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凤凰城》记
国立戏剧学校公演《凤凰城》。这戏是吴祖光先生作,生活书店有单行本。我先期得有几张“欢迎券”,很热心的去看。这戏是一出“抗战剧”,可是我并非因为它是“抗战剧”才去热心的去看,老实说,我个人并不想再看“抗战剧”,“抗战剧”总带有宣传的意味,在现阶段宣传固然是极有价值极有用处的东西,但是也要看是对谁宣传,对我个人宣传便是不必需的,因为自抗战以来,我已经是家破人亡,骨肉分离,沦陷的苦痛早已备尝,抗战的意识与情绪在我是已经不缺乏的了。虽说看了“抗战剧”可以益发磨砺我的仇恨,但是我相信有许多人比我更需要看这种戏。我终于热心的去看,是因为一来这戏是一段事实,是关于东北义勇军苗可秀将军的实事,并非向壁虚构之作可比,而这段事实我还不大清楚,所以要看;二来是我喜欢戏剧艺术,编剧表演装饰背景等等部门对我都是有兴味的,久已听说国立戏剧学校在这几方面都有惊人的成绩,所以要看。
我的票是二十三夜场。下午五点去换对号票,六点才有人办公,好,等一个钟头。开始办公了,往里挤,好容易挤到窗口,卖票的人说“票卖完了!”我和他交涉,他很不耐烦,他说“我们怎样晓得戏剧学校送出多少张票?”理由像是很正大。结果承他特别关照,给我换了四张七角钱的后排的票。因此我想:我们做事还欠周到,戏剧学校送出多少张票,应该通知剧院,剧院不能多卖一张,学校也不能多送一张,双方要严格遵守。这虽然是小事一桩,然而也看出我们国人的组织的能力和纪律的精神。
戏太长,所以七点就开戏。我迟到了约莫有十分钟。我的四个位子已经被占去两个,是两位穿制服的人,看样子可说是少年英俊,茶房请他们走,照例无效,好在我的两个朋友还没有到,所以也就暂且不麻烦。我落座之后,只觉得四围的说话的声音比台上演员说话的声音不相上下,台上人少而声大,台下声小而人多,如松涛,如海潮,如鼎沸,如雷鸣。我这时候想,旧戏的锣鼓喧天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至少对于我们观众有震慑的功效。我老实承认,我是耳不聪目不明的,坐了十分钟,只得退场。在门口买了一本《凤凰城》,心想我看不成戏,回去读剧本,不是有人说读剧本比看公演还有味吗?
《凤凰城》是个四幕剧,有二百页,大概在散戏的时候我还没有读完。这故事实在太感动人了,禁不住流了许多泪,我想剧院里一定也有许多人流泪。吴祖光先生的描写穿插也实在是很精到,把一段事实写得异常生动。读完之后,我有几点感想。
一个戏剧的成功与否,不在它能令人流多少泪,法国有一派戏剧,叫做“泪的喜剧”,便是以感伤的笔调,专门刺激人的情感,使人流泪,这一派在戏剧艺术里的地位并不高。英国十七世纪也有许多戏专以描写哀惨的故事为能事,在艺术里也没有很高的位置。大概一带伤感气息,便不能算是上乘。《凤凰城》使我个人流许多泪,可是并不伤感。描写苗可秀弃家出关的一幕固然令人心酸,但是最令人感极而泣者却是苗可秀的义不降敌,张生的壮烈殉职等等。是悲壮,不是伤感。这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经吴祖光先生的惨淡经营,必将成为“抗战文艺”中最可宝贵的作品之一。
戏剧的艺术作用与宣传作用是两件事。我所谓艺术作用,并不是指“为艺术而艺术”那一派的荒唐的思想。《凤凰城》是一个悲剧,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所论关于悲剧的话,对于《凤凰城》也还是可以适用的。“宣泄情感”的作用,我们是不能否认的。看这戏的人,在看的时候,心里必定是时悲时喜,波澜起伏,但是等到看完之后,心里一定是很服帖的,要流泪的也流过了,要叹息的也叹息过了,要兴奋的也兴奋过了,大家回家去睡觉。悲剧本有这么一种功效,使“哀怜”、“恐惧”之情得一正常宣泄。同时我也不否认这戏的宣传性,这戏里有不少的地方带着萧伯纳式的演说词,例如校长的训话之类便是,在现阶段,这些宣传是必要的,我们并不嫌其多,而且还希望所有的作家都能尽量的采用进去。不过有一点,不要公式化。避免公式化的最好的方法便是,人物要有个性,背景要有地方色彩,说话要真挚而不搬弄现成标语。《凤凰城》里的宣传辞句并不多,而于扼要处均能有画龙点睛之效。艺术与宣传若能真联在一起,也就是在这种地方吧?
此次的表演等等,因为我没看,不便批评。根本没看成戏,还要写这篇记,似乎有点特别。但是不记得韩退之有一篇《重修滕王阁记》吗?他就压根没到过滕王阁,也居然作记,还说是别开生面,可见记事文中有此证例,有何不可?
(原载一九三九年一月二十五日《中央日报·平明》,署名慎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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