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指纹的人
单位要打卡了,每个人都抱怨不已,本来偶尔偷偷懒,小小迟到一下,也并不影响工作的开展,但是,在今天的全体员工大会上,领导宣布:“从下周起,全社员工都要打卡考勤,要不然工作纪律太松散了,在市场经济越来越深化的今天难以适应新形势了……”这话一出,石破天惊一般,整个会场吵成了马蜂窝。过惯了舒服日子的我们面对这样的严厉要求,一个个都快崩溃了,这和单位突然取消我们的福利津贴没有什么区别,很多人之所以还待在这个单位,就是因为这里比其他地方“好混”,如今要打卡了,怎么往下混呢?领导在话筒前使劲咳嗽着,脸涨得通红,他喊道:“安静安静!为了防止有人在考勤上舞弊,单位特买了最新款的指纹识别打卡机……”这话让原本就喧嚣的马蜂窝更加炸开了,这些平时温良恭敬的老实员工们突然忘记了对领导的恭敬,放肆地左右交头接耳,脸部表情变化多端,拼命诉说着,像是天要塌下来了。
不过,在这堆人当中,只有我知道,这件事真正意味着什么,对我来说,才真的是天塌下来了。
我偷偷伸出双手,看看我的十根手指,指腹那里光秃秃的,光滑如同美丽的鹅卵石,不知道打卡机对这样的手指持什么样的态度,我想,肯定不会太友好。是的,我是个没有指纹的人,自从我生下来就没有指纹,我是个人类中的异类。
第一次我正式意识到这件事情,是六岁的时候母亲发现的,说起来,我母亲也够马虎的了,生下我都六年了,她居然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没有指纹。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医生也留了我的小脚印,可他们却没发现这个秘密。他们虽然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印迹,但他们也并没在意,更不会深想,只会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许在按的时候我动了动吧,那是个乡镇的小医院,能平安迎接我到这个世界上来已经尽到责任与义务了。
六岁的时候,我上小学一年级,有一天,我母亲不知道在外边和什么人聊了天,回来叫我摊开手掌,说她要看看我的指纹,要看看我今生今世的是非曲直、富贵灾祸。我幼小的心灵疑惑极了,难道未来早就已经注定了?我在一阵战栗中伸出了双手,递给了我母亲,她看了半天,才说:“奇怪啊,怎么什么都看不到,你的指纹哪里去了?是不是太脏了,没洗手?快去洗洗手。”我很听话,乖乖跑去洗脸池那里,抹上香皂,洗干净手,重新又跑过来把手递给了我母亲,她又一次仔细研究了起来。这次,她戴上了眼镜,她平时很少戴眼镜的,只在没办法的时候才被迫戴一戴。她看了一会儿,摇摇头,又拽着我走到屋子外面,那天阳光很好,万里无云,天空如洗,麦芒似的光线扎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只是感到盛满阳光的掌心暖烘烘的,舒服极了。
我听见我母亲说:“你真是个怪孩子,你没有指纹,真的没有,怎么会这样呢?”
她的声音充满了莫可名状的诧异,以及一种难以置信的悲哀。我至今只要一想起来,就好像自己犯了什么不可补救的滔天大错,浑身上下充满了负罪感。
本来她是要带我去看医生,但是,正好我父亲下班回家了,他听说这件事情后,也大感惊异,他捧着我的手也在阳光下看了半天,然后连呼奇怪。不过,他并不同意我母亲说的,要去医院看病。他说:“这怎么能算是病呢?孩子全身上下都很健康,只是没有指纹,医学再发达也不会帮他弄出指纹来啊,指纹是天生的东西。”我母亲摇着头,眼睛里似乎蓄满了泪水,她说:“只是,只是这太不符合人的特征了……”我父亲打断她的话说:“什么叫人的特征,所谓每个人的指纹都是不同的,这只是基于一种统计学的假设,并不是一条不可辩驳的科学定理,我看没有指纹也是一种特征吧,而且指纹这东西有什么用呢?咱们的孩子又不是没有手指。”
我至今仍为我父亲这段雄辩唏嘘不已,他的口才太好了,他是一名科级的芝麻官,平时负责写各种各样的公文材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口才越来越好了,估计是经常给领导写讲话稿的缘故。我的母亲显然也被这些话给说服了,是啊,没有指纹算什么病呢,不痛不痒,又不是少胳膊断腿了,连个感冒咳嗽都算不上。
我的这个秘密就这样被匆忙塞进了黑暗的一角,我的父母没有再为指纹的事情和我说过什么,不知道他们是打算用守口如瓶保管好这个秘密呢,还是觉得这压根就算不得什么事情?我不得而知。不过,说起来,在那个时代,指纹什么都不意味,除了某些时候有些闲人看谁的“簸箕”多、“箩筐”多,然后来总结说谁的福气多、命好什么的。我从父母的指头上见过那样的花纹,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没有的缘故,我觉得那样的花纹美极了,简直比冬天窗户上的冰花还要美,还要神奇。因此,我看着自己光秃秃的手指,愈发自卑了,每当大家数“簸箕”和“箩筐”的时候,我就借故躲得远远的。
但人算不如天算,有一次还是没来得及躲开,被几个人逮住了,说要看我的指纹。
我涨红着脸说:“指纹有什么好看的,你们自己没有吗?”
