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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诗的起来

时间:2023-12-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故事诗在中国起来的很迟,这是世界文学史上一个很少见的现象。《三百篇》中如《大雅》之《生民》,如《商颂》之《玄鸟》,都是很可以作故事诗的题目,然而终于没有故事诗出来。)所以我们很可以说中国古代民族没有故事诗,仅有简单的祀神歌与风谣而已。《孤儿行》写一个孤儿的故事,《上山采蘼芜》写一家夫妇的故事,也许还算不得纯粹的故事诗,也许只算是叙事的讽谕诗。这种条件是当日的文人阶级所不能承认的。

故事诗(Epic)在中国起来的很迟,这是世界文学史上一个很少见的现象。要解释这个现象,却也不容易。我想,也许是中国古代民族的文学确是仅有风谣与祀神歌,而没有长篇的故事诗,也许是古代本有故事诗,而因为文字的困难,不曾有记录,故不得流传于后代;所流传的仅有短篇的抒情诗。这二说之中,我却倾向于前一说。《三百篇》中如《大雅》之《生民》,如《商颂》之《玄鸟》,都是很可以作故事诗的题目,然而终于没有故事诗出来。可见古代的中国民族是一种朴实而不富于想像力的民族。他们生在温带与寒带之间,天然的供给远没有南方民族的丰厚,他们须要时时对天然奋斗,不能像热带民族那样懒洋洋地睡在棕榈树下白日见鬼,白昼做梦。所以《三百篇》里竟没有神话的遗迹。所有的一点点神话如《生民》,《玄鸟》的“感生”故事,其中的人物不过是祖宗与上帝而已。(《商颂》作于周时,《玄鸟》的神话似是受了姜嫄故事的影响以后仿作的。)所以我们很可以说中国古代民族没有故事诗,仅有简单的祀神歌与风谣而已。

后来中国文化的疆域渐渐扩大了,南方民族的文学渐渐变成了中国文学的一部分。试把《周南》,《召南》的诗和《楚辞》比较,我们便可以看出汝汉之间的文学和湘沅之间的文学大不相同,便可以看出疆域越往南,文学越带有神话的分子与想象的能力。我们看《离骚》里的许多神的名字——羲和,望舒等——便可以知道南方民族曾有不少的神话。至于这些神话是否取故事诗的形式,这一层我们却无从考证了。

中国统一之后,南方的文学——赋体——成了中国贵族文学的正统的体裁。赋体本可以用作铺叙故事的长诗,但赋体北迁之后,免不了北方民族的朴实风气的制裁,终究“庙堂化”了。起初还有南方文人的《子虚赋》,《大人赋》,表示一点想象的意境,然而终不免要“曲终奏雅”,归到讽谏的路上去。后来的《两京》,《三都》,简直是杂货店的有韵仿单,不成文学了。至于大多数的小赋,自《鵩鸟赋》以至于《别赋》,《恨赋》,竟都走了抒情诗与讽谕诗的路子,离故事诗更远了。

但小百姓是爱听故事又爱说故事的。他们不赋两京,不赋三都,他们有时歌唱恋情,有时发泄苦痛,但平时最爱说故事。《孤儿行》写一个孤儿的故事,《上山采蘼芜》写一家夫妇的故事,也许还算不得纯粹的故事诗,也许只算是叙事的(Narrative)讽谕诗。但《日出东南隅》一类的诗,从头到尾只描写一个美貌的女子的故事,全力贯注在说故事,纯然是一篇故事诗了。

绅士阶级的文人受了长久的抒情诗的训练,终于跳不出传统的势力,故只能做有断制,有剪裁的叙事诗:虽然也叙述故事,而主旨在于议论或抒情,并不在于敷说故事的本身。注意之点不在于说故事,故终不能产生故事诗。

故事诗的精神全在于说故事:只要怎样把故事说的津津有味,娓娓动听,不管故事的内容与教训。这种条件是当日的文人阶级所不能承认的。所以纯粹故事诗的产生不在于文人阶级而在于爱听故事又爱说故事的民间。“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斗酒自劳,……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歌乌乌”,这才是说故事的环境,这才是弹唱故事诗的环境,这才是产生故事诗的环境。

