跟你谈起的那桩小事……’他马上说:‘没问题嘛,汉先生。’他妈的,那个小矮子,肯定忘得一干二净啦。”
“看来那几个家伙在搞什么勾当,”奥康纳先生若有所思地说,“昨天,我瞧见他们三个在塞福克街角上,嘁嘁喳喳谈个不停呢。”
“我猜得出他们的鬼花样,”汉基先生说,“眼下,要是你想当市长大人,就得花钱,捐给市里的神甫,孝敬够了,他们就会叫你当上市长啦。上帝啊!我在认真考虑,自己也要做个神甫哩。你认为如何?我有资格吗?”
奥康纳先生笑道:
“花钱嘛,蛮有……”
“嚯!瞧我派头十足,八面威风,”汉基先生嚷道,“坐在车上,驶出市府大厦,老杰克戴着洒上粉的假发[10],直挺挺地站在我背后……嗳?”
“让我做你的私人秘书吧,约翰。”奥康纳先生说。
“行!我要叫基翁当我的私人神甫呢。到那时,咱们弟兄几个好好聚一下。”
“说真的,汉基先生,”老人开口了,“你准比那些人派头大。有一天,我和老基根闲聊,就是市政府的那个门房。我问他:‘帕特[11],你觉得新上台的东家好吗?看来现在难得请客了,呃?’他说:‘请客?!他闻闻油渣味儿就够啦!’你们猜猜看,他还讲些什么来着?老天爷哪,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讲什么?”汉基先生和奥康纳先生齐声问。
“他告诉我:‘都柏林市长大人派人去买一磅排骨,下饭吃,你觉得怎样?阔气吧?’我就说:‘丢脸!丢脸!’他又说:‘一磅排骨送进市政府!’我说:‘真丢脸!如今当官的成了什么样儿哟!’”
正谈着,有人敲门,一个小伙子在门口探头探脑。
“什么事?”老人问。
“从黑鹰来的。”小伙子说,一面侧身进来,把一只沉甸甸的篮子放在地上,发出瓶子摇晃的声音。
老头帮着小伙子,从篮里拿出一只只瓶子,摆在桌上,点了下总数。尔后,小伙子把空篮挽在臂肘里,问一声:
“有瓶吗?”
“什么瓶?”老人反问。
“等咱们喝完了再来拿,好吗?”汉基先生道。
“老板叫我带回空瓶的。”
“明天来吧。”老人说。
“嗨,小伙子!”汉基先生说,“麻烦你,到奥法莱尔店里去一趟,问他借一个开塞钻——就说是汉基先生要借。告诉他,一会儿就还的。把篮子放在这儿。”
小伙子出去了。汉基先生开心得搓起手来,说道:
“啊,嗬,他[12]可不赖呀。不管怎样,说了话算数。”
“这儿没有大酒杯呀。”老人说。
“哦,甭担心,杰克,”汉基先生说,“好多人是凑着瓶口喝的,向来如此。”
“不管怎么说,总比没有好。”奥康纳先生道。
“他[13]算不上坏蛋,”汉基先生说,“不过,范宁借了他一大笔钱呢。他的心眼儿不错,你懂嘛,尽管派头小了点咯。”
那小伙子回来了,开塞钻借到了。老人开了三瓶,把开塞钻还给小伙子,当下汉基先生说:
“小家伙,来一口吧?”
“要是你赏脸的话,先生。”小伙子说。
老人勉强开了另一瓶,递给那小子。
“你多大年纪了?”老人问道。
“十七。”小伙子回答。
老人不说什么了,于是小伙子拿起瓶子,说:“先生,祝汉基先生大吉大利。”接着便咕嘟咕嘟喝完一瓶,随即把瓶子放到桌上,用袖子揩揩嘴。然后,他拿起开塞钻,侧身走出门外,一面咕哝着,好像在道谢。
“这一下开了头啦。”老人说。
“由小而大嘛[14],八成儿将来是个酒鬼。”汉基先生道。
老人把开了的两瓶分给他俩,自己也拿了一瓶。于是三人一齐喝起来,喝完后,各自把瓶子放到手伸得到的炉架上。每人都心满意足,松了一大口气。
过了一会儿,汉基先生说,“哈,今天我干得挺顺当。”
“是吗,约翰?”
