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对旋工相当熟练,有时在这方面的工作大概做得稍微多些,以致疏忽了我的学业;一次至少发生了这样的事:助理校长有一天把我的不是完全没有错误的习题还给我,同时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问我是不是又做了个缝衣机上的螺丝,打算在妹妹过生日时送她。可是我的收获远远超过这一点损失,因为这个工作使我认识了一个非常好的人。他就是旋工师傅和机械师保罗·保罗森,也就是我们这城市的市民代表。由于父亲的请求——父亲要求我不管学什么,都应该学得透彻些——保罗·保罗森答应教我做一些零星工作所需要的手艺。
保罗森学识丰富,他不仅在自己这一行中是个出名的能手,还能洞察整个手工业的发展前途;现在当什么人宣称找到了新的窍门时,我忽然想起来:老保罗森在四十年前就说过这话了。——我很快就博得了他的欢心;要是我除了规定的时间以外,还在晚上休息时去看他,他照样欢迎我。那时我们要么坐在作坊里,要么在夏天——我们的交情持续了很多年——坐在花园里大菩提树下的长凳上。从我们的谈话中,更准确地说:从我的年纪较大的朋友的谈话中,我学到和认识了许多东西;虽然这些东西在生活中非常重要,但在高中的课本里,我没有找到它们的踪迹。
保罗森原是弗里斯兰人,那个部族的特性极其美丽地显现在他的脸上;淡黄的头发下面是沉思的额头和深思的蓝眼睛;他的口音还带着一些家乡话的柔美音调,这是父亲传给他的。
这个北方人的妻子的肤色是深黄的,身材苗条,德国南方的口音很重。我的母亲常说,她的一双黑眼睛能把湖里的水灼干,还说她在年轻时美丽极了。——虽然她的头发里交缠着银丝,但她美丽的姿色到现在还没有消失,而我出于年轻人爱美的天性,很快就尽量想办法帮她做些琐屑的事,处处为她效劳。
“瞧这孩子呀,”她有时对丈夫说。“可别吃醋,保罗!”
保罗老是微笑。她的俏皮话和他的微笑表明两个人是心心相印的。
他们除了一个儿子以外,没有其他的小孩,而他那时正在外地;他们那样欢迎我,可能一部分也是由于这个缘故,特别是因为保罗森太太再三向我保证,我的滑稽的小鼻子和她的约瑟的一模一样。我不愿意隐瞒这事:她会做一种我觉得非常好吃、但我们城里的人从来没有吃过的面食,而且常常请我去吃。——可见那儿有足够吸引我的东西。我的父亲喜欢我跟这个勤劳的普通人家往来。“你可注意别麻烦人家!”在这方面,他时常提醒我的就不外乎这句话。我相信,我的朋友们并不认为我来的次数太多。
有一天,我们城里的一个老先生到我父母家里来;他们把我新做好的、相当成功的工艺品给他看。
老先生称赞了一番以后,我的父亲表示我在保罗森师傅那儿差不多学习一年了。
“喔,”老先生回答说,“在木偶戏子保罗那儿!”
我从来没有听见人们这样称呼我的朋友,于是就有点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但老先生只很神秘地微笑了,什么都不肯透露出来。
礼拜天保罗森夫妇请我吃晚饭,共度他们的结婚纪念日。那时正是盛夏,因为我去得很早,主妇还在厨房里到处张罗,于是保罗森就带我到花园里去,一块儿坐在大菩提树下的长凳上。我又想起了“木偶戏子保罗”;这些字在我的脑子里盘旋着,弄得我简直忘记回答他的话。最后他有点生气地指责我太心不在焉,我便干脆问他为什么有那个绰号。
他非常生气。“谁教你说这样愚蠢的话?”他叫着并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可是,在我回答以前,他又坐到我旁边来了。“算了,算了!”他沉思地说。其实这是生命给我的最好的东西。——我讲给你听吧;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我生长在这房子和花园里,我的善良的父母曾住在这儿,希望我的儿子将来也住在这儿!我的童年时代离现在很远了,但那个时代中的一些事情还清楚地显现在我的眼前,好像它们是用五彩的笔画的一样。
那时,我们的房门口旁边有一条白色的小长凳,长凳的靠背和两侧有绿色的木条。从这儿,朝一边望去,可以看见一条很长的街,一直看到礼拜堂,朝另一边望去,可以看见城外的田野。夏天晚上,我的父母工作完了以后坐在这儿休息;在这以前,我老是把板凳据为己有,在新鲜的空气中做功课,同时欣赏东西两面的美丽景色。
有一天下午,我坐在那儿——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正是九月,米迦勒节的年市刚刚结束——在石板上做数学先生给我的代数习题。这时,一辆奇怪的车子从大街另一头驶来。这是由一匹小野马拖的两轮车。车上载着两口相当高的箱子,一个长着黄头发的高大女人和大约九岁的女孩坐在箱子之间;女人的脸倔强刻板,女孩天真活泼地把长着黑发的小头一会儿转向这边,一会儿转向那边;一个矮小的男人,手里拿着缰绳,走在车旁,愉快地观望着;他戴着一顶绿色的小鸭舌帽,帽子下面的短黑发像刺一样竖立着。
他们就这样过来了,马脖子上挂的小铃叮当地响。车子到了我们的房子前面的一条街上,便停住了。“喂,男孩儿,”女人叫着问我,“裁缝的同业公会在哪儿?”
我早就把石笔放了下去,便急忙跳了起来,走到马车旁去。“你们就停在这屋前吧,”我说,同时指了指那幢旧房子和修剪成四方形的菩提树。你知道,那幢房子现在还在对面。
可爱的小姑娘在箱子中间站了起来,把头从褪了色的大衣上的尖顶帽子里探了出来,用一双大眼睛往下朝我看。可是男人说道:“安静地坐下去吧,小妞儿!谢谢你,男孩!”他用鞭子把马打了一下,于是马车就驶到我所指的房子的门前去。这时,同业公会旅馆的老板围着一条绿围裙,走了出来迎接他们。
我自然看出新来的人不是属于同业公会的客人,但在那幢房子里也常有别的、我比较喜欢的人投宿——现在想起来,倒觉得这事和那个受人尊敬的行业的名誉一点也不相称。在三层楼上,照例住着到我们城里来表演技艺的街头乐师、杂技艺人和驯兽的人;现在三层楼朝街的一面仍旧只有木板代替玻璃窗。
真的,第二天早上,当我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扣上书包的时候,对面的一扇木板窗打开了;长着黑短发的矮男人把头探了出来,还把两只胳膊伸到新鲜的空气中;接着把头转向黑暗的屋子。我听见他叫:“丽赛!丽赛!”一个红润的脸蛋儿从他的胳膊下钻了出来,头发像长鬣一样散在脸儿的四周。她的父亲用手指向我,笑了笑,然后扯了扯她的一绺头发。我没有听懂他对她说了什么,但他大概说了这样的话吧:“你瞧他,丽赛!你还认得昨天那个男孩吗?这可怜的傻瓜就要背着书包上学去哩!你真是个幸运的小妞儿,只要坐着我们的棕色马儿拖的车到处逛!”至少小女孩很怜悯地看了看我。我壮起了胆,友好地向她点了点头,于是她也非常严肃地向我点了点头。
她的父亲很快就把头缩了回去,在顶楼后面不见了。此刻黄发的高大女人走到孩子旁边,抓住她的头,开始给她梳头发。母女两人一声不吱,丽赛的母亲显然不许她作声,可是当梳子从后颈上梳过去的时候,孩子时常把红嘴儿歪得怪模怪样。只有一次她举起了胳膊,让一根长头发从菩提树上飘到清晨的空气中。我从我的窗口看见它闪闪发光,因为太阳已经透过了秋天的浓雾,照着对面同业公会房子的上半部。
现在我可以望进先前看不见的黑屋子。我很清楚地看见男人坐在半暗不明的角落里的桌旁;他的手里好像有什么金银的东西在闪闪发光;接着我又觉得仿佛那东西是个有着巨大鼻子的脸;但哪怕我再费力地看,还是看不出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忽然我听见好像有人把一件木制的东西扔到箱子里。男人站了起来,倚在第二个小窗口上,朝街上眺望。
这时女人已经给黑发的小姑娘穿上一件褪色的红衣服,把她的辫子像个花冠一样盘在小圆头上。
我还是一直朝对面看,同时想道:“她应该再点一次头呀!”
“保罗,保罗!”我忽然听见母亲在楼下叫。
“哎,哎,母亲!”
我大大地吃了一惊。
“喂,”她又叫道,“要迟到了,数学先生会把你训斥一顿!你难道不知道已经敲过七点钟了吗?”
我急忙奔下楼去。
可是我的运气很好!数学先生正在采他的梨,学校的大半学生都在他的园子里用手和嘴帮助他。到了九点钟,我们才坐在凳子、石板和数学课本旁边,大家的面颊都是热烘烘的,脸上露出愉快的表情。
十一点钟,我从学校的院子里走出去,衣袋里塞满了梨。这时,城里肥胖的报告员正好从街上走来。他用钥匙敲打一只亮晶晶的铜盆,同时用洪亮的声音喊叫:
“机械师兼木偶戏艺人约瑟·滕德雷先生,昨天从慕尼黑市到这儿来,定于今天晚上在靶子场的大厅里作第一次演出。演出节目是:希格弗里德伯爵和圣格诺维娃,带唱的四幕木偶剧。”
然后他咳了几声,便神气活现地走去,跟我回家的方向正好相反。但我还是跟着他经过大街小巷,听了又听那个令人兴奋的消息;我从来没有看过戏,更没有看过木偶戏。——当我终于转回去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人儿朝我走来。真的,那就是木偶戏艺人的小女儿;她的衣服虽然褪了色,但我觉得她美丽而神秘。
我壮起了胆,对她说:“你去散步吗,丽赛?”
她用黑眼睛疑惑地看了看我。“散步?”她拖长了音调重复着说。“咳!——你真傻呀!”
“那么你到哪儿去呢?”
“我上布店去!”
“你打算买一件新衣服吗?”我很愚蠢地问。
她大声笑了起来。“去你的!别取笑我啦!——不,我只想买点零头布!”
“买点零头布,丽赛?”
“当然啰!只买点零星的布头给木偶做衣服;这布要不了很多钱!”
我想起了个好主意。那时我的叔叔在市场旁边开了一爿布店,他的老店员是我的好朋友。“跟着我去吧!”我大胆地说。“根本不用你花钱,丽赛!”
