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什卡和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一起从春天的水洼间走过。树木才刚刚抽出一些绿色,朝着树冠看过去,天空的部分还是比叶子的部分多。窗户里头也倒映着天空,水洼里也是天空。甚至连克什卡的皮鞋里都有天空的倒影。他的鞋子里已经灌满了水了。他不禁想到待会儿要去做客,换鞋子的时候该有多尴尬啊。
阿尔伯特像迎接贵宾一样迎接了他们。一上来他就请克什卡演奏一曲——他那儿也有一把琴。不过克什卡却说稍后再拉,应该先读手稿!
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和阿尔伯特到客厅去了,留下克什卡一个人在书房里看手稿。阿尔伯特拿出了正宗的中国茶叶招待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他们用精致小巧的英国茶杯泡茶喝。阿尔伯特话匣子打开后就再也没关住,原来阿尔伯特特别热衷于贵族式的社交闲聊。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漫不经心地听他聊着,他更关心的是克什卡。难道他真的是自己的远房亲戚?尽管本质上来讲,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比如说彼得卡吧,仿佛完全就是个外人,可结果呢,跟亲人似的。现在又有一个克什卡。这辈子总遇上这样的人啊,怎么都赶不走。确实如此,每个学生都会在他的内心留下痕迹,尤其是那些才华出众的。萨沙卡·沃尔科夫也是一样……而且不仅仅是沃尔科夫,每个学生,每个学生都是一样的!但不管怎么说,克什卡——是另外一回事儿,完全不一样。他现在就坐在那面墙后面,读着一份手稿……而且是读着出于极端的巧合才发现的、自己的爷爷的手稿……他看完会说些什么呢?可不该说些什么吗,这么一份手稿!真令人啧啧称奇。然而就是这篇小说里,有什么东西让他自己感到特别的不安:这个讨厌的靴子里的小石子儿到底是什么呢?
与此同时,小克什卡正躺坐在巨大的皮质沙发椅里——沉在其中,就像消失了一样。他这会儿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这个白色的世界里只剩下一本绿色的笔记本,封面上写着“Quaderno”。(克什卡认识这个单词,看来他开始学意大利语终归没有白费工夫。这个词就是“练习本”的意思,就这样,没别的意思了。)他翻开第一页……一口气就看完了整本手稿,就像爸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囫囵吞枣,嚼都不嚼。紧接着,他就为这个本子这么快就用完了而感到十分惋惜。他将最后一页翻过去,立刻又重新打开了手稿,回到开头的地方。开始读第二遍——这次就没那么着急了,而是慢慢阅读,细细品味。他既没有听见墙那边的谈话声,也没有听见维伐尔第(1)协奏曲的声音——阿尔伯特喜欢音乐,这会儿正放老黑胶唱片听呢。克什卡听不见屋外大街上刺耳的汽车报警器的狂响,也听不到响起的电话铃声,以及后来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激动地大声打电话的声音。
最终,默默无闻的无名制琴师文森佐完成了自己这辈子做得最好的两把小提琴;圣多马教堂的管风琴师吉罗拉莫按照自己的意愿分配了这两把琴。已经翻到最后一页了——封底上印着一些看不太懂的意大利语。不过,克什卡认出了一些:“un strumеntо,un luоgо mеntаlе е соnсrеtо…”(2)。不过他顾不上这些了。他略感遗憾地从沙发椅上起身走进客厅,客厅里灯光很亮,弄得克什卡都眯起了眼睛。
“怎么样,小伙子,喜欢吗?”阿尔伯特问道。
克什卡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看着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问道:
“是吉罗拉莫吧,对吧?是他伪造了琴上的标签吧?可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多卖点钱。”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点头表示同意,“在那个时候,这种现象很普遍。你看,文森佐年轻的时候,不是也在琴上签了别人的名字嘛。不过确实是这样,吉罗拉莫伪造了那个签名。不过你也别急着责备他,他有那么一大家子人要照顾,那么多张嘴得吃饭啊!后来,你也看到了,他把卡斯托尔留下了,而把自己原先的那把旧琴给了两兄弟。显然,他的良心一直受到折磨,你看他后来还一直给两兄弟资助……”
“还不是一样。”克什卡固执地说,抿住了嘴唇。
“你这个小伙子,可别这么想!”