或许是我的反应有些过度了,反而引起了他们大大的好奇,不让他们看,他们更想看了。他们说:“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又不是扒你的裤裆,你这么扭扭捏捏做什么?”他们一起动手,来抓我的手,我紧紧攥着拳头,手掌被挤得发白,手腕上也青筋暴起,他们越来越好奇,他们用全力掰着我的拳头,好像我攥着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似的。他们人多,力量大,我渐渐支撑不住了,我的意志也在松动,不过我想到了我的秘密泄露出去的情况,他们会如何看我?会怜悯我吗?那是绝对不会的,他们一定会视我为异类!我会被安上非常难听的外号,而这个外号又会让更多的人知道我的秘密,到头来便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的秘密将会变成我的耻辱。想到这些,我不寒而栗,我必须抗拒到底了!我突然发力,推开众人,然后蹲下身来把双手狠狠向地板上俯冲而去,粗糙的水泥地面瞬时就让我的双手有了火辣辣的感觉,我使劲来回摩擦着,待到他们制止我时,我的双手已经血肉模糊了。
我摊开血淋淋的手掌向他们展示着,说:“你们看啊,看啊,看看我以后是福还是祸……”
他们愣在那里,一个个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完全是在看一个疯子。
我看着他们,突然笑了,说:“我不让你们看我的指纹,是我认为未来不可预知,不想你们因为我的指纹而说我未来会怎么样,从而影响到我今天的所作所为,你们能理解我吗?”
他们摇着脑袋走开了,有人对我说:“即使你说的有道理,你也不用那么发疯伤害自己吧?”我说:“在极端情况下用极端方法应该是不得已的,以后不会了。”
话是这么说,但他们还是疏远我了,他们肯定觉得我是一个难以索解的自闭症患者,要不就是个偏执狂。他们并不当面给我脸色看,只是对我敬而远之。对这一点,我已经非常知足了,相较于最差的结果,现在简直是天堂了。一个人脾气怪点、暴烈点有什么关系呢?这也谈不上耻辱,或许还是一层令人敬畏的保护色呢!
从那以后,没有谁再留意过我的指纹,我一路平顺,和同龄人一样考上大学,然后毕业、步入社会、工作谋生,直到今天。我早从那阴影当中走了出来,我深信自己是个无比正常的人。我想,我的秘密应该可以保持到坟墓里去了吧。
可谁曾想到,随着技术的发达,指纹竟会被当作人类的主要特征来对待,以此为基础,出现了很多新玩意儿。我总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我只要安心做一个时代的落伍者,就没问题的吧?结果,噩梦的到来总是很快的,今天的大会彻底毁灭了我的侥幸,我该怎么应对呢?
晓虹是和我关系最好的同事,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能够称得上朋友了,现在,她坐在我的左边,对我诉苦说:“以后怎么办呢?你也知道我住得远,要在规定时间上班只能早起一个小时了,那就是说我早上六点就得起床,天哪!”
我没有搭腔,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她又说:“还指纹打卡!难道连个作弊的办法都没有了吗?太可恶了!”她说完,连连摇着头,叹着气,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本来我的脑海中一片晦暗,但突然间,听到她说的“作弊”两字让我遽然一亮,也许,这正是对我的一个神启哦!只有想办法作弊才能继续生存下去。啊,啊,我将变成一种作弊的存在?难以想象!这算是对生命的亵渎吗?本来,我都想着辞职了,但是辞职能解决根本问题吗?别说现在工作非常不好找,就算辛辛苦苦找到另一家单位,难道就不会碰到指纹打卡的问题吗?指纹打卡机已经成为这个时代最为精密的控制机器了,它小巧而隐蔽,却将人牢牢抓在手中。
想到这里,我对晓虹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相信肯定有作弊的办法。”
晓虹刚才肯定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没想到我会当真了,她一下子似乎失语了,只是瞪大了眼睛疑惑地盯着我。
我微笑着说,我等会儿就上网搜搜去。
不出我所料,果然有作弊的方法,技术时代的好处就是正与反的力量是交织在一起发展的,就像我们这个时代的思想一样,没有有力的大思想,却充斥着局部的小思想,它们像布朗运动一样随意跳跃着,甚至互相抵消着……扯远了,指纹打卡的作弊方法其实很简单,任谁都想得到,那就是想办法把那皮肤上的花纹复制下来就可以了。网上有几家商店提供这样的服务,我和其中一家的在线客服人员聊了起来,客服人员告诉我只要将指纹印在一个干净的硬塑料片上寄给他们就行,他们会把指纹印在一个硅胶制成的指套上,那指套的颜色非常接近肉色,戴在手指上,一般情况下是难以被发现的。我高兴极了,有种获救般的感觉。这时,客服人员对我说,他们严禁任何的犯罪行为,以后出了什么事情,他们可不承担法律责任。我说我只是个小职员,应付下打卡而已。不过,我仔细琢磨了一下,确实感到这项服务蕴藏着巨大的风险,万一杀人犯戴着这样的指套去杀人呢?
我摇摇头,兀自笑了,这不是我应该担心的问题,刑侦的技术应该更高明吧,我的当务之急是,谁肯借指纹给我呢?
