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尼娅,你给我讲讲你们家这个彼得卡吧,行吗?”
此刻,塔尼娅和克什卡正坐在校博物馆的五楼。塔尼娅坐在窗台上,克什卡则坐在消防梯上。这是个难得的好地方,任何时候都不会有人来这里打扰他们聊天。
“彼得卡这个人……他是一个,就像大家说的,是个神童——十岁的时候就和交响乐团合作开演奏会了。水平相当了得。学校里教他的那个女老师常常把他带到爸爸这里来,因为她自己已经教不了了。
“后来彼得卡的妈妈突然去世了。之前彼得卡一直和妈妈两个人相依为命。在这之后,彼得卡只能去找他的某个亲戚……可能是姨妈之类的,那个人不喜欢小提琴,也不喜欢彼得卡,应该说是对彼得卡无甚好感。彼得卡就天天到我家里来,整天都待在这儿听音乐、读书、练琴。我妈妈会给他煮饺子吃,妈妈煮的饺子超级好吃。你将来会知道的……
“后来,彼得卡就会在我家里待到很晚,甚至过夜。再后来他就不怎么回他姨妈家了,基本上就住在我们家。那个时候我还很小,他就天天跟我一块儿玩,像个大哥哥那样,我们一起散步,做游戏,读书什么的……
“后来他去了市音乐学校。爸爸带着他参加各种比赛,他还拿了两个奖。爸爸计划着下一步就送他到莫斯科继续深造……
“可是突然间,美国有个人自称是他的亲生父亲。”
“这是什么意思,自称?!这个人之前跑哪儿去了?”克什卡愤愤不平地说道。
“克什卡,你完全就是小孩子脾气嘛。这也是可能的啊……这个人一直都在美国生活。之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儿子呢。”塔尼娅解释道。
“或许,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彼得卡的爸爸?”
“不可能,因为你不知道他们长得有多像啊!这个叶尼亚舅舅到我们家的时候,彼得卡一开始是不愿见他的,就躲在沙发后面。后来不知怎的就达成了共识,彼得卡最后终于同意跟着叶尼亚舅舅到美国去继续深造。”
“那你爸爸怎么办呢?”
“其实,不管怎样,彼得卡都是要走的。我们这里只有音乐学校,而他应该去音乐学院深造。要不然就去莫斯科,要不然就去其他地方……美国那边的教授也很不错,是从敖德萨(1)出去的。总的来说,美国的音乐学院实力不俗,彼得卡这么快就能够被录取,爸爸很为他感到自豪。而且爸爸很高兴彼得卡不再是一个人在美国,而是和他自己的爸爸在一起。他们甚至为彼得卡去美国做好了准备——妈妈一直在帮彼得卡辅导英语……当彼得卡走的时候,妈妈还是哭了……”
“那现在怎么样了呢?”
“什么现在怎么样了?就这样啊……他住在美国,有时候会打电话回来。一般是新年或者有人过生日的时候……”
克什卡和塔尼娅都沉默了。能说些什么呢?克什卡突然很想好好地揍这个彼得卡一顿。塔尼娅补充道:
“不久前叶尼亚舅舅还打电话来,就是彼得卡的爸爸,他想把小提琴的钱给爸爸。”
“什么小提琴的钱?”
“爸爸送了一把琴给彼得卡。因为彼得卡没有自己的琴。”
“难道……难道就是那把罗吉尔里?那个‘意大利人’?”
“嗯,对的……爸爸似乎也用不着这把琴,而彼得卡却总要出去演出。”
“你爸爸肯定没收钱吧……”
“你说什么呢,哪儿来的钱的事儿!这把罗吉尔里也是音乐学院的教授送给爸爸的。这下又送出去了,好像是结清了某种债务一样。”
上课铃声响了,该去上数学课了。克什卡本想起身去上课,却被塔尼娅拦了下来。
“克什卡,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是关于萨沙卡·沃尔科夫的。”
没事儿,数学课就暂缓吧!现在换了个新的数学老师,是个叫阿廖努什卡的女老师。她特别宠爱克什卡。毫不夸张地说,克什卡身上沾了点灰尘,她都会关心地帮他吹下来。
“是这样的,昨天萨沙卡来家里了。你还记得吧,上次爸爸把他骂得够呛。他可好,完全就不练琴了!”