如今且先说文人作品里故事诗的趋势。

蔡邕(死于一九二)的女儿蔡琰(文姬)有才学,先嫁给卫氏,夫死无子,回到父家居住。父死之后,正值乱世,蔡琰于兴平年间(约一九五)被胡骑掳去,在南匈奴十二年,生了两个儿子。曹操怜念蔡邕无嗣,遂派人用金璧把她赎回中国,重嫁给陈留的董祀。她归国后,感伤乱离,作《悲愤》诗二篇,叙她的悲哀的遭际。一篇是用赋体作的,一篇是用五言诗体作的,大概她创作长篇的写实的叙事诗,(《离骚》不是写实的自述,只用香草美人等等譬喻,使人得一点概略而已。)故试用旧辞赋体,又试用新五言诗体,要试验那一种体裁适用。

蔡琰的五言的《悲愤》诗如下: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彊。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

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县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入西关,迥路险且阻;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几微间,辄言“毙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

岂复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捶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戹祸!

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歔欷,行路亦呜咽。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

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从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为复彊视息,虽生何聊赖?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厉!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这是很朴实的叙述。中间“儿前抱我颈”一段竟是很动人的白话诗。大概蔡琰也曾受乐府歌辞的影响。蔡琰另用赋体作的那篇《悲愤》,也只有写临行抛弃儿子的一段最好:

家既迎兮当归宁。临长路兮捐所生。儿呼母兮啼失声。我掩耳兮不忍听。

追持我兮走茕茕。顿复起兮毁颜形。还顾之兮破人情。心怛绝兮死复生。

这便远不如五言诗的自然了。(世传的《胡笳十八拍》,大概是很晚出的伪作,事实是根据《悲愤》诗,文字很像唐人的作品。如云“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似不是唐以前的作品。)

蔡琰的赎还大约在建安十二三年(二〇七——二〇八)。《悲愤》诗凡一百零八句,五百四十字,也算得一首很长的叙事诗了。

魏黄初年间(约二二五),左延年以新声被宠。他似是一个民间新声的作家。他作的歌辞中有一篇《秦女休行》,也是一篇记事,而宗旨全在说故事,虽然篇幅简短,颇有故事诗的意味。《秦女休行》如下:

步出上西门,遥望秦氏庐。秦氏有好女,自名为女休。休年十四五,为宗行报讐。左执白杨刃,右据宛鲁矛。讐家便东南。仆僵秦女休。(此十字不可读,疑有错误。)女休西上山,上山四五里,关吏呵问女休。女休前置词。平生为燕王妇,于今为诏狱囚;平生衣参差,当今无领襦。明知杀人当死,兄言怏怏,弟言无道忧。(这九个字也有点不可解。)女休坚词:为宗报讐死不疑。杀人都市中,徼我都市西。丞卿罗列东向坐,女休凄凄曳梏前,两徒夹我持。刀刃五尺余。刀未下,朣胧击鼓赦书下。

此后数十年中,诗人傅玄(死于二七〇左右)也作了一篇《秦女休行》,也可以表示这时代的叙事韵文的趋势。傅玄是一个刚直的谏臣,史家说他能使“贵游慑伏,台阁生风”。(看《晋书》四十七他的传。)所以他对于秦女休的故事有特别的热诚。他的《秦女休行》,我试为分行写在下面:

庞氏有烈妇,义声驰雍凉。(“庞氏”,一本作“秦氏”。)

父母家有重怨,仇人暴且强。

虽有男兄弟,志弱不能当。

烈女念此痛,丹心为寸伤。

外若无意者,内潜思无方。

白日入都市,怨家如平常。

匿剑藏白刃,一奋寻身僵。

身首为之异处,伏尸列梁旁。

肉与土合成泥,洒血溅飞梁。

猛气上干云霓,仇党失守为披攘。

一市称烈义,观者收泪并慨忼。

百男何当益?不如一女良。

烈女直造县门,云“父不幸遭祸殃。

今仇身以(已)分裂,虽死情益扬。

杀人当伏辜,义不苟活隳旧章。”

