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 雪
说起静,有句俗话:“比水静,比草低。”但是有什么比落雪更静呢!昨天一整天雪花纷飏,一派寂静,仿佛雪从天国来临。
贞静的3月的光中下着贞静的雪,婴孩般柔嫩、松软,造设出怀抱一切生命与死亡的岑寂。任何的声息,弥增静谧:公鸡打鸣,乌鸦聒噪,啄木鸟叩击树干,松鸦引吭高歌,这一切却使这里静得更深。
幽寂如此,完美如此,你仿佛感到对生命的理解有了升华,像是触到一种没有风声、静谧永驻的高度。
活物一般的云杉
覆雪漫漫,阳光四射,看不见的水粒子渗进了小树枝上触雪的地方。这涓涓细水不停地冲洗,雪从云杉的一个枝杈跌到了另一个枝杈。水滴在针叶间滚落,在从一处滑到另一处时伸出小手,轻摇枝头。因了消雪和融水的缘故,整棵云杉如同活物一般,不安地抖动,熠熠有光。
从云杉后面逆光看去,这景致尤其漂亮。
冰雪覆盖的河
河面上白皑皑的,完全被雪覆盖,只有借助灌木丛,才辨认得出河岸的位置,然而,一条穿河而过的弯曲小径却看得真切。原因只有一个,白天冰雪下的河流还在“叮咚叮咚”淌水的时候,有人履冰过河,脚印子里漫进了水,后来又冻住。这条小路现在远远就能望见,走上去,脆生生的,一踩就裂。
与女性一席谈
吃晚饭的时候,我的小桌旁坐了两个姑娘。
“您的书里有发自肺腑的真情,为什么?您热爱人类吗?”一个姑娘发问。
“不,”我答道,“我信奉的是语言的亲和力,所以我爱的不是人,而是语言。熟谙语言的人,也亲近人的心灵。”
我和女人们就这样推心置腹地交谈。
“和您相处挺容易的,”姑娘们说,“就好像您也是女人。”
“那是自然,”我回答说,“要知道我也要分娩的。”
同孩子获得生命相仿,思想也要经历分娩,诞生之前,也要长久地孕育。
温暖的林间地
待一切沉寂下来,你往林中纵深处走去。瞧,太阳终于朝着风吹不到的林间地上投射出光辉,松动了冰雪。
四周的白桦是栗色的,长得繁茂,透过枝叶,看得到清新的碧空。绿松石般的天穹上,透亮的白云疾驶而过,一朵接着一朵,恰似抽烟的人憋足了劲儿吐出的烟圈,却又总是吐不好。
椋鸟飞来了
清晨明灿灿的,就像金闪闪的玻璃片。河沿的水位一直在涨,已经看得到水面的浮冰,纵然不易觉察,但也眼见得浮冰渐渐升高。
杜尼诺[1]的树上已经有了椋鸟,飞来的还有小巧的朱顶雀,成群地聚在枝头鸣叫。
我们一直在寻找栖居地——买别墅的想法,确乎是认真的,而且像是真动了心,然而这时却又窃想:我一生都在寻找栖居地,每年春天都在某个地方买屋安家,可春天即逝,鸟雀就要孵雏,童话也将随之消失。
日色愈是美妙,大自然就愈固执地刺激我们,向我们发出挑战:天色真是不错,可你是什么样子!人人都做了回应,各有各的方式。
在这方面,艺术家是最幸运的。
水
一小块儿融冰急速地浮游而过,从上看它是白色的,断裂处泛着绿,有只海鸥立在上头。就在我爬上山的当口,上帝才知道它漂到哪儿去了,该是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到了黑白喜鹊的王国,那里有白色的教堂掩映在卷曲的云中。
洪流漫过堤岸,冲出很远,然而仍有涓流匆匆汇入,甚至一直奔流入海。
只有死水为保全自己而留在原处,渐渐发臭,长出霉绿。
人类的爱亦是如此:博大的爱可以把整个世界揽入怀中,所有人都因之幸福。也有朴素的爱,家庭之爱,如同涓流,朝着美好的方向奔流。
爱也有只为一己之私的,耽于其中,人便亦如死水一般。
足 迹
常有这样的事,当一个人在厚厚的雪中践踏而过,他的付出并非没有意义。会有人循着他的足迹,心存感念地走过,嗣后,还会有第三个人,第四个人,于是人们发现了一条新的小路。一个人的付出,却使得一条冬天的路走了整整一冬。
然而,也时有这样的事发生,一个人独自行进,脚印徒然留在那里,再没人踩着他的足迹走过,等到低风吹雪,完全湮没,那便是什么痕迹都留不下了。
大地之上,我们每个人的命运莫不如此:往往是,我们同样地付出,运气却各不相同。
悠然心醉的人
朱霞烂漫,比婴儿的脸更娇艳,阒然中阳台上有水珠无声地滴落,吧嗒……吧嗒……间隔虽长,却不紧不慢……从内心的隐秘处,不由浮出一个人,悠悠然心醉的样子,朝着过往的飞鸟致意:“亲爱的,你好!”小鸟也向他回礼。