“这怎么能行,他马上就能拿到证书了!”
“是啊,然后就可以去音乐学院继续深造了。萨沙卡就要结婚了……学了这么久的专业准备就这样放弃了,你想想看!”
“你是说我们这个萨沙卡,要结婚了?!”克什卡几乎要笑起来。
“是啊,爸爸也这么说,这都是什么鬼玩意儿!后来又说:‘既然给了你天赋,你就要为此负起责任来……’”
“你这是偷听来的吧,啊?”
“得了吧你,还说我!”塔尼娅气鼓鼓地反驳道,“就算是偷听又怎样,爸爸喊得可响了,整个屋子都能听见!他说他对萨沙卡寄予厚望……说什么他一辈子净遇上这样的学生了——先是彼得卡,现在又是萨沙卡。随后他就说:‘将来还有,还有这个疯狂的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是说谁?”克什卡问道。但是他立马就反应过来,随即脸和耳朵就涨得通红……
塔尼娅笑了。
“他的学生里只有一个是小男孩儿,其他的都是大学生。萨沙卡还说:‘你的这个小男孩儿将来一定超过我,肯定的!’爸爸说:‘如果不半途而废,那么也许有可能超过你。’你知道吗,我从来没问过类似的问题,但还是没忍住。等萨沙卡走了之后,我就问爸爸:‘克什卡真的那么有天赋吗?’”
塔尼娅突然不说话了。克什卡还是没忍住,先开口道:
“然后呢,他怎么说?”
“他说:‘是的,非常有天赋。’他说他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塔尼娅轻声说道,“就算彼得卡,也没有像你这样……爸爸大气都不敢朝你出一口的,就怕把你吓跑了。他说,你这样打游击战似的悄悄练琴,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的,之后你就会没有动力继续这样练下去了……不过他一直叫我不要对你说这些。”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告诉我呢?”克什卡红着脸坐在那里,就像一枚西红柿。
“爸爸是怕你得意忘形,但是我知道你不会的。”塔尼娅大大方方地回答道。
克什卡突然之间就感到特别特别美好。
“我不会得意忘形的。”他窘迫地嘟囔道。
塔尼娅又追问道:
“克什卡,你倒是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呢?你会去音乐学校继续学习吗?你是想成为音乐家吗?”
克什卡耸耸肩。他确实还没有想到这一步。如果去学音乐的话,数学怎么办?
“我只是想把琴拉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爸爸也是这么个意思。”塔尼娅舒了一口气,“他说,你会放弃练琴的……”
“我不会放弃的,”克什卡说道。他怎么会放弃这一切呢?而且,连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都说他有天赋……
克什卡和塔尼娅分别从两条不同的路跑。去上数学课,塔尼娅先跑,克什卡随后,省得有人到处说闲话。不过克什卡的脑袋里一点儿都没有在想数学的事儿。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真的认为他,克什卡,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小提琴演奏家吗?
“克什卡,你已经把题目解出来了?”
“还没有,阿廖那·德米特里耶夫娜(2),我马上就好……”
老虎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
“你怎么了?你不是都做完了嘛!”
克什卡看看自己的本子,算式也列出了,结果也有了……确实,全都做完了,他自己却没发现!
要是其他所有科目的作业都能像这样自动完成就好了。
只要来得及就好!只剩下一点点工作要做,只需要半个小时。只要再涂上最后一层清漆,完美的新琴卡斯托尔就大功告成了。接着他就可以和自己的双胞胎兄弟波吕克斯会合,一起等着晾干了。文森佐很少给自己做的琴起名字,他觉得这样似乎太矫情做作了。可是这两把琴不一样,这是为街头艺人兄弟做的琴,他决定用两个永不分离的双胞胎兄弟的名字为这两把琴命名。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两把琴的两块面板来自同一块木料!
