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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论中的选择

时间:2023-12-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无疑的是,理论的武器征服了鲁迅,而细细察看,他在气质上与托洛茨基也略有接近的一面。这一本书涉及的内容较为广泛,其中主要是革命时代的文学与知识分子的话题,给鲁迅的刺激久久挥之不去。在接触了托洛茨基之后,鲁迅意识到其间的元素恰是中国最为需要的参照。多年前我在《鲁迅与陈独秀》一书中,特别分析过鲁迅与托洛茨基的关系,以为梳理这层关系,对了解鲁迅与俄罗斯革命文学的意义重大。

谁都知道,鲁迅是因为创造社、太阳社对自己的批判而开始注意到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理论的。那些批评他的人所使用的批评的武器,曾让鲁迅颇为诧异。他知道自己存在问题,但不是对手所说的问题。如果马克思主义批评观是这样的形态的话,他以为是有偏差的。这时候他开始有意搜集相关的资料,来自日本、德国的图书里有关革命的书籍,渐渐引起他的注意。而翻译的转向,也从这个时候开始了。

“五四”落潮后,鲁迅的苦楚在文本里一直挥之不去。他的痛苦的缘由,乃环境里的精神过于沉重,而那时候的复古意识加剧了文化的昏暗,新文化的成长面临诸多的困难。《彷徨》《野草》里的文字,其实已经折射了类似的心境。在马克思主义文本的面前,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属于被射中的对象,一些问题也恰在那语境里可以深入讨论。

有一个时期,在他与朋友的对话里,“思想革命”的词语开始出现。但那是宏大的叙述,并不好运作。对于他而言,与其从思想方面谈论这些,不如从文学层面言及于此更好。欧美的文学精神似乎被老生常谈化了,难见新意,而这时候,托洛茨基的《文学与革命》便进入了他的视界,那全新的感受,是从未有过的。

他的藏品里关于托洛茨基的著作有多本,相关的资料也很多。自从与其文本相遇后,他开始进入一个陌生而有趣的空间。托氏著作中读书人与历史的关系,与现实的关系,与未来的关系,都有与先前所阅读的著作不同的解释。无疑的是,理论的武器征服了鲁迅,而细细察看,他在气质上与托洛茨基也略有接近的一面。

关于托洛茨基的影响与鲁迅的关系,日本学者已经有相当深入的研究,其间涉及的话题能够看出鲁迅左转的深层原因。他与这位俄国批评家的相逢,表露出其选择的复杂性。多年间对托洛茨基的近与远的态度,也恰恰折射出他内心的某种变化。

《文学与革命》是一本厚重的书,其中一些章节留给鲁迅的印象极为深切。书中对非十月革命文学的论述,谈论“同路人”、“未来主义”、“无产阶级文化和无产阶级艺术”,都颇为独特。这是在另一类批评家那里很难看到的。这一本书涉及的内容较为广泛,其中主要是革命时代的文学与知识分子的话题,给鲁迅的刺激久久挥之不去。那些在古典主义与近代学者文论中所没有的精神,在书里不断涌动着。托洛茨基不是从未来的可能性方面讨论革命与文学的关系,而是于现实的存在中,分析革命文学能否成立这一重大难点。在作者笔下,革命后的俄罗斯的混乱、无序,以及其间的萌动的精神的诸种可能,是社会主义文学必须面对的问题。

鲁迅很快意识到这本著作的重要性,其中许多话题对自己都有提醒的作用。这一本书从多方面讨论了革命时代的文学走向,理性的穿透力是过于他先前所译介的厨川白村诸人的文字的。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对于“同路人”作品的论述,这是一种“新的苏维埃民粹主义,它没有旧民粹派的传统,暂时也还没有政治前途”[1]。作者分析了尼古拉·克留耶夫、谢拉皮翁兄弟、鲍·皮利尼亚克、亚·勃洛克等人的创作,在革命与非革命化的词语里,发现知识阶级的选择的艰难。托洛茨基对那些接近革命,却还在旧路上彷徨的文人有相当的了解。他论述勃洛克的文字,甚至还有会心的体味。他以为非革命的话语对于革命到来时的表现,在认识论的层面并非没有价值。

但“同路人”毕竟不是革命者,他们创造的文学也非革命文学。托洛茨基所以肯定他们,是因为他们在无产阶级文学出现之前,已经预示了新的表达出现的可能性。他觉得创造奴隶主的艺术有漫长的道路,越过了千年的时光,资产阶级艺术的发展迅猛,但也用了几百年,同样的道理,无产阶级的艺术也需多年才能够创造出来。[2]在这个过程里,“同路人”包含了新的文学的因子,虽然对革命的误读很多,但其价值毋庸置疑,恰恰是他们的存在,使社会主义的文学有了可以借鉴的元素。他说:

我们深知同路人政治上的局限性、不稳定性和不可靠性。但是,如果我们抛弃皮利尼亚克和他的《荒年》,抛弃弗谢沃洛德·伊万诺夫、吉洪诺夫和波隆斯卡雅等谢拉皮翁兄弟,抛弃马雅可夫斯基和叶塞宁,——那么,除了标榜为无产阶级文学的那几张未兑现的票据外,还能剩下什么呢?[3]

一面是批评“同路人”的思想的偏差,一面对于非同道者的包容的理解。这是批评家的应有的态度。也符合鲁迅先前关于历史的“中间物”的论断。鲁迅摘译了关于勃洛克的那段章节,他自己被其中的观点深深地感染。在译后的感言里,他对于托洛茨基的理论水准,给予了相当的认可。

《文学与革命》对于未来的革命文学没有作确切性的规划。不过基本的精神还可以窥见一二。新的文学应当是斗争的,对于新的事物有所关注。因为有诗坛上的“未来主义”派别的存在,其中的得失也使托洛茨基对于革命文学的描述有所保留。这种在文学史基础上对于未来文化生态的判断,显得小心翼翼,没有激进主义的盲动性。在那样的时代,托洛茨基的理性精神,显示了思想的高度。至少在对文学的判断上,他没有后来的斯大林主义那么外在于文坛。党的领导者中,他是能够从文学内部规律中思考问题的难得的人物。

就自己的存在角色而言,鲁迅应算是那个时代的革命的“同路人”。他有过黑暗的体验,绝望的写作曾伴随他多年。他也注重对知识分子孱弱性的勾勒,希望在迷茫中走出苦痛。不过,他的经历在中国左派眼里乃历史的罪过,至少在1930年之前,中国的红色文化人,很少以托洛茨基的方式那样看待他。在创造社、太阳社那里,没有托洛茨基式的批评家。鲁迅知道自己的角色的尴尬,因为身上带的黑暗的影子过多,积习也在士大夫与旧文人之间熏染过。越是想摆脱它,越是不能。但他知道,摆脱它才能进入新的世界。而托洛茨基的著作,似乎给他带来了希望的暗示。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看鲁迅对革命的认识,可能对其苦苦用心有另类的理解。

在接触了托洛茨基之后,鲁迅意识到其间的元素恰是中国最为需要的参照。那些对旧的知识阶级的分析的文字,对于中国的新的知识阶级的形成,自然有特别的意味。多年前我在《鲁迅与陈独秀》一书中,特别分析过鲁迅与托洛茨基的关系,以为梳理这层关系,对了解鲁迅与俄罗斯革命文学的意义重大。就思想的碰撞的深度而言,陈独秀对于托洛茨基的认识更为深刻,他多了一种政党文化的维度,鲁迅还限于文学的层面。但是,尽管如此,他对于托洛茨基的基本把握还是颇为准确的。

毫无疑问,鲁迅对托洛茨基的基本判断,来源的参考有限,他的认可这位革命家的理论,大概基于如下的考虑:一是旧的知识人能否真的变为新生的革命者?二是以往的遗产能够支撑新的文化的因子何在?三是改造社会的过程中,新文学的突破口应在哪里?

我在《鲁迅与陈独秀》中曾这样谈论过自己的认识:

托洛茨基对“同路人”作家带有理解性描述,显示了他温情的一面,他以为各类艺术是应自由的发展的,执政党不必急于将其扫地出门,应当了解其历史的延续性。同那些唯意识形态主义的文人比,托洛茨基以为文艺有一个生态学的问题,鲁迅立刻就感到了他与“那巴斯图”派的区别。这个派别认为党是应严格指导艺术问题的。而托氏对各类新兴文艺洒脱自由的描述,让人读出他对人的创造性的理解,以及其间史家与哲人的风范。鲁迅在1926年为《十二个》中文版写的后记就说道:

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大概还以为托罗兹基是一个喑呜叱咤的革命家和武人,但看他这篇,便知道他也是一个深解文艺的批评者。