小鸟其实在向所有的人致意,不过,懂得小鸟心思的只有那个悠然心醉的人。
白桦树液
黄昏温暖而娴静,却不见有丘鹬。晚霞中容得下许 的声息。
如今再不用割开白桦,察看树液是不是开始流淌。青蛙蹦来跳去,说明白桦树出汁了。脚陷在土里就像陷进了雪地一般,表明白桦出汁了。苍头燕雀鸣叫,还有云雀和所有善鸣的鸫鸟、椋鸟唱起歌来,也说明白桦树出汁了。
当我所有陈旧的思想也像河冰一样四分五裂时,正是白桦树出汁的时候。
色与声
静是响亮悦耳的。你不知道,该瞧哪儿好,是瞧自己,还是看着鹄立在绛红色光中的白桦树。你还不知道,该听什么好,是听自己,还是聆听鸟鸣……
霞光如此,一切都深深地浸在天空的色彩中,善鸣的鸫鸟那么和谐地呼朋唤友,仿佛鸣鸟的啁啾是从霞光的幻变中生出的。
幸福的枷锁
买房的事今天要告一段落,真有点儿波德科辽辛婚礼[2]的味道!事情永远都是这样:在决策和行动之间,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都渴望逃离,想跳出窗外。
我不满意自己:完全受控于情绪,缺少勇气和直率,也耍不来滑头。天啊!我以往怎样生活,如今还是那样!然而,有一点确凿无疑——这就是我的道路,我的小径蜿蜒盘曲,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也是无谓的……
约莫是喝傍晚茶的时候,来了两个姑娘——村苏维埃主席和农艺师。她们在我们准备好的文件上盖了戳,两个月的奋斗和踌躇就此结束:破败的别墅归我们所有。
我送书给克里茨卡娅[3],题有赠言:“为纪念幸福的枷锁,赠列别杰娃·克里茨卡娅:在1946年5月13日这幸福的日子,我幸福地套上枷锁,她幸福地解开桎梏。”
厚 土
在椴树林转悠了一整天,忽然记起了赫鲁晓沃[4]:那里的空气呼吸起来也是这样舒畅。打那以后,我一直没有呼吸到这样的空气,也没在健康的自然中生活过,渐渐就忘了健康的自然的存在。
我住过沼泽地,也在蚊蚋堆里待过,原以为这样的自然才是贞净的,是绝好的。我母亲不也是怀着对她所承受的命运的感恩之心,对更美好的生活却毫无觊觎?她死的时候,甚至未曾体验到女性应享有的爱。
为了这个缘由,我走出了沼泽,来到这片厚土。这里长有椴树,不生蚊蚋,我依稀觉得回到了赫鲁晓沃,回到了人世间未曾有过的仙地福国。
爱的本质
园中百花盛开,馥郁的芳香醉倒了其中的每一个人。人有时也像花开时节的花园:爱着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会融入这份爱。我母亲就是这样:她爱所有的人,但她不会为任何人花费气力和心血。当然,这还算不得爱,充其量只是潜藏于心、原封未动的宝藏,由此流出的才是爱。
爱的本质首先在于关注,既而是选择,是获取,因为不事经营的爱是没有生命的。
然而,从百花园淌出的爱,我觉得更像涓涓之流,爱之细流,经受必要的考验后,终将汇入大海。而大海才像这姹紫嫣红的园子,为所有的人和每个人而存在。
绿 焰
一棵白桦,如一团碧绿的火焰,照亮了幽暗的云杉林。柔风抚弄着白桦的嫩叶,一春,一夏,一秋,直到扯光所有的一切,白桦又落得孑然一身,满树光秃秃的枝条。
“知道吗,茹里卡,”我对自己聪明的猎犬说道,“说不定,和我们一样,这棵白桦树过去也会奔跑,可它迷上了风,也喜欢风拨弄它的叶子。”
所以,白桦留恋驻足,听凭风的抚弄,从那以后,白桦就一直这样伫立,风就一直这样抚弄。
倦 意
在林子里走久了,大概就生出倦意,我的思想越来越低郁,心思也从树林溜回了家。
猛然间我竟喜出望外起来,像是灵魂得到了超脱,环顾四周,发现这片林子里的树木长得高拔,亭亭玉立,力争上游的劲头也提起了我的精神。
读 者
这个景色宜人的地方过去放有条凳,而今独剩下两根相当粗重的柱腿,上面倒也可以坐人。我坐到一个柱腿上,我的朋友坐在另一个上。我掏出小本,开始写作。我的这位朋友您可见不到,就连我也看不见,不过我知道,他确乎存在:他就是我为之写作的读者,没有读者,我甚至写不出只言片语。
有时,我把写下的文字念给人听。有人听了,会问:
“您为哪些读者写作?”
