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我带您到阿尔及利亚一个风光秀美的小城去游览一天,它距离我的磨坊大约有两三百里……这样,我们就可以变换一下充满了鼓声与蝉鸣的环境……
……快要下雨了,天空阴暗,扎卡山的群峰被浓雾裹着。这是一个令人神思黯然的星期天。……在我下榻的旅店小房间里,窗子朝向阿拉伯的城墙敞开着,我不断地点燃一支又一支香烟,试图让自己散散心……旅店的书刊室任我浏览,在一部记述繁详的历史书与几本保罗・德・科克[1]的小说之间,我发现了一卷不齐全的《蒙田随笔集》[2]……随手把它翻开,重读了他议论拉・波埃第[3]之死的那篇令人赞叹的书简……此时的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充满幻想、都更为忧郁……零星的雨点已经落下,每一滴雨落在窗台上时,就在去年多次雨之后积存在那里的尘埃之中,汇聚成了大颗的水珠……书从我手里滑落下来,我好久好久地凝视着这令人伤感的雨珠……
市镇所的大钟敲响了两点,从窗口,可以看到一个古代回教隐士墓外延绵的白色围墙……隐士墓中可怜的亡魂!有谁会告诉他呢,三十年前某一天,在陵园的中心,建起了市镇的大钟,而且每个星期天,大钟一敲响两点,就是在宣告基督教的晚祷开始了……当!当!那边的钟声响了……这钟声悠悠扬扬,至今犹如响在耳畔……这房间确实叫人愁闷,早晨的大蜘蛛在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布下它们的罗网,就像哲学思维那样绵延铺展,无孔不入……我们还是赶快到外面去吧!
我来到了广场,第三团队刚刚集合起来,不顾毛毛细雨,正在奏乐。军区官邸的一个窗口,出现了一位将军,由一些姑娘簇拥着;广场上,县长挽着调解法官的手在四处转悠。六个身子半光着的阿拉伯小孩在一个角落里玩弹子,大喊大叫。在另一边,有个衣服褴褛的犹太老人在寻找一片阳光,昨天他离开的时候,阳光还照射在那里,怎么今天就不见了呢?真叫他纳闷……“一,二,三,奏乐!”乐队奏起了一支达来克西的玛祖卡曲。去年冬天,有一批巴尔巴利的管风琴手在我窗下演奏的就是这支曲子……过去,我听到这支曲子就讨厌,而今,它却使我怆然而泪下。
啊,第三团队的这些乐手们是多么幸福!眼睛盯着十六分音符,陶醉在旋律与嘈杂声之中,他们全神贯注,踩着节拍,丝丝入扣。他们的心灵,他们每一个人的心灵,都扑在一张巴掌大的乐谱上,这乐谱夹在乐器末端的两颗铜齿之间而不停地颤动着。“一,二,三,奏乐!”对这些敬业的人来说,这就是他们全部的生活,他们演奏民族歌曲的时候,从不犯乡思离愁……唉,可惜我不是他们乐队中人,这乐曲使我难过,于是,我就离开了广场……
但我到什么地方去消磨这个星期天愁闷的下午呢?西多玛尔的咖啡店正在营业……于是,我就走进了西多玛尔的店子。
西多玛尔虽然开了一家店铺,但他根本不是个生意人。他在血统上是个真正的亲王,是从前阿尔及利亚的统治者的儿子,他的父亲是被土耳其近卫军的士兵绞死的……父亲死后,西多玛尔随着他敬爱的母亲来到米利亚纳,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就像一个乐天知命的王侯,置身于猎狗、鹰隼、骏马与美女之中,在凉爽宜人、橘树成荫、喷泉水涌的美丽宫殿里自得其乐。后来,法国殖民者来了。开始的时候,西多玛尔与我们法国人为敌,而跟阿伯德・埃尔・卡德尔结盟,继而又与阿拉伯的酋长闹翻了,归顺法国。酋长为了报复泄恨,趁西多玛尔不在的时候,冲进米利亚纳,洗劫了他的宫殿,铲毁掉他的橘树,抢走了他的马匹和女人,用一口大箱子的顶盖压断了他母亲的脖子……西多玛尔愤恨到了极点,他立即开始为法国效力,在我们反对阿拉伯酋长的战争中,再没有比他更英勇善战、凶猛凌厉的战士了。战争结束后,西多玛尔又回到了米利亚纳,但是,时至今日,只要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阿伯德・埃尔・卡德尔酋长,他就会脸色煞白,两眼燃起怒火。