鲁迅对勃洛克《十二个》的解读亦很精彩,大约也看到了其间的神秘、怪异、冲荡的气韵。他对勃洛克的看法,受到了托洛茨基的暗示,连观点也是接近的:旧的诗人沉默、失措、逃走了,新的诗人还未弹出他的奇颖的琴。勃洛克独在革命的俄国中,倾听“咆哮狞猛,吐着长太息的破坏的音乐”。他听到黑夜白雪间的风,老女人的哀怨,教士和富翁和太太的彷徨,会议中的讲嫖钱,复仇的歌和枪声,卡基卡的血。然而他又听到癞皮狗似的旧世界:他向着革命这边突进了。

然而他究竟不是新兴的革命诗人,于是虽然突进,却终于受伤,他在十二个之前,看见了戴着白玫瑰花圈的耶稣基督。

对于像勃洛克这类“同路人”作家的偏爱,大约能看出鲁迅精神中的一个要点。他关心的是知识群落在社会动荡中的内心变化,即人如何在变革的世界面前,直面内心的苦难。易代之际,文人的堕落或挣扎,大概能看出文化的深层危机。鲁迅透过俄国革命中诗人的冲动、苦楚,寻找着新式文化的更生点。而那时能在理论上给他带来提示的,也许唯有托洛茨基。

直到1928年底,鲁迅对托氏的印象依然很好,他在《奔流》编校的后记中还以肯定的口吻叙述着托洛茨基“博学”、“雄辩”的特点。他形容这位斗士演说时“恰如狂涛、声势浩大、喷沫四飞”。这样的理论家,中国何曾有过呢?那时候的托洛茨基正在受难,受着斯大林的残酷压迫。但中国的鲁迅,却在暗自接受着那颗自由之心喷出的光泽。我相信鲁迅对苏联情况的了解是含混的,他还不知道个性主义在苏维埃政权中的厄运。直到他死,托洛茨基的存在对他也仍是一个疑障。虽然他受到了瞿秋白、冯雪峰传递的信息的干扰,知道了托氏的流放,受挫。可他对这位多才的斗士的理解,多基于中国社会的经验,而不是俄国的经验,于是在晚年,终于与托洛茨基疏离了。

我一直认为,鲁迅在艺术层面上对托洛茨基的理解是深切的,有着心心相印的一面。在斯大林与托洛茨基之间,两人孰是孰非,鲁迅的目光是游移的,他毕竟缺少陈独秀式的经验。这个问题可以解释鲁迅晚年的一个疑团,他何以最终对托氏做出了相反的判断,和联共(布)的理论搅在了一起?他对托氏前后矛盾的评价,是固有的审美意识倾斜了呢,还是认识视角发生了偏差?

回答这一问题是困难的。在我看来,描述鲁迅与托洛茨基的关系,必须还原鲁迅当时的个人环境。1926年,当他盛赞托氏的文学观时,他正期待着自己以及同代文人的一次精神的蜕变,由旧式的灰暗的人,变为真正有亮色的人。而托洛茨基对两种文化和新旧文人的描述,给他的引力是巨大的。托洛茨基并不认为艺术是全能的,它在社会的变革中,有时甚至显得无能为力。鲁迅在1927年至1928年间,也多次谈到类似的看法,以为文学有时是无用的,能展示民族性格和一种文化,倒是真的。他在广州和上海的讲演中,就沿用了托氏《文学与革命》的一些看法,那论述颇有力度,对后来的文艺多少产生了影响力。托洛茨基那时候认为“艺术不是党可以任意指挥的领域”,“每一种文学流派都潜藏于过去,并与过去决裂而得到发展”。鲁迅在二十年代后期所思考的问题,与此是多少有着重叠的。他不正是一面整理古文学史,一面译书,一面创造新的艺术么?而这一切并不是听自某一集团的命令,却完全发自于内心,鲁迅对自由的阅读与自由的书写,从来就是肯定的。[4]

在许多文字里,我们看到了鲁迅对于托洛茨基美学观的借用,《文学与革命》的一些概念,深嵌在作者的词语逻辑里。关于革命人才能写出革命文的思考,来自于托洛茨基;文艺不都是宣传,也系《文学与革命》的思想之一;不能漠视旧的文学遗产,思路也可以从托氏那里找到。鲁迅在中国革命的批评家那里,看到了他们的浅,因为就思想而言,成仿吾也好,钱杏邨也好,都只有结论式的马克思主义教条,缺乏的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化语境。在译介俄国批评家的文本后,鲁迅有了一种更为切实的自信。