这才是最困难的问题,因为我并不是偶尔迟到让别人帮我打下卡的应急之用,我是无限期地使用,别人肯定会问我为什么,那样的话,我没有指纹的秘密就保不住了。看来,只能偷了,偷取别人的指纹。
下班的时候,晓虹和我一起走路去地铁站,我跟她说了可以指纹作弊的事情,她竟然听得哈哈大笑起来,好像我在讲一个非常好玩的笑话似的。
“真没想到这个世界无奇不有啊,”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只要有这个需要的人,就会有提供这种需要的人。”
我也赔着笑脸说:“那当然啊,商品社会嘛,怎么样?我们去买个指套吧,以后就可以互相帮忙了。”
她笑得花枝乱颤了,说:“到时咱们找个最勤快的人,让他的十个指头,不,九个指头都戴着别人的指纹,一口气就可以拯救九个人了。”
“没错啊,哈哈,”我赶紧附和道,“我们买吧,以后谁来得早谁就先打。”
说到具体的行动上,晓虹不笑了,她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她说:“总觉得怕怕的,万一指纹泄露了,或是到时被单位抓住现行了,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没关系,不会有事的,我今天上网看到很多人买呢。”
“唉,我再想想吧……以前的生活也的确太懒散了,我想,或许这也是一个调整的机会啊,生活会重新变得健康起来、紧凑起来,你不觉得吗?”
我听了这话吃了一惊,她的思路变化也太大了啊,突然之间就能在本来烦恼的事情中找出良好的元素,进而让自己的心灵安宁下来,这应当算是一种生活的智慧吗?
“晓虹……你不是说你家远来不及吗?”
“先试试吧,看看能不能习惯,咦?你家那么近,为什么你也那么痛苦呢?看你平时也很少迟到的啊?”
“嗨,问题不是这样简单的啊……”我一边说脑袋一边赶紧琢磨着怎么应对。嗯,我想到了,我对她说:“问题不在于我迟不迟到,而在于这种管制的形式,这让我觉得压抑,觉得是种强迫,我最反感这种强制性的力量了,这是暴力嘛!你有这种感觉吗?”
晓虹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这种感觉我也有点的,太形式化的管理,好像让我打心底里有种逆反的情绪啊。”
“是啊,就是那样的!”我痛心疾首地嚷嚷着,想使劲把她拽下水。
“唉,没办法啊,总要混饭吃的,人总不能事事如意吧。”晓虹叹着气,一副无助的样子。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到地铁站了,我们住在不同的方向,故而分道扬镳了。我回头看了一眼晓虹的背影,她的步伐很快,幅度却很小,让人感到怜惜。我觉得她在困境面前的表现也是很无力的,尽管情绪很大,牢骚很多,但是却不敢越出雷池半步,永远是小心翼翼地活着。
或许,我也是那样的人,但现在为了生存,我不得不铤而走险了。
偷谁的指纹呢?陌生人的指纹还不能偷,因为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万一运气不好,偷了一个杀人犯的指纹呢?那估计会惹下很大的麻烦吧。
就在我坐在家中发愁不已的时候,突然门铃响了,我跑去开门,看到门口站着许久不见的老丁。他是我大学时候的同学,关系一直不错,他现在就职于邻市的某政府部门,忙得要死,平时是难得一见的,不知道什么风把他给吹来了。
“快请进,老丁啊老丁,你可是稀客,贵客啊。”我说着把他迎了进来,并忙着给他沏茶。老丁坐在沙发上,把头惬意地靠在沙发背上说:“我今天过来开会,顺道来看看你,咱们喝几杯吧?”
我知道他虽然酒量不好,但是却喜欢喝醉的感觉,喝醉了,他的话匣子便打开了,你问什么他就说什么,在那样的时刻,他属于这个世界上最真诚的一类人。
“想喝什么酒?我现在下去买。”我问老丁。
“不用麻烦了,我带了!”他说着从脚下拎出一个我刚才没怎么留意的黑色环保袋来,从里面掏出一瓶轩尼诗。
“今晚聚餐的时候,一家企业老总给在座每个人送了两瓶。”
“哈哈,我笑了起来说,你这算不算受贿啊?”
“这算个屁!”老丁激动起来,说,“我本来考公务员就是想有个稳定的工作,你也知道我这人胸无大志,目标不高,是很容易满足的,但是我现在才发现,在这种单位没有个一官半职简直活得毫无人格!”
没想到老丁还憋着一腔的委屈,我笑着呵斥道:“你怎么还没喝酒就醉了?你说得也太夸张了吧!”
“怎么夸张了?你在企业里自然明白不了我的苦衷啊,没有地位,没有权力,我觉得自己就像个无名氏一样。”
“无名氏有什么不好?千千万万个无名氏创造了历史嘛。我也是个无名氏。”
老丁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涨红着脸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可能我表达得不清楚,我说的无名氏不是人,而是一种状态,一种被忽视和压抑的状态,就像是一个人失去了他的特征,而变得像人又不是人了……”
“啊,你是被‘异化’了?”