县令解印绶,“令我伤心不忍听。”

刑部垂头塞耳,“令我吏举不能成。”

烈著希代之绩,义立无穷之名。

夫家同受其祚,子子孙孙咸享其荣。

今我作歌咏高风,激扬壮发悲且清。

这两篇似是同一件故事,然而数十年之间,这件故事已经过许多演变了。被关吏呵问的,变成到县门自首了;丞卿罗列讯问,变成县令解印绶了;临刑刀未下时遇赦的,变成“烈著希代之绩,义立无穷之名”了。

依此看来,我们可以推想当日有一种秦女休的故事流行在民间。这个故事的民间流行本大概是故事诗。左延年与傅玄所作《秦女休行》的材料都是大致根据于这种民间的传说的。这种传说——故事诗——流传在民间,东添一句,西改一句,“母题”(Motif)虽未大变,而情节已大变了。左延年所采的是这个故事的前期状态;傅玄所采的已是他的后期状态了,已是“义声驰雍凉”以后的民间改本了。流传越久,枝叶添的越多,描写的越细碎。故傅玄写烈女杀仇人与自首两点比左延年详细的多。

建安秦始之间(二〇〇——二七〇),有蔡琰的长篇自纪诗,有左延年与傅玄记秦女休故事的诗。此外定还有不少的故事诗流传于民间。例如乐府有《秋胡行》,本辞虽不传了,然可证当日有秋胡的故事诗;又有《淮南王篇》,本辞也没有了,然可证当日有淮南王成仙的故事诗。故事诗的趋势已传染到少数文人了。故事诗的时期已到了,故事诗的杰作要出来了。

我们现在可以讨论古代民间最伟大的故事诗《孔雀东南飞》了。此诗凡三百五十三句,一千七百六十五个字。此诗初次出现是在徐陵编纂的《玉台新咏》里,编者有序云:

汉末建安中(一九六——二二〇),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迫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

全诗如下: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裴回。——“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三二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之慎莫留!”

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阿母得闻之,椎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违我语!”

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

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珠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上堂拜阿母,母听去不止。“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盘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盘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阿母大拊掌:“不图子自归!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丁福保说,“誓违”疑是“諐违”之讹。諐古愆字。《诗》“不愆于仪”,《礼》《缁衣篇》引作諐。)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阿女含泪答:“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始适还家门,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幸可广问讯,不得便相许。”

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说:“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这十字不可解,疑有脱误。)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遣丞为媒人,主簿通言语,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结大义,故遣来贵门。’”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

乃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自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还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谈大有缘。”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交语速装束,络绎如浮云。

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那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缕鞍;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䌽三百匹;交广市鲑珍;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

阿母谓阿女:“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持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门啼。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府吏谓新妇:“贺君得高迁!盘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

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惶。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孔雀东南飞》是什么时代的作品呢?

向来都认此诗为汉末的作品。《玉台新咏》把此诗列在繁钦,曹丕之间。近人丁福保把此诗收入《全汉诗》,谢无量作《中国大文学史》(第三编第八章第五节)也说是“大抵建安时人所为耳”。这都由于深信原序中“时人伤之,为诗云尔”一句话。(我在本书初稿里,也把此诗列在汉代。)至近年始有人怀疑此说。梁启超先生说:

像《孔雀东南飞》和《木兰诗》一类的作品,都起于六朝,前此却无有。(见他的《印度与中国文化之亲属关系》讲演,引见陆侃如《孔雀东南飞考证》。)

他疑心这一类的作品是受了《佛本行赞》一类的佛教文学的影响以后的作品。他说他对这问题,别有考证。他的考证虽然没有发表,我们却不妨先略讨论这个问题。陆侃如先生也信此说,他说:

假使没有宝云(《佛本行经》译者)与无谶(《佛所行赞》译者)的介绍,《孔雀东南飞》也许到现在还未出世呢,更不用说汉代了。(《孔雀东南飞考证》,《国学月报》第三期。)