必须看到,在积极推动《文学革命》译介出版之后,鲁迅对俄国批评理论的关注是持续性的。但强化他对俄国革命观念影响的是那些争论性的文字。他很长时间还没有把革命的文学观看成铁板一块的存在。1927年,藏原惟人和外村史郎辑译了大量新俄领导层关于文艺问题的文章。因为有托洛茨基等人的文字,很快被鲁迅所注意。1930年,水沫书店便推出了鲁迅的中译本《文艺政策》。

这是鲁迅了解俄国的新的文艺思想的重要资料。鲁迅的左倾化的源头,从这些文字里似乎也可以得到一些解答。

《文艺政策》,其实没有政策,只有争论。这给后来的学者造成一种印象,似乎这是一部指导性文献,而非文艺发展的探讨性著作。鲁迅发现,在革命成功后,俄国理论家与政治家对于新生的文学是处于摸索的阶段,而非独断的成熟的精神的确立。对于鲁迅而言,译介此书,不是去指导左翼作家,而是引起大家的思考。我们的左翼文化,应从哪里出发呢?

在《文艺政策》一书里,大致形成了三种观点,藏原惟人归纳如下:

一,由瓦浪斯基及托洛茨基所代表的立场;

二,瓦进及其他“那·巴斯图”一派的立场;

三,布哈林,卢那察尔斯基等的立场。

站在第一的立场的人们,是否定独立的无产阶级文学,乃至无产阶级文化的成立的。其理由,是以为无产阶级独裁的时期,是从资本主义进向共产主义的过渡的时代,而这又正是激烈的阶级斗争的时代,所以无产阶级在这短促的时期之内,不能创造出独立的文化来。站在第二,第三的立场上的人们,则正相反,主张无产阶级的独裁期,是涉及颇长的时期的,所以在这期间中,能有站在这阶级斗争的地盘上的无产阶级的文学——文化的成立。[5]

鲁迅对于上述的判断没有进行当即的选择。他对于各自的立场,在后来的对于中国文化的认识中渐渐明晰起来。那时候鲁迅还没有组织观念,党的存在在他那里是知识层面的概念,而非现实生活与行动的概念。瓦浪斯基关于党不干涉文艺的思想,以及文艺的独特性理念,鲁迅后来的实践里是有所反映的。革命的文学不是从天而降,大众识字困难,创作则谈何容易?而这时候知识阶级的价值便反映在文学领域。“那·巴斯图”派对此颇有疑问,他们认为,资产阶级的作家是有问题的,党必须介入文坛。言外的意思是,像“同路人”那样的群落,是大大落伍了。这方面的代表是瓦进,他的讲话显然带有独断论的痕迹,对于非共产党的知识群体持一种否定的态度。特别是对“同路人”的态度,有强烈的意识形态的色彩。与瓦进不同的是,托洛茨基在讲演里反复强调“同路人”的价值,鲁迅也是心以为然的。其主要观点在《文学与革命》中已经表达过。托洛茨基说,无产阶级还未真正觉醒的时候,马克思主义已经诞生,革命的思想是知识阶级的产物,而非无产阶级的创造。这符合历史的实际。托洛茨基的重要点在于,从历史的层面讨论当下问题,他对于文化遗产的宽容的态度,让鲁迅感受到革命的理论家的开阔视野和非凡的创造精神。托洛茨基在回答持反对意见者的观点时,一再强调劳动阶级的文学上的有限,知识阶级依然重要。休息才有文学,战争时代没有文学。革命范畴和艺术的范畴,是不会全面重合的。

“同路人”作家雅各武莱夫的观点与托洛茨基较为接近,他对于“那·巴斯图”派的武断的批评,还带着温和之语。他认为,不能简单切断与传统的联系,无产阶级的文学要从旧的文化吸取营养是必然的。因为有创作的实践,又了解知识界的情况,他的发言可能更符合当时俄国的实际。

在这场争论中,卢那察尓斯基的看法也引起了鲁迅的注意。他以为革命的时代,对于政治不能狭隘地理解,艺术有自己的特殊性。下面一段文字让鲁迅读出革命理论家的暖意:

因为和我们有一点点隔阂,或者只因为有和我们的倾向不一致的特性在艺术作品里,便立刻说这是有毒的东西,这一种恐怖,究竟从哪里来的呢?我们的无产阶级,想来该是已经尽够坚实了。正不劳我们来怕他们被别样的政治的水湿了脚。[6]