老丁使劲摇晃着脑袋说:“这个词太大而无当了,就是一种失重,无限的失重……”
老丁的脸涨得越来越红了,他打了个嗝,嘴里喷出了难闻的酒气。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是喝醉酒才跑来的。老丁是有名的酒后撒疯症患者,今晚被他黏住是肯定脱不开身的。果不其然,他已经把酒打开了,在我家像主人一般招呼我这个客人,他口齿不清地嚷嚷着:“来来来,坐下,咱哥俩好好喝一杯……”
没办法,只好陪他喝了起来,喝了半瓶之后,他的头一歪,就栽倒在沙发上睡过去了。我的酒量本来就很差,现在脑袋里晕乎乎的,但我还是挣扎着站起来,打算抬他进客房,让他睡在床上,但这家伙突然哇哇干号着呕吐了起来,弄得满身都是,一片狼藉。吐完后他继续睡了,还发出很响亮的鼾声。我看着他,也感到呕吐的冲动越来越强烈了,我忍住恶心,喝了杯白开水,蹲在老丁面前说:“别怪老同学无情无义,我没办法对付你了,你今晚就在这沙发上凑合凑合吧。”
我上床倒头便睡,待我早上醒来的时候,老丁已经走了。我打开手机,看到他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说他没事,已经去上班了。我来到客厅,发现老丁还是不错的,把他的那些脏东西全都收拾干净了,好像昨晚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似的。
只有桌面上透明的玻璃茶杯他没动,估计是忘了,茶叶静静躺在那里,隔了一个晚上,茶水的颜色也变成了墨绿色。我伸出右手,准备拿去卫生间倒掉,但突然间,我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在玻璃杯的表面上看到了非常清晰的指纹!难道这不是天意吗?我不由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老丁那个人我了如指掌,又在政府部门任职,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他的指纹绝对是非常保险的。我赶紧找来保鲜袋,仔细包好玻璃杯,然后打电话叫快递公司。半个小时后,一个小伙子出现在我家门前。
“寄什么物品?”他问。
“一个玻璃杯。”
我递给他,看着他满脸的疑惑,心里暗暗发笑,也不多加以解释。他是个负责任的员工,他从绿色的背包里掏出塑料泡沫和气囊袋小心翼翼地包好杯子,拿着我填好的地址单走了。是的,我已经在网上和一家网店的人联系好了,不过他们应该不会想到,他们收到的会是一个玻璃杯。
打卡制度下个月就要开始实施了,但网店那边还没消息,我心急如焚,连连打了好几个电话过去催促。终于,在这个月底的时候,他们说搞好了,给我立刻快递过来。第二天,我收到了渴盼已久的指纹套。
没想到,包装盒还很精美,我以为这种见不得人的买卖肯定是敷衍了事的。但他们不,他们经营有道,光看这个高档的木匣,就大大降低了人们的罪恶感,甚至令人觉得,这里面装的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也许,这本来就是一种行为艺术?
肉色的指纹套静静地躺在白色的丝绒棉上面,我惊叹,做得太精细了,太逼真了,连指甲和真人的都毫无二致。这真的很像是古代战场上的战利品,那时候人们会把敌人的手指切下来作为武力的勋章,一个指头代表一个生命,而现在,这假指头却会赋予我真生命,冷冰的社会生命。怀着这样古怪的心情,我拿起指纹套仔细观摩了一会儿,然后戴在了右手的食指上。
非常紧,我的食指弯曲了几次,感到非常吃力,不过要是不紧的话就很容易显得粗大,从而被发现。颜色比我的手要白嫩一些,这个好办,想办法弄脏点就好了。最重要的部位是它的指腹了,我伸直食指,放在我的眼前,我看到了那美丽的花纹,啊,我有指纹了,真的太神奇了。老丁啊,老同学在心里头感谢你哟!
唯一的缺憾是手指和手掌的接缝处,分界线太明显了,怎么办好呢?我抬头望望窗外,看到有几枚枯黄的树叶从树枝上飘落了下来,我突然想到其实太容易了!现在已经是深秋时节了,天气寒凉,可以戴手套了。不是有那种把五个指头露在外边的手套吗?只要戴上那样的手套,一切都不再成问题。我立即出门,去买了那样的一副手套。我戴在手上,果然效果非常好,如果不是凑近到十厘米的距离以内,绝对是不会被发觉的。
万事俱备,只等那一天的到来了。
人事部贴出通知了,本月一号下午三点,在会议室采集指纹,全体员工务必到场。在单位的走廊里,晓虹见了我,笑笑,吐吐舌头,露出不大整齐的牙齿,她温柔的牢骚已经再也听不见了。她认命了,我也以另一种方式认命了。
下午三点,整个会议室挤得满满当当的,人事科长组织大家,让大家排好队,一个个上前去按下指头。那阵势还挺壮观的,就像是旧社会去按卖身契的感觉。不过,这个时代可不会接受你的卖身,它只会想着法子摆脱你,让你什么都抓不到摸不着。
我在队伍里慢慢向前挪动着,心里还是有些紧张不安的,万一机器识别不了,我可怎么办?我和前面的老王攀谈了起来,他正好是办公室的,对这些器材什么的还是有一定了解的。我问他:“老王啊,咱们这个打卡机是什么原理的?据说有好几种类型的,对吗?”老王说:“好像是激光的,这种最普及了,识别度也高一些。”我听了略略有些心安,因为激光打卡的原理还是在成像上,而这一点硅胶上的指纹是很清晰的,应该没有问题。
有几个人的指纹好像出了问题,按了好几次才弄好,期间还换了好几个指头。到时候不会叫我换指头吧?早知应该弄十个指纹套,每个指头一个,简直万无一失,我恶狠狠地想。
轮到我了,负责打卡机的吴娜看了我一眼说:“你还戴着手套?”