西多玛尔今年六十岁了,虽然上了年纪,脸上还有小麻子,他的容貌仍然漂亮:修长的睫毛,柔和的目光,动人的微笑,真个是一派王侯气质。战祸使他破了产,原先偌大一笔财富如今只剩下谢里夫平原上的一个农场与米利亚纳的一栋房子,在这栋房子里,他精打细算地过日子,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子长大成人,当地的头头脑脑对他都十分敬重。每当发生纠纷诉讼之类的事,人们都乐意找他来当裁判,而他的评议往往能起到法律的作用。他很少出门,人们每天下午都可以在他家隔壁的店子里找到他。室内的陈设很简朴:白色的墙壁刷了石灰,一张木制的环形长凳,几个坐垫,几支旱烟枪,两个西班牙式的火盆……这就是西多玛尔开庭并进行判决的地方。他就是个开店子的所罗门国王。
这天是星期日,列席的人很多。约有十二个头目披着袍子蹲在所堂的四周,他们每个人身旁都有一根旱烟枪与一个金银丝精制的小杯,里面盛着咖啡。我走了进去,没有一个人动一下……西多玛尔在他的座位上以亲切的微笑向我表示欢迎,摆了摆手邀请我坐在他身边一个黄色绸缎的坐垫上,然后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嘴唇上,示意我安静旁听。
案情是这样的:贝里—米米人的头目与米利亚纳的一个犹太人因为一小块土地发生争执,双方都同意把争议提交西多玛尔,由他来裁决。约会定在今天,证人也都邀请了。但是事到临头,我的那位犹太人突然变了卦,他单独一人前来而没有带证人,并且声称,比起西多玛尔,他更信赖法国籍的调解法官……我进来的时候,事情正发展到这一步。
那犹太人是个老头儿,有土灰色的胡子,穿栗色上装,蓝色袜子,戴一顶绒帽。他鼻孔朝天,转动着哀求的眼珠,亲吻着西多玛尔的鞋子,低着头,双膝跪下,两手合掌……我听不懂阿拉伯语,但从他的手势,从他不断重复的“调解化观”、“调解化观”这个词来猜测,他是在发表这么一番乖巧动听的辞令:
——“我们绝不是不信赖西多玛尔,西多玛尔通情达理,主持公道,那是没说的……不过,我们眼前的这件事,还是由调解法官来处理更好。”
在场的人甚为愤怒,但都不动声色,就像阿拉伯人惯常的那样……西多玛尔端坐在椅垫上,眼睛湿润,嘴上叼着琥珀口哨,他像是个面带嘲讽意味的神,微笑着倾听对方的陈述。正当犹太老头儿讲得起劲的时候,突然,一阵粗暴的咒骂声打断了他,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西班牙移民从座位上走出来,逼近犹太人伊斯卡里阿特,劈头就是一顿痛骂,这人是诉讼方的一个证人,他骂起来什么难听的话都有,各种语言夹杂着出口,其中有的法语脏话实在太不堪入耳,我在这里就不重复了……西多玛尔的少爷听得懂法语,在自己父亲面前听到此种脏话,不禁面红耳赤,赶快回避,走出了所堂——请注意,这就是阿拉伯教育所培养出来的品行——列席者仍然不动声色,西多玛尔则老是面带微笑。那犹太人站起来,倒退着向门外走去,被吓得浑身发抖,但更加不停地念叨着“调解化观”、“调解化观”。他走出了门外,那西班牙人怒气冲冲紧追其后,在街上一把揪住他——噼啪就是两记耳光,连扇了两次……犹太人跌跪在地上,两臂交叉成十字……西班牙人有点不好意思,又回到了店子里……他一走开,那犹太人站起身来,用阴沉的眼光环视周围杂七杂八的人群,人群里有各种肤色——马耳他人、马翁人、黑人、阿拉伯人,他们在仇视犹太人这一点上是完全一致的,都乐于看见一个犹太人挨打受气,这老头儿犹疑了一下,就抓住一个阿拉伯人袍子的下摆,说:
——“这事你看见了,阿希麦,你亲眼看见了,你在场,你看见那基督徒打了我……你会替我作证……嗯……嗯……你会替我作证。”
那阿拉伯人扯开他的下摆,把犹太人推开……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刚才他正好把头转过去了……
——“可是你,卡达尔,你是看见了的……你看见了那个基督徒打了我……”可怜的伊斯卡里阿特老头朝一个大个子黑人哀号,那人正在剥一个仙人掌的果实。
黑人轻蔑地吐了一口痰,便扬长而去;另一位小个子马耳他人,他一双贼黑的眼睛在帽子下闪出恶狠狠的神色,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他也是什么都没有看见;还有一个脸色发红的马翁妇女,头上顶着一篮石榴,她笑了笑回避开,她什么都没有看见……
犹太老头白白地哀号、祈求、呼吁支援……但没有证人!谁都没有看见……幸好,这时有两个跟他同教的人从街上经过,他们低着头,贴着墙根走,犹太老头儿一发现他们,就嚷:
——“快,快,我的好兄弟,快去报案!快去找调解法官!你们两位都看见了,其他各位也都看见了……你们大家都看见了那汉子刚才打了老人!”