“为我的读者。”我答道。
“我明白,”他说,“不过,大家还是搞不懂。”
“首先,我的读者能读懂我,”我说,“之后,他会讲给大家听。对我来说,只要我的朋友明白,我的读者有所领会,那就足矣。我的读者就像透射整个世界的 棱魔镜。只要我的读者在,我就要写作。”
我的诗是与这位神奇的作为人的读者友好相处的见证。我写,就意味着我爱。
诗
我对母亲和其他一些优秀的俄罗斯人都怀有记忆,在这个意义上,缅怀是美好的行为方式,那么,我以自有的方式献给人类的诗,便是这种行为方式的结果。我压根儿称不上是文学家,我的文学是我的行为方式。
我常情不自禁地想,诗是形成个性的最重要的精神力量,是 数人与生俱有的力量,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可能在合乎天性的某项事业中成为诗人。
然而凭借外在的行为,无法焕发人内在的精神的力量。如果想凭借社会的力量促成高尚的外在行为,那么,外在的行为必须符合每一个真实自我的内在的行为方式。
或许,我们称之为诗的东西,就是能焕发我们创造力的个性的行为方式。
畏惧取代
畏惧智性,这简直是笑谈。不过,如果一味任智性磨灭完美的个性,这倒值得警惕。从事了半个世纪的文学工作,不完整的心灵可能取代完美心灵的担忧,始终挥之不去。我过去乃至现在的错误,唯由此而生,仅仅出于对“取代”的畏惧。我不敢毫无保留地融入人群,只部分地融入,更 的自我还是留给了自己。
正由于此,才有了我漫长的文学生涯和龟行般徐徐的进益。我写作得愈久,就愈觉得顺手,因此文字也逐渐有了灵性。带着这样的经验,我走向人间。
肯定生命的力量
在认定某个事情之前,人们常常犹疑不决:不过猜疑往往揣在自己心里,等到了人前,便会拿定主张。这恰如人生中常遇不幸,坚强的人总能一挺而过,把不幸像困惑一样,隐而不露,从不示人。
不过,挫折之后的喜悦降临时,这份快乐似乎不宜独占,总要和大家共享才是。所以,幸福、快乐的人会敲起锣鼓。
困惑、挫折、不幸、丑陋——这些都要人独自承受,深藏于心,并最终化解。而肯定、发现、战功、胜利、美乃至生命的诞生——这些都如溪流汇聚,不断形成创造的力量。
当我发现自己有创作的天分时,欣喜若狂,以后这么长的时间里,我对此坚信不疑,似乎自己为世间所有的孤独不幸者找到了快乐的通途,使之走向人间,走向光明。这一发现成为肯定生命的基础,也是我全部的创作为之奉献的主题。
为爱奋斗
当智与善在人心中融为一体,共同关注某一事物时,这就是爱。对于一个既善良又聪明的人,他的全部问题可以归为一点,那就是——他该爱谁?
从何开始?
有时候,坐在案头,你却写不出文字:思想像玩跳羊的游戏,上蹦下蹿。因为无事可做,你便收拾桌子,整理房间。等把一切理得井井有条,你的思路也梳理清晰,这才可以坐下来工作。
类似的事时有发生。然而这决非意味着,明晰的头脑必然产生于井然有序的房间。
可见,条理始于心灵而非房间。但是,如果心灵一定要你接纳友人,那务必得考虑清理房间的事。
对于岸的担忧
而今我清楚地看到,我的母亲,一个在贵族庄园里度日的商人的女儿,像被扔进水中的陆地生物一般,被抛进了生活,她唯一记得的圣训就是:“你要游啊!”母亲谨遵圣训不停地游动,直到猝然亡故,也没见到岸的踪影。
我对于岸也有与生俱来的担忧。母亲只是拼命地游动,天真地期盼着岸的出现。对于岸懵懂的渴望,可以视为对大自然的情感,这也正是我吸引读者的地方:“他正朝一个方向游呢,我们快跟上吧!”
相逢童年
清晨阴沉沉的,傍晚露出了夕阳,好明丽的春光。莫斯科河南岸的小巷,寂寥依然,就在天色将黑未黑的转瞬间,暮色中你会见到孩子模样的你。寒鸦动听的啁啾中,你沉湎于儿时的幸福。
四月的光
窗外阳台的黑铁条下,挂了四个大水滴,沉甸甸、亮晶晶的。水滴是春的使者,向我闪闪烁烁,说着独我能懂的语言,用水滴的方式絮絮不休:
“我们,是新春的使者,向你这位背负着祖先使命的老人问候,我们向你,一位老人,请求:带上我们吧,把我们展现给这个新春出生的、为爱而生的年轻人吧。”
四月的光,是昏黄的,那里有太阳的金光,冰层的寒光,还有水汽很重的大地黑黝黝的反光。如今,我们就走在这样的四月的光中。
春 天
我做着自己的事,对大自然的一切视而不见,也无所追寻。不过,我始终觉得,一个期盼良久的人正和我同行,只要一念及此,顿觉心旷神怡。
有时候,也不知为什么,事情总做得不顺,收效甚微。这时,你却感受得到某种欣喜。当你回味出这欣喜的滋味,才明白:原来那是春天。
当阳光暖热了树皮
开春前,当第一缕明亮但显清寒的阳光照亮白桦树贞洁白净的树皮时,白桦的生命便为之改观。
当温情的光暖热了树皮,睡眼惺忪的大黑蝇在洁白的树干上落下又飞起,当饱胀的树芽把树冠点缀成浓浓的巧克力色,引得鸟雀落上去就不见了踪迹,当一片浓重的栗色里,偶有细枝上的苞芽像惊呆的绿羽小鸟怦然绽开,当分出两三杈的叉形的葇荑花序现出枝头,当葇荑花序在这美妙的一天陡然变得金黄,整棵白桦闪烁着金光,当你终于钻进密匝匝的白桦林,四周环绕着清莹的绿荫——到那时,你就能从你挚爱的一棵白桦的生命中领受整个春天,同样,你也能从决定人一生的初恋中领悟他整个的人。
布谷鸟飞来了
白天晴好和煦。晚霞显得寂然、清冷。山鹬没有拖着长长的尾音叫唤,鸫鸟也不再唱歌。终于,一只布谷鸟飞来了,于是四面八方传来“咕咕——咕咕!”的叫声。
布谷鸟飞来了,这意味着,没披上绿装,惶惑不宁的春天结束了。那段时节里,每一只小鸟,都和我们的少女相仿,浑身抖颤着,不停地左盼右顾,惶惑不已:“是不是我的他呀,是不是在那儿呀?”直到布谷鸟飞来,还没披上绿装的春天的焦虑,才渐渐消失。
如今,雌乌鸡和其他许 的雌鸟开始孵雏,闲来无事的雄鸟相互间却斗得更凶,唱得也更卖力。
布谷鸟飞来了,这就像我们的姑娘出嫁了。“咕咕——咕咕”的叫声,是她少女的 月。
金色的一天
金色的一天。白桦树明显地转绿,艺术家说,对小白桦而言,真正意义上的金色日子只有一天。
昨天,从早饭到午饭的时间,艺术家一直在画图。他眼看着,灌木丛怎样披上绿装,真是不同凡响的一天!