“真的吗?”她问,接着我们俩就向市场跑去,进了叔叔的店。老迦伯列照例穿着灰白色的外衣,站在柜台后面。我把我们的来意讲清楚后,他就好心地找了些零头布,堆在柜台上。
“瞧,那鲜红的多美!”丽赛说,同时用下巴渴慕地指了指一块法国印花布。
“你需要吗?”——她当然需要啰!必须剪裁一件新背心给骑士希格弗里德今天晚上穿。
“还需要滚上花边哩,”老头子说,拿出各种金色和银色的花边。接着他又拿出小块绿的、黄的绸布和缎带,最后拿出相当大的一块棕色的天鹅绒。“拿去吧,孩子!”迦伯列说。“要是旧的一块褪了色,这块可以给你们的格诺维娃当兽皮用!”然后他把这些美丽的东西都包了起来,放在女孩的胳膊上。
“不要付钱吗?”她窘迫地问。
“不,不需要付钱。”她的眼睛射出光彩来。“多谢你,好先生!父亲可要感到惊奇哩!”
我们俩牵着手离开了布店,丽赛的胳膊上挂着一个小包;当我们走近我们的住所时,她放开了我,穿过马路,奔向裁缝同业公会去,跑得两条黑辫子飞到后颈上去了。
吃了中饭以后,我站在我家的门前,心怦怦地跳,打算壮起胆来向父亲讨钱去买第一场的戏票;后座就可以满足我了,而儿童票只要两先令。我还没有鼓起勇气来,丽赛就穿过马路飞快地跑来了。“这是父亲送给你的!”她说,立刻又跑掉了;我的手里拿着一张红色的戏票,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头等座位。
我抬起头来时,看见对面顶楼上黑发的矮小男人向我挥动两只胳膊。我向他点了点头;这些木偶戏艺人多么可爱呀!“那么今天晚上,”我自言自语地说,“今天晚上,头等座位!”
你熟悉南大街的靶子场;那时场门口巧妙地画着有人那么高的射手;他拿着枪,帽子上插着羽毛;但那幢古老的房子比现在还要破旧。射击会只剩下三个会员;老公爵在几世纪前送的银杯、上火药的器具和奖品,渐渐都给变卖了;那个大园子——你知道它一直延伸到人行道——被租出去,成了放绵羊和山羊的牧地。两层的旧楼房,没有人住,也没有人使用;这幢破朽的房子坐落在一些新建的房屋中间;凄凉的、粉刷过的大厅几乎占据了整个儿的二楼,只有在这儿,一些大力士和路过的魔术师间或表演他们的技艺。在他们表演时,下面那扇画着射手的大门才被吱吱嘎嘎地打开。
黄昏渐渐来临。最后我感到很难受,因为父亲只允许我在开演前五分钟离开;他认为锻炼耐心是很好的,这样我就会在戏院里安静地坐着。
我终于到了那个地方。大门敞开着,正有各式各样的人们走进去;那时大家还喜欢这种娱乐;到汉堡的路很远,只有少数人见识过那儿的大场面,并且对家乡的小玩意看不上眼。——我爬上曲折的楼梯,看见丽赛的母亲坐在大厅门口的售票处旁。我亲热地接近了她,满以为她会当我是老朋友招呼我,但她默默地呆坐着,收去了我的票,好像我跟她家里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有点扫兴地走进大厅;大家在低声地聊天,等着戏开演;我们城里的乐师和他的三个徒弟拉小提琴。我最先看见的是大厅深处音乐师座位上的红帷幕。幕中央画着两个交叉在金色的七弦琴上的长喇叭。一个阴沉沉的和一个笑嘻嘻的假面具,分别挂在两个喇叭的嘴旁,有着空眼睛的假面具好像衔上了喇叭嘴似的;我当时觉得这非常奇怪。最前面的三个位置已经给人占了;我挤到第四张凳子上去,发现有个同学在那儿坐在他的父母旁边。我们后面的座位是斜上去的,最后一排大约有人那么高,那就是所谓的后座,那儿人们只可以站着。那里好像也客满;我看得不大清楚,因为少数的油烛只发出微弱的光来;这些油烛插在墙上挂着的洋铁罐里;大厅的笨重屋梁也是黑暗的。坐在旁边的同学想要把学校里的一些新闻讲给我听;我简直不明白他怎么会想起这种事来。我只盯着帷幕看,戏台和音乐座上的灯把它照得十分庄严。这时,帷幕震颤起来了,幕后的神秘世界开始活跃;过了片刻,铃儿叮当响了起来,观众的喧哗立刻停住了,帷幕飞快地升了起来。我朝戏台上瞥了一眼,就退回了一千年。我看见中古时代碉堡的院子、塔尖和吊桥;两个有两尺高的小人儿站在院子中间,激动地谈话。其中一个人是希格弗里德伯爵,他蓄着黑胡子,戴着一顶插有羽毛的银盔,红缎子的衣服上套着一件绣金的外衣。他打算征伐异教的黑人,便吩咐站在旁边穿绣银的蓝色短衣的年轻仆人果罗,保护留在碉堡里的伯爵夫人格诺维娃。不忠心的果罗假装竭力反对他的好主人独自骑马去参加残酷的战争。说话的时候,他们把头转来转去,痉挛似地拼命挥着胳膊。这时,从外面的吊桥后边传来了微弱的、拖长的喇叭声,美丽的格诺维娃穿着天蓝色的长裙,从城楼后面跑了出来,把两只胳膊放在丈夫的肩上说:“我心爱的希格弗里德,残暴的异教徒会杀死你!”可是一切都没有用;喇叭又响了起来,伯爵挺起身子,庄严地经过吊桥走出院子;可以清楚地听出,外面的武装部队出发了。现在阴险的果罗成了碉堡的主人。
这出戏就像书本里所写的那样演了下去。我着迷了似地坐在凳子上;木偶奇妙的动作和尖细嘶哑的声音,像磁铁一样吸引住了我的注意力。这些小人儿充满了神秘的活力,说话的声音好像真是从它们的嘴里发出的。
第二幕更精彩。碉堡的仆人当中,有一个穿黄棉布衣服的叫卡斯佩尔。假使这小子不是活的,那么根本就没有活的东西存在了。他说出最滑稽的笑话,人们的笑声震动了整个大厅;他的鼻子像香肠那么大,鼻子里想必有个关节,因为当他又愚蠢又狡猾地笑出来的时候,鼻尖就左右转动,好像他自己也快乐得忘乎所以了。这家伙把嘴张得大大的,像个老猫头鹰一样,用颚骨发出格格的声音。他老是叫一声“来哉”,便跳上戏台;起先只用大拇指说话,意味深长地把拇指转来转去,好像在说:“这儿没有,那儿也没有;你得不到,就甭想要!”他挤眉弄眼的样子最动人,弄得全体观众的眼睛在一刹那间都乐歪了。我完全给这可爱的家伙迷住了!
戏终于演完了,我回了家,坐在起居室里,默默地吃慈爱的母亲给我重新炒的热菜。我父亲坐在靠椅上,抽他晚上老是抽的烟斗。“喂,孩子,”他大声问,“它们像活人吗?”
“我不知道,父亲,”我说,继续舀碗里的菜吃;我的心里还是迷迷糊糊的。
他带着会意的微笑看了我一会儿。“听着,保罗,”他接着说,“你不可以常去看木偶戏;那些东西最后会跟着你跑到学校里去。”
我的父亲说得很对。接着两天我的代数练习做得相当不好,以致使数学先生警告我要把我从第一名的位子上降下去。当我在脑子里计算“A+B等于X-C”的时候,我的耳朵却听见美丽的格诺维娃用像鸟一样尖细的声音说:“啊,我心爱的希格弗里德,残暴的异教徒会杀死你!”有一次我甚至在石板上写了:“X+格诺维娃”,但别人幸亏没有看见。夜里,有人在我的卧室里大喊了一声“来哉”,接着穿棉布衣服的可爱的卡斯佩尔便跳到我的床上来,把胳膊支在我的头两旁的枕头上,一面笑嘻嘻地向我点头,一面叫:“啊,亲爱的小兄弟,啊,最亲爱的小兄弟!”他同时用他又红又长的鼻子啄我的鼻子,把我弄醒了。于是我才明白这原来是一场梦。
我把这些事都藏在心里,在家里连提都不敢提木偶戏。第二个礼拜天,报告员又穿过大街小巷,一面敲他的盆子,一面大声宣布:“今天晚上靶子场上演出四幕木偶剧:《浮士德博士游地狱》!”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在父亲的四周兜圈子,就像一只猫围绕着烫粥跑一样。他终于明白了我的眼睛为什么默默地出神。“保罗,”他说,“你别把心里的血绞出来;最好的治疗办法,也许是让你把戏看厌。”他说着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两个先令交给我。
我立刻从家里跑了出去;在街上,我才想起离开演的时候还有八个钟头。我沿着花园后面的人行道跑去。跑到靶子场没有篱笆的草坪时,我不由自主地给吸引了过去。我想道,戏台在房子的后面,可能有几个木偶从楼上的窗户朝外面探望。可是,我必须经过园子的一头,那儿菩提树和栗树长得非常茂密。我有点胆怯了,不敢往前走。忽然,一只拴在这儿的大牡山羊从背后撞了我一下,以致我向前飞跑了二十步。这一撞可起了作用;回头看的时候,我已经站在树下了。
这是个阴沉沉的秋日,少数的黄叶子已经飘到地上来了;在我上面的天空中,朝海飞去的海鸟在鸣叫;看不见人,也听不见人声。我缓慢地走过蔓生在小径上的野草,到了花园和房子间铺着石板的狭窄院子。对啦!楼上有两个大窗户朝向院子;但铅框里的小玻璃片后面是黑暗空洞的,看不见一个木偶。我站了一会儿,四周的寂静使我感到害怕。
这时,我看见有人从里面把院子沉重的门打开了一点,一个黑发的小头从手那么宽的缝里探了出来。
“丽赛!”我叫了起来。
她的一双黑眼睛惊奇地看了看我。“天呀!”她说,“我以为什么东西在外面吱吱嘎嘎地响呢!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我在散步,丽赛!告诉我,你们现在已经演戏啦?”
她笑着摇了摇头。
“可是你在这儿干什么?”我一面继续问,一面经过铺着石板的院子向她走去。
“我等父亲,”她说。“他回家去拿绳子和钉子;他在准备今天晚上的戏。”
“你独自在这儿吗,丽赛?”
“不呀,你也在这儿!”
“我的意思是,”我说,“你的母亲在不在楼上的大厅里?”