即使他们都看见了,也不会有人出来作证的!……我对此确信不疑。
在西多玛尔的店子里,一片欢天喜地……咖啡店老板斟满一杯杯咖啡,点燃一支支旱烟枪。大家议论纷纷,开怀大笑。看见一个犹太人挨揍,真是一件开心的事!……在人声嘈杂、烟雾腾腾之中,我轻轻地向门口走去。我想到以色列人那边去走动走动,以便了解伊斯卡里阿特老头的教友同胞准备怎样来支援他们的兄弟……
——“今晚请来舍下吃饭,先生。”和善的西多玛尔朝我叫喊……
我表示接受邀请,并且致谢。于是,我走出了店子。
在犹太人街区,所有的人都站着,刚才发生的那件事已引起了一片哗然。没有人待在店铺里,刺绣工、成衣匠、马具商,等等。所有的以色列人都来到街上,男人们—戴绒帽的、穿蓝色羊毛袜的—三五成群,指手画脚,吵吵嚷嚷……女人们面色苍白,虚胖浮肿,身材僵硬得像木偶,裹在带金色胸围的长袍里,脸上则围着黑色的头带,她们从这一堆人窜到那一堆,不断发出刺耳的叫声……我刚走近,人群中发生了一大阵骚动,人们你推我拥,挤成一团……由于得到了证人的支持,伊斯卡里阿特老头儿成了英雄,他在两列头戴鸭舌帽的人行之间通过,周围报以阵雨般的掌声:
——“你要报仇,兄弟,咱们要报仇,为犹太人报仇。你什么都不用害怕,你完全占理合法。”一个矮得出奇、身上发散树脂气与陈旧皮革气的人,带着一副可怜相走近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对我说:
——“你瞧!犹太人多可怜,别人是怎么欺侮我们的!这是一个老人呀!请你看看吧,他们差一点就把他杀了。”
的确,伊斯卡里阿特那样子,已经不像活人,而像死人了,他从我面前走过,两眼晦暗无光,脸色苍白难看。他不是在走,而像是在爬行……只有一笔巨额的赔款才能医治好他的创伤,因此,他的同教兄弟不是领他去看医生,而是领他到代诉人那里去。
在阿尔及利亚有很多很多代诉人,几乎多如蝗虫。看来,这是一个好行当。不管怎样,它有这么一个优越性,那就是进入这个行当毫不费劲,不需考试,不需交保证金,不需通过培训。如同在巴黎我们都可以当作家一样,在阿尔及利亚谁都可以当代诉人。要干这个行当,只需懂一点法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随身带一本法律手册,当然,最为重要的是要掌握这个行当的特性。
代诉人的职能是变化多端的:有时是律师,有时是诉讼代理人,有时是掮客,有时是鉴定人,有时是译员,有时是簿记员,有时是经纪人,有时是书信代笔者。这是殖民地的雅克师傅[4],只不过,阿巴贡跟前只有一个雅克,而在殖民地,雅克却到处都有,多如牛毛。单是在米利亚纳,这样的雅克就可以数出一打。通常,为了省掉事务所办公室的开支,干这个行当的先生们总是在广场旁的咖啡馆里约见委托人,一边喝苦艾酒与掺酒咖啡,一边向自己的委托人提供咨询——天知道能提供什么咨询。
在两位证人的陪同下,这位可敬的伊斯卡里阿特老头儿朝广场边上的一家咖啡馆走去。我们就不必跟着他们进去了吧。
出了犹太街区,我从阿拉伯事务所的门前走过,从外面看去,它有石板屋顶,上面还飘扬着法国国旗,人们很可能以为它是村公所。我认识那里面的译员,何不进去跟他抽抽烟。一支又一支烟这么抽下去,我就可以消磨掉这个阴沉沉的星期天了!