鲁迅在书中也看到了不同意见的交锋,其间未尝不蕴含着危险的倾向。但那危险者的理论都颇为蹩脚,说是苍白也是对的。比如瓦进先生所代表的激进主义,他们否定知识阶级及“同路人”的价值,就有了虚无主义的味道,鲁迅也是拒绝的。在《奔流》编后记里,鲁迅所说的话,都小心谨慎,不那么理直气壮,他在判断中的自己的趣味,还是流露出来。中国的创造社、太阳社一些人的思想,其实与瓦进等人颇为接近。在鲁迅看来,左翼有非凡的价值,而左翼病也需时时提防的。在选择自己的新路的时候,陷阱就可能在自己的脚下。

中国最早的《文学与革命》译本,是鲁迅请李霁野完成的。他随后开始较为系统阅读新俄的理论著作。在众多的批评家文本里,他的选择带有很大的目的性。1929年,鲁迅译介了卢那察尓斯基的《艺术论》,同年,又译出了卢氏的《文艺与批评》。这些,比《文艺政策》里的观点更为系统,已经不是看法之类的文字,而带有了批评的特质。鲁迅与卢那察尓斯基的相遇,给他的艺术理念带来了诸多的启迪。

卢那察尓斯基在自己的著作里,对托洛茨基有诸多呼应的地方,他欣赏托氏在审美上的奇异的感觉,以及那感觉背后的深度。鲁迅从中看到他们彼此接近的地方。在翻译卢那察尓斯基的作品时,鲁迅可能还无法判断彼此的差异在哪里,他对于理论中的微小的不同,一时不像其他话题那么敏感。在基本理论和思想上,俄罗斯批评家的思考,给鲁迅带来的兴趣是长久的。

卢氏的《艺术论》没有一般哲学著作那么晦涩,基本可以看出本意。他对于艺术与社会主义,艺术与产业,艺术与阶级,美及其种类,都有精妙的读解。在卢那察尓斯基看来,社会主义更适合艺术的生长。他引用托洛茨基的话说,在战乱结束后,艺术是“一切领域上正趋于完成的生活构成的最高形式”。[7]这梦幻的判断给中国的读书人的引力,是可以想见的。卢那察尓斯基的笔锋带有感情,视角不都是艺术到艺术,而是从革命的理论与社会学的视角,进入文学,于是在开阔的视野里,对各类艺术存在进行了有趣的打量。

对照1930年代前后鲁迅的言论,那些涉及革命文学的话语,一部分来自卢那察尓斯基的启示无疑。比如谈阶级性,《艺术论》引用歌德的话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观点,认为平民与贵族的艺术感觉不同。上流的知识者,喜欢纤足和纤手,农民则娶健壮的女子为妻。鲁迅后来在谈文学与阶级性时就说:“自然,‘喜怒哀乐,人之情也’,然而穷人决无开交易所折本的懊恼,煤油大王那会知道北京检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饥区的灾民,大约总不去种兰花,像阔人的老太爷一样,贾府上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的。”[8]那看法如出一辙。苏联的阶级话语,就这样自然地进入鲁迅的个性表达之中。

卢那察尓斯基的艺术观,贯穿了一个时代的先锋意识。他把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和德国古典哲学的基本精神,较好地结合起来。《艺术论》强调了无产阶级文学批评的战斗性原理,认为清除旧的、陈腐的存在乃义不容辞的使命。过去的艺术,痛楚的、病态的很多,对于暴露社会问题,都有不小的意义。但是,在社会主义阶段,艺术家应比过去更有自己的创造力,倘若这样的创造力消失,那是危险的。[9]

这样的期许带给在苦难里摸索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无疑是朝阳般的温暖。因为作者给出了一种确切性的理论。鲁迅意识到,理论对于了解艺术的隐秘,和那些作品同样重要。中国不仅小说写作单调,理论修养也甚为可怜,遥看我们的文坛,批评家只落得是可叹也夫的地步。

在这位理论家那里,鲁迅没有看到中国左派批评家那些杀气腾腾的样子。其思想的温润和言理的平和,都非上海的批评家所具有。例如,在讨论审美的肌理的时候,就不那么泛意识形态化,也有超功利的凝思。在议论颜色的美感时,他说:

色之分为所谓温色和冷色的事实,是极其重要的。就是,有最高的温度者,是赤色;蓝色则最冷。温色引心理于兴奋状态,冷色则镇静底地作用。以或种色为最愉快的认定,是和其人的气质以及一般心理状态相关,到最高的程度的。病底的,孱弱的,易感的,伤感底的有机体,寻求晦暗。那是因为眼中的精力的丰富的放散,视神经以及和这相应的在脑中枢的急速的律动,要惹起生命紧张的全部的增高的缘故。[10]