我对佛教文学在中国文学上发生的绝大影响,是充分承认的。但我不能信《孔雀东南飞》是受了《佛本行赞》一类的书的影响以后的作品。我以为《孔雀东南飞》之作是在佛教盛行于中国以前。

第一,《孔雀东南飞》全文没有一点佛教思想的影响的痕迹。这是很可注意的。凡一种外来的宗教的输入,他的几个基本教义的流行必定远在他的文学形式发生影响之前。这是我们可以用一切宗教史和文化史来证明的。即如眼前一百年中,轮船火车煤油电灯以至摩托车无线电都来了,然而文人阶级受西洋文学的影响却还是最近一二十年的事,至于民间的文学竟可说是至今还丝毫不曾受着西洋文学的影响。你去分析《狸猫换太子》,《济公活佛》,等等俗戏,可寻得出一分一毫的西洋文学的影响吗?——《孔雀东南飞》写的是一件生离死别的大悲剧,如果真是作于佛教盛行以后,至少应该有“来生”,“轮回”,“往生”一类的希望。(如白居易《长恨歌》便有“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的话。如元稹的《悼亡诗》便有“他生缘会更难期”,“也曾因梦送钱财”的话。)然而此诗写焦仲卿夫妇的离别只说:

“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

“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

写焦仲卿别他的母亲,也只说:

“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

这都是中国旧宗教里的见解,完全没有佛教的痕迹。一千七八百字的悲剧的诗里丝毫没有佛教的影子,我们如何能说他的形式体裁是佛教文学的产儿呢?

第二,《佛本行赞》,《普曜经》等等长篇故事译出之后,并不曾发生多大的影响。梁启超先生说:

《佛本行赞》译成华文以后也是风靡一时,六朝名士几于人人共读。

这是毫无根据的话。这一类的故事诗,文学俚俗,辞意烦复,和“六朝名士”的文学风尚相去最远。六朝名士所能了解欣赏的,乃是道安,慧远,支遁,僧肇一流的玄理,决不能欣赏这种几万言的俗文长篇记事。《法华经》与《维摩诘经》一类的名译也不能不待至第六世纪以后方才风行。这都是由于思想习惯的不同,与文学风尚的不同,都是不可勉强的。所以我们综观六朝的文学,只看见惠休,宝月一班和尚的名士化,而不看见六朝名士的和尚化。所以梁、陆诸君重视《佛本行经》一类佛典的文学影响,是想象之谈,怕不足信罢?

陆侃如先生举出几条证据来证明《孔雀东南飞》是六朝作品。我们现在要讨论这些证据是否充分。

本篇末段有“合葬华山傍”的话,所以陆先生起了一个疑问,何以庐江的焦氏夫妇要葬到西岳华山呢?因此他便联想到乐府里《华山畿》二十五篇。《乐府诗集》引《古今乐录》云:

《华山畿》者,宋少帝时《懊恼》一曲,亦变曲也。少帝时,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见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悦之;无因,遂感心疾。母问其故,具以启母。母为至华山寻访,见女,具以闻;感之,因脱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卧之当已。少日,果差。忽举席见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气欲绝,谓母曰,“葬时,车载从华山度。”母从其意。比至女门,牛不肯前,打拍不动。女曰,“且待须臾!”妆点沐浴,既而出,歌曰:

华山畿!

君既为侬死,

独活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

棺木为侬开!

棺应声开,女遂入棺;家人叩打,无如之何。乃合葬,呼曰“神女冢”。

陆先生从这篇序里得着一个大胆的结论。他说:

这件哀怨的故事,在五六世纪时是很普遍的,故发生了二十五篇的民歌。华山畿的神女冢也许变成殉情者的葬地的公名,故《孔雀东南飞》的作者叙述仲卿夫妇合葬时,便用了一个眼前的典故,遂使千余年后的读者们索解无从。但这一点便明明白白的指示我们说,《孔雀东南飞》是作于华山畿以后的。

陆先生的结论是很可疑的。《孔雀东南飞》的夫妇,陆先生断定他们不会葬在西岳华山。难道南徐士子的棺材却可以从西岳华山经过吗?南徐州治在现今的丹徒县,云阳在现今的丹阳县。华山大概即是丹阳之南的花山,今属高淳县。云阳可以有华山,何以见得庐江不能有华山呢?两处的华山大概都是本地的小地名,与西岳华山全无关系,两华山彼此也可以完全没有关系。故根据华山畿的神话来证明《孔雀东南飞》的年代,怕不可能罢?