出嫁前的告别会
今天是白桦出嫁的日子,要举行告别会:风扬起金色的花粉,白桦林像笼上了一层雾。我放开缰绳,任我的马加入一群出游者的行列,带队的是西班牙人N。
我们在为白桦出嫁举办的告别会上或坐或躺,高唱低吟,记得也是在这里,春天的时候我却为了避开一群疗养的人,躲进了刺柏丛,生怕他们搅扰了我在林中的清静。
现在,我主动接近他们,心境却那么坦然,那么畅快和适意,甚至情不自禁地鼓动沙哑的嗓音给西班牙人伴唱,还欣赏起我们女画家发丝间的一簇紫罗兰。
西班牙人鼓弄着嗓子,模仿吉他的音调,无论他自己,还是我们中的每个人,谁都没有想起他曾怎样悲凉地发问:为什么他,一个革命者,经受过敌人严刑拷打,指甲里被钉过木签,还失去了家庭,就是不能回到自己的祖国西班牙。
我们一路走来,心神怡然。我们用自身拥抱自然,自然也还我们以拥抱。晚上,也是我主动要求参加这些害得我许久不能工作的“敌人”的娱乐活动,和他们一同玩孩子们的游戏,结果我们化敌为友:我们还玩“当国王”,惹得那些可爱的女人直喊我“米沙叔叔”。
后来,到了夜里,我不由回想自己为葆有本色而同社会孤身抗争,继而又为博取社会认可而苦苦奋斗的一生。在你得到外界认可的那一刻,你感觉自己是胜利者。现在也是这样。今天,在这个5月的一天,我能够为嬉游者伴唱,这是我的胜利。而当我惶恐地避开他们躲进刺柏丛的时候,那却是为葆有自我而进行的抗争。
疗 养
来疗养的人们梦游一般,缓缓徜徉于返绿的树林。今天我听到有人讲:“我总算觉得,又活回自己了。”
我很想问问他:“那你之前都在什么地方?”想了片刻,我替他作了回答:“之前我可能一直听命于别人的意志。”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来到大自然,重新活回自己的时候,会感到欣喜。
我的房子
我在俯临莫斯科河的地方建了屋舍,这是奇迹。造房用的每样东西,直至每根钉子,都取之于我的故事,或者说我的梦所得。这不是什么房子,而是我回归本源的天赋。
容纳我的天赋的房子,就是大自然。我的天赋源于大自然,我的话语也以这房子为外衣。真的,这就是奇迹。
夏
黑麦放花。水滴下来,常是连一点儿小麻坑都打不出!云彩也无所变化,真是罕见,着实稀有,人的心境清宁,既是思想也是心灵的节庆。
如果手搭凉棚朝林间地张望,蛛丝在阳光下犹如彩虹斑斓,悬在林间地的蛛网一圈圈,随着彩虹色泽的幻变而微微颤动。
到了蓝色风铃草的季节。
丢失的思想
如果在闷热、潮湿的天气走进针叶林,就如同走进高楼大厦。你徘徊于此,眼睛始终向下。这时如果有人从旁观看,一定想:“他在找东西。找什么呢?如果找春天的蘑菇、羊肚菌,时令已经过了,是不是铃兰花呢,那还没到季节。你是不是丢东西了?”
“是呀,”我答道,“我把头脑中的思想丢了。我觉得,马上就要找到了,瞧,我一定能在景天丛里找到它……”
汪洋中
你若不把自己的小舟置放于浩瀚洪波中,就将无所作为,一无所用。你个人的“所愿”就不会在人类“必须”的汪洋中明辨方向。这是我的所思吧?
身边有树林,百年古木苍劲的树干,还有树下的花朵、蕨类、青苔和溪流。鸟雀从上俯视我,松鼠抱着沉甸甸的松果玩耍。一切都那么清晰明了,一切都在被印证,告诉我:“你想得没错!”
我来到人群中,和他们共事,我看看他们,又瞧瞧自己:全都没错!
米哈伊尔,你要把所有的思想在行动中不断地踩实,要坚持《太阳的宝库》的朴实无华,让每个人都读得懂。你要和所有的民众交谈,无论是有教养的还是未开化的,年老的还是年幼的,俄罗斯的还是非俄罗斯的。
起 飞
我当然做得到这样或那样的事,比如,我戒掉了烟,写出了书,在不可能建房的时候建起了房子,我为自己找到了朋友,我能做到的事还少吗?有时我甚至感觉,只要别人给我,我也给自己充分的、被无以复加的懒惰所保证的自由,我便无所不能。
在这里,懒人会遭遇一个瞬间,突然间他极想抓住这瞬间不放。他渴望行动,甘愿冒断臂折腿的巨大风险。
是的,我能够向自己发一个铮铮的誓言,我发誓要开始行动,而且有始有终,但难之又难的在于发出这个誓言的决心。这里所要求的条件无疑和飞机起飞滑行一样,个性的起飞也要求一片绝对自由的场地。
主人公的回归
夜里继续思索主人公回归自我的问题,并转入对整个诗歌的思考:诗在人群中作乐之后,会回归自己的家园,像小金鱼一样,效力于自己。到了那时,梦想中的一切,诸如友情、爱和家的温馨安逸,都能得到体现:有朋友出现,有爱恋的女人,有建起的房子,所有的一切都源于回归自我的诗。
我能为此作证:我的房子里,没有一枚钉子没经我心爱的女人的手触摸。或许,随时间推移,我心中所愿的整个世界,整个的大自然,都将融入我的生命,和我在一起。
花 园
75 的人,生命系于一发,还亲自动手种起了丁香!这还不算,他也不是独一份,也许,人们还从来没有这样热衷于植花种草吧:但凡有条件的,纷纷开辟出花园。
这说明,其一,如果人们鄙弃对死亡的认知,那么生命就是不朽的;其二,这也意味着,人间最美好的事物实际上就是花园(天堂)。
人与自然
国立儿童读物出版社推出了精装本《太阳的宝库》。我仔细翻看了拉乔夫[5]做的插图。我对画家说,他的风景画得很出色,但和人物不匹配:面貌不相符。
“这是普遍存在的问题,”拉乔夫答道,“《基督显圣》[6]被伊凡诺夫画了一辈子。他一直思考这个问题,风景是画出来了,基督却没有降临。”
“要知道,在《太阳的宝库》里,”我说,“孩子和大自然是完全和谐一致的啊!”
