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您猜我打听到了什么？”克什卡激动得都忘了问好，直接朝着电话那边疯子一样地嚷起来。
“喂，克什卡！是什么？！说！”
“开始我先问了我妈妈。她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她说，我们家的安娜姨妈是家庭档案方面的专家，她那儿有许许多多照片。喏，就是安娜姨妈，我跟您说过的，您记得吗？我有段时间住在她那儿，小鸭子镇！”
“啊，克什卡，我知道！快接着说！”
“然后安娜姨妈说：‘你们来我家吧！把你的所罗门诺维奇……’也就是您，对不起……”克什卡已经语无伦次了。
“克什卡！！！”
“把您一起，姨妈说，一起带过来。就是说，我们俩一起到她那儿去。”
“她到底说了什么，克什卡？啊？！”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安娜叫我们到她家去，那就是说，有点儿什么！”克什卡突然间就完全混乱了。看来，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打听到，只是因为要和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一起去小鸭子镇而高兴万分。尽管连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去不去得成、同不同意去都没搞清楚……
“克什卡！你今天……不行，我今天有个测验……明天有空吗？早上？”
看来，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也等不及了！就是说，他一定会去！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明天要去上学啊。”克什卡回答道。
“嘿，活见鬼，上什么学啊！”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嘴巴里突然间也冒出粗俗的词儿来，“这是什么新潮流啊，周六也要上学的？”克什卡扑哧一声对着话筒笑喷了，因为就在昨天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还说克什卡和塔尼娅整天无所事事来着，说塔尼娅根本都不学习，还能拿那么高分——你们学校整天放羊，根本不管你们……
总之，星期六一大早，克什卡和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就已经在小鸭子镇了。
安娜姨妈一开门，惊讶地大叫了一声，克什卡则朝她挤了挤眼睛：
“我可是事先提醒过哦！”
“这是怎么回事？”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云里雾里。
“哎呀，不好意思。您好！”安娜姨妈有些难为情，“你们实在是太像了，简直完全不可能……”
“没错，确实很像。”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笑着说，“有一次，我甚至不得不拿出护照来证明自己就是自己，不是他！”
安娜姨妈作了充分的准备：从门里传来了苹果鸡块的香味。嘿，克什卡太喜欢姨妈做的苹果夹心点心了！整个屋子里摆满了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桌子上，沙发上，甚至连地上都是。
“瞧，我收集这些是为了做相册来着，但是怎么都弄不好……还好你们来了——我把所有照片都翻了出来，现在正好我来整理一下。要不然，克什卡，光是烤馅饼还真不能把你引来呢……”
克什卡心里突然升起了疑虑，难道安娜姨妈其实什么线索都没发现，难道她只是希望把他骗过来……
而这边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一点儿也不拘束，已经就地坐下，从地板上拿过第一张克什卡爷爷的照片放在手里了。他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难道他现在看到的是他自己的照片？！他立刻又放下了照片。不对，不对。自然，长得像没什么奇怪，但是如果脸一模一样……
一个带着硕大眼镜的年轻人正从照片上看着他：西装外套的里面露出一件高领绒线衫的领子。这是一位典型的年轻物理学家的形象。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从来没穿过这样的衣服。还有一张照片，这里不太像，那里也不像。这张的这个地方，好吧……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们鬼使神差地长着一样的胡子，还都戴着眼镜！这就是为什么看起来“脸长得一模一样”。这就对了，因为胡子一样，所以看起来很像，但是不管怎么样，还是能分得出来的——这是另外的、不一样的一个人。难道他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是这样的？
“就这样吗？”克什卡耸了耸肩，“照片上看起来，好像确实不那么像……但是，您一旦讲起话来……还有这样的手势……我觉得这些照片反而和他不像，您比这些照片更像他本人呢。”
“也许你对他的印象也不深了呢，克什卡，而我则一直在你眼前。所以就把我们搞混了。”
“还是克什卡说得有道理。”安娜姨妈突然发话了，“你们的相像之处不是那么容易琢磨，不完全是长相上的……瞧瞧，克什卡，这是你！”
克什卡吓得都哆嗦了一下。刚开始他真的以为那就是他自己——克什卡，穿着滑稽的背带裤，手里拿着一把小提琴站在那儿……接着克什卡和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相视一下，同时笑出了声。他们都注意到了照片里的人右手握弓的姿势错了。克什卡——是说现在这个小克什卡——也曾经遇到过这个问题，绷得直挺挺的小拇指！
“这儿还有。”安娜姨妈又拿出了一些新的相片，这会儿已经是彩色的了。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的目光落在了这几张照片上——喏，再过个十年左右，他自己看上去就会是这个样子的，脸上的样子看起来不错。这样的脸不会有人叫他老头子，不过，好像怎么着都有些别扭……