“哈哈,”为了掩饰尴尬我大声笑了起来,说,“谁叫天气这么寒凉呢?反正不碍事,你看我的指头都在外边呢。”我伸出双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好了,别贫啦,快按手指!”吴娜铁着脸对我说。看来她不怎么喜欢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工作,每个月要统计一次数据,也是很麻烦的事情吧。
“在哪按?”我问。
“喏,”吴娜指着那台小机器前方的一个玻璃平台说,“就这里。”
我伸出右手的食指,迅速飞过去,在那里按了一下。
“不行,没反应,太轻了!”吴娜说,“小伙子你没吃午饭吗?”我又伸过手去,按了一下,这次用了力气。
“不行!你抖什么呀,又不是送你去坐牢!”吴娜说着自己扑哧笑出声了。
“太冷了,太冷了啊!”我装出瑟瑟发抖的样子,重新伸出食指,稳稳地落在了那块玻璃片上。
一道红光闪过。“好了,”吴娜说,“再按一次。”我疑惑地问:“还按?”吴娜说:“嗯,都要按两次,会识别得更精确。”
我又按了一次,也成功了,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我问吴娜:“有没有不能识别的人啊?”吴娜摇着脑袋说:“倒是有人的某个指头识别不了,估计是干活干出老茧来了吧,只要换个指头就好了。”我说:“要是有些人十个指头都不能识别,那就好玩了。”吴娜咧咧嘴说:“那样的人没长指头,长了十根橡胶棒,哈哈。”
橡胶棒?这个比喻很打击我,我坐在办公室的时候,还郁闷了半天。我盯着自己的手指看,好像它们真的没有生命特征似的,显得丑陋极了。不过,吴娜不会想到,今天正是类似“塑料棒”的食指才打了卡,这对她的话无疑是一种无言的讽刺吧。无论如何,现在最艰难的一关已经跨过去了,以后打卡的时候只要别凑热闹,和其他人错开时间,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不过,我还是把问题想简单了。
我忽略了人情世故。晓虹一直把我当朋友,甚至,我隐约觉得她对我或许还有点那方面的意思。原本我们就一起下班走路的,现在实施打卡以后,她更是喜欢和我一起下班,一起去打卡,好像这种行动里面有某种乐趣存在似的。我们站在打卡机前的时候,她还总是让我先打,我说你就别谦虚了,快打,她吐吐舌头说,不好意思,那我就先了哦,听起来好像这是一件类似赴宴的好事一样。最令我不自在的是,我打卡的时候,她总是盯着我的手指看,我总觉得她发现了我的秘密。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你老盯着我的手指看什么呀?”她摇摇头说:“哪有啊,我只是觉得你每次打卡的样子很好玩,像个孩子,特别天真,嗯,就像在做恶作剧似的。”
“啊,啊,怎么会这样呢?”我嘴巴里嗫嚅着,感到有些无语。晓虹看着我,笑得很开心,她说:“我觉得你是个特别真诚的人,我能看出来,你内心那种对体制的反抗、嘲笑与无奈。”
这番话令我哭笑不得,我说:“晓虹,你心里不也是这样的想法吗?”
“是啊,所以我觉得我很理解你,我们是同一类人,不是吗?”
“我没想过这个,呵呵,当然,要是我们不是一类人,我们也不可能成为朋友了,对吗?”我说着,朝她讨好地笑了笑,她也微笑了起来。我真的不确定,我和她是不是一类人,我只能确定,我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也许,能遇到一个能接受我秘密的人都是我福气了。
但是,我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怀疑,我会有那样的福气吗?
因为我们是“一类人”的缘故,晓虹更是坚定了和我下班同行的决心,一下班,她就过来问我走不走,我故意说有很多事情忙,你先走吧,她也不说话,只是掉头回自己办公室了,待我磨蹭半个小时后,偷偷锁门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突然就出现了,好像随时用摄像头监控着我似的。我感到有些不自然,甚至尴尬,我说:“你怎么还没走?”她笑笑说:“我等你啊,一起走。”我说:“以后如果你先忙完,就不必等我,要不然我多过意不去。”她眨眨眼睛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每天和晓虹一起下班,走路去地铁站,这段路其实只有八分钟,走得再慢,十五分钟也就走到了。为了这么点时间,晓虹却为我做出了很大的努力,就算我是个木头人,内心也不能不有所动摇了。其实说起来,晓虹并不属于我喜欢的那种女孩,她太瘦弱了,尽管她这种类型的美女是这个年代最流行的骨感女郎,可我还是喜欢健康、结实一点的,也许我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吧,总觉得女人当然可以依靠我,但我也得依靠女人。人生路不好走,互相搀扶着向前摸索吧。而晓虹,她能经得起风吹雨打吗?比如她要是得知了我没有指纹的事情,她能做到心平气和地接受,然后不离不弃吗?对这点,不论她还是我,都没有把握。我想,她终究会因为失望而离我远去的。那么,既然如此,何必和她有一个错误的开始呢?