事务所前面的院子里,挤满了衣衫褴褛的阿拉伯人。大约有五十来个人在等着接见,他们裹着长袍,沿着墙根蹲在地上。这个贝督因人的候见室虽然是露天的,但发散出一股强烈的人体肌肤的气味。咱们赶紧走过去吧……在办公室里,我发现译员正在与两个高个子打交道,那两人赤身露体,披着脏兮兮的长袍,正愤愤然地指手画脚,在讲述一桩我闹不清楚的念珠被窃案。我坐在一个角落的一张编席上,从旁观察打量……真是一身漂亮的服装!译员制服,它穿在米利亚纳这位译员身上是多么相称啊!人与服装两者相得益彰,完美无缺,衣服是天蓝色的,带有黑色的肋形胸饰与闪闪发光的金色纽扣。那译员有一头金黄色的鬈发,肤色红润,他像是一个充满幽默感与情趣的蓝衣轻骑兵;他有点饶舌,要知道,他会讲好多种语言呀!——他还有点像怀疑论者,要知道他曾在东方学院结识过勒南[5]呀!——他又是体育运动的热烈爱好者,特别喜爱阿拉伯的野营活动,就像喜爱参加县长夫人的晚会一样,玛祖卡舞他跳得比谁都好,调制北非食品古斯古斯的本事没有人能超过他。总而言之一句话,他是个巴黎人。如果您听见说,太太们都追求他,那大可不必感到惊奇。在讲究衣着、追求时髦上,他只有一个敌手,那就是阿拉伯事务所的一个低级士官,此人身穿细呢面料的制服,腿戴钉着螺钿纽扣的护套,使得所有驻防所的人员望尘莫及,心生妒羡。他是被遣到阿拉伯事务所来的,免服任何劳役,他经常在街上转悠,戴着白手套,一头刚加工过的鬈发,臂下挟着一个大记事本。大家都赞赏他,也都害怕他。他就是当地的权威。
显而易见,这桩念珠失窃案要谈个没完没了。晚安!恕我不等到它的结尾了。
我走到候见室,发现那里一片乱哄哄。一大群人挤在一个高个子土著人的周围,那人面色苍白,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披着一件黑袍。8天前,他在扎卡尔与一只豹子搏斗了一场,豹子被他打死,但他的一只胳臂被咬掉了一半。每天早晨和晚上,他都要来阿拉伯事务所敷药,而每一次,人们都会在院子里截住他,听他讲述打豹子的经历。他慢慢地讲着,用他那悦耳的喉音,有时,他还敞开袍子,露出吊在胸前、用血迹斑斑的衬衣包着的左臂给大家看。
我刚走到街上,一阵疾风骤雨来势凶猛,大雨、雷鸣、闪电、狂风……快快!找个地方躲躲。碰巧有个门洞,我一走进去,就落在一群吉卜赛小孩之中。他们挤在一个摩尔式庭院的一排拱门之下。这庭院属于米利亚纳的清真寺,这里平时是赤贫的伊斯兰教徒的栖身处,被人称为“穷人的院子”。
几条身躯高大而瘦骨嶙峋、长满了虱子的猎狗,恶狠狠地在我身边转悠,我背靠在长廊的一根石柱上,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没有跟人搭话,凝视着雨点洒溅在院子的彩色石板上。那些吉卜赛人成堆地躺在地上。靠近我的地方,有一个相当漂亮的年轻女子,脖颈与两腿都裸露着,手腕与脚踝上都戴着大铁镯,她在唱一支稀奇古怪的歌子,忧郁而带有鼻音。一边唱,一边给一个光着身子、皮肤呈红铜色的婴儿喂奶,还用闲着的那只手在石臼中捣大麦粒。雨点随着狂风的吹拂,时而洒湿了她的两腿与婴儿的身体。这吉卜赛女人却毫不在意,仍然在阵阵狂风下继续唱着,一手喂奶,一手捣麦。
暴风骤雨逐渐减弱了,我趁着间隙的晴朗,赶紧离开了这奇特的院落,到西多玛尔家去吃饭。这正是晚餐时分……在通过那个大广场时,我又遇见了那位犹太老头,他的代诉人搀扶着他,他的两个证人则兴高采烈跟随其后,一群犹太小鬼欢蹦乱跳地簇拥着他们,这批人个个喜形于色,容光焕发。代诉人承办了这个案子,他要向法院提出对方赔偿两千法郎的要求。