“您认为呢?我的小提琴……整个故事说的就是我的琴吧,是吗?我的琴就是波吕克斯?”
“我觉得吧,克什卡……有极大的可能性,你的琴就是波吕克斯。只是我觉得你的爷爷并不是记录了琴的真实历史。准确地说,应该是反过来。他先有了这么一把琴,一把年代久远、品质出众的琴。然后他为这把琴编了这么个故事。”
“他编的故事?”克什卡带着拖腔失望地说道。
“那你觉得呢?他从哪儿能打听得到所有这些事情?另外,我也不记得有哪个小提琴制琴师叫文森佐。你这把琴的制琴师应该已经不得而知了。如果英诺森·米哈伊洛维奇突然打听到了一点儿关于这把琴的来龙去脉,他怎么会不留下点什么说明或者文件呢?他难道会瞒着你,瞒着这把琴未来的主人吗?要知道,他根本不会想到,有一天手稿会落到你的手上!”
“哦,难道你们的小提琴和手稿上描述的相吻合吗?”阿尔伯特来了兴趣。
“我这把琴不仅仅像手稿上所写的,而是完完全全就是那一把!”克什卡证实道,“首先这把琴确实比通常的小,其次,怎么说呢……它的音色确实如同冬日的暖阳那样!是吧,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对吗?”
“是的。”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点了点头。
“那卡斯托尔呢?那把卡斯托尔会在哪儿呢?”阿尔伯特问道。
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耸了耸肩膀:
“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也许作者只是虚构了另一把琴,凭空想象出来的——或许,也不是。也许确实有把类似的琴……”
“那制琴师罗吉尔里是真实存在的人物吗?”阿尔伯特追问道,“还是英诺森杜撰的?”
“不,这个不是杜撰的。”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笑了起来,“这是位非常著名的制琴师,非常杰出……我曾经有把罗吉尔里的琴,不过现在这把琴在我的学生那儿……对了,克什卡,你知道刚才谁打电话来了?”
克什卡摇摇脑袋。
“是彼得卡!难以置信啊,正巧是彼得卡打电话来!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有一把罗吉尔里的学生。”他向阿尔伯特解释道,“在布鲁塞尔的比赛上拿了第二名。那可是规格很高的比赛啊!你想想,我们的小伙子,在布鲁塞尔!简直令人高兴得发疯。这个小鬼头,不知道为他操了多少心,最后终于拉得像模像样!”
“怎么不拿第一名?”因为这个彼得卡,克什卡心里突然有点不爽快。他是不是实力不够才拿不到第一名,不然怎么才第二名?
“嘿,小伙子,你要求可真高啊!再说了,连奥伊斯特拉赫(3)也只拿了第二名……”
“得了吧,得了吧。奥伊斯特拉赫……”
“好了别说了,克什卡!说实在的,你真的是什么也不明白!”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有些生气了,“话说回来,决赛的时候需要和交响乐团一起演奏,他们给他提供了一把斯特拉迪瓦里!”
“货真价实的斯特拉迪瓦里?好家伙!”阿尔伯特赞叹道!
“是的,而他呢,你们绝对想不到,他拒绝了。真是个傻小子。他总是弄些不着边际的名堂。他还是用了自己的琴。顺便说一句,他那把琴恰好是罗吉尔里……哎呀,是罗吉尔里啊!”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靴子里的小石子儿!不对,这不可能,怎么也说不通啊……英诺森·米哈伊洛维奇怎么会知道他的这把罗吉尔里的任何情况!他写的这个故事,整个儿都是虚构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彼得卡那把琴肯定是罗吉尔里。如假包换的罗吉尔里。琴上的标签怎么可能是随便什么叫做吉罗拉莫的人伪造的。这可是认证过的——有全套的文件。不对,真是荒唐!脑子里怎么净想着这些……
“你也有这种想法吧,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对吗?”克什卡小声说道,“但是这不可能啊!”