不,她的母亲在旅馆里修改木偶的衣服;丽赛独自在这儿。
“听着,”我又说,“请你帮帮忙;你们的木偶中有一个叫卡斯佩尔;我很想从近处看看他。”
“你指的是小丑吗?”丽赛说,好像沉思了一会儿。“呶,可以啊;可是必须快一点,在我父亲回来以前看完!”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已经进屋去了,顺着曲折陡峭的梯子急忙地跑上去。大厅里差不多是黑暗的,因为所有的窗户都通向后院,而它们都被戏台遮住了;只有很少几道光线从帷幕的缝里射出来。
“来吧!”丽赛说,便把挂在墙旁的一条地毯掀起来,这地毯是当做遮帘用的。我们钻了进去,于是我就到了神秘的后台。但从后面望去,戏台在白昼的亮光中显得相当简陋;这儿有个用板条和木板钉成的架子,架子上挂着几块带有彩色斑点的布,这就是戏台;在戏台上,神圣的格诺维娃的一生曾那样迷惑人地在我面前展开。——可是我抱怨得太早了;戏台侧壁和墙中间的一条铁丝上,挂着两个美丽的木偶;他们的背朝向我,所以我看不出他们是谁。
“其余的在哪儿,丽赛?”我问,恨不得一下就看见所有的木偶。
“在这箱子里,”丽赛说着用小拳头敲了敲角落里的木箱。“这两个已经预备好了;你走过去瞧瞧吧;你的朋友卡斯佩尔在那儿!”
真的,那就是它。“它今天晚上又要表演吗?”我问。
“当然啰,每次都少不了它!”
我交叉着两臂,站在那儿欣赏我亲爱的滑稽大王。有七根线吊着它;它的头向前面垂下来,两只大眼睛盯着地板看,红鼻子像个宽大的鸟嘴一样靠在胸前。“卡斯佩尔,卡斯佩尔,”我暗自说,“你吊在那儿多可怜呀!”它却回答道:“等着瞧吧,亲爱的兄弟,等今天晚上再瞧吧。”——这是我幻想出来的,还是卡斯佩尔对我说的?
我回头看了看。丽赛不见了;她大概到门前去看父亲回来了没有。我听见她在大厅的出口向我叫:“你可别动那些木偶呀!”是的……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轻轻地爬上旁边的凳子,先拉了拉一根绳子,然后扯了扯别的绳子;卡斯佩尔的下颌格格地响动起来,举起了胳膊,接着奇妙的大拇指也翘了起来。一点都不难;我没有想到表演木偶戏这样容易。可是胳膊只朝前后移动,而在上次的戏里,卡斯佩尔的胳膊曾向两旁伸出去,甚至在头上拍掌!我拉了所有的线,设法用手把它的胳膊弯下去,可是没有成功。忽然,木偶身子里有什么轻轻地响了一下。“别动它了!”我想;“住手吧!你会闯出祸来!”
我轻轻地从凳子上爬下去。听见丽赛从外面走进大厅来。
“快点,快点!”她叫道,拉着我经过黑暗的大厅,爬下曲折的梯子。“我其实不应该让你进来,”她继续说,“可是你总算快乐了一场!”
我想起了先前轻微的声音。“咳,大概没有出事吧!”我一面安慰自己,一面跑下楼梯,从后门溜了出去。
这是肯定的:卡斯佩尔只不过是个真正的木偶,可是丽赛……她说的话多么可爱!她多么友好地带我上去看木偶!——当然啰,她自己也说过,她是瞒着父亲带我去的,而这是不应该的。我必须惭愧地承认:我并没有认为这种隐瞒不好;相反地,我觉得这样很有趣味。我经过园里的菩提树和栗树走向人行道的时候,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虽然我洋洋得意,但每隔一段时间,耳朵里总听见木偶身子里轻微的声响;不管我做什么,我整天都不能使心灵里发出的讨厌的声音静下来。
敲了七点钟。今天,在礼拜天晚上,靶子场的戏院客满了;这次我站在最后面离地板大约有五尺高的地方,也就是在两个先令的位置上。洋铁罐里点着油烛,城里的音乐师和他的徒弟拉着提琴;幕升了上去。
这时出现了一间中古式高拱的屋子。浮士德博士穿着黑的长法衣,坐在一本摊开的书前,悲痛地抱怨着说,他的所有的学问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他身上的衣服都是破的,而且欠下许多债;所以现在他要和地狱取得联系。——“谁在叫我?”一个可怕的声音在他左边从穹隆屋顶上叫道。——“浮士德,浮士德,别跟随他!”一个细微的声音在右边说。——可是浮士德和恶魔订了约。——“哎哟,哎哟,你的可怜的灵魂!”天使的声音像微风的叹息声,从左边发出的狂笑声响彻了整个屋子。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对不起,阁下,”浮士德的助理瓦格纳走了进来。他请求浮士德雇一个助手做家里的粗事,以便自己可以更好地学习。“有个青年到我这儿来找工作,”他说。“他叫卡斯佩尔,好像是个很能干的人。”——浮士德大方地点了点头说:“很好,亲爱的瓦格纳,我答应你的请求。”接着他们俩一起走了。
“来哉!”有人叫道。这就是它呀!它一蹦就跳到戏台上来,弄得背上的行囊直摇晃。
“谢天谢地!”我想道。“它还是完全健康的;它就像上个礼拜天在美丽的格诺维娃的碉堡里那样跳跃!”说也奇怪,上午我在心里还认为它只不过是个丑木偶,但现在它的第一句话便带回来了它的全部魅力。
它兴奋地在屋里来回踱着。“要是我的老子现在看见我,”它叫道,“他一定会非常高兴!他从前老是对我说:‘卡斯佩尔,你应该求上进!’——现在我可以说已经是上进了,因为我能够把自己的东西高高地扔上去!”接着它做了个要把背包扔上去的样子;因为有提线吊背包,它真的飞了上去,一直飞上穹隆的屋顶。可是卡斯佩尔的胳膊还是紧贴在身上,它痉挛地动来动去,但胳膊一点都举不起来。
卡斯佩尔停止说话和动弹了。后台骚扰起来,可以听见有人轻轻地、但非常激动地说话,戏的演出显然中断了。
我的心不跳了,祸事来了!我恨不得逃跑,可是不好意思。万一丽赛为了我受到处罚怎么办!
这时,卡斯佩尔忽然在戏台上悲伤地哭起来了。它的头和胳膊瘫痪地垂了下去。助理瓦格纳又出现了,问它为什么痛哭。
“哎哟,我的牙齿啊,我的牙齿啊!”卡斯佩尔叫着。
“我的好朋友,”瓦格纳说,“让我瞧瞧你的嘴!”他抓住了卡斯佩尔的大鼻子,从他的颌骨间望进去。这时,浮士德博士也走进屋来了。——“对不起,阁下,”瓦格纳说,“我不能够雇用这个青年;他必须立刻到医院里去!”
“这是一种酒馆吗?”卡斯佩尔问。
“不,好朋友,”瓦格纳回答说,“那是屠宰场。在那儿他们会把你的智齿从皮肉里割出来,你就不会痛苦了。”
“啊,天老爷呀,”卡斯佩尔哭泣着说,“我这可怜的家伙怎么这样倒霉!你说什么‘智齿’,助理先生?我们家里的人从来还没有过这样的东西!我卡斯佩尔的饭碗就要丢了吗?”
“当然啰,我的朋友,”瓦格纳说。“我决不要一个有智齿的佣人;只有学者才配有智齿。你还有个侄子,他也到我这儿来找过工作。也许……”他转向浮士德博士,“阁下同意吗?”
浮士德博士庄严地转过头来。
“你爱怎么样,就怎么办吧,亲爱的瓦格纳,”他说。“可是别为了这些琐屑的事,妨碍我研究魔术!”
“听着,好朋友,”在我前面倚着栏杆的裁缝徒弟对旁边的人说,“戏里并没有这一段;我熟悉这出戏,不久以前,我在赛马村看过它哩。”——但另一个人只说了声:“闭嘴,莱比锡人!”还在他肋骨上打了一记。
这时,卡斯佩尔第二上了戏台。它非常像它的生病的叔叔,说话的声调也跟它完全一样;它只少一个活动的大拇指,鼻子里好像没有关节。
戏又平静地演了下去,我心上仿佛掉下了一块石头,很快就忘记了四周的一切。魔鬼梅非斯特出现了;他穿着一件火红色的大衣,额头上有只角。浮士德用自己的血和他签订了万恶的协定:
“你必须为我服务二十四年,然后我的身体和灵魂将属于你。”
接着他们俩乘魔鬼的魔外套飞到空中去了。一只长着蝙蝠翅膀的巨大蟾蜍,从空中飞来接卡斯佩尔。“要我骑地狱里飞来的麻雀到帕马去吗?”卡斯佩尔叫道。怪物摇摇摆摆地点了点头,于是卡斯佩尔就骑了上去,跟着另外两个人飞去了。
我站在后面的墙旁,从人头上望过去,看得比较清楚。帷幕升了上去,开始演最后一幕。
期限终于到了。浮士德和卡斯佩尔又回到他们的故乡。卡斯佩尔当了更夫;他穿过黑暗的街道,报告时刻:
先生们请听我说,
我的妻又打了我;
你们可要提防石榴裙,
十二点啰!十二点啰!
远处传来了夜半的钟声。浮士德踉踉跄跄地走上戏台;他想祈祷,但喉咙里只发出哭泣的声音,牙齿打着寒颤。像雷一样的声音从上面叫道:
“Fauste, Fauste, in aeternum damnatus es!”(1)
下起火雨来了,三个长黑发的魔鬼降了下来,打算捉住可怜的浮士德。忽然我觉得脚下的一块木板移动了一下。我弯下身子要把它放好,便听见下面的黑屋里有沙沙的声响;我注意地听了听;原来是小孩的哭声。——“丽赛!”我想道,“也许是丽赛!”我闯的祸又像块石头一样落在我的良心上;现在我对浮士德博士和他的地狱旅行还有什么兴趣可言!
我从观众当中挤过去,心跳得很厉害,从台架的一边爬了下去,急忙地跳到下面的屋里去。在那儿,我在墙旁可以挺直身子走;但里面差不多是完全黑的,到处架着木板和支柱,我时常撞在它们上面。“丽赛!”我叫了起来。我刚才还听见的哭声,忽然停止了,但我看见最远的角落里有什么动了动。我继续摸索前进,到了屋子的尽头。她缩做一团坐在那儿,把小脑袋藏在怀里。
我扯了扯她的衣服。“丽赛!”我轻轻地说,“是你吗?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没有回答,可是又暗自啜泣起来。
“丽赛!”我又问,“你怎么啦?说一句话呀!”
她把头稍微抬了起来。“我该说什么呢?”她说。“你自己知道你把小丑弄坏了。”
“是的,丽赛,”我沮丧地说。“我相信是我把它弄坏的。”
“是你呀!——我不是叫你不要动它吗!”
“丽赛,我该做什么呢?”
“什么都不要做!”
“这事的结果将怎么样呢?”
“没有什么!”她又大声哭了起来。“可是我……我回家以后……要挨鞭打!”
“你,挨鞭打,丽赛!”我难过死了。“你的父亲这样严厉吗?”
