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垃圾
“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这是北平的传统的形容词。北平的天气干燥,风大,路修得不好,所以灰尘太大。有时候,从蒙古沙漠那边吹过来的大风,卷起了北方戈壁的细沙,向南筛洒,能把半个天都涂成讣闻纸的颜色。所以凡是到北平来观光的,样样满意,只是对于那落在脖梗子上的,洒在头发上的,钻到耳朵眼儿里牙缝儿里的,以及经常罩在桌面上的灰尘,实在不能赏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沙漠要搬家,可有什么法子治呢?这不独北平为然,凡是在黄河流域旅行过的都应该知道北方在五行中关于“土”是得天独厚的。
不要说屈心的话,长住在北平的人也并不喜欢灰土。即以区区而论,在灰土里已经扑腾了快五十年,如果迎面刮起一阵黑风,好像是一大把胡椒粉兜头撒来,我是要急忙的堵起鼻嘴,丝毫没有如鱼得水之乐。可是我又不能不承认,北平人好像是对于灰土的耐性特别的强韧一些。除了天空中常常弥漫着的灰土不计外,北平人还在囤积大批的垃圾。“沙滩”是号称所谓文化区的,其实那地方的特征是除了一座大学之外还有一座大垃圾堆在矗立着。靠近各处城根,都有垃圾堆,堆得挺高,几乎高与城齐,堆的上面都开辟出了道路,可以行车走人!各胡同里的垃圾很少堆在墙角路边,那太不雅观,并且不卫生,为政府所不许,于是有更聪明的处理办法,索兴平铺在路面上,路面本来不平,不平处正好用垃圾填补,而且永远填补不平,总是有坑洼的地方,所以垃圾可以无限制的往上铺放。老百姓不敢大量的把垃圾倾在路面,官家的人才这样做,负责清除垃圾的人穿着制服摇着铃铛公然在路面上铺垃圾。北平胡同的路面现在距离天空越来越近了。这作风与“刮地皮”正相反。区区的寓处并不在偏僻的地方,门口本来有四层石阶,现在只剩两层了。有人统计过(怎样统计的我却不知道),北平积存的垃圾合拢起来有四个景山那么大的体积,若是完全清除,至少需要五年!我想,我们的国运若是兴隆,而固有道德又不隳坠的话,北平的垃圾与日俱增,也许用不了多久的时间北平会要变成一块高原,在遥远的将来在这垃圾的废墟里可以掘出无数的“北京人”,无需再到周口店去了。
对于垃圾加以赞颂是不近人情的。但是一个垃圾堆确实是我们的一个最恰当的纪念塔,它象征一个古老的文化,是多年聚积的成绩,有丰富的内容,虽然是些无用的废物,它藏污纳垢,它蕴藏着毒素,但是永远有三五成群的衣裳褴褛的孩子们在埋头苦干地从事发掘。有人以为天坛的祈年殿或是故宫的太和殿最足以代表北平的文化,据我看,那都是历史的陈迹,我以为垃圾堆才是北平的活的现实的写照。不要以为垃圾堆是令人掩鼻而过的东西,不,无数的老头子小伙子大姑娘小媳妇都在那堆上生活着,趋之若鹜。
迟缓的北平人也感觉到垃圾的威胁了,大家嚷嚷着要清除垃圾,因为垃圾太庞大了,国际观瞻所系,故都市容有关,不能再姑息下去,至于市民卫生倒是一桩小事。我原以为清除垃圾固然兹事体大,其方法当不外一铲一筐的用车拉出城去而已。我的想法居然落了下乘。有更高明的议论出现了,有人说清除垃圾是一门学问,需要大学里专辟一个课程,造就专门的人才,又有人说垃圾可以废物利用,从垃圾中可以制炼出砖之类的东西。这议论当然很好,只是远水不救近火。从前我们也没有垃圾专家,垃圾并不成问题。清道夫就是垃圾专家。垃圾如果有用,也不妨搬到城外去慢慢的受用。我的笨法子很简单,负责的人把清洁捐拨出一部分来(只要一部分),雇用足数的人,给他们足数的薪给,认真督促他们一铲一筐的往城外运,骡车也行,人拉车也行,卡车更好,采取“愚公移山”的办法,早晚可以清除净尽。同时,大学里设专门课程,利用垃圾开设工厂,都可以并行不悖,我丝毫没有不赞成的意思。
(原载一九四八年七月《论语》第一五六期,署名梁实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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