“不错。我和克劳夫顿在道森街活动,说服了一两个家伙。喏,咱俩私底下谈谈,你懂嘛,克劳夫顿——他是个规矩人,那没错儿——可是游说起来,顶个屁用,一棍子打不出闷屁;只会待在一边,望着我同人家大谈哩。”
这时,两个人走进室内。一个是大胖子,穿一套蓝哔叽衣服,仿佛要从歪歪斜斜的身子上掉下似的。他的面孔挺大,瞪出一双蓝眼睛,神情恰似一头小牛,嘴边留着灰白的八字胡须。另一个年轻得多,比较瘦弱,一张脸刮得很光洁。他的衣领又高又厚,头戴阔边圆顶帽。
“哈啰,克劳夫顿!”汉基先生同胖子打招呼,“谈到鬼……”[15]
“哪儿来的黄汤[16]?”年轻人问道,“敢情母牛生小牛了吧?”[17]
“嗬,那当然咯,莱昂斯总是一眼就看到酒!”奥康纳先生笑道。
“你们这些家伙,这样逍遥自在,算游说吗?”莱昂斯道,“克劳夫顿和我却冒着风雨,冻得发僵,到处拉票哩!”
“怎么啦,见你的鬼!”汉基先生说,“我在五分钟内拉到的选票,比你们两人在一个礼拜里搞到的还多哪。”
“杰克,再开两瓶黑啤。”奥康纳先生吩咐。
“怎么开呀?”老人说,“开塞钻还掉啦。”
“瞧我的,瞧我的!”汉基先生嚷道,倏地站起来,“有个小小的窍门,见过吗?”
他从桌上拎起两瓶酒,走近壁炉,搁在烤火用的铁架上。尔后在炉边重新坐下,凑着自己的一瓶呷一口。莱昂斯先生坐在桌子边上,把帽子推到后脑勺,悬着两条腿,晃来荡去。
“哪一瓶是我的?”他问。
“这瓶,小伙子。”汉基先生说。
克劳夫顿先生坐在一只箱子上,眼睛盯住铁架上另一瓶酒。他一声不吭。这有两个原因:首先,他没话可说,这是很自然的;其次,他认为自己比伙伴们高出一头。他曾被保守党候选人威尔金斯雇用,为他奔走游说。然而,后来保守党撤回了候选人,权衡之后,选择了较为温和的民族党,便支持该党候选人,于是克劳夫顿又受雇于蒂尔尼先生,为他效劳了。
不一会儿,只听得噗的一声(仿佛出其不意而抱歉似的),原来是莱昂斯那一瓶的塞子爆开了。莱昂斯先生跳下桌子,跑到炉前,拿起酒瓶,带回桌上。
“克劳夫顿,我刚才对他们讲,”汉基先生说,“今天咱们拉到了不少选票呢。”
“你拉上了哪些人?”莱昂斯先生问道。
“嗯,一个是帕克斯,另一个是艾特金森,还有道森街的沃德——那是个好老头,地道的老纨袴,老牌的保守派!他问我:‘你们的候选人不是民族党分子吗?’我就说:‘他是个正人君子。他赞成一切有利于祖国的事情。他是个大大的纳税人呀!’我又说:‘他在市里拥有大量房地产,办了三家企业;所以,降低税率不是对他自己也有利吗?!’接着我说:‘他是一位知名人士、受尊敬的公民。他捍卫济贫法。他不加入任何党派,不管好的、坏的,或不好不坏的。’对那种人嘛,就得这样讲法。”
“那么,对国王要不要致欢迎词呢?”莱昂斯先生问道,他喝畅了,咂咂嘴。
“听我说,”汉基先生道,“正像我同老沃德所讲的,咱们国家缺少的是资本。国王御驾光临,我国的财源就会滚滚而来。这对都柏林市民大有好处哪。瞧码头边那些工厂,都瘫痪啦!只要咱们振兴原有的工业,面粉厂、造船厂以及其他工厂,钱就会堆满全国。咱们缺少的正是资本呗。”
“可是你听着,约翰,”奥康纳先生道,“咱们为什么要欢迎英国国王呢?帕奈尔本人不是……”
“帕奈尔嘛,”汉基先生说,“死啦。唔,我的看法是这样:那家伙[18]被他老娘[19]压住了,直到头发灰白才登上王位。他可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并且对咱们有好感。要是你问我的话,我得说他是个非常正经的好人,没有一丁点儿邪道。他只不过对自己说:‘老太太从来不想去看看那些爱尔兰狂人。可是,基督保佑,我要亲自去一趟,看看他们究竟如何。’所以,他上这儿来是友好的访问,难道咱们忍心侮辱他吗?呃?我讲得对不,克劳夫顿?”
克劳夫顿先生点头赞许。
“但是说到底,”莱昂斯先生争辩起来,“爱德华陛下的私生活,你懂嘛,并不怎么……”
“既往不咎呗,”汉基先生反驳,“我就佩服他这个人。他只是个混来混去的普通人,同你我一样。他的确喜欢喝一杯烈酒,兴许有点儿放荡,玩球儿什么的,挺拿手咧。真见鬼,难道咱们爱尔兰人不能礼尚往来吗?!”
“说得倒好听,”莱昂斯先生说,“可是看看帕奈尔的结局吧。”
“看在上帝面上,”汉基先生道,“两者怎能相提并论呢?!”