“啊,我的慈爱的父亲呀!”丽赛抽泣着说。
那么是她的母亲啰!啊,我多么痛恨那个板着脸坐在售票处的女人!
我听见卡斯佩尔第二在戏台上叫:“戏演完了,来吧,格累特尔,我们跳最后一次舞吧!”在这一刹那间,我们头顶上有许多脚践踏起来,接着大家喧闹地爬下板凳,拥向出口去;最后走的是城里的音乐师和他的徒弟,我听见他们出去时把乐器碰在墙上。渐渐静了,只听见滕德雷夫妇在后台谈话和工作。过了一会儿,他们也走进了观众厅,先在音乐师的座位上、然后在墙旁吹熄了烛火;四周渐渐黑了。
“要是我知道丽赛在哪儿就好了!”我听见滕德雷先生向对面的墙旁吹熄烛火的妻子叫。
“她会到哪儿去!”她回头叫。“她是个倔强的丫头,一定跑回家去了!”
“老婆,”男人回答说,“你对她太凶了;她的性格很懦弱!”
“别说啦,”女人叫道,“我必须惩罚她,她知道得很清楚,那美丽的傀儡是我故世的父亲留下的!你修理不好它,而第二个卡斯佩尔只能临时应付一下!”
响亮的谈话在空的大厅里发出回声。我蜷缩在丽赛旁边;我们牵着手,静悄悄地坐在那儿。
“我该得到这种报应,”正好站在我们头上的女人说。“我为什么又让你演这一出渎神的戏!我过世的父亲在最后几年中坚决不肯演它!”
“好啦,好啦,蕾赛尔!”滕德雷先生从对面的墙旁叫。“你的父亲是个很特别的人。这出戏一直很卖座;而且我认为它对世上许多恶人有教育意义!”
“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演出。你别再提这事了!”女人回答说。
滕德雷先生静默了。——现在好像只有一支蜡烛还燃着。这时那对夫妇走近了出口。
“丽赛,”我小声说,“我们会被锁在这儿。”
“让他们锁吧!”她说,“我不能走,不愿意走!”
“那我也要留下来!”
“可是你的父母呢?”
“我要留在你这儿!”
这时,大厅的门被关上了;他们走下了楼梯,接着我们听见街上的大门给锁住了。
我们被关起来了。我们闷声不响地坐了大约一刻钟。幸亏我想起衣袋里还有两块香肠面包,这是我用从母亲那儿讨来的一个先令在路上买的,看戏时忘了吃。我把一块面包放在丽赛的小手里,她默默地接了过去,好像我给她设法弄晚饭吃是很自然的。我们津津有味地吃了片刻,终于吃完了。我站了起来说:“我们到后台去吧;那儿一定是明亮的;我想外面有月亮!”丽赛很有耐心地让我带她经过七高八低的木板,到大厅里去。
我们钻到遮帘后面的戏台上,明亮的月光从院子里照进窗口来。
上午铁丝上只挂着两个木偶,现在我看见戏里所有出场的木偶。那儿挂着浮士德博士,它的脸色苍白,目光锐利,还挂着长角的梅非斯特和三个黑发的小鬼,长翅膀的蟾蜍旁边挂着两个卡斯佩尔。在暗淡的月光下,它们静静地挂在那儿;我觉得仿佛它们死了似的。原先的卡斯佩尔幸亏又把大鼻子靠在胸上,要不,我会以为它的眼睛在责备我似的。
丽赛和我不知道做什么好,在戏架子四周站了和爬了一会儿,然后并排靠在窗台上。——天气变坏了,天上一层乌云向着月亮升上去;在下面的花园里,可以看见一堆堆的叶子被风刮下去。
“瞧,”丽赛沉思地说,“乌云飘上来了!我的慈爱的老姑母不能从天上朝下看了。”
“什么老姑母?”我问。
“呶,在她死以前,我曾住在她家里。”
接着我们又朝外面的黑夜看。风吹到房子和那漏风的小玻璃窗上来时,我后面的铁丝上静悄悄的一群木偶,便用它们的木手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我不由回过头去,看见对流的风使得它们摇起头来,并且用僵硬的手脚乱舞。生病的卡斯佩尔忽然把头仰到后面去,用白眼珠盯着我看。这时我决定走开一点为妙。
离窗户不远,放着一口大箱子;从这儿看不见那些悬挂着的舞蹈家,因为戏台的侧壁挡住了视线。箱子是开着的,上面乱堆着几条毯子,这些毯子大概是用来包木偶的。
我刚走到这儿,就听见丽赛在窗旁从心底里打出呵欠来。
“你累了吗,丽赛?”我问。
“没有啊,”她回答说,同时把两只小胳膊紧紧地合抱起来。“可是我很冷呀!”
空的大厅里真冷起来了,我也觉得冷。“到这儿来!”我说,“我们用毯子把身子裹起来吧。”
丽赛立即过来站在我身旁,耐心地让我用一条毯子把她裹起来;她像个蝴蝶蛹,只有非常可爱的脸蛋儿露在外面。“你知道吗?”她说,同时用一双疲倦的大眼睛看我。“我要爬到箱子里去,那儿暖和些!”
我也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和四周凄凉的景象比较起来,箱子里舒服多了,简直像个紧密的小屋子。过了不久,我们这两个可怜而愚蠢的小孩就裹得好好的,紧挨着坐在高大的箱子里。我们把背和脚抵在箱子的侧壁上;我们听见远处大厅沉重的门在门臼里轧轧地响,可是我们安全舒适地坐着。
“你还冷吗,丽赛?”我问。
“一点也不!”
她的小头垂在我的肩上,眼睛已经闭住了。“我的好父亲会怎么……”她还喃喃地说。接着我听见她均匀地呼吸,就知道她睡着了。
从我坐的地方,我看见一个窗户上的几块玻璃。在乌云后面藏了相当久的月亮又露面了,老姑母现在又可以从天上朝下面看了;我想她一定乐意看。一道月光照在我旁边睡着的小脸上,黑色的睫毛像丝线制的流苏一样垂在面颊上,红红的小嘴儿轻轻地呼吸,间或有短促的抽泣声从胸腔里发出来,可是抽泣声也终于消失了;老姑母慈祥地从天上朝下看。——我不敢动。“要是丽赛是我的妹妹,”我想,“她会永远留在我身边!”我没有兄弟姊妹,虽然我并不想要兄弟,但在幻想中时常向往跟一个妹妹在一起的生活。我简直不明白,我的同学们怎么能够跟他们自己的姊妹吵骂和打架。
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大概睡着了;我还记得我在梦里看见各种可怕的东西。我梦见我坐在戏院里,墙上点着油烛,但除我以外,空的座位上没有别人。我的头上,卡斯佩尔骑着地狱里飞来的麻雀,在梁木下飞来飞去,同时接连地叫:“坏兄弟!坏兄弟!”或者用悲惨的声音叫:“我的胳膊!我的胳膊!”
这时,我头上的笑声吵醒了我;也可能是忽然照在我眼睛上的亮光把我弄醒了。“你瞧这鸟窠呀!”我听见父亲说,接着他比较严厉地说:“爬出来,儿子!”
这种声调老是使我机械地跳起来。我张开了眼睛,看见父亲和滕德雷夫妇站在我们的箱子前面;滕德雷先生手里提着一盏点燃的灯笼。我设法站起来,可是站不起来,因为丽赛还在睡觉,并且把她整个的小身体靠在我的胸口。接着有两只骨瘦如柴的胳膊伸了过来,要把她从箱子里抱出去。我看见滕德雷太太刻板的脸凑近我们,便连忙用两条胳膊抱住我的小女朋友,差些儿把这位好太太的意大利式旧草帽从头上碰了下去。
“喂,喂,男孩!”她叫了起来,向后退了一步。我从箱子里爬了出来,很快地讲了今天上午发生的事,一点也不袒护自己。
“滕德雷太太,”父亲在我讲完以后说,同时做了个很容易明白的手势,“这件事交给我一个人办吧,我会跟我的男孩算账。”
“好呀,好呀!”我兴奋地叫着,仿佛他约我去参加非常有趣的游戏似的。
丽赛也醒了,并且被她的父亲抱了起来。我看见她用两只胳膊围住他的脖子,一忽儿附着他的耳朵激动地小声说话,一会儿亲切地望着他的眼睛,好像强调什么似地点头。接着木偶戏的艺人抓住了我父亲的手。“亲爱的先生,”他说,“孩子互相求情。老婆,你也不要生气了!这次就算了吧。”
滕德雷太太还是无动于衷地在大草帽下面瞪眼睛。“你自己想办法修理卡斯佩尔吧!”她说,同时用严厉的目光看她的丈夫。
我看见父亲得意地眨了眨眼睛,他脸上的表情给了我希望,使得我相信乌云会在我的头上飘过去。父亲还答应献出他的技术来修理受伤的木偶,滕德雷太太的草帽友好地舞动起来了,于是我有了把握我们俩都不会受到处罚。
我们很快就穿过黝黑的巷子回去了,滕德雷先生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我们孩子手牵着手跟在大人们后面。最后丽赛对我说:“晚安,保罗!啊,我真想睡呢!”接着她就跑了;我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已经到了家。
第二天上午,我从学校里回来,在我们的工场里碰见了滕德雷先生和他的女儿。“咳,同事先生,”我的父亲一面检查木偶的内部,一面说,“要是我们两个机械师修理不好这家伙,那还得了!”
“是吧,父亲,”丽赛叫道,“这样,母亲不会再抱怨啦。”
滕德雷先生亲切地抚摸了一下女孩的黑发,转向正在说明准备怎样修理的那位父亲。“啊,亲爱的先生,”他说,“我不是机械师,这个称呼只是我同木偶一块儿接受过来的;我本来是柏赫特斯加登的木刻匠。我过世的岳父是个机械师——你一定听见过他的名字;我的妻子因为是著名的木偶戏艺人盖舍尔贝赫特的女儿,觉得很荣耀。卡斯佩尔内部的机器就是他制造的;我只雕刻了它的脸。”
“唉,滕德雷先生,”我的父亲回答说,“这也是一种艺术呀。嗯,请你告诉我,当我儿子所闯的祸在演出中暴露出来时,你怎么会立刻想出挽救的办法来?”
我觉得他们的谈话有点别扭了;可是,滕德雷先生善良的脸上忽然露出木偶戏人的俏皮表情。“是的,亲爱的先生,”他说,“为了防备意外发生,我总预备好一些噱头!而且卡斯佩尔还有个侄子,也就是第二号小丑,他的声音和那家伙的完全一样!”