萧红回忆鲁迅的时候,言及服装的美,其实就与卢那察尓斯基的论断相似。鲁迅不仅在感觉上依照美的精神寻找表达之语,而且能够在理论上言之凿凿。或许会让我们联想起这样的译文。顺着这些思路走,我们可以看到鲁迅如何把域外资源变为自己精神的一部分,那些化用与活用,中国的读书人在那时还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

《艺术论》对“反美学”的陈述别开生面。它除了对于马克思主义的美学观进行论证外,对非马克思主义的存在的态度,大概更令人注意。因为前者不易出现在自己的笔下,中国还不是社会主义国家。后者则司空见惯,却没有被我们的理论家所研究。鲁迅在翻译卢氏的作品时,是很认可其超越“反美学”的基本观念的。

《艺术论》对于消极艺术的判断,其实隐含对于小资产阶级的失望。这也恰对鲁迅的口味。中国的大学教授与作家对于艺术的书写所暴露的问题,在俄国批评家的论述里也未尝没有。卢那察尓斯基对于俄国文学与艺术的回顾里,毫无保留地批评了那些陈腐的,不着边际的创作,对于新的、鲜活的思想给予肯定。而这积极的、鲜活的思想也非口号与宣传,在作者看来,那选择乃是一种精神的抵抗。他特别强调对于痛苦的克服的勇气,鲁迅在这些文字里看到鼓舞的力量。他在那个时候,特别需要的恰是这样的力量。

《艺术论》一再拒绝对于颓废艺术的欣赏。它知道其内在的价值,但停留在这里是一个问题。革命的产生,造成新的语境的可能,再沉浸在那些呓语里,可能看不到新精神的升起。卢那察尓斯基在后来的文学批评实践里,坚持自己主张的批判精神。鲁迅对此颇为关注。1929年他还译介了卢那察尓斯基的《文艺与批评》,更为深切的思想也在此显露出来。

不过,鲁迅可能不知道,卢那察尓斯基的思想是有过犹疑的过程的。他前后的思想并不一致。待到他从列宁的反对者,变为支持者的时候,批评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些变化的深层因由,鲁迅知之甚少,这位批评家的复杂化,在鲁迅眼里竟以较为单纯的面目出现了。

鲁迅对理论的兴趣,可能与其寻找精神新的逻辑有关。《文艺政策》是革命时代的观点,而非学术。鲁迅在那时候也开始寻找原点式的精神。卢那察尓斯基强化了他对新俄批评的认识,一些零乱的思想也随之理论化了。而那时候,他选择了被列宁所排斥的普列汉诺夫,其实也意味深长的。

关于普列汉诺夫,鲁迅也是从日本学者外村史郎那里得到启示的,并翻译了他转译的《艺术论》。这本书给鲁迅的启发非同一般,它有比卢那察尓斯基更为学理的力量。因为这些理论论述,在根本点使鲁迅意识到唯物论的价值。他先前一些模糊的意识,在普列汉诺夫那里得以澄清了。

《艺术论》是普列汉诺夫与友人以通信的方式而写的关于艺术的论文。涉及艺术的本质与内在品格诸方面的内容。普列汉诺夫虽然受到古典哲学的影响,但是他对艺术的描绘借用了社会学与人类学的资料。从人类的原始思维与原始生活方式里,论述艺术自身的规律。普列汉诺夫对模仿说、游戏说都持保留意见。他在大量的田野调查、考古报告里发现,艺术表面是一种模仿的形态,它其实是一种假象。对于人类而言,艺术背后的社会关系才是决定性的存在。作者在书中指出,美的存在,是与功用相伴随的。“功用由理性而被认识,但美则凭直感底能力而被认识。享乐着美的时候,虽然几乎并不想到功用,但可由科学底分析而被发现”。[11]这里,普列汉诺夫颠覆了唯心主义美学观里的基本理念,将阔大的精神背景引入话题。原始性、劳动、社会性、审美性以崭新的方式呈现在自己的面前。而文学史里迷人的一面,便被严明的理论所解说了。