“我的意思是,”莱昂斯先生说,“咱们有自己的理想。所以,为什么咱们这会儿要欢迎那样一个人?就说帕奈尔吧,他干了那种事儿[20],你认为他还有资格领导咱们吗?同样的,为什么咱们要欢迎爱德华七世呢?”
“今天是帕奈尔的逝世纪念日,”奥康纳先生说,“咱们别争吵了。既然他已经与世长辞,大家都尊重他了——连保守派也不例外,”他讲最后一句话时,转向克劳夫顿先生。
噗的一声!克劳夫顿那一瓶的塞子拖到此刻才爆开。他立即从箱子边上站起身,走近壁炉,拿着酒瓶,回到原处,一面用低沉的声音说:
“议院里我们一派尊敬他,因为他是个正人君子。”
“说得妙极啦,克劳夫顿!”汉基拼命提高嗓门,“只有他才本领大,能管好乌七八糟的家伙:‘别乱动,你们这帮狗!规矩些,你们这批癞皮狗!’他就是这样对付他们的。进来,乔!进来!”他瞥见海因斯先生在门口,便叫道。
海因斯先生缓缓地走进室内。
“杰克,再开一瓶黑啤,”汉基先生嘱咐,“噢,我忘了开塞钻还掉啦!喏,给我拿一瓶,我去搁在炉子上。”
老人递给他一瓶,他便走过去,把瓶子放在铁架上。
“坐吧,乔,”奥康纳先生说,“咱们刚才谈到头儿[21]了。”
“是呀,是呀!”汉基先生道。
海因斯先生坐在桌子边上,靠近莱昂斯先生,但一言不发。
“不管怎样,有一个人并没有背叛他[22],”汉基先生说,“老天爷在上,我得替你讲句公道话,乔!你没抛弃他,老天爷在上,你一直紧跟他,真是个男子汉!”
“嗳,乔,”奥康纳先生忽然说,“让咱们听听你写的那篇东西——还记得吗?带来了吗?”
“啊,妙哇!”汉基先生附和道,“让咱们听一下。克劳夫顿,你听过吗?现在好好听吧,写得可妙哪!”
“念吧,”奥康纳先生催促,“马上开始,乔。”
看来海因斯先生一时记不起他们讲的那篇东西,不过,他沉吟片刻后,说道:
“噢,是那一篇吧……说实在的,那已经过时了。”
“快念嘛,好样儿的!”奥康纳先生说。
“嘘,嘘,”汉基先生要大伙静下来,“念吧,乔!”
海因斯先生仍然犹豫了一会儿。尔后,在一片肃静中,他脱下帽子,放在桌上,站起身。他似乎在心里先背诵一遍。过了好长一会儿,他才开始念题目:
帕奈尔逝世
一八九一年十月六日
他清了清喉咙,然后朗诵起来:
他去世了,无冕之王[23]去世了。
吁!爱尔林[24],沉痛地哀悼吧!
现代伪君子结成凶恶的黑帮,
打倒他,迫使他长眠地下。
他把胆怯鬼拔出泥坑,赐予荣光;
但这帮狗反咬一口,扑杀恩人。
从此爱尔林的梦想、爱尔林的希望
都在无冕之王的骨灰中葬送。
无论在宫殿、在棚屋或茅舍,
无论在何方,爱尔兰心灵
悲恸欲绝——因为他与世长辞,
否则他能给祖国美好命运。
他能使爱尔林名扬四海,
绿色国旗堂皇地飘扬;
使她的政治家、诗人与英豪
屹立万国之林,光芒万丈!
他梦想(呜呼,只梦想)自由,
但当他奋力攫住那女神,
奸诈的阴谋家便逼迫他,
同所爱的自由之神拆分。
可耻呵!懦怯、卑鄙的黑手
击倒高贵的主人,或以毒吻
把他出卖[25]给谄媚的教士——
乌合之众,决非他的亲朋!
他们妄图玷污崇高的名字,
他则自豪地藐视奸险;
但愿万劫不复的羞耻
罩住狐群狗党,遗臭万年!
他下台了,正如历代伟人的厄运,
但不屈不挠,直到最后一息;
死神迎接他——同古代爱尔林
英雄并肩媲美,流芳千秋!