我扯了扯丽赛的衣服,同她幸运地逃到我们的花园里去。我和她坐到菩提树下;那棵树的簇叶也像个绿屋顶一样遮盖我们两个人,不过当时花坛上的红丁香已经谢了。我还记得那正是九月间阳光绚丽的下午。我的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跟木偶戏艺人的女孩攀谈起来;她也感到有点好奇。
她问女孩叫什么名字,是不是经常从一个城镇到另一个城镇去。——是的,她叫丽赛——我在母亲面前时常提起她的名字——这是她第一次出来旅行,所以她讲德国普通话,不过讲得不大好。——那么她上过学吗?——当然啰,她上过学,但她从老姑母那儿学会了缝衣服和织毛线;姑母也有这样一个小园子,她们时常一块儿坐在园子里的长凳上;现在母亲教她针黹,可是母亲很严厉!
我的母亲赞同地点了点头。她又问丽赛的父母打算在这儿逗留多久。——丽赛不知道,这是由母亲决定的。他们在一个地方通常住四个星期。——继续旅行的时候,丽赛有没有温暖的大衣穿呢?十月间,旷野的道路上已经很冷了。——丽赛表示她有大衣穿,可是大衣很薄,来的时候,她虽然穿了大衣,已经觉得冷了。
现在我的好母亲终于说出我早就料到的话。“听着,小丽赛,”她说,“我的柜子里挂着一件很好的大衣,我还是个苗条的姑娘时,我曾穿过它;现在我长大了,我没有女儿,所以不能把大衣改给她穿。丽赛,你明天再到这儿来吧,我会给你预备好一件温暖的大衣。”
丽赛高兴得脸红了,立刻吻了母亲的手,弄得母亲非常窘迫;你知道呀,我们这一带的人不习惯于这种稚气的举动!幸亏这时两个男人从工作间里走了出来。“这次总算救活了,”我的父亲叫道,“可是……!”父亲警告地向我挥了挥手指,于是我的忏悔就结束了。
我快乐地跑到屋里去,照母亲的吩咐把她的大披巾拿了出来;卡斯佩尔被小心地包起来,免得跟着跑来的野孩子的欢呼声打扰这个病刚好的家伙,虽然这种欢呼是出于好意的;然后丽赛抱起了它,滕德雷先生牵着丽赛的手,他们一面道谢,一面愉快地顺路走向靶子场。
我童年最幸福的时候开始了。丽赛不仅在第二天上午,甚至在以后几天都到我家来了;她坚持要帮着缝自己的新大衣,最后得到了允许。母亲只把一些无关紧要的活儿放在她的小手里;她认为必须好好地鼓励这孩子。有几次,我坐到旁边去,读魏森的《儿童之友》;这书是父亲在拍卖场上买来的。丽赛非常快乐,因为她还没有读过这种有趣的书。她时常这样叫:“真好玩呀!”或者“唉,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事!”并且把手和针黹放在膝上。她有时也用很聪明的眼睛从下面看我说:“唉,要是这故事不是虚构的就好啦!”我一直到今天还听见这话。
……讲话的人静默了,在他好看的、英俊的脸上露出安详幸福的神情,仿佛他讲给我听的虽然过去了,但没有消失。过了片刻,他开始继续讲:
我的功课从来没有做得像在这一段时期那样好,因为我觉得父亲的眼睛比平时更严厉地监视着我;我知道只有拼命用功,才能够跟木偶戏艺人继续往来。“滕德雷夫妇的名声不错,”我有一次听见父亲说。“对面裁缝公会的老板,今天收拾了一间好屋子给他们住;他们每天早上都把账付清;那个老家伙只嫌他们钱花得太少。——但对这事,”父亲补充说,“我跟公会旅馆的老板意见不同;他们大概在存钱,虽然这类人照例是乱花钱的。”
我听见我的朋友受到称赞,觉得真高兴!现在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了;晚上,当我经过售票处跑进大厅的时候——我现在不需要入场券了——戴着草帽的滕德雷太太甚至也友好地向我点头。每天上午,我老是从学校里拼命地跑回来!我知道在家里一定会碰到丽赛;她要么在厨房里帮助我母亲做些零星的工作,要么坐在花园里的长凳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或者针黹。过了不久,我也请她帮我做活儿;我认为我已经懂了木偶戏的内幕,于是决定办一个木偶剧团。我暂时先开始雕刻木偶,滕德雷先生的小眼睛里露出善意的调皮神情,帮助我选择木头和雕刻刀,还提出一些建议。卡斯佩尔的巨大鼻子很快就从一块木头上出世了。我觉得小丑的棉布衣服不够漂亮,便要求丽赛用“零头布”给未来的天晓得哪些木偶缝好滚金银边的外套和短上衣;这些零头布又是老迦伯列送的。有时,老亨利希衔着短烟斗,从作坊里到我们这儿来;他是父亲的助手,从我懂事以来就属于我们的家庭了。他从我手里拿去刀子,在这儿刻几刀,在那儿刻几刀,使得木偶显得更漂亮。可是滕德雷的台柱卡斯佩尔已经不能满足我的幻想了;我想要创造一些新的东西,于是为我的卡斯佩尔发明了三个从前没有的、效果非常好的关节;我打算要它摇下巴、摆耳朵和撅下唇。它一定会成为一个非常漂亮的家伙,但因为关节太复杂,还没有生出来就夭折了。希格弗里德伯爵和木偶剧团里的其他英雄,不幸得很,也没有在我手中顺利地复活。——我在建筑地下室方面比较成功;天冷的时候,我和丽赛坐在地下室里的小板凳上,暗淡的光线从装在顶上的小天窗射进来,我读魏森的《儿童之友》里的故事给她听,她百听不厌。我的同学取笑我,骂我是女孩的奴隶,因为我现在不跟他们一块消磨时间,老是跟木偶戏艺人的女儿玩。我很少去睬他们;我知道他们由于妒忌的缘故才这样说;要是他们闹得过火了,我有时会勇敢地挥起拳头来。
可是人生中一切都是短暂的。滕德雷夫妇演完了他们的戏,靶子场的木偶戏台被拆掉了;他们准备继续旅行。
十月间的一个下午,刮着暴风,我站在城外荒野的高坡上,一会儿悲伤地看看通向东方旷野的宽沙子路,一会儿渴望地看看下面笼罩在烟雾里的城市。这时,那部小车子驶来了,车上堆着两口高大的箱子,活泼的棕色马儿走在车辕中间。滕德雷先生坐在一块小木板上,在他的后面,丽赛穿着温暖的新大衣坐在母亲旁边。我已经在同业公会前面跟他们道别了,然后先跑了一段路,打算再看他们一次,并且把魏森的《儿童之友》送给丽赛做纪念,我这样做,事先得到了父亲的同意。我还用积存的礼拜日零用钱买了一包点心,准备送她。“停住!停住!”我叫了起来,从长满野草的小坡上冲向马车。滕德雷先生拉住马缰,棕色的马儿停了下来,我把我的小礼物送给车上的丽赛,她把这些东西放在旁边的凳子上。我们这两个可怜的小孩,紧握着两只手,大声哭了起来。但在这一刹那间,滕德雷先生用鞭子打了一下马。“再见,我的男孩!做个好孩子,并且代我们感谢你的父母!”
“再见,再见!”丽赛叫道;马儿开始拖动车子,它的脖子上的铃儿叮当地响了起来;我觉得那双小手儿从我的手里滑了出去,接着她就离开,到遥远的世界上去了。
我又爬上路边的斜坡,盯着在飞扬的沙子里驶去的小车子。铃儿的叮当声越来越微弱了;有一次,我还看见箱子上飘动的白手帕;它渐渐在秋天灰色的雾里不见了。忽然,我心里非常害怕起来:我永远永远也看不见她了!——“丽赛!”我叫道,“丽赛!”大概是由于路转了个弯的缘故,雾里飘去的黑点,不顾我的叫喊,完全不见了。我发狂似地顺着马路追去。暴风吹掉了我头上的帽子,我的皮鞋里进了很多沙子;我虽然跑了很远,除了没有树的旷野和上面冷冰冰的灰色天空以外,什么都没有看见。天渐渐黑了时我终于回到家里;我觉得仿佛城里的人都死光了似的。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的离别。
在以后几年,每次当秋天重新来到,季鸟从我们城里的花园上飞过去,对面裁缝同业公会前的菩提树上黄叶子开始落下去的时候,我常常坐在我们的长凳上想:棕色的马儿拖的小车子,应该和上次一样,叮当地沿着大街驶来。
可是我白等了;丽赛再也没有回来。
过了十二年。我在数学先生办的学校里毕业以后,就像当时的手工匠的儿子们一样,在正规中学里读到三年级,然后开始跟父亲学手艺。这段期间也过去了,我除了学手艺以外,还看了很多好书。现在,在三年的旅行以后,我到了德国中部的一个城市。在这个小城市里,人们严格地信奉天主教,待人接物很严肃。当他们一面唱着歌,一面拿着圣像在街上游行的时候,要是路人不把帽子摘下来,他们就会把帽子打下去;但他们还是好人。我工作的地方,师母是个寡妇;她的儿子和我一样在外地工作,以便在同业公会所规定的外地实习期满以后,申请取得师傅的资格。我在她家里很舒服,她对待我,就像她希望外乡人对待她的儿子一样。我们渐渐取得了彼此的信任,她把业务差不多完全交给我管了。——我们的约瑟现在在她的儿子那儿学手艺,他常写信说,老太太就像慈爱的祖母一样抚爱他。——嗯,一个礼拜天下午,我和师母坐在起居室里;这屋子的窗户对着监狱的大门。那正是一月间;室外的温度是零下二十度;外面的小巷里看不见一个人,有时一阵风从附近的山上呼啸地刮下来,把小冰块从石板路上叮当地吹过去。
“一间温暖的屋子和一杯热咖啡使人感到很舒服,”师母说着又倒满了我的杯子,这是第三次了。
我走到窗旁。我的思想回到家乡去了;它们并不是回到我的亲人那儿去,因为我没有亲人了。现在我已经尝尽了生离死别的滋味。我曾亲自闭上母亲的眼睛;在几个星期以前,我失去了父亲,因为当时交通很不方便,我来不及回去送葬。可是我父亲的作坊正等待着过世的主人的儿子。此外,老亨利希还在;他取得同业公会会长的允许后,暂时维持那儿的业务。所以我答应了我的好师母,在她家里再住一两个星期,等她的儿子回来。但我在这儿再也得不到安宁了,因为父亲的新坟仿佛不允许我再留在外乡。
街上的谩骂声打断了我的思潮。我抬起头来,看见害肺病的狱吏从监狱半开着的门探出脸来;他举着拳头,威胁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好像要拼命挤进那幢可怕的房子。
“她大概有亲人在里面,”师母说,她坐在靠椅上,也看见刚才所发生的事。“可是对面那个老坏蛋从来不怜悯人。”
“那个人大概在执行他的职责吧,师母,”我一面说,一面还在想自己的事。
“我不愿意执行这种职责,”她回答说,带有怒意地靠回椅背上去。
在对面,监狱的门已经关上了,年轻的女人慢慢地走过结了冰的马路;她的肩上只披着一件轻飘的短大衣,头上围着一块黑头巾。师母和我默默地坐在我们的座位上,现在我的同情心也被唤了起来。我相信我们俩当时都觉得必须帮助她,但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好。
我正要离开窗子,女人又顺着马路走来了。她在监狱前面停下来,踌躇地把一只脚放在通向门口的石级上;接着她转过头来,我看见一副年轻的面孔,一双黑眼睛露出迟疑彷徨的神情,向空的小巷看了看;她似乎缺乏勇气再到狱吏威胁的拳头前面去。她慢慢地离去了,不时地回头看锁住的门;我看得很明白,她自己也不知道应该上哪儿去。在监狱的拐角,她转向通到礼拜堂的小巷,我不禁从门钩上拿下帽子,打算去追赶她。
“对,对,保罗森,这样做有道理!”好师母说,“你尽管去吧,我再把咖啡热一热!”