在西多玛尔家,晚餐丰盛奢华。——餐所面向一个优雅的摩尔式的院子,那里有两三道喷泉在歌唱……这是一顿特别美味可口的土耳其式的晚餐,是向布里斯男爵推荐的餐式。在那些盘美味佳肴中,我特别注意一盘果料烧鸡,一盘香草拌麦粉团,一盘甲鱼炖肉——虽然不好消化,但味道好极了——还有蜜汁干点,它被称为“伊斯兰法官酥点”。……至于酒嘛,只有香槟。虽然伊斯兰教的法规禁止饮酒,但西多玛尔时而还要小酌小饮——他饮酒的时候,仆役们转过身去装没看见就行了……用完晚餐,我们进入东道主的房间,在那里,仆役又送来果酱、烟枪与咖啡……室内的陈设都甚为简朴:有一张沙发与几个座席;房间的尽头,有一张高高大大的床,床上随意放着几个绣着金边的红色小靠垫……墙上挂着一幅土耳其的旧画,画的是哈马提海军上将的战绩。从这幅画来看,土耳其的画家在画布上似乎只用一种单色:此画就是只用绿色。大海、天空、舰船以及哈马提海军上将本人,全都是绿色,而且绿得出奇!……
阿拉伯的习俗是,做客者要知趣得体、及时告辞。喝了咖啡,抽完烟,我祝主人晚安,就告别了他和他的妻妾。
我到哪里去消磨这个夜晚呢?回去上床就寝为时过早,土耳其骑兵归营的号角声尚未吹响。而且,西多玛尔床上那些绣了金边的垫褥,正在我脑海里翩翩起舞,我又怎能心静入眠呢?……我一下走到了剧院前面,那就进去玩一会儿吧。
米利亚纳的剧院原来是一个饲料堆栈,凑凑合合改建成为演出场所,没有漂亮的分枝吊灯,权且用大盏大盏的油灯充数,幕间休息时,就往油灯里灌油。剧场里的观众都得站着,乐池里的乐队则可坐在板凳上。回廊上的观众倒能洋洋自得,因为他们可以坐在草垫上……在戏所的周围,有条长长的通道,阴暗,没有铺地板……在那通道上,就像到了街道上一样,街道上乌七八糟的东西,这里什么都不缺……我到剧院的时候,戏已经开演了。使我大感惊奇的是,男演员个个表现不俗,他们演得生气勃勃,栩栩如生……这些演员几乎都是来自第三团队的业余戏剧爱好者,这个团队以他们为骄傲,每天晚上都要来为他们捧场喝彩。
至于那些女演员,天哪!……她们都是外省小剧院舞台上常见的那一流货色,矫揉造作,夸张炫耀,虚伪失真……但在这些女演员中,有两个颇引起我的兴趣,那是米利亚纳的两个犹太少女,年纪很轻,都是初次登台……她们的父母都在剧场里观看演出,显然都兴高采烈,得意扬扬。他们深信,自己的女儿在这个行当即将挣到成千上万的银币。拥有万贯家财的以色列喜剧女演员拉舍尔的传奇故事,早就在东方地区的犹太人中传开了。
舞台上,再没有比那两个犹太女孩表演得更富有喜剧性与感染力的了……演出结束,她们怯生生地站在舞台的一角,满脸脂粉,袒胸露臂,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她们感到冷,感到羞怯。她们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谢幕的话,自己也不知所云,她们说的时候,睁着希伯来式的大眼睛,瞧着剧场里的观众,充满了惊慌失措的神情。
我从剧场里出来……在我周围一片浓黑的夜色之中,我听见从广场的一个角落发出几声叫喊声……毫无疑问,是一些马耳他人在用亮刀子的方式,在争个是非曲直。
我慢慢悠悠地沿着城墙回到旅舍。橘树与崖柏沁人心脾的清香从平原上飘来。空气温和,天空净朗……那边,在路的尽头,幽灵般地矗立着一堵古墙,那是某个古寺的残垣遗迹。这堵墙是神圣灵验的,因此,每天都有一些阿拉伯妇女来到这里,挂上她们用来还愿的东西,有白罩袍与衣料的布片,有用金线束着的红色头发的辫子,有婴儿衣服的一角……所有这些,在月亮清辉的映照下,在晚风柔和的吹拂下,飘荡着,飞扬着……
【注释】
[1]保罗・德・科克(1794~1871),法国小说家。
[2]《蒙田随笔集》,16世纪法国大散文家、思想家蒙田(1533~1592)的散文总集。
[3]拉・波埃第(1530~1563),法国作家,蒙田的好友。
[4]雅克师傅,莫里哀喜剧《吝啬鬼》中阿巴贡的仆人,他一人兼多种差事,既是厨师,又是车夫。
[5]勒南(1823~1892),法国思想家、作家、历史学家,尤精通东方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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