他长眠了,听不见纷扰之声,
他安息了,不再受人间苦痛;
再也没有任何雄心壮志
激励他攀登光辉的顶峰。
他们称心了,把他推翻了。
然而,爱尔林听着:他的英魂
将复活,如烈火中凤凰苏生,
在曙光破晓的璀璨之晨。
到那天,普照自由之光,
到那天,愿欢腾的爱尔林
在畅饮欢乐之杯的时辰,
沉痛悼念帕奈尔的英灵。[26]
海因斯先生重新坐到桌子边上。他朗诵完毕后,室内鸦雀无声;随后爆发出一阵掌声,甚至莱昂斯先生也鼓掌了。掌声持续了一会儿,而后静下来,每人都默默地凑着瓶口饮酒。
“噗!”海因斯先生那一瓶的塞子爆掉了。可是,他依然坐在桌子边上,脸涨红着,没有重新戴上帽子。他似乎没听见塞子的爆声——请他去饮酒呢。
“好样儿的,乔!”奥康纳先生说,一边掏出烟袋与卷烟纸,以便掩饰激动的心情。
“克劳夫顿,你以为如何?”汉基先生大声问道,“不是挺妙吗,嗯?怎么样?”
克劳夫顿先生说:的确是一首好诗。
孙 梁 译
【注释】
[1]常春藤叶,象征永恒的生命,在本篇中是主要的象征,出现过好几次。参看第126页注②。
[2]麦特,奥康纳的昵称。
[3]在位的爱德华,指英王爱德华七世(1841一1910)。其母是维多利亚女王,其父是女王的表弟弗兰西斯·查尔斯·阿尔贝特·伊曼纽尔——原为德意志科伯公国的公子;故爱德华七世有德国血统。
[4]民族党,即爱尔兰党,是反对英国统治、争取民族独立的政党。其前身是由丹尼尔·奥康奈尔(1775—1847,被称为爱尔兰“救星”)创立的青年爱尔兰党。
[5]乔,海因斯的昵称。
[6]“这个人”,指查尔斯·司蒂沃特·帕奈尔(1846—1891),继奥康奈尔之后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的领袖,任爱尔兰党主席达十二年之久,威信甚高,称为“爱尔兰无冕之王”。然而,在1890年,由于私生活中的污点(爱上一个党员奥雪上尉的妻子而酿成离婚案),英国统治集团与天主教会借此大肆攻击,党内信徒也纷纷背弃,终于被革除爱尔兰党主席的职务,不久,身心交瘁而去世。从此,该党分裂为几派,趋于低潮,并被投机政客利用。本篇中参加竞选的“滑头蒂尔尼”即这类卑劣的小人。按:本篇所指的“纪念日”(10月6日)即帕奈尔的逝世纪念日(原文题目是Ivy Day...),故民族党成员在衣领上佩着常春藤叶,表示悼念,因这种常青的叶子象征永恒的生命。参阅篇末悼亡诗与注解。
[7]爱迪,爱德华七世的昵称。
[8]芬尼亚,指芬尼亚社及其发动的争取民族独立的运动。这一组织于1858年在都柏林成立,又称爱尔兰革命(或共和)兄弟会。“芬尼亚”这一名称起源于爱尔兰传说中的民团及其首领芬·麦库尔。芬尼亚社得到广大农民与爱国的城镇居民的拥护,享有很高威信。在本篇中,从汉基的这句话,可看出海因斯是该社成员。
[9]城堡,狭义是指都柏林堡,十三世纪英国侵略者在都柏林所建的城堡,是镇压爱尔兰人民反抗的大本营。以后,泛指英国统治集团的政府,象征英国侵略者的暴力与恐怖,故被广大的爱尔兰人民深恶痛绝。
[10]这句意为杰克像贵族的侍从。
[11]帕特,基根的昵称。
[12]均指蒂尔尼。
[13]均指蒂尔尼。
[14]这句原文是谚语:“The thin edge of the wedge.”意为可能产生重大后果的小事。
[15]这是一句谚语,全句是“谈到鬼就见鬼”。
[16]黄汤,原文是俚语booze,意为酒。这一篇中不少人物,尤其是汉基,同《两个浪子》的主人公一样,说话时常用俚语和谚语,这是符合有关人物的性格与身份以及规定情景的。
[17]直译原文俚语“Did the cow calve?”意为:是不是蒂尔尼(雇用那些人的滑头政客)终于掏腰包请客了?
[18]指英王爱德华七世。
[19]指维多利亚女王。
[20]指私生活中的污点,参看第126页注②。
[21]头儿,指帕奈尔。
[22]帕奈尔。参看第126页注②。
[23]无冕之王,指帕奈尔,参看第126页注②。
[24]爱尔林(Erin),爱尔兰古称。
[25]这一隐喻源自《圣经》典故,耶稣十二门徒中的犹大,引领大祭司与长老等捕耶稣,并以假吻为暗号,把耶稣出卖给搜捕者。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第四十七至五十节。
[26]这首诗是乔伊斯于九岁时,听到帕奈尔逝世的噩耗后,在沉痛而激愤的心情中所写;经过润饰,“移植”到这一篇末,从而象征主题;犹如《两个浪子》结尾的一枚金币,《死者》末尾的漫天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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