插图室副主任对此的回答是:
“这可真了不起,只不过人们不可能一下子体会到。”
我想起,我曾被称做“缺乏人性的作家”(济娜依达·吉比乌斯)。
还是要明白,绘画的根本所在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结合。这一点也借助某种方式成为我文学笔记中的根本问题。
私密的风景惧怕被人见证,所以,要赋予人物和自然的相谐是很困难的(我在《太阳的宝库》中获得了成功,但画家没有)。
我是诗意地理学这一文学体裁的奠基人。
我的道路
当我身处“鸟儿不惊的地方”并记录民间故事的时候,我惊讶于咏唱壮士歌的歌者对圣弗拉基米尔时代英雄的信念。对我们而言,壮士歌只是古老的口传文学,对他们而言却是生存的信仰。
但是,那个时代的人和现代人之间会有怎样的内在关联呢?关于这个问题,我借纳德沃伊齐大瀑布[7]给了自己一个答案:有 少形形色色的存在合力形成了瀑布飞落山石的水流,但瀑布毕竟是一体的。作为“大自然的君主”,整个人类的起起落落也是如此。
嗣后,我又想到自己:我从事语言艺术的生命轨迹,在我看来,也是不断进取登高的道路,在每一个这样的时刻,我都知道自己该往何处迈步。
不过,我并非直线向前,我同那些壮士歌的歌者一样,回归了故园,从那里,我沿着一条自己未知的道路,犹如凌空跨了一大步,居然走到了时代的前面。所以,我难以按照一条无间断上升的成功轨迹,依次分置自己的文学经验。
然而,在我内心存在这样一条轨迹,我视之为一个阶梯。这个阶梯的第一级,我觉得,是我告别故乡,却一心在别的国度,在“鸟儿不惊的地方”,在我跟随神奇的小圆面包而行的土地上,寻找家园。
每一片新的土地似乎都是我的发现,我亲近它,做着和所有年代的漂泊者一样的事:拓展自己的故乡。
那时我觉得,自己走得比世界慢,我在追赶世界,从中拿取我理应拿取的东西。正如我在什么地方正确记述的那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世界观发生了改变,似乎是我停了下来,世界开始围绕我运转。
心灵之井
我非常习惯和自己的心灵交流,如同用桶从井中取水一般,直接从那里获取一切。当身边有人辩论道德问题,还旁征博引,言之凿凿,这时,我就六神无主,沉默不语,觉得自己很浅薄。
我沉默,谦虚,用桶从自己的心灵中汲水,借此获取了持久的生命。
我要离去
夜里没有严寒来袭,一早就暖洋洋的,光线充沛,那该是 么逍遥快活!我拿定主意,即便感冒不好,也要离开这儿:再不堪如此虚度生命。
我在林里待了好久。我知道,春天来迟了:报喜节的时候还可以行车。河水还在昏睡,下面却开始融化。对岸的草甸子色彩绚丽。林中积了厚厚的颗粒状的雪。只有林间地现出了生机。那里已经化雪,隔年的绿油油的越橘上残留着清亮亮的冰。
河上最醒目的,就是水流冲刷过的冰块儿。河流像一架巨大的飞机,伏在那里:一个翅膀黑,那儿是低岸,一个翅膀白,那儿是白雪皑皑的高岸,长有一片林子。
田野里两个斜坡交会于一,逶迤其间的一道春水正急奔向大河。冬天雪白的衣袍正徐徐褪去。
阳光和煦,水朝下流去。暴涨的河水匆匆带走了零星的浮冰,对于凯旋的春天它们已毫无意义。
林子里黑色已 过白色。榛子开出了金黄的葇荑花序,林间空地里的暖地还是白雪皑皑的,犹如覆雪的山地。苍头燕雀在啭鸣。流冰漂过时,河上的残冰像是睡过头了,这时才如梦初醒,拼命追赶。哪儿还追得上!一切早已过去。
林间的空地上生机复苏。满目萧瑟的林中,被阳光暖和过来的黄粉蝶翩翩飞舞,苍头燕雀在空中打斗,飞身落下,又在地上相互追逐。
独自坐在木桩上,没人看到我的疲惫和咳喘,也没人察觉我腰部的疼痛,我真的很开心。我自己就能将这一切抛得干干净净,不受阻碍地畅想。腹泻,疲惫,咳喘,酸痛,这一切不过像相互追逐的苍头燕雀脚下的旧树叶,只在沙沙作响罢了。
这里没人看得到我,我也无所羞愧,我是独自一人。
高于幸福
漫步林中,有时陷入对自己作品的沉思,这时常有哲思的喜悦袭来:感觉自己仿佛是在解决整个人类思想的命运。这样的时刻,大概,抵得上至高的幸福。
四月的新娘
见证我美好时光的树木,早发的柳树像绝美的新娘,亭亭玉立在没有披上绿装的林中。我第一次爱上她的时候,她是那样的新娘,而今,她依旧那般伫立,依旧美丽动人,柳树上蜂群嗡嗡地响,蝴蝶无精打采,树上无所不有,既有群蜂的轰鸣,也有馥郁的芬芳。
我的新娘在我心中没留下任何痕迹,我不再在回忆中揪心痛苦。但是现在,我觉得,往昔的痛苦都朝向了这株开花的柳树,化身为花。我吸纳着馨香气息,努力回想、揣度,这繁花中哪一朵是我的欢乐之花,我要尽力把它融入无所不在的对芳香的感受。
还有更 的体验,此刻我已忘我。此刻,我们所有的人,都在花中。
孤 独
今天,我的思想始终环绕着人在抗拒孤独中发展、释放心灵力量的主题:我和人同行,在路上我可以和他讲话。人走了,我独自走在路上,没有了听众,我掏出小本,随手记录。