实际上也有可能。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小心翼翼地坐到沙发上。问题甚至不在于这把罗吉尔里是不是伪造的。而是,究竟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朋友们,不管怎么说你们倒是跟我也说说啊!”阿尔伯特有些愠怒地说道。
“您瞧,阿尔伯特,我曾有一把非常好的小提琴,是我的老师给我的。我又将它赠予了我的学生,也就是彼得卡——恰好就是刚才打来电话的那位。明白吗?我们这辈子和您的这位朋友从来都没打过照面,他甚至从来都没有可能亲眼见过这把小提琴!但是,我的这把罗吉尔里和您的朋友留给克什卡的这把琴,确实如同用一棵树上的木头做成的一样。你还记得吗,克什卡?我最开始的时候就跟你说过!这事情简直神秘莫测……”
……克什卡已经拿出了自己的小提琴——“波吕克斯”。他突然间极为渴望拉上一曲——就是现在,就在这里!而且一定要是年代久远的、真正的音乐。克什卡给弓上了松香,开始演奏格鲁克(4)的《旋律》。
过了一会儿,他们临走的时候,克什卡在门厅里怎么也穿不上那双湿透了的鞋子。突然他把左脚的鞋子倒了过来,一个小石子儿掉了出来。就是那种最最稀松平常的、尖尖的、灰灰的小石子儿。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笑了。有什么区别呢——如果他那把琴有这样传奇的故事,那就足够了,是不是正宗的罗吉尔里还有什么关系呢!不管怎么样,彼得卡现在拥有一把绝顶的好琴——“伟大的卡斯托尔”。
他们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夜空中第一批星星已经亮了起来。而就在他们的头顶的,是永不分离的一对伙伴,双子座的两颗主星:卡斯托尔和波吕克斯。
“克什卡。”米哈伊尔·所罗门诺维奇突然说道,“应该让你练巴赫的D小调双小提琴协奏曲。你是第二声部。夏天之前能拿下吗?”
克什卡点点头。巴赫就巴赫吧。
“那谁是第一声部呢?”
“当然是彼得卡啦!明白吗,彼得卡会来!”
克什卡终于弄清楚了。他们将共同演奏巴赫的双小提琴协奏曲。克什卡用自己的琴,彼得卡用罗吉尔里。卡斯托尔和波吕克斯终于要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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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维伐尔第(约1678—1741),意大利作曲家、小提琴家、指挥家。
(2) 意为“一件乐器,一个实在的和精神的处所”。
(3) 大卫·奥伊斯特拉赫(1908—1974),苏联著名的小提琴家,苏联人民艺术家,苏联小提琴学派的领衔人物。五岁开始学琴,1930年获乌克兰小提琴演奏家比赛第一名,1935年荣获全苏音乐演奏家比赛第一名,随后开始多次在国际比赛上获奖。其中,资料显示,他在1937年的布鲁塞尔伊萨伊国际小提琴比赛中获得第一名。这里疑为作者误。另外,他的儿子(也是他的学生)伊戈尔·奥伊斯特拉赫(1931— )也是一位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苏联人民艺术家。
(4) 克里斯托弗·威利巴尔德·格鲁克(Christорh Willibаld Glukе,1714—1787),德国作曲家,18世纪重要的歌剧改革者之一。代表作品有歌剧《奥菲欧与尤丽狄茜》《阿尔切斯特》《伊菲姬尼在奥利德》等。克什卡演奏的这首《旋律》的原曲是格鲁克所作的歌剧《奥菲欧与尤丽狄茜》中的一首管弦乐曲,在第二幕第二场奥菲欧进入地府,来到尤丽狄茜所在的幸福之谷时的演奏。该曲缓慢而忧伤,凄美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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