这些原理性的话语,鲁迅视为难得的存在。他后来在论述原始艺术、文字的产生的时候,就借用了普列汉诺夫的思想。比如,1934年的《门外文谈》讲到汉字的产生,其实就是普氏《艺术论》的翻版。那文章言及大众与读书人时,就以为“大众并不如读书人所想的愚蠢”。词语的背后,有劳动决定精神产生的话题。唯物史观进入了他的话语体系之中,先前一些思考的逻辑就有所中断。不过,在探讨社会思想的价值时,鲁迅与托洛茨基、普列汉诺夫一样,强调了知识分子的作用,但却不去夸大这样的作用。他说:“由历史所指示,凡有改革,最初,总是觉悟的智识者的任务。但这智识者,却必须有研究,能思索,有决断,而且有毅力。他也用权,却不是骗人,他利导,却并非迎合。他不看轻自己,以为是大家的戏子,也不看轻别人,当作自己的喽罗。他只是大众中的一个人,我想,这才可以做大众的事业。”[12]对比瞿秋白的列宁主义式的话语,这思考还在托洛茨基的层面。

唯物主义的劳动观,必然催生出劳动者本位的思想。革命的时代,其实就是解决劳动者的解放问题。值得思考的是,这些问题,不是劳动者自己提出来的,而是知识分子思考中的题中应有之意。而知识分子的世界观不得到更新,劳动者的解放也存在问题。我们发现,鲁迅在面对俄罗斯传来的思想的时候,与其说对工农的解放的话题有兴趣,不如说对知识分子的新生的道路有兴趣。后者才对其更有意义。

不过鲁迅也注意到普列汉诺夫存在的问题。从苏联的文献里,他意识到其思想与列宁的差异。在革命到来的时候,普列汉诺夫的许多思想没有被采纳。一是对农民革命的可能性估计不足,二是对打碎旧的国家机器的认识与革命者相左,三是距列宁的帝国主义时期的马克思主义较为隔膜。这些都使他在革命后略被冷落。有趣的是,鲁迅并没有因此而疏离普列汉诺夫的遗产。普氏关于艺术的原理性梳理,还是功德无量的吧。

只有理解了普列汉诺夫,才可能进一步懂得苏联后来的革命批评家的逻辑出发点。普列汉诺夫的文学批评与研究著作,奠定了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基础。他停留在朴素的马克思主义原理的层面,对于战争与革命时代的文学,他无法提供支持,倒是卢那察尓斯基的理论,可以列出另外一种视角的。对于中国的读者而言,马克思主义并非简单的存在,进入这个领域的时候,只有对比,方能见到真的闪光。那些只知道说几句漂亮的马克思主义口号的人,显得实在太简单了。

在革命与文学的话题里,给鲁迅生命感受力最强的,其实还是那些鲜活的文学文本。除了诸多理论著作的译介,鲁迅翻译的革命时代的文学作品的数量也较为可观。他对于革命时代的文学的理解,是从那些文本里获得的。

较之那些理论文章,鲁迅对于小说、绘画的关注更多,倾注的心血也可看到一二。小说世界提供的革命时代的场景,比理论家来的复杂而多致。《竖琴》《十月》《一天的工作》《毁灭》均出自鲁迅之手。这些作品的作者名气不及契诃夫、高尔基大,有的还是新生的作家。主要是“同路人”为多,他们还不是卢那察尓斯基所云的真正的无产阶级作家,但属于托洛茨基所肯定、包容的有忧患感、时代感的读书人。

鲁迅对于“同路人”作家关注很久,但范围有限。许多非凡的诗人、作家并没有进入他的视野。我们对比德·斯·米尔斯基(Дмитрий Петрович Святополк-Мирский)《俄国文学史》,会发现许多作家被遗漏了。不过就有限的作品而言,鲁迅把握了俄苏文学的一种特点,是毫无疑问的。这些看似并不革命的作品,其实隐含了新的变化的因子。对于鲁迅而言,这符合知识阶层在变动里的心理实际。

鲁迅所译的革命时期的文学,都带有惨烈的景象。革命在小说里被描绘成残酷的存在。1933年,他所译介的长篇小说《十月》,不是从正面来写革命的正当性,而是从一个家庭的变故,看兄弟间的不同选择。小说作者是雅各武莱夫,属于“谢拉皮翁兄弟”中心的人物,但不是最出色的作家。他经历了流放,战争等难忘的生活,对于新近发生的事件极为敏感。《十月》写了人间的不幸,百姓对于革命似乎没有精神准备,而革命与反革命两种势力造成的流血,让他颇为难过。那作品乃一种人间性的描摹,非马克思主义的情感多于革命的情感。他写十月的变故,用的是人道主义的眼光。用他自己的话说:“在看被抛弃了的俄罗斯,在看被抬起来的俄罗斯”。[13]而人性问题,则成了自己的宗教。