我开始疏远她,我故意下班搞得很晚,晚得都不像样子了,我想,晓虹啊晓虹这次你该先走了吧,只要你先走了一次,以后就好办了。但晓虹不,她的韧性超出我的预计,她还是那么默默等着,不管多晚,都在等待,而且连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但我告诉自己,现在不残忍,以后会变得更残忍,因此我越来越晚,有一天都晚上八点了,我还待在办公室里,忍着饥肠辘辘,和晓虹在那里干耗着。我假装去上厕所路过她的办公室,我趴在她办公室的门框上故作诧异地说:“你怎么还不走啊?今天我事情比较多,你就先回去吃饭吧。”她抬头看我一眼,就把眼睛低下去了,说:“没事,你忙你的,我正好也有些事情做。”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像不是在等我,而是真的在加班,我如果再劝她别等反而显得我自作多情了。无计可施,我只得无奈地说:“那好,你做事情吧。”
那天晚上,我拖延到九点半,才蹑手蹑脚地准备回去,本来,我打算偷偷溜了,但是我看到她依然亮着灯的办公室,有些于心不忍,唉,谁叫我的心太软呢。我没有敲门,径直推开她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发现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头发乱糟糟地垂在桌面上,电脑的屏幕保护程序都已自动开启了,闪烁着不规则的花纹图像,证明她已经睡着了挺久的时间了。看着她疲惫不堪的样子,我突然感到一阵难过,晓虹这么好的女孩子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啊,假如我错过她,也许今后的生命将再也没有阳光的出现了。我应该把握好此时此刻,对于未来的担心应该交回给未来。
“晓虹,晓虹。”我叫她,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她一下子就惊醒了,有些茫然失措的样子,待到她睡眼惺忪地看见是我,马上就笑了起来,说:“不好意思,我累了,昨晚没睡好。”我没说话,拿起椅背上的外套递给她,又帮她关电脑,关窗户,关饮水机,我还是第一次这么略带强制地关心一个人。做完这一切,我看到晓虹站在那里诧异地望着我,我微笑着说:“还愣着干什么?我们回去吧。”她这才回过神来,脸微微红了,说:“不好意思,我觉得自己还没睡醒呢。”我说:“辛苦你了,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吧,好吗?都这么晚了,难道你还回去做饭啊?”
她略带羞赧地点点头说:“好的。”
我等她出门,然后帮她锁好门,我说:“我请客,你千万别和我争。”
地点选在城市大厦的顶层,我以前来过这里,这里差不多是城市的制高点了(除却电视塔),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整座城市灯红酒绿的夜景尽收眼底。在这里聊天,人们或许会轻声、谨慎和真诚,因为这里离天比较近。当然,话是这么说,我上次来这里,是和我的大学同学,也是我的初恋情人,我们在这里分手了,她选择回到她的故乡,而我决定留下来,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继续打拼。也许,这和我没有指纹的秘密不无关系,我总是想把自己放置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下,那样就可以和周围总是保持住一定的距离,从而让自己心安理得。唉,我也想不到,为什么一个人没有指纹就不能心安理得地活着呢?
晓虹对我今晚的表现感到有些诧异,不过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随着我,我怎么安排,她就怎么去顺从,似乎她怀着好奇想弄清楚我究竟想干吗。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也许,晓虹天天等我下班,早就在期待着这样的一场“变故”,今晚对她来说,应该是一个总会到来的必然结果?先不去管这些了,现在,她坐在我的对面,脸蛋红扑扑的,像个刚运动完的中学生,青春和可爱依然属于她。我看着她,她却把头低下了,不敢与我对视。
我们点了餐,然后静静坐在那里等待,她今晚一直很安静,当然,我也很安静,但实际上,越过事情的表面,在内心的深层空间简直是波涛汹涌,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思绪与思绪交织在一起,寻找着一个喷薄而出的路口。啊,是的,我已经暗暗决定了,今晚要说出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秘密,如果她能接受自然最好,如果不行,我也豁出去了,大不了辞职不干了,偌大个城市,难道还找不到另外一个谋生之所吗?
我给她面前的杯子里倒满茶,然后微笑着说:“晓虹,你对以后有什么想法吗?任何的想法,都可以说出来聊聊啊。”
晓虹愣了一下,似乎对这个问题有点出乎意料,不过她很快就说:“对未来当然有期待啦,不过我的期待不高,就想和父辈一样,去按部就班地生活,让自己平安健康,发展事业,建立家庭,教育下一代……”
这下轮到我吃惊了,我没想到她会那么直率,直接谈到家庭甚至孩子,这些对我似乎还太遥远,我现在发愁的是建立感情的第一步。唉,我暗暗叹息,放在桌面下的两只手紧紧攥在了一起,我给自己打气,既然话题已经如此顺利地向目标驶去,那我就再添把柴。
我说:“那你对未来的家庭有什么样的希望?或说,你喜欢和什么样的人组成一个家庭?”
晓虹微微笑了下,看了我一眼又把头低下了,她轻声说:“一定是我要有感觉的人。”
“感觉?这个标准听起来很抽象哦,其实,越抽象的标准往往要求越高,因为,虚比实更难满足。”我和她半开玩笑地说道。
“不,我一点也不虚。”她胸有成竹地说。
“哦?是吗……”我突然意识到了她的意思,不禁感到有些激动、兴奋和不安,尴尬地笑了两声。正好,我们的菜端上来了,我说:“饿了吧?我们先吃饭。”她点点头,我们就开始安安静静地吃饭,我以为我会很饿,会把食物一扫而光,但是,我发现我并不饿,膨胀起来的情感和倾诉的愿望堵在腹部和胸腔,我要是不把这些东西疏导出去,这顿饭甚至都不用吃了。
我吞吞吐吐地又开始说话了,我说:“晓虹,你说不虚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也涨红了,说:“就是我并不好高骛远追求什么天边的白马王子,而是把感情踏踏实实地落在具体的人身上。”
“具体的人?看来,这个人已经出现了?”
