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象牙之塔
十五年前,我还是一个没有成熟的青年。那时候我是艺术至上主义的信仰者,我觉得最丑恶的是实际人生,最美的生活是逃避现实,所以对于文学艺术发生了浓厚的爱好。我爱李义山的诗,因为他绮丽;我爱拜伦雪莱,因为他们豪放超脱浪漫。我喜欢看图画,喜欢弄音乐,喜欢月夜散步,喜欢湖旁独坐,喜欢写情诗,喜欢发感慨。我厌恨社会科学,厌恨自然科学,厌恨商人,厌恨说教的道学家,厌恨空虚的宗教。用近代术语来说,我当时该是一个所谓“文学青年”。偶检书笥,发现当时译的一首法国象征派诗人波多莱耳的散文诗,是曾发表在当时学校的周刊上的,译文是这样的:
永久的陶醉。别的事都无足轻重:这是唯一的问题。
假如你不愿,感觉那“时间”的可怖的担负压在你的肩上并且挤迫你到这个尘世,那么就去继续的酩酊大醉。
凭什么去醉呢?凭酒,凭诗。或是凭品德,任随你的便。必要去醉。
假如有时在宫殿的台阶上,或在沟渠的绿岸上,或在你自己屋里可怕的孤独里,你神志清醒了,或醉酲退减了一半或全部,试问一问风,或浪,或星,或鸟,或钟,或一切能飞的,叹的,动摇的,唱的,说的,现在是什么时候;风,浪,星,鸟,钟,将要答你:“这是陶醉的时候!陶醉啊,假如你不愿做‘时间’的殉死的奴隶;继续的酩酊啊!以酒,以诗,以品德,任随你便。”
译文有无错误,且不去管,却表示了我当时的心情,我当时觉得这诗道出了我的自己的内心的苦闷。现在我看着,觉得汗颜。但因此我也就能了解一些现代“文学青年”之趋向于逃避现实。十五年前我自己也便是这样的!一个人的年纪把一个人的心情改变得多么厉害!也许有人说,你从前的幼稚确是真,你现在的成熟确是假。我不这样想,我以为这是时间之无情的手段所酿成的变化。从前的逃避现实是许多人所不能避免的一个阶段,从逃避现实到正视人生也是一个不能避免的转移。不记得听谁说过:“一个人若在年轻时候不是无政府主义者,这个人没有出息;一个人若在成年之后仍然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这个人也是没有出息!”这是就政治思想而言。我想在文学上亦然。一个人在年轻时候若不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信仰者,这个人没有出息;一个人若是到了成年之后还主张“为艺术而艺术”,这个人也没有出息!
但是现代的青年,却很少有逃避现实的趋向。现代而高谈象征主义的倒是一些中年的人。现在的青年被另外一种时尚所诱惑了。现在的青年的口头禅是斗争,是辩证法,是唯物论,是革命,在文学的领域以内亦然。当然现在的中国和十五年前的中国,环境是不同的。但是我们得承认,无论辩证法唯物论这一套是如何如何的正确,无论青年人放弃了那逃避现实的倾向是如何的可庆幸,这种“少年老成”的现象究竟是环境逼出来的,究竟是不自然的,现代青年人比从前的青年人知道正视人生,知道注意国家社会的情形,这是可喜的。然而从另一方面看,环境逼得青年人早熟,环境逼得青年人老早的就摆脱了孩气,老早的就变得老成,这也不是合乎我们理想的事,当然,谁也不愿再把现代青年打发回“象牙之塔”,然而“象牙之塔”原也是人生过程中之一个驻足的所在,现在青年没有功夫在那塔里流连,一下子就被扯了出来,扯到惊涛骇浪的场面里去了。
然而最令人心里惊异的是,早已到了该出“象牙之塔”的年龄的人,偏偏有些位还不出来,还在里面流连迷恋着!还想把所有的人都往这塔里招!
(原载一九三七年一月十八日《北平晨报·文艺》第二期,署名子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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