文森佐已经知道,波吕克斯制成了,而且恰恰就是他想要的样子。这把琴比正常的琴要稍微小一些。文森佐让他的音量显得稍小,但是音色更加深沉、温暖,令人联想起冬日的阳光……波吕克斯是为两兄弟里的哥哥订制的,也就是马尔科。剩下的事情只有上紧琴弦试音了。这是文森佐到目前为止做过的最好的琴。只是到目前为止,因为他已经快要完成第二把琴了——也就是卡斯托尔。
卡斯托尔……文森佐温柔地看着这把琴。他像给婴儿穿上衣服那样,给这把琴涂上一层清漆。文森佐预感到这是一把伟大的琴。不过他难道不会出差错吗?他希望做出一把与众不同的琴,一把就像那个将要拉奏这把琴的小提琴家——彼特罗那样不凡的琴。这个愿望是如此地强烈,那么,愿望实现了吗?
现在,只要他还来得及完成这项工作就好……手工制琴十分耗时。文森佐感到自己病得厉害。不对,不是生病,而是正在死去。其实他的身上并没有任何病症,只是已经耗尽了所有气力。他已经一个星期几乎什么都没有吃了,因为肠胃已经不接受任何食物了。甚至从床上起身都需要巨大的努力……连动一动手臂,甚至睁开眼睛的劲都快没有了!现在他就这么坐着,双手垂在两侧,没有力气再工作了。只剩下一步了——再上最后一层清漆!
他终究还是感到幸福的。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现在,就等着他把这件事彻底完成,来得及的!那两兄弟周六就来拿琴了。他可能撑不到周六了……怎么才能安排好一切,使得这两把琴交到正确的人的手里呢?
“文森佐!你怎么了,老爷子?”门并没有上锁,来访者很容易就进到了屋里。谢天谢地,来得可真及时啊!
“文森佐,你这是怎么了?我现在就去叫医生来!”
“不用……叫医生。”文森佐每说一个字都要克服极大的痛苦,“太高兴……看到你……吉罗拉莫……”
这位圣多马教堂的管风琴师正是文森佐现在需要找的人!这恰恰是他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快要死了,吉罗拉莫。”说完这些,文森佐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有什么呢,没什么可怕的啊!死亡仅仅是一个简单、普通的事实。他不由得想起了他和老师傅的最后一次对话。不过吉罗拉莫并不想听他说这一个简单、普通的事实。
“你在说什么鬼话啊,文森佐!我现在就把你送到医生那儿!你才四十岁啊,就要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上帝吗?来吧,快站起来!你还得给我儿子做一把大提琴呢!”
文森佐笑了:管风琴师的大儿子才六岁,要等到他拿得动大提琴还早呢!而他爸爸却已经着急忙慌地要让他成为音乐家了!
“别白费这些口舌了。我……我做了一把琴。你试着拉拉看。”
文森佐朝着波吕克斯点了点头。吉罗拉莫丧气地看着文森佐,看得出来,他还是想去找医生来。但是文森佐显得十分平静,在那里等着吉罗拉莫试琴。圣多马教堂的管风琴师并不傻,他什么都明白。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波吕克斯,生怕弄坏了刚涂上去的清漆。
“这把琴很小巧,线条非常优雅,非常……”吉罗拉莫凝视着琴说道。
文森佐又用眼神示意吉罗拉莫:吉罗拉莫自己知道去哪儿找弦和其他东西。这几年他在作坊里晃来晃去也不是白待的:把弦绕上弦轴,把琴马架好。最后他拿起弓来,拉动了琴弦。波吕克斯发出了第一声声响。文森佐一听就明白了:成功了!