我走出屋子,外面冷极了,好像一切都死光了似的;街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大山,山上的黑杉林简直像吓唬人似地朝下面看;大多数房子的玻璃窗上粘满了白冰花,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像我的师母一样家里积存了很多柴火。我穿过小巷,走到礼拜堂的广场上。那儿,在钉着耶稣圣像的大木十字架前面,年轻的女人跪在结冰的地上;她垂下了头,双手合在膝上。我默默地走近了;当她抬起头来,看着钉在十字架上、满脸都是血的圣像时,我说道:“请原谅我打断你的祷告;你在这城里大概是个陌生人吧?”
她只点了点头,并没有改变她的姿势。
“我想帮助你,”我又说,“告诉我,你要到哪儿去?”
“我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她小声地说,又把头垂在胸前。
“可是,过一个钟头天就黑了,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你不可以再留在街上呀!”
“上帝会帮助我,”我听见她轻轻地说。
“是的,是的,”我叫了起来,“我简直相信是上帝派我来的!”
我响亮的声音好像惊醒了她;她站了起来,踌躇地走到我跟前来,伸长了脖子,渐渐把脸凑近我,盯着我看,仿佛要看穿我似的。“保罗!”她忽然叫起来,这两个字像欢呼一样从她的胸膛里冲了出来。“罗!是的,你是上帝派来的!”
刚才我的眼睛瞎了吗?我终于找到了童年的伴侣,木偶戏艺人的小丽赛!当然啰,她成了一个苗条的美少女,从前老是笑嘻嘻的孩子般的脸上,初见面时的快乐光彩消失以后,露出非常悲伤的神情。
“你怎么独自到这儿来,丽赛?”我问。“发生了什么事?你的父亲在哪儿?”
“在监狱里,保罗。”
“你的父亲,那个善良的人!——跟我来吧;我在一个好心肠的女人那儿工作;她熟悉你,我时常在她面前讲起你。”
我们就像小时一样牵着手,到我的好师母家里去,而她已经站在窗旁朝我们这儿看了。“这就是丽赛!”我在我们走进屋时叫道。“你想想,师母,这是丽赛!”
善良的女人把两手交叉在胸前。“圣母替我们求情吧!这就是丽赛!她原来是这个样子!——可是,”她继续说,“你怎么会跟那个老坏蛋发生争执?”——她伸出手指,指向对面的监狱——“保罗森曾告诉我,你是老实人家的孩子!”
接着师母把姑娘拉到屋里来,让她坐在靠椅上。丽赛开始回答问题的时候,师母已经把一杯热腾腾的咖啡端到她的嘴唇旁来了。
“喝点吧,”她说,“你先恢复精神吧;你的手儿完全冻僵了。”
丽赛只好先喝咖啡,喝的时候,两滴亮晶晶的眼泪落到了杯子里去,然后,师母才允许她讲话。
她现在不像从前和刚才孤苦伶仃时那样用家乡的土语说话,只稍微带一点家乡口音,因为她的父母虽然没有再到我们的海边来,但大半的时间都留在德国中部。她的母亲在几年前死了。“你别丢开父亲!”她在临死时附着女儿的耳朵小声说。“他的孩子般的心太好了,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丽赛想起了这事,便痛哭起来。师母重新把杯子倒满了,想用咖啡止住她的泪,但丽赛连喝都不肯喝。过了好久,她才开始继续讲。
母亲死了以后,她立刻就开始跟父亲学演木偶戏里的女角色,接替母亲的位子,同时举行了葬礼和为死者灵魂的祈祷;然后父女俩离开了新坟,踏上了旅途,像从前一样表演《失踪的儿子》、《神圣的格诺维娃》和别的戏。
昨天,他们在旅途中到了一个有教堂的大村庄,在那儿吃中饭休息。他们坐在桌旁的硬凳子上马马虎虎地吃了一些,然后滕德雷先生在这张凳子上熟睡了半个钟头,丽赛在外面喂马。接着他们用毛毯子把身子紧紧裹起来,又冒着冬天的严寒乘车去了。
“可是我们没有走多远,”丽赛讲。“刚出了村子,就有个警察骑马来了,大声喊叫和怒骂。他说,酒店老板的一包钱给人从桌子的抽屉里偷去了,而我的无辜的父亲曾独自在那间屋里!唉,我们没有家,没有朋友,给人家看不起;谁都不认识我们!”
“孩子,孩子,”师母说,同时向我做了个手势,“别说作孽的话!”
可是我保持了缄默,因为丽赛的怨言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只好回到村里;马车和车上载的东西都给村长扣下来;老滕德雷先生被迫跟着骑马的警察步行到城里来。虽然警察屡次吩咐丽赛回去,但她还是远远地跟随着他们。她以为,在上帝把这事弄清楚以前,她至少可以陪着父亲留在监狱里。可是,人们并不怀疑她;狱吏有权把想要闯进来的姑娘赶走,因为她没有资格住在监狱里。
丽赛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事;她认为这是一种最可怕的惩罚。她说,他们将来一定会抓住真正的小偷,但她立刻补充说,她不希望他受到这样严厉的处罚,只要他们发现父亲是无辜的就好了。唉,父亲一定受不了这种折磨!
我忽然想起来,对面的老狱吏和检察官先生都非常需要我,因为我老是替前者检修纺织机,替后者磨他的宝贵的削笔刀。通过前者的关系,我至少可以到监狱里去;我还可以把一张品行证明书交给后者,也许还能促使他快些把这件案子弄清楚。我请丽赛忍耐一会儿,自己立刻到监狱里去了。
害肺病的狱吏破口大骂女人们,说她们老是要去见她们的贼丈夫和贼父亲。我禁止他在法院判决以前,这样称呼我的老朋友;我还说,法院决不会判他的罪。我们争辩了一会儿,最后一块儿爬上宽大的梯子,到楼上去。
在古老的监狱里,空气也是被禁闭起来的。我们经过楼上的长走廊时,一股臭气迎面扑了过来;走廊的两旁有一连串通向个别牢房的门。差不多在走廊的尽头,我们在一扇门前站住了。为了找合适的钥匙,狱吏把他的一大串钥匙摇了摇;门嘎吱一声响了,我们走了进去。
一个枯瘦矮小的人,背朝着我们,站在小屋的中间,好像望着上面的一小片阴沉沉的灰色天空;暗淡的光线从墙上的窗口照进来。我立刻注意到了他头上翘起来的短发,但他的头发和现在外面的大自然一样蒙上了冬天的颜色。我们进去时,矮小的人转过身来。
“你大概不认识我了,滕德雷先生?”我问。
他不太注意地看了看我。“不,亲爱的先生,”他回答说,“我没有那么荣幸。”
我提起我故乡的城名,并且说:“我就是那个曾弄坏你精巧的卡斯佩尔的顽童!”
“噢,没关系,完全没有关系!”他窘迫地回答说,同时向我鞠躬。“我早就忘了这事。”
他显然没有留心听我的话,因为他的嘴唇还在颤动,仿佛他在自言自语地谈些别的事。
于是我讲给他听,我刚才怎样找到了丽赛。这时,他才睁大了眼睛看我。“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他说着,合起双手来。“是呀,是呀,小丽赛和小保罗曾在一块儿玩!小保罗!你就是小保罗!噢,我相信你的话;活泼的男孩诚挚的神情还留在你的脸上!”他热忱地向我点了点头,弄得头上的白头发震颤起来了。“是呀,是呀,就在你们那儿的海边;我们再也没有到那儿去过;那时还好哩;那时我的妻子,也就是伟大的盖舍尔贝赫特的女儿,还活着!‘约瑟!’她常对我说,‘要是人的头上也有提线的话,你就能够对付他们啦!’假使她今天还活着,他们绝不会把我关起来。天呀,我不是贼,保罗森先生。”
在半掩着的门外,狱吏在走廊里来回踱着,好几次用一串钥匙发出叮当的声音。我设法安慰老人,请他在第一次受审的时候就要我出来作证,因为在这儿,大家都熟悉和尊敬我。
我回到师母的屋里时,她对我叫着说:“这真是个固执的姑娘,保罗森;你快来帮我一点忙;我请她睡在小屋子里,可是她要走,要到乞丐收容所,或者天晓得什么地方去!”
我问丽赛身边带了通行证没有。
“天呀,通行证在村里给村长没收了!”
“那么没有一个旅馆老板会开门让你进去,”我说,“你自己也知道呀。”
她当然知道。师母快乐地跟她握手。“我猜想你有点固执,”她说。“保罗曾详细地讲给我听,你们怎样一块儿躲在箱子里;但你要离开我这儿,可不怎么容易!”
丽赛有点窘迫地朝下看了看,然后急忙向我打听她父亲的情况。我向她报告以后,便请求师母给我几条被子,还加了自己床上的一些东西,亲自把它送到犯人的牢房里去;在这方面,我事先得到了狱吏的同意。所以,当夜色来临的时候,我们希望我们的老朋友能在他凄凉的小屋里,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和世界上最好的枕头上,睡得又香又沉。
第二天上午,我去找检察官先生,刚走出去,对面的狱吏穿着拖鞋来了。“你说得对,”他用脆弱的声音说,“这次抓住的不是贼,真正的贼刚才送来了;你的老头子今天就会给放出来。”
真的,过了几个钟头,监狱的门开了,狱吏用发号施令的声调吩咐滕德雷先生到我们这儿来。因为正好开中饭了,师母坚持要滕德雷先生留下吃饭;可是不管她多么热情,他还是差不多没有触动过吃的东西。他很少说话,沉思地坐在女儿旁边;我发现他间或拿起女儿的手,抚摩它。这时,我听见外面有叮当的铃声从城门那边传来;我非常熟悉这个声音,铃声仿佛从我遥远的童年里传来。
“丽赛!”我轻轻地说。
“是的,保罗,我听得很清楚。”
过了不久,我们俩站在门外了。瞧呀,就像我在家乡时常常盼望的那样,小马车载着两口高大的箱子顺街驶来了。一个年轻的农人走在旁边,手里拿着马鞭和缰绳,可是叮当响的铃儿现在挂在一匹小白马的脖子上了。
“棕色的马哪儿去了?”我问丽赛。
“棕色的马有一天在车前倒了下去,”她回答说。“父亲立刻把村里的兽医请来了,但马儿没有活下去。”
她说这话时,泪水从眼睛里涌了出来。
“你不舒服吗,丽赛?”我问。“现在一切不是又好了吗!”