《十月》写了革命的无情,街巷战斗里人的无辜之死及不知己身价值何在的悲哀。鲁迅译介这部著作后说:“然而,那用了加入白军和终于彷徨着的青年(伊凡及华西理)的主观,来述十月革命的巷战的情形之处,是显示着电影式的结构和描写法的清新的,虽然临末的几句光明之辞,并不足以掩盖通篇的阴郁的绝望底氛围气。然而革命之时,情形复杂,作者本身所属的阶级和思想情感,固然使他不能写出更进于此的东西,而或时或处的革命,大约也不能说绝无这样的情景。”[14]我们猜想,鲁迅未必赞成雅各武莱夫的思想,但那知识阶级的心理体验,则看出革命的另一种效应。革命中,知识阶级应如何,才是一个问题。“同路人”虽说落伍的因素很多,艺术上的真,则显示了其不凡的价值。在这里,鲁迅与左联诸人的意识显出复杂的一面,他对于一些有才华的、但无法一时跟上时代的知识人的同情,是显而易见的。

现在想来,鲁迅对于有缺点的文学的肯定,出于几种考虑。一是那为过渡的作品,新的总不是一下子就来的。二是,不能把革命看成单一的事物,它的复杂性远远超出我们的意料。1931年,他在《上海文艺之一瞥》里,对左翼作家内在的问题的批评,就是看了俄国的史料后的一种冷思。他认为中国的作家只能从自己的喜好出发讨论问题,而全无了解别的人们。“要写文学作品也一样,不但应该知道革命的实际,也必须深知敌人的情形”。[15]革命文艺也是思想进化的过程才渐渐产生的。在基本观点上,他与周扬等左翼批评家的态度,有着明显的区别。

倘若我们看周扬的文章,对不革命的文学的态度,就与鲁迅不同。而那理论只有口号式的观点,而没有托洛茨基、卢那察尓斯基的细微的阐述。周扬是阐述革命文学的理念,而鲁迅与托洛茨基、卢那察尓斯基则分析革命文学的理念。我们在周扬那里看不到百年前以来的文化遗产的积累,似乎革命文学只能从天上降临下来。而鲁迅在法捷耶夫那里看到了托尔斯泰的影子,从绥拉菲莫维支那里嗅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气味。革命文学的继承传统的优势,在后来的中国左翼文化里是难以见到的。

在革命的进程里,鲁迅不忘的是艺术本身的力量。而在强调艺术的价值的时候,又不断进行思想革命的突围。这是他的选择的独特性。而在知识阶级与革命的话题里,他的进中有退,退中有进,犹疑而自信,果敢而多疑的个性,使中国的左翼队伍,多了不和谐的声音。

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往往从“同路人”的反应里,讨论知识分子自我更新的可能,而很少系统研究革命的政党与文学关系的问题。革命的残酷,清党的无情,生态的破坏,都被鲁迅的笔触省略了。因为远离血色的俄罗斯,他无法体验那里的日常生活的变化。以诗的感觉理解政治与文化,盲点自然会存在其间。他的精神逻辑所含的不确定的可能,埋下了悲剧的种子。

我们从所留下的各类资料里可以看到,在中国的左翼文化建设里,鲁迅是最为深切地进入革命文学的翻译、研究的层面而卓越工作的人。他不是盲从地进行社会的批评与革命的斗争。而是自觉地进入到与时代对话的领域。在大量译介俄罗斯的革命文本的过程,由于资料信息的限制,加之对于政党政治的隔膜,他对一些社会问题,产生了误判,有的观点甚至偏颇。他讨论文学的时候,看法极为精准,而言及文学之外的话题,不免懵懂、幼稚,甚至有常识的错误。以审美的方式讨论政治,走进歧途是自然的。但他的苦苦探索的身影,成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最为悲壮的、动人的存在。

[1] [俄]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刘文飞等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42页。

[2] 《文学与革命》,第175页。

[3] 《文学与革命》,第203页。

[4] 孙郁:《鲁迅与陈独秀》,现代出版社2013年版,第252页。

[5] 《鲁迅译文全集》第5卷,第41页。

[6] 《鲁迅译文全集》第5卷,第94页。

[7] 《鲁迅译文全集》第5卷,第207页。

[8] 《鲁迅全集》第4卷,第208页。

[9] 参见《鲁迅译文全集》第4卷,第201页。

[10] 《鲁迅译文全集》第4卷,第220页。

[11] 《鲁迅译文全集》第5卷,第153页。

[12] 《鲁迅全集》第6卷,第105页。

[13] 《鲁迅译文全集》第6卷,第99页。

[14] 《鲁迅译文全集》第6卷,第218页。

[15] 《鲁迅全集》第4卷,第30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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