“请问，你们有没有失去了联系的一些家人？在战争年代？”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问道。
“有的。”安娜姨妈叹了口气，“而且不止一个……我们曾经是个大家族。叔叔们，还有各位堂兄弟……啊，在这儿，终于找到了！”姨妈又给他们看了一张相片。这是一张有着白色花边的泛着淡褐色的相片。“看样子，这种照片只剩这一张了。”
照片上是一个小男孩儿——克什卡的爷爷——英诺森·米哈伊洛维奇，大概只有五岁，穿着一件熨得很平整的水兵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非常严肃地站在一面镜子旁边。也许又不是，难道这不是一面镜子吗？
“哦，我明白了。”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微微一笑，“这是一种蒙太奇拼接嘛。他们想办法在同一张底片上曝光了两次，就是这种效果——照片上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爸爸也拍过这样的照片。爸爸，难道……安娜，怎么了？！”
“这不是什么多重曝光。”安娜姨妈突然小声地说道，“也不是镜子。”
她把这张小照片翻了过来。背面用蓝黑色墨水写的笔迹已经洇开了，写的是：“1939年五月。左克什卡，右雅什卡，在门口。”
此时，绿色笔记本上的字“献给雅什卡”突然就浮现在眼前。就是他，雅什卡……
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摘下了眼镜，把这张照片拿到了眼睛跟前：
“双胞胎？”
安娜点了点头。
“这是怎么回事？”克什卡咕哝道，“是在哪儿？……”
“克什卡和雅什卡，他们是双胞胎。失去联系的就是这个，雅什卡。在列宁格勒大封锁(1)时期。他们两个不管在哪儿从来都是形影不离的。那个时候走动起来都不容易，根本没有力气——克什卡稍微强壮一些，他得用手拖雅什卡走。但是还是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坚持住，‘你自己走也一定能走到的，我不行了，拖不动了！’然后克什卡就自己先走了。走了一段路，再回头一看，雅什卡已经不见了。他以为雅什卡跟着他呢，但是后面什么人都没有。他步履艰难地往回走，狠命地咒骂着雅什卡，能骂的不能骂的全骂了，他心想着，这个糊涂蛋，这回有的好找了……就再也没能找到。他一辈子都没能原谅自己当时把手放开了……”
克什卡——小克什卡，也就是现在的克什卡，他就这么无所适从地眨巴着眼睛。为什么他之前什么都不知道呢？这不可能啊。就这样，松了手——亲兄弟就丢了。永远地走丢了。这怎么可能呢？！
“难道这竟是我的父亲？”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想，他仔细端详着这个陌生的、战前的雅什卡。竟然有这样的事，雅什卡站在门边……然后就，整个命运都改变了。可惜无论怎样，这些事情都无法证实了。不对，不可能的。最合理的应该是这个小男孩儿在战争中死了。如果这个雅什卡就是他爸爸，这也太离奇了——他是怎么到塔什干去的呢？他在哪儿被击中了头部呢？在列宁格勒吗？还有，还要让他的儿子米哈伊尔，经过鬼知道多少年之后，遇见现在的这个克什卡，然后教他拉小提琴？
“这是他吗？”克什卡问道，“是您的父亲吗？”
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摇摇头：
“我不知道……”
太令人惊奇了：他们面前有这么一张照片，而他居然无法辨认出来！不能给出确切的回答！似乎有些什么地方很像，但是更像这个克什卡，就是当下的这个克什卡。确定吗？也许，他只是太渴望了，渴望终于有这么一个大家庭，而且这一大家子显得如此……有这么讨人喜欢的克什卡，还有如此奇妙的安娜，一下子变出这么些个堂姐妹、堂兄弟，还有侄子……他是不是太渴望这些了？
他们一起喝茶吃点心。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把他跟克什卡说过的那些事情又给安娜说了一遍，并且还补充道，他的父亲——“所尔，会不会就是雅什卡呢？他很喜欢音乐，曾经梦想着学会演奏小提琴，可是最终没能实现。不过他开始教他的儿子米哈伊尔，也就是我自己……他常常回忆起中庭天井，回忆起有很多的深色的水域的城市。列宁格勒吗？嗯，很有可能是。只是如何才能证实呢？”
“也许，怎么都无法证实。”安娜说道，“但是这并不重要。我们就把您当作堂兄弟啦！当然，前提是您不反对！”
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微笑起来：
“怎么会反对呢！”
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离开了小鸭子镇。真是特别可爱的一家人——克什卡，安娜，还有克什卡的妈妈应该也是……只是这样好不好呢——就这样闯进人家的家庭里去？“你们好，我是你们的亲戚。”如果能够调查清楚，那就……
不过看起来，克什卡对此已经没有任何疑虑了。他想竭尽全力制定一个周全的计划，想办法挖掘出这背后的整个故事。要不要去一趟彼得堡呢？去塔什干？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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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列宁格勒即为今天的圣彼得堡，亦常被简称为彼得堡。1941年9月至1944年1月期间，德军重兵围困列宁格勒。1944年1月27日成功解除封锁时，列宁格勒的人口仅为大封锁开始时的五分之一，其中有大量的人是饿死的。这是苏联历史上非常沉重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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