吉罗拉莫拉了一遍音阶,就像爬楼梯一样。一把新琴就好像是一座人们还不太熟悉的房子,吉罗拉莫好奇地跑到每个房间都看了一眼,顶层的阁楼也要看一眼,地下室也要看看……尽管这栋房子不是什么金碧辉煌的宫殿,但是所有房子都非常地舒适、干净、敞亮。吉罗拉莫就想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他越拉越喜欢,和这把新琴磨合得越来越完美。在这座不算太大的舒适的房子里有一些偏僻的房间,房间里突然出现了古代大师们的壁画……这把琴的音色虽显得低调,却很是丰富——可以奏出很柔和而温暖的声音,也可以奏出有力,甚至严厉的声音!吉罗拉莫想起了一段自己十分钟爱的旋律。他知道文森佐也喜欢这段。
这是文森佐第一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种音质。这把琴的发音明亮而准确,就像冬日里透过迷雾的阳光。
管风琴师终于放下了琴弓,小心地把琴从肩膀上放下来。
“真是一把极为出色的琴。恭喜你,文森佐。这应该是你最好的作品了吧?有买家了吗?”
文森佐点了点头。他很愿意把琴送给吉罗拉莫,钱对于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但是波吕克斯是为别人准备的。
“太可惜了……”
“你再试试这把。”文森佐朝着卡斯托尔点了点头。吉罗拉莫不慌不忙地为卡斯托尔也装上了弦,就像文森佐教他的那样。一切准备就绪,卡斯托尔也要初次登台试音了。之后他的声音会发生变化,会越来越好——乐器需要不断地拉才能充分拉开,并不是一上来就能展现全部潜力的。不过文森佐已经十分清楚,卡斯托尔以后的声音会变成怎样。
文森佐闭上眼睛,向后一仰躺倒在椅背上。他笑着,想到自己以前一直非常羡慕罗吉尔里的成就。不过那是从前了,现在他不羡慕了。这不,他自己——文森佐,做的琴一点儿都不比罗吉尔里差。
吉罗拉莫连连点头:
“你从哪儿搞来的这把琴?别那么一脸坏笑了,我知道这肯定不是你做的。别和我开这种玩笑,你是个水平不赖的制琴师,这我知道,但是这件绝对不是你的作品。是谁做的?”
“罗吉尔里。”文森佐笑着说道。
“我刚才就是这么想的……真是一把好琴,无与伦比地好!难道……你到底在笑什么啊?!”
“哈,你上当了,就和小孩子一样好骗!难道你真的以为……我疯了吗……把原来罗吉尔里琴的漆全部刮掉……然后再涂上我自己的漆?你难道闻不到新鲜木料的香味吗?”
吉罗拉莫红着脸闭上了眼睛:
“文森佐……请原谅。这是你的琴,我懂了。你是一位真正的大师,伟大的制琴师。你……哎呀,我这是在干什么啊,你病得这么重!我现在就去找医生,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会名扬千里的!你还会做出更多杰出的琴来的!”
“站住!”文森佐严厉地说道,“不要浪费时间啦。我有一个请求:星期六会有两个人来取琴,他们看上去和流浪汉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他们……你不必在意这些。你必须把这两把琴交到他们手里。这是为他们做的琴。明白了吗,吉罗拉莫?千万不要把琴给别人!他们已经……把钱付清了。这是给他们的……你一定要对我保证!”
吉罗拉莫答应了文森佐的请求。文森佐终于可以安心了。
管风琴师一离开,文森佐就睡着了——他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当他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快黑了。他突然感到精神焕发,实在是令人惊异。
这天晚上他完成了所有的工作——“冬日暖阳波吕克斯”和“伟大的卡斯托尔”这两把琴。春天来了,只有春天的太阳,真正的、炽热的太阳才能帮助他完成最后的工作:晒干木料,为琴添上明亮的琥珀质地的音色。文森佐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不过他了解这种声音,并且现在就已经在心中提前听到了这种声音。在这两把琴里,他真正地放入了自己的心,放入了全部的自己。啊,如果能够真的整个儿地和这两把琴融为一体就好了,与之共存,获得永生!琴流传多久,他就能和琴一起流传多久,如果走运的话,或许是一百年,或许更长。如果真的能这样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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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敖德萨,黑海沿岸港口城市。
(2) 俄罗斯人均用“名”加“父称”的形式称呼老师以示尊重。阿廖那·德米特里耶夫娜就是前文提到的新数学老师阿廖努什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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