“呃……可以这么说,是的。”
我看到她的脸更红了,只是低着头吃东西,她点了意粉,叉子却不怎么听话,不能把滑溜溜的面条卷在一起。
我咳嗽了一声,觉得到了掏心窝子的时候了。我说:“假如……假如这个人因为一些秘密怕你不能接受,而不得不疏远你,你会怎么办?”
“秘密?”她瞬忽间抬起头来,直视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富有神采,我第一次觉得她是如此的……漂亮。是的,漂亮,被忽略的漂亮。
她略带紧张地说:“那要看是什么秘密了。”
我声音沙哑着说:“不是危险的秘密,更不是邪恶与卑劣的秘密,仅仅是一个与生俱来无法改变的秘密。”
“……那你可以告诉我吗?”她显得有些急切。她忘记了叙述的人称,也就是忘记了某种若即若离的虚拟情境。她抛掉假面,直接下意识地问我了。
我还是改不了恶作剧的孩子心态,我笑着说:“你干吗问我,你不是应该问那个具体的人吗?”
“讨厌!讨厌死了!”她把脸埋进了手掌。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气急败坏的样子,感到她其实很纯真呢,这样纯真的女孩子,一定会理解我、接受我的。
我打开双手,向她的面前伸去,她还以为我要握她的手,她紧张极了,一动不动,像个蜷缩的小猫。我说:“晓虹,你看看我的手,秘密就在上面。”
她这才如梦初醒,然后用茫然失措的眼神看着我的手掌,看了几秒钟后,她说:“不好意思,我不会看手相算命的。”
我差点被她逗笑了,不过我远远望着我光秃秃的指腹,马上就笑不出来了。我说:“你看看我的指头,仔细看。”
她这次留意起我的指头来,这次,她看得很认真、很漫长,忽然,她才有些惊慌失措地说:“我怎么找不到你的指纹?那里光秃秃的,像是鹅卵石似的被磨光了,你平时都做些什么呀?”
我想,她真的很天真,充满了童稚,如果指纹能被外界所磨掉,那么指纹就没那么重要了,更不会这么强烈地困惑着我。我喘口气,放大了胆子,握住她的双手说:“你或许不会相信,我是个天生就没有指纹的人,连我的父母都搞不明白,因为他们都是正常的有指纹的人。嗯,这就是我最大的秘密了,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告诉别人。”
“天生没有指纹?”她惊叫了起来,她的手差点就从我的手掌间溜走,被我使劲挽留了。
“对,就是这个问题,因此,我怕别人不能接受。”我坦率地说道。
“哈哈,”她大笑了起来,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想越觉得想笑,怎么会没有指纹啊?好好玩哦。”
“好好玩?”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眼前的晓虹完全是一副小女生的顽皮样子。
“当然好玩了,太好玩了,我想问你,那你平时怎么打卡的啊?”她的眼睛扑闪扑闪眨巴着,里边露出狡黠的眼光。
我从口袋里掏出指套,塞在她的手中,她拎着那个东西,哈哈大笑起来,说:“怪不得你老让我和你一起买呢,现在才知道你要作弊打卡的真正原因!你也太处心积虑了吧。”
“没办法不处心积虑啊。”我吐着舌头说。
她把指套戴在指头上,食指像个虫子一样反复弯曲、蠕动着,“真好玩。”她嘴里还喃喃说道。“晓虹……晓虹,你介意吗?”“介意什么?”
“我没有指纹的事情啊。”
“啊,我觉得这好像没什么可介意的吧,只是太奇怪了而已,这个世界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只有想不到的事情。”
“你能介意你未来的男朋友没有指纹吗?”