陆先生又指出本篇“新妇入青庐”的话,说,据段成式《酉阳杂俎》卷一,“青庐”是“北朝结婚时的特别名词”。但他所引《酉阳杂俎》一条所谓“礼异”,似指下文“夫家领百余人……挟车俱呼”以及“妇家亲宾妇女……以杖打婿,至有大委顿者”的奇异风俗而言。“青布幔为屋,在门内外,谓之青庐”,不过如今日北方喜事人家的“搭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况且陆先生自己又引《北史》卷八说北齐幼主:

御马则藉以毡罽,食物有十余种;将合牝牡,则设青庐,具牢馔而亲观之。

这也不过如今人的搭棚看戏。这种布棚也叫做“青庐”,可见“青庐”未必是“北朝结婚时的特别名词”了。

陆先生又用“四角龙子幡”,说这是南朝的风尚,这是很不相干的证据,因为陆先生所举的材料都不能证实“龙子幡”为以前所无。况且“青庐”若是北朝异俗,“龙子幡”又是南朝风尚,那么,在那南北分隔的五六世纪,何以南朝风尚与北朝异礼会同时出现于一篇诗里呢?

所以我想,梁启超先生从佛教文学的影响上推想此诗作于六朝,陆侃如先生根据“华山”,“青庐”,“龙子幡”等,推定此诗作于宋少帝(四二三——四二四)与徐陵(死于五八三)之间,这些主张大概都不能成立。

我以为《孔雀东南飞》的创作大概去那个故事本身的年代不远,大概在建安以后不远,约当三世纪的中叶。但我深信这篇故事诗流传在民间,经过三百多年之久(二三〇——五五〇)方才收在《玉台新咏》里,方才有最后的写定,其间自然经过了无数民众的减增修削,添上了不少的“本地风光”(如“青庐”“龙子幡”之类),吸收了不少的无名诗人的天才与风格,终于变成一篇不朽的杰作。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裴回。”——这自然是民歌的“起头”。当时大概有“孔雀东南飞”的古乐曲调子。曹丕的《临高台》末段云:

鹄欲南游,雌不能随。

我欲躬衔汝,口噤不能开。

欲负之,毛衣摧颓。

五里一顾,六里徘徊。

这岂但是首句与末句的文字上的偶合吗?这里譬喻的是男子不能庇护他心爱的妇人,欲言而口噤不能开,欲负他同逃而无力,只能哀鸣瞻顾而已。这大概就是当日民间的《孔雀东南飞》(或《黄鹄东南飞》?)曲词的本文的一部分。民间的歌者,因为感觉这首古歌辞的寓意恰合焦仲卿的故事的情节,故用他来做“起头”。久而久之,这段起头曲遂被缩短到十个字了。然而这十个字的“起头”却给我们留下了此诗创作时代的一点点暗示。

曹丕死于二二六年,他也是建安时代的一个大诗人,正当焦仲卿故事产生的时代。所以我们假定此诗之初作去此时大概不远。

若这故事产生于三世纪之初,而此诗作于五六世纪(如梁陆诸先生所说),那么,当那个没有刻板印书的时代,当那个长期纷乱割据的时代,这个故事怎样流传到二三百年后的诗人手里呢?所以我们直截假定故事发生之后不久民间就有《孔雀东南飞》的故事诗起来,一直流传演变,直到《玉台新咏》的写定。

自然,我这个说法也有大疑难。但梁先生与陆先生举出的几点都不是疑难。例如他们说:这一类的作品都起于六朝,前此却无有。依我们的研究,汉魏之间有蔡琰的《悲愤》。有左,傅的《秦女休》,故事诗已到了文人阶级了,那能断定民间没有这一类的作品呢?至于陆先生说此诗“描写服饰及叙述谈话都非常详尽,为古代诗歌里所没有的”,此说也不成问题。描写服饰莫如《日出东南隅》与辛延年的《羽林郎》;叙述谈话莫如《日出东南隅》与《孤儿行》。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

我的大疑难是:如果《孔雀东南飞》作于三世纪,何以魏晋宋齐的文学批评家——从曹丕的《典论》以至于刘勰的《文心雕龙》及钟嵘的《诗品》——都不提起这一篇杰作呢?这岂非此诗晚出的铁证吗?