她摇了摇头。“我不喜欢父亲的样子!他那么沉静,他忍受不了这个耻辱。”
女儿忠实的眼睛看得很对。他们俩刚住进了一家小旅馆,老头子就打算继续旅行,因为他不愿意在这些人面前演戏,但寒热病迫使他留在床上。过了不久,我们不得不去请医生,病越拖越久。我怕他们钱不够用,便要求丽赛用我的钱,但她说:“我愿意拿你的钱,可是你别着急,我们并不那么拮据。”所以我除了跟她轮流守夜以外,不能出什么力了;病人的病渐渐好转时,我下班以后,常在他的床旁聊一个钟头。
我很快就要离开这儿,心头感到越来越沉重。我看见丽赛时,简直感到痛苦,因为她不久也要跟着父亲离开这儿,到遥远的世界上去。要是他们有个家就好了!否则,我要写信问候他们时,我应该把信寄到哪儿去呢!我想起我们第一次离别后的十二年;难道又要过这么久吗,或者甚至会过整个一生?
“你回去以后,替我向你的老家问好!”丽赛在最后一个晚上陪我走到门口时说。“我的眼睛还看见它,看见门前的长凳和园子里的菩提树。啊,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在世界上再也不曾找到过这样可爱的地方!”
她说这话时,我觉得仿佛我的家从黝黑的深渊里显现出来了;我看见母亲温柔的眼睛和父亲刚强诚实的容貌。“啊,丽赛,”我说,“我现在没有家了!那儿一切都显得凄凉和空虚。”
丽赛没有回答,她只跟我握手,用善良的眼睛看我。
这时,我觉得好像母亲的声音对我说:“紧紧地抓住这只手,带它回去,那你又会有家了!”于是我就把她的手紧紧地抓住说:“你跟我回去,丽赛,我们一块儿在空的房子里建立新的生活,建立像从前你也爱的人们所过的好生活吧!”
“保罗,”她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的话。”
可是她的手在我的手里抖得很厉害,于是我只请求道:“啊,丽赛,你就明白我的话吧!”
她静默了片刻,然后说:“保罗,我不能离开父亲。”
“他必须跟我们一块儿去,丽赛!在房子后面,现在有两间空着的屋子,他可以在那儿居住和工作;老亨利希的屋子紧靠在旁边。”
丽赛点了点头。“可是保罗,我们是江湖卖艺的人。你家乡里的人不会说闲话吗?”
“他们会说很多闲话,丽赛!”
“你不怕闲话吗?”
我只笑了笑。
“你既然有勇气,”丽赛说,她的声音里好像有铃儿叮当响似的,“那么我也有勇气。”
“可是,你乐意这样做吗?”
“是的,保罗,要是我不乐意的话,”她对着我摇了摇棕色的小头说,“我永远不会这样做!”——
“我的孩子,”叙述的人打断了自己的话,“你长大几岁以后,将体会到说这话时姑娘的一双黑眼睛怎样望着你!”
是呀,是呀,我想道,特别是一双能够把湖水灼干的眼睛!
“是吧,”保罗森又说,“你现在知道丽赛是谁啦?”
“她是保罗森太太!”我回答说。“其实我早就看出了这点!她说的话还带着些土音,而且整齐的眉毛下面还有着一双黑眼睛哩。”
我的朋友笑了起来,我却暗自决定,回到屋里以后,要把保罗森太太仔细地观察一番,看看我能不能在她身上认出木偶戏艺人的丽赛来。——“可是,”我问道,“老滕德雷先生到哪儿去了?”
“亲爱的孩子,”我的朋友回答说,“他到我们大家最后都要去的地方了。在绿的坟地上,他在老亨利希旁边安息;我童年时代的小朋友,跟他一块埋在坟墓里了。我要讲给你听,不过我们到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去吧;我的妻子可能出来找我们,我不愿意她再听见这桩事。”
保罗森站了起来,我们走到花园后面环城的林荫道上去。我们很少碰见人,因为已经是晚祷的时候。
听着——保罗森又开始讲话——我们订婚了,老滕德雷很满意;他认识我的父母,现在还记得他们,所以也信任我。此外,他对流浪的生活感到厌倦了。是的,自从他遭遇到不幸,被当作最下贱的流浪汉以来,他越来越渴望有一个固定的家。我的好师母却表示不大同意;她认为走江湖的木偶戏艺人的女儿,哪怕她再好,也不适合当定居的手工匠的妻子。——嗯,我的师母早就改变了这种想法!
不到八天工夫,我从山区回到北海边的故乡了。我和亨利希努力经营业务,同时准备好了房子后面的两间空屋子,给约瑟老伯住。再过十四天,当初春的花儿开始在园子里散出香气的时候,一辆马车叮叮当当地顺着街驶来了。“师傅,师傅,”老亨利希叫道,“他们来了,他们来了!”载着两口高大的箱子的小马车在门前停了下来。丽赛来了,约瑟老伯也来了,两个人的眼睛都是愉快的,面颊红润。他们把木偶和道具都带来了,因为我们曾约定约瑟老伯必须保留这些东西。小马车第二天就卖了。
接着我们悄悄地举行了婚礼,因为我们在这儿没有近亲。我只请了码头上做管理员的老同学当证婚人。丽赛跟着她的父母信奉天主教,但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这会妨碍我们的婚姻。在头几年,她每逢复活节到邻近的城市去忏悔——你知道,那儿有个天主教会。但后来,她把一切烦恼只是倾诉给丈夫听了。
举行婚礼的早晨,约瑟爸爸把两只口袋放在我前面的桌上,大口袋里装着哈茨的老辅币,小口袋里装满了科勒姆尼茨的金元。
“你没有问我要,保罗!”他说,“但丽赛不是一贫如洗地嫁给你的。拿去吧!我反正不需要了。”
这就是父亲曾提起的积蓄,对新开业的儿子说来,这钱来得正是时候。丽赛的父亲虽然把全部的财产交了出来,并且相信孩子们会照料他,但他并不闲着;他把他的雕刻刀找了出来,在作坊里做些有用的活儿。
木偶和道具被安置在厢房的顶楼上。只有在星期六下午,他一会儿把这个木偶,一会儿把那个木偶带到自己的小屋里来,检查提线和关节,把木偶擦干净和修理好。那时,老亨利希衔着短烟斗,老是站在旁边,听他讲木偶的经历,因为差不多每个木偶都有自己的一段历史。是的,现在这事透露出来了:雕刻得那么巧妙的卡斯佩尔,曾经给它的制造者充当媒人,向丽赛的母亲求婚。有时,为了更好地说明剧情,约瑟爸爸甚至拉起提线来了。我和丽赛常站在窗外,通向后院的窗户上长满了葡萄藤,显得很幽静;可是两个天真的老人多半沉迷在他们的游戏中,一直到我们鼓掌欢呼时,才发现有观众看戏。
过了几年,约瑟爸爸找到了别的事做;他开始做园艺工作,种植花卉,采集果实。礼拜天,他穿着整洁的衣服,在花坛间踱来踱去,修剪蔷薇灌木,把丁香花和紫罗兰捆在自己削好的细棍子上。
我们就这样和睦美满地生活着;我的事业越来越发达。在头几个星期中,城里的好人们都对我们的婚姻纷纷发表意见。因为大家差不多一致认为我做得不聪明,他们的谈论中缺少了生动活泼的争辩,所以闲话很快就销声匿迹了。
冬天来临了,每逢星期天约瑟爸爸又把木偶从顶楼上拿了下来。我还以为,在以后的几年中,他一直会像这样安静地安排他的生活。可是,有一天早上,他走到起居室里来,脸上露出严肃的神情。我正在独自吃早饭。“女婿,”他用手撩了撩花白的短发说,“我不能老是坐在你们的桌旁吃闲饭。”
我不明白这话的意图是什么,便问他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我对他说,他也在作坊里工作,我的买卖收入有所增加,主要是因为他在我们结婚的早晨把自己的财产交给我了,他的财产产生了利润。
他摇了摇头说,这一切都不够;他的一点财产一部分是在我们城里敛聚起来的;戏院现在还在,而现成戏都在他的脑子里。
这时,我明白了老木偶戏艺人为什么不安静;他觉得只有他的朋友好亨利希当观众是不够的,他又要公开地在大伙儿面前表演他的戏。
我设法劝阻他,但他老是回到这个题目上来。我向丽赛提起这回事,最后我们不得不让步。当然啰,老头子巴不得丽赛在戏里表演女角色,就像在我们结婚以前一样。可是,我们说好要故意听不懂他在这方面的暗示,因为对一个市民和手工师傅的妻子说来,这是不适当的。
幸亏——也可以说这是不幸的——那时城里有个名誉很好的女人曾经在剧团里当过提白,所以相当熟悉这方面的事。人们叫她“驼背丽丝尔”,因为她的腰直不起来。她立刻接受了聘请,于是礼拜六下午休息的时候,约瑟爸爸的屋里就热闹起来了。老亨利希在一个窗旁修理戏台的道具;在另一个窗旁,木偶戏老艺人和驼背丽丝尔站在天花板上挂下来的新画好的布景中间,排练一幕幕的戏。排练以后,他每次都说丽丝尔是个非常伶俐的女人,甚至丽赛都没有学得那么快;不过,她唱得不大好听。她的嘶哑深沉的声音,和擅歌的美丽的苏姗不大相称。
开演的日期终于决定了。这次所有的排场尽量阔绰些;戏场不在靶子场,而在市政厅;过米迦勒节时,高中的学生通常在这儿练习演说。礼拜六下午,当我们的好市民打开新出版的周报时,大号字登的广告立刻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明天,礼拜日下午七点钟,机械师约瑟·滕德雷亲自表演木偶戏:带唱的四幕剧《美丽的苏姗》。”
那时,我们城里已经没有我童年时代爱看戏的天真青年了。有一年冬天哥萨克人曾来过这儿,手工匠的徒弟也放肆起来;爱好木偶戏的绅士,现在对别的东西发生兴趣了。虽然这样,要是那个黑铜匠和他的徒弟不在场的话,一切也许会顺利。
我问保罗森,这人是谁,因为我从来没有听见我们城里有这样的人。
当然啰——他回答说——黑铜匠好几年以前死在贫民收容所里。但那时,他和我一样是个师傅;他并不笨拙,可是在工作和生活中表现得很轻浮;他把白天辛苦挣来的钱,晚上花在喝酒和打牌上。他跟我父亲有仇,这不仅是因为父亲的生意比他的好,也是因为他在年轻时跟父亲是师兄弟,而且由于捉弄父亲的缘故,被师傅赶走了。从那个夏天起,他找到借口加倍地恨我,因为我们这儿新开了一个棉布工厂,而且他虽然竭力设法兜生意,工厂却把机器的制造修理工作交给我一个人做了。由于这个缘故,他和他的两个儿子尽量用各种嘲弄讥笑的方式,向我表示他们的愤恨;他的两个儿子在他手下工作,他们比起父亲来,更要荒唐多了。但我这时根本不理会他们。
开演的晚上来到了。我在家里整理账册,所以在陪约瑟爸爸到市政厅去的妻子和亨利希告诉我以后,才知道那儿发生了什么事。
头等的座位差不多是空的,二等的座位上坐的人不多也不少,而末等的位子上却挤满了人。戏开始在这些观众前面演出的时候,起先一切都正常;老丽丝尔熟练流利地表演了她的戏,但接着是那支不幸的歌!她想使自己的声音温柔一些,可没用,就像约瑟爸爸先前说的那样,她的声音的确嘶哑深沉。忽然有一个人从末等的位子上叫道:“唱高一点儿,驼背丽丝尔,唱高一点儿!”她听从了叫唤的人设法唱高音时,大厅里的人们狂笑起来了。
台上的戏停了,木偶戏老艺人用颤抖的声音在戏台上叫道:“先生们,请静一点!”他手里拿着卡斯佩尔的提线,卡斯佩尔正和美丽的苏姗一块表演,痉挛似地晃了晃它巧妙的鼻子。
人们重新笑了起来,作为答复。“叫卡斯佩尔唱歌!唱俄国歌!美丽的敏卡,我们要离别啦!”——“卡斯佩尔万岁!”——“不呀,叫卡斯佩尔的女儿唱歌!”——“哎哟,闭嘴吧!她当了师傅的太太,再也不会唱歌啦!”