孤独是非自然的。人,这自然的君王,之所以为君为王,是因为人要抗拒孤独,在征服自身本性后,人就和万物众生共同生活,也成为万物之主。
自然的人,是有家庭的人。有些人失去了这“幸福”,他们就成了单身汉。还有的人摆脱了对自然的依赖(超越孤独),他们就是王者。
有一种动物性的拯救方式,那就是为生存而奋斗。还有一种纯粹的人的拯救方式,那就是抗拒孤独,抗拒独行特立的本性,为整个人类奋斗。
所以,我想说,人是在抗拒自我孤独中成为凌驾于自然之上的君王的。
关 于 爱
夜里,我在思索两种爱。一种是兽欲:得到后便一脚踹开,或者像斯捷卡把公爵小姐扔进伏尔加河一样抛弃,绝大 数男人,列夫·托尔斯泰也不例外,都这样想象对女人的爱。
另一种爱则包含着信念,相信自己的爱人具有不为人识的美德,这样的爱是使命,是从孤独走向“人间”的出路。
我们经常见到,男人看似平平,女人却卓越非凡。这意味着,这个男人隐而未露的品质我们还不了解,却为女人赏识:这是选择的爱,大概,也就是真正的爱。
实际生活中爱很简单,但是如果要写下爱,记下脑子里的念头,即使表面上看起来很好,其中又有 少的犹疑和困惑,有 少呢?实际上,如果从旁观看,一切都很简单,真是搞不懂,为什么直到今天,人们也不肯共同遵守人人必然遵守的规则去实现爱。
散文的诗
我感谢命运,使我携着诗情走进了散文,因为诗不仅推进了散文,而且使晦暗的生活变得灿烂。如此的丰伟功业是契诃夫这样的诗人、散文家才承载得起的。
我认为自己在这个领域还很渺小,但道路是正确的,是真正的俄罗斯式的、人民的道路,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我的读者几乎每天都在为此证明)。
昏 暗 中
眼睛看不到霏霏的细雨,但房顶上有水滴落。这算不得雨,只是湿漉漉的空气,是雾水。大地在消退,周围的一切变得委顿、索然。
走进林子的时候,我的心思本来在我文学中的敌人身上,但心中分明还有一种比敌人更强大、更可怕的东西。于是我以为,敌人还是不值得一想。“去他们的!”我说。忽然我惊异地发现,敌人像伤愈后结的干痂,正慢慢脱落。
之后,我像是彻悟了,和敌人有关联的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就像我清洗的脏碗碟,等我把它们擦干,就会开开心心、高高兴兴、齐齐整整地放回小架子上。
半明半暗中,周围是小云杉林,天色渐黑,但我觉得这里其乐无穷,欢悦并不取决于时间和地点。
在人群中生活, 么需要保留这份逍遥自在的感觉,倾听他们的话语,向他们善意地微笑,却不丧失自我。要能这样做该有 好!昏暗中我还想到,人们制造了阴影,却又畏惧阴影:阴影来自人,又将落在人的身上。
死亡是最可怕的敌人,是黑暗本身,抗拒死亡,就如同抗拒黑暗,要用光。
论 残 酷
看到两只麻雀相亲相爱的样子,我好不陶醉。它们一起啄食,相互梳理羽毛!太可爱了!但是另外一个人拿起带望远镜瞄准器的小口径枪,从200米外一次又接一次,把两只麻雀都从房顶打下。我们这样不同的人怎么可能同欢共笑呢?但是年轻时我自己也喜欢打麻雀。现在稍晚了些,这样的欢乐我已不能亲身体味。
记起儿时打鸟的情形,我不也不寒而栗吗?但当我撞见现在的孩子施用同样的残忍手段时,却没去横加责难,只是引导他们尽快转向理性、有序、更美好的行猎方式。
人在自然
这并非我的自然,更确切地讲,这是非惯常意义上的自然。任何人从儿时起,就从自然中寻找决定人在自然世界中命运的东西,这就是个体的独立不羁(个性)。
当一个人在自然中实实在在地找到树、犬、鸟,找到有生命的个性的存在时,他为这样的存在创造出神话,以此证实人在自然中的命运。
我在创作中走的就是这样的道路,我的读者把我探究自然的方法理解为爱,理解为一个人要努力与自然发生关联,而这种关联正是要使人成为仁慈的存在。
啊,第一朵铃兰!你在雪下
祈求着太阳的光芒。
——费特
雪花莲就要破雪而出,今天是4月10号,还得再等等。一个月后,愿上帝保佑第一朵铃兰绽放。
也许,我将留在诗歌里,作为对浪漫主义作家迷蒙揣思的地理学意义的校正。在俄罗斯的精神领域,这将是幸事。
意 识
紧张的、鲜活的嫩芽,从上面枝杈中滴落的树液,它们没有意识,但你无法驱散自己的思想:它们是为我们的意识而欢欣的。接下来,比方说,有个人是你所珍爱的,那么问题就在于意识吗?倘若真有一个你珍爱的人,那你就要保持自己的温情,以此来珍视他。
这里也是同理:如果白桦的树液真的滴落,善歌的鸫鸟在霞光中歌唱,这就足够了!总觉得,它们会为我们的意识而欢欣,而我们,还不止这些:我们在和自然的独处中认识了自己的整个心灵。
幸 福
我开始安享晚年,不需追赶任何人,做这种事没有意义:反正也追赶不上。之所以能安享,还因为再没人嫉恨我眼下的幸福,由此,也没人想跟我作对:谁会妒忌一个老头子呢?