其实这也不难解释,《孔雀东南飞》在当日实在是一篇白话的长篇民歌,质朴之中,夹着不少土气。至今还显出不少的鄙俚字句,因为太质朴了,不容易得当时文人的欣赏。魏晋以下,文人阶级的文学渐渐趋向形式的方面,字面要绮丽,声律要讲究,对偶要工整。汉魏民歌带来的一点新生命,渐渐又干枯了。文学又走上僵死的路上去了。到了齐梁之际,隶事(用典)之风盛行,声律之论更密,文人的心力转到“平头,上尾,蜂腰,鹤膝”种种把戏上去,正统文学的生气枯尽了。作文学批评的人受了时代的影响,故很少能赏识民间的俗歌的。钟嵘作《诗品》(嵘死于五〇二左右),评论百二十二人的诗,竟不提及乐府歌辞。他分诗人为三品:陆机,潘岳,谢灵运都在上品,而陶潜,鲍照都在中品,可以想见他的文学赏鉴力了。他们对于陶潜,鲍照还不能赏识,何况《孔雀东南飞》那样朴实俚俗的白话诗呢?汉的乐府歌辞要等到建安时代方才得着曹氏父子的提倡。魏晋南北朝的乐府歌辞要等到陈隋之际方才得着充分的赏识。故《孔雀东南飞》不见称于刘勰,钟嵘,不见收于《文选》,直到六世纪下半徐陵编《玉台新咏》始被采录,并不算是很可怪诧的事。

这一章印成之后,我又检得曹丕的“鹄欲南游,雌不能随,……五里一顾,十里徘徊”一章果然是删改民间歌辞的,本辞也载在《玉台新咏》里,其辞云:

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十十将五五,罗列行不齐。忽然卒疲病,不能飞相随。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将负汝去,羽毛日摧颓。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峙alt 顾群侣,泪落纵横垂。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

此诗又收在《乐府诗集》里,其辞颇有异同,我们也抄在这里:

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十十五五,罗列行行。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随。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峙alt 顾群侣,泪下不自知。念与君别离,气结不能言。各各重自爱,远道归还难。妾当守空房,闭门下重关。若生当相见,亡者会黄泉。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

这是汉朝乐府的瑟调歌,曹丕采取此歌的大意,改为长短句,作为新乐府《临高台》的一部分。而本辞仍旧流传在民间,“双白鹄”已讹成“孔雀”了,但“东南飞”仍保存“从西北来”的原意。曹丕原诗前段有“中有黄鹄往且翻”,“白鹄”也已变成了“黄鹄”。民间歌辞靠口唱相传,字句的讹错是免不了的,但“母题”(Motif)依旧保留不变。故从汉乐府到郭茂倩,这歌辞虽有许多改动,而“母题”始终不变。这个“母题”恰合焦仲卿夫妇的故事,故编《孔雀东南飞》的民间诗人遂用这一只歌作引子。最初的引子必不止这十个字,大概至少像这个样子: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

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

流传日久,这段开篇因为是当日人人知道的曲子,遂被缩短只剩开头两句了。又久而久之,这只古歌虽然还存在乐府里,而在民间却被那篇更伟大的长故事诗吞没了。故徐陵选《孔雀东南飞》全诗时,开篇的一段也只有这十个字。一千多年以来,这十个字遂成不可解的疑案。然而这十个字的保存究竟给我们留下了一点时代的暗示,使我们知道焦仲卿妻的故事诗的创作大概在《双白鹄》的古歌还流传在民间但已讹成《孔雀东南飞》的时候;其时代自然在建安之后,但去焦仲卿故事发生之时必不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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