观众就这样乱嚷了一会儿。忽然有块铺路的大石头飞到戏台上去了。石头扔得很准,正好打中了卡斯佩尔的提线,于是木偶就从主人的手里掉了下去,跌在地上。
约瑟爸爸再也忍不住了。他不顾丽赛的请求,爬上了木偶戏台。——如雷的掌声、笑声和践踏声迎接了他。这位老人把头伸在木偶戏台上,一面激动地挥着手,一面理直气壮地骂着,看起来样子一定很奇怪。在喧哗声中,幕忽然落了下来;是老亨利希把它放下去的。
我在家里记账,感到相当不宁静;我并不想说,我预感到不幸,但有什么逼着我去找我的亲人。我爬上市政厅的石阶时,大伙儿从上面向我挤来了。大家都在乱嚷乱笑。“万岁!卡斯佩尔死了,罗娣死了。戏演完了!”我抬起头来,看见铜匠的儿子的黑面孔在我上面。他们暂时静默了,在我旁边从门口溜出去,于是我就断定谁是祸首。
到了上面时,我发现礼堂差不多空了。我的老岳父垂头丧气地坐在戏台后面的一把椅子上,用两只手蒙住脸。跪在他前面的丽赛看见了我,便慢慢地站了起来。“怎么,保罗,”她问,同时悲伤地望着我,“你还有勇气吗?”
可是,她一定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我还有勇气,因为她不等我回答,就扑在我的怀里。“我们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吧,保罗!”她低声说。
嗯,你瞧!勇气和诚实的工作使我们克服了困难。
第二天早上,我们起身以后,发现门口用粉笔写着这几个骂人的字:“木偶戏子保罗”——这些字是被他们当作骂人的。我平静地把它们擦掉了。后来这些字又在一些公共场所出现过几次,于是我就提出了警告;因为大家知道我不是开玩笑的,这事就平息了下去。——现在对你讲这话的人一定没有怀着恶意,我也不要知道他的名字。
从那个晚上起,我们的约瑟爸爸就跟从前不同了。我向他指出谁是祸首,并且说这恶作剧主要是对付我的,而不是对付他的,但我的话不起作用。他不让我们知道,很快就把所有的木偶在公开的拍卖场上卖掉了,它们给人很便宜地拍卖出去,在场的男孩和贩卖旧货的女人都欢呼起来;他不愿意再看见它们了。——可是这种方式选择得不好,因为当春天的太阳又照到小巷里的时候,卖出去的木偶一个跟着一个从黑暗的屋里出来晒太阳了。这儿有个小姑娘抱着圣格诺维娃坐在门槛上,那儿有个男孩把浮士德博士放在黑猫上骑;离靶子场不远的花园里,有一天希格弗里德伯爵和地狱的麻雀被人挂在樱桃树上赶鸟。约瑟爸爸因为他的宝贝给人糟蹋了,感到很痛苦,最后甚至不肯离开我们的房子和花园了。我看得很清楚,他心里后悔不该急急忙忙地把木偶卖出去。我设法买了几个木偶回来;可是当我把木偶拿给他时,他并不感到快乐,整个木偶剧团反正已经垮了。说也奇怪,我虽然想尽办法,却怎么都打听不到最宝贵的木偶,也就是卡斯佩尔,藏在哪个角落里。没有它,整个儿的木偶戏算得了什么!
可是,幕注定很快就要在一出更真实的戏前落下去。我们的约瑟爸爸的老肺病发作了,他的生命显然快要保不住了。他有耐心地躺在床上,只要人们稍微照料他,就表示非常感激。“是的,是的,”他微笑着说,同时兴奋地把眼睛朝向屋里的天花板,仿佛看见天堂的远景似的。“我命该如此:我一直不会对付人,在上面我一定会和天使们相处得好一些;万一有什么不好,丽赛,我会在那儿找到你的母亲呀。”
这个天真的好人死了;丽赛和我失去了他,觉得非常难过;从此每逢礼拜天下午,老亨利希总是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仿佛他想去看一个人,但找不到他似的。过了不多几年,他也死了。
我们把约瑟爸爸自己料理的园子里所有的花放在他的棺材上面;接着盖满花圈的沉重棺材被抬到坟地上去,那儿围墙旁边的坟墓已经准备好了。棺材放进去了以后,我们的老牧师走到墓穴的边缘上,说了几句安慰和充满希望的话,这位牧师曾是我过世的父母的忠实朋友和导师;他曾主持我的坚信礼和丽赛跟我的婚礼。坟地上四周挤满了人,人们似乎期望在木偶戏老艺人的葬礼上看到一幕奇特的戏。——的确发生了一件奇特的事,可是只有我们站在墓穴旁边的人注意到了它。挽着我的胳膊到坟地上来的丽赛,痉挛地抓住了我的手,老牧师照本地的风俗拿起了准备好的铲子,把第一铲土扔在棺材上。从墓穴里传来了沉重的声响。“你是从土里产生的,”牧师的话响了起来,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就看见什么东西从围墙上经过人头,飞向我们这儿来。我起先以为那是只大鸟,可是它落了下来,正好掉在墓穴里。我连忙回头看了一下,因为我站在堆起来的土上,比别人高一点,所以恰好看见铜匠的儿子躲到坟地的围墙后面去逃跑了。我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丽赛在我旁边叫了起来,老牧师犹豫地拿着铲子,准备扔第二铲土。我朝墓里瞥了一眼,发现我猜想得不错:我童年时代的老朋友卡斯佩尔,那个快乐的小滑头,坐在棺材上的花和土中间,一部分的花已经给土遮盖住了。可是现在看起来,它并不快乐;它把像鸟嘴一样的大鼻子悲伤地垂在胸前,一只胳膊和那个巧妙的大拇指伸向天空,仿佛宣布说,所有的木偶戏都演完了以后,在天堂上将开始演一出新戏。
这一切是我在一刹那间看见的,因为牧师很快就把第二铲土扔到墓穴里说:“你必须再成为土!”——当泥块从棺材上滚下去时,卡斯佩尔从花上掉到深坑里,被泥土盖住了。
牧师扔了最后一铲土,便说出那安慰人的诺言:“你将从土里复活!”
念了主祷文以后,人们散去了,老牧师走了过来;我们还一直盯着墓穴看。“这人的用意是坏的,”他说,同时跟我们亲切地握手。“但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事吧!在他年轻的时候,就像你们讲给我听的那样,死者雕刻了这个小艺术像,它促成了他美满的婚姻;后来,在他整个的一生中,当人们下班休息的时候,他用它使很多人的心感到愉快,并且借助于小丑的嘴说出很多上帝和人们喜欢听的关于真理的话。当你们俩还是小孩时,我有一次曾亲自看过那戏。—让这件小艺术品跟随它的主人吧;这也符合《圣经》上所说的话!你们放心吧;好人们在工作以后会得到安息的。”
就这样,我们心平气和地回了家,我们再也没有看见巧妙的卡斯佩尔和我们的好约瑟爸爸了。
这一切使我们感到很痛苦——我的好朋友过了片刻继续说——可是痛苦没有把我们两个年轻人折磨死。过了不久,我们的约瑟出世了,于是使人们感到幸福美满的一切,我们都具备了。可是,黑铜匠的大儿子年年使我想起那桩事;他成了个永远在外面流浪的手工徒弟,穿着褴褛的衣服,一天比一天堕落;他靠手工师傅的津贴过着穷困的生活,因为照同业公会的规定,徒弟有权向师傅要求津贴。他从来不经过我们的房子。
……我的朋友静默了,望着坟地上树丛后面的晚霞;我们这时又走近了花园的门,我早就看见保罗森太太和气的面孔在门口向我们探望。“我真想不到!”她在我们走到她跟前时叫道。“你们怎么又谈了那么久?赶快到屋里去吧!上帝的恩物放在桌上了;码头的管理员已经来了,还有约瑟和老师母的一封信!——喂,你为什么盯着我看,孩子?”
师傅笑了笑。“我讲了些秘密给他听,老婆。他现在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木偶戏艺人的小丽赛!”
“原来是这样!”她回答说,含情脉脉地瞥了丈夫一眼。“你好好看吧,孩子!要是你看不出来,他是准知道的。”
师傅默默地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接着我们就走进屋去,庆祝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保罗森和木偶戏艺人的丽赛,真是了不起的人啊!
(刘德中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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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拉丁文,意思是:“浮士德,浮士德,你永远受到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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