我却不愿和任何一个年轻人交换他的夜晚。
错失的感觉
每个人都可能有这样的经历:和一个人生活在一起,却对他视而不见。当他骤然间消失,你内心的视线却顿然向他开启,你的心会被令人窒息的苦闷压紧。
大地之上,任何时候,这样的事都不胜枚举,就连还没有体尝错失之痛的人,有时也感到怅然。在享受生命之欢时,他会蓦然停下暗想:倘若我在欢乐时错失了什么,以致将来痛悔不已,可怎么办?
读书的意义
我一生博览群书,但还是觉得自己才疏学浅。我曾暗自为此异常难过,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和一个学识上与我毫无二致的人相遇。原来,始终困扰我的全然不是什么不学无术,而是我接受知识的特有方式。
逐字逐句地读书,人必定幼稚,或者说,写书的人应当完全融入字字句句。我们习惯于读书抓“意”。这样就连整门的科目都走马观花,细部却一无所知,但我们仿佛捕捉了科目的景观风貌。我在旅行中就这样,只一眼瞥去,广袤的地貌就尽收眼底。
这种在自然和思想的空间走马观花、游刃有余的本领,我发现里娅[8]也有,这种能力不是别的,正是学识:这是自我作用的学问,原动力不在外,而在内。只是这样的学问绝非“皮毛”,相反,比一般的学问更深。
“悲观主义”
我的主啊!你站在自己生命的制高点上,一想到,现在的年轻人和自己过去一样,为追踪写作素材而无谓地奔忙,自己年轻时也犯过这样的错,你就觉得好笑!现在,我一边生活,素材就向我涌来,而我已力不从心,无法驾驭,就在所有的素材上面签下属于自己的名字。
敞开的窗口飞进一只绿色的大甲虫,嗡嗡叫了好一阵,贴着天花板,边飞边撞,忽低忽高,费了半天劲,甲虫终于找到了洞开的窗户,像驾着四轮马车一样飞驰到自由的天地中去。
我为甲虫获得自由庆幸,就算不是我,即便只是一只甲虫,也是一件好事!但是甲虫在空中盘旋一周,又决然地像是有意识地飞回屋内,撞到了墙角,滚落到沙发后面,彻底沉寂下来。
它为什么要回来,难道你能从甲虫这里找到原因吗?我从自身体验出发做出的理解是:也许,自在的生活并不让甲虫感到甜蜜,待在沙发后面根本就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糟糕,下次你写出作品来,觉得自由 好啊!可是等发表出来,你却吓坏了。待在沙发后面,当然,也不错。
习惯的力量
没有哪种力量可以像习惯的力量那样,隔绝我们的视线,无视人类成就带来的益处。正因为如此,旅行家才身心愉悦:行走中,习惯像冻伤的叶子一样脱落,我们心灵光裸裸的枝丫在春天来临前会孕育新的芽苞,以备后用。芽苞使我们欢欣,仿佛生命重又开始。
这是旅途中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在朝向美好的演进中,一切不良都留诸身后。
刺 柏
在林中散步时,里娅顺便道出一番见解,说我气量狭小,易受伤害,精神易为文学领袖的意见左右,这令她很失望。
我想更认真地思索这番话,就让她去采晚饭用的蘑菇,自己则坐到树边。我倚到树上,开始思考。这时我盯着一棵刺柏苗看了又看。它只有手指大小,却已状如柏树。
忽然听到一阵喧嚣,一群年轻人围住了我:几个大学生和他们的女伴坐到我身边休息。我想和年轻人畅谈一番,就指给他们看我那棵手指大小的刺柏。
“你们要好好亲近这棵树苗,”我说,“把它变成你们的‘自我’,然后从刺柏这个自我的角度,研究树苗生长的环境。你们看,这两株蜡菊一天有好几个小时遮挡了南面的光。这对小刺柏有益还是有害,你们再想想看,小刺柏的树影也会妨碍它后面青草的生长。这些青草又是什么样的,是耐阴的还是喜光的呢?”
“这样一来,当光与影的这场夏季斗争结束时,小刺柏的顶梢又长高了整整一公分,离太阳更近了整整一公分。你们对这一切仔细分析之后,就可以用胜利的秋天结束自己的乐章了。”
“接下来呢?”大学生问。
“接下来就会有一幅光与影的斗争中的宇宙生命画卷呈现出来,画中将出现进行整场斗争的手指大小的英雄。”
大学生们若有所解,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十分兴奋。他们挖了我的树苗,放在装蘑菇的篮子里带走了,大概,是想尝试一下建构宇宙的图景吧。
我继续坐在树旁,却没有从虚荣心的角度思考语言,而是把语言当做将与我素不相识的人齐集到大自然的圣殿的东西。
如果一个文学家既可以在众人眼里渺小如手指,与此同时,也可以作宇宙的英雄,那他又何必灰心丧气呢?
生命的作坊
如果我面对自己曾经身处而今却已不在的生命激流,我个人的生命对于现在的我的意义,在我看来只是浮光掠影。但令我惊愕的是,在自己的书中,我竟然是如此不可分割的一体……
……我们在步入有机整体的意识时死去,生命看起来就像,比方说,作坊,在那里对各种工件进行加工。生命,是我们的磨刀石。
树木落叶,动物褪毛,人亦衰老。
……和里娅反复谈了日记整理的工作。我对她说,整理日记的时候,全当我已经过世,是大家缠着她,要她整理的。她现在的工作状态,真的就当我已故去,但有需要,再叫我过来。
叶的集合体与群叶
一片被露水打得沉沉的黄叶在空中翻出最后一个跟头,永远告别了单叶的形态,飘然而下,会聚到散发着清香的腐叶的集合体中。
落入叶的集合体的单叶,像我在人群中一样,也是唯一的,整片林子中未必找得到另一片与之叶脉丝丝相符的叶子,而今在叶的集合中它将被压实,和众 的叶子一起腐烂,共同化作肥料。
但是我们的共同处就此而止:树叶将化成腐殖土,这就是它们的全部,而我们还拥有超越此上的东西,我们称之为原初意义的“人”。
秋 韵
林中纤细的山杨树终于触摸到了阳光。它高高地挺起树梢,甩掉所有的侧枝。等到伐林时,高高的山杨树光秃秃的,只剩下小扫帚一样的叶子。
就是现在的季节,树上的余叶也不 ,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抚琴一般抚过每一片树叶。我们独自置身秋林时常听到的秋韵,似乎就从这些无形的指尖下流出。
这秋韵是人的灵魂叹出的悲音,感叹这些可怜的树木无法知晓,被迫伐林的人对它们心怀怎样的爱。
森林的旋律中还有这样的意味,这里曾有一片使人类相形见绌的原始森林,从那时起到现在,有 少树木已经死去。
有 少参天的巨木在斧锯下丧命,人类的心灵现在终于从这秋韵中发现,人的心中藏有 少的爱,为了说出爱他又流过 少的泪。
双道彩虹
露水盈盈的旖旎清晨,玻璃上凝了许 小水珠。窗外靠那边的树上,不知哪片叶子上有水滴在颤动,它为何在这样的静谧中颤动?它颤动着,变幻着色彩,它为何不时地变幻?
透进丝缕阳光的林中,有水汽升腾,穿越林间地上方、林冠中间开出的小天窗,为什么蜘蛛一旦向某棵树木发出攻击,这棵树就周身缠满蛛网?
为什么露水未霁的清凉早晨,蛛网格外的 ?莫不是因为露水用水滴涤清了蛛网,使蛛网变得更显见了?
我的受制于某种不可知力量的生命倏忽而逝……我忽然想,倘若我能摆脱屈从的命运,倘若我挣脱而出,主动占据我应有的位置?那时我便是拿破仑,是亚历山大·马其顿,或者……当一名编撰者。
真要是那样,我就不会看到昨天林边湿漉漉的伐林迹地上的双道彩虹。
毛 毛 虫
是风力使然,还是毛毛虫自己不当心爬到了叶片边缘,从树的高处落下?在它坠落的途中有张蜘蛛网,阻挡了毛毛虫的去路。这是一只奇小无比的蠕虫,只有大头针粗细,却比大头针短上一半。
这只毛毛虫的情势真可怕!它挂在网的一端,网很长,它随风摇摆,不辞劳苦地蠕动着身躯,时而蜷缩,时而伸展。
我们两人坐在正对着毛毛虫的树桩上。
“绝境!”老伴说,她以人类的心灵牵挂着毛毛虫的命运。
每每看到走投无路的境况,我总是痛苦。但我尽量把持住自己,不去挂念蠕虫的命运。此时此地,透过这只毛毛虫,我觉出了我对朋友的同情。
“怎么安慰它呢?”我开始思索。
就这样,没过一会儿,我蓦地发现,毛毛虫在这张我们看不见的网上已经爬到了比我们刚才发现时更高的位置。又过了一会儿,毛毛虫爬得更高。
“它会爬上去的!”我说。
我们默默追踪着毛毛虫的行迹。我十分兴奋,甚至莫名地相信,对于这个勇于行动的生命体而言并不存在绝境,再则,绝境出英雄。
“是呀,它会爬出去的!”老伴说。
“你瞧,”我答道,“勇敢的毛毛虫在解决自由和必然的问题。”
“它会爬出去的!”老伴感叹道,“要是它爬上去,可是网那头有蜘蛛正等着它,会怎么样呢?”
我们经常这样争论,大概,许 人都会这样争论,并且帮助悲观者沿着看不见的蛛网一起爬行。
如果需要这把钥匙
木叶已经落尽,在透亮的椴树林后,天空正变得金黄。黄色之上,显露出森林不规则的黑色雉堞。这是从遥远时代就让人心动的玄机,包藏着对人类界限的预感(记得,这是我29 写下的,甚至就是用这样的文字)。
融入自然,这就是开启我的文学的一把钥匙,只是,如果有人需要这把钥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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