“唔,这个嘛,我想他的心要比他的指纹重要吧。”
晓虹的话仿佛定心丸,让我坦然面对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我对她的感情除却通常的男女之情外,还有着一股深沉的感激之情,感激她对我的接纳,从而让我回归了人类。她不是天使却胜似天使,她是我的人类使者。
男女之情一旦突破了某种固有的限定,就会像洪水一样一发不可收拾。我和晓虹迅速进入了热恋期,我们拥抱,接吻,抚摸,直到有一天我们做爱了。
我用没有指纹的手指抚摸着她光滑的身体,听着她的喘息,全身战栗着进入了她,在那一瞬间,我终于深深感觉到了活着的幸福。我心中郁积多年的阴霾渐渐消散,这么好的女人把她的一切都给了我,那就证明我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指纹不指纹的,跟这些比起来,简直和尘埃一样微不足道了。
时间过得很快,半年过去了,这半年是我最幸福的时光。为了把这种幸福时光储存起来,我想,只有用婚姻这个容器了。
那天,是二月十四日,情人节,我买了十一支红玫瑰,当着人潮汹涌的大街,我像个欧洲的古典骑士一样单膝下跪,向她求婚。尽管她羞得满脸霞飞,但可以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内心巨大的欢悦。啊,晓虹,我最爱的爱人,只要你能幸福,我可以为你付出一切。我掏出半克拉的钻石戒指(我积攒了几个月的工资和奖金),轻轻拉过她的手,给她戴上。她的手微微发抖,却不曾有一丝抗拒,她的另一只手掩着嘴微笑,我想,一个女人最幸福的表情也不过如此了吧。
我们利用周末的时候,分别去见了对方的家长,家长对我们的结合都很满意,并且把婚期定在了十月一号。在这之前的大半年时间,要做好各种各样的筹备工作,而这其中的重中之重,便是买房子。在这座永远陌生的城市中安下家,生出根来。
感谢我们的父母亲,他们把积攒了一辈子的积蓄交给了我们,我们拥有了购买一套房子的首期款。这段日子也够累的,我们大街小巷地去看房,想寻找一套价廉物美的房子,尽管我们深知房价的离谱,但我们还是抑制不住对家园的渴望。终于,我们看中了一套房子,才五十平方米,要价却要六十万。但想想未来的家庭,未来的温馨,我们咬咬牙,决定买下来。问题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我们在红旺地产公司办理买房手续,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女中介拿着单子对我们说:“在这里按个手印。”
我和晓虹面面相觑,我说:“晓虹你按吧,你按就可以了。”
晓虹说:“那怎么行,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房子,当然要一起按了。”
我对她使了使眼色,意思是我没法按,她按就行了。她当然明白的我的意思,她笑了笑,随意地牵起我的手,偷偷抚摸着我光滑的指尖,对女中介说:“不好意思啊……我们现在突然有些急事,下午来按吧,反正诚意金也交了。”女中介满脸茫然和疑惑,说:“这么突然?”
“嗯,急事!”
“那你们……可快点啊。”
晓虹答应着,拉着我的手回家了。在路上她对我说:“今天忘了带上你那个硅胶指套了,我们现在去戴上不就行了吗?”
我有些犹疑地说:“唉,晓虹,你也知道,那指纹毕竟是我同学的啊,用来买房会不会有什么风险啊?”
晓虹说:“风险?应该没事的吧,因为最重要的是我们有房产证啦,只要房产证在手,我们还怕什么?”
我听了她这话,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便不再迟疑。我们回家取了指套,又匆匆回到中介公司。天气有些热了,我早都没法戴手套了,我现在喜欢穿那种袖子长长的T恤,大半只手都隐藏在袖子里边。女中介又拿来文件,说:“请按。”我点头说好,然后指头如箭般射出,然后又瞬间缩回了袖子,像只敏捷的乌龟,估计乌龟在捕食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出其不意,迅速准确。待到定睛再看时,文件上已经有了一个清晰的红色指纹。女中介看我的动作竟然如此麻利,吃了一惊,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嘴巴开合了几下,倒也没说什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按部就班,按程序行事。
一个月后,我们在这个城市顺利地拥有了自己的住房。
人们都说好运来了,幸福就会来敲门,我仿佛就听见了幸福敲门的声音,笃笃笃,笃笃笃,那种声音很轻,很柔,弄得人心里痒痒的,就像是小猫在门上磨爪子。我做梦都梦见那样的声音,然后我去开门,但每次门刚打开,我就醒了。太遗憾了,我没有看见幸福是什么样子。我揉揉眼睛,打着哈欠,坐在床边继续想,幸福是什么样子呢?
我看看我的指头,第一次觉得它们即使没有指纹也很可爱,为什么非要和别人一样呢?现代人不是都在追求与众不同吗?但对我的与众不同为什么就接受不了?实际上他们根本不可能接受真正的与众不同?想到这些,我的心就累了,我摇摇脑袋,告诉自己再也不要想这些不相干的东西。
现在,最应该想的便是,如何给晓虹一个完美的婚礼。
准备婚礼的这段日子是非常忙碌,也是非常快乐的,我们常常为了一个细节争吵不休,当然,通常是以我的让步而告终。因为,我的想法能不能实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晓虹的想法能够实现,因为她的想法实现了,她便会开心和快乐,看她开心和快乐,我就会更加开心和快乐。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单纯了,像个无限透明的孩子。
所有的事情都很顺利,但是,这天,一个意想不到的小小阴影出现了。其实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晓虹的一个很好的朋友在英国留学,当她得知晓虹快要结婚的消息后,非常高兴,从英国寄了一件礼物过来。这件礼物就是那个小小的阴影。
它躺在红色的小匣子里,晓虹轻轻把它取出来,然后发出了一声夸张的惊叹:“哇噻,好漂亮啊!”我探头去看,看到一个绯红色的闪烁着鱼鳞纹的钱包,我大失所望说:“不就一个钱包嘛,干吗这么大惊小怪的?”晓虹用眼角扫了我一下,掩着嘴笑道:“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哦。”我愣了下,说:“啊?我为什么要生气呢?”晓虹摇摇头,叹口气说:“这可是国外最新的时尚产品,高科技的玩意儿……这是一个用指纹才能打开的钱包。”
说真的,我完全没想到。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有股酸涩的感觉,又无处宣泄,我甚至突然有些生她朋友的气了,似乎人家是专门针对我的。晓虹看着我的样子笑着说:“你看你,都说怕你生气了,你还真生气了。不准生气了!人家哪里会知道我找了一个没有指纹的老公啊。”我知道晓虹说的都是大实话,但我还是被伤到了。我没多说什么,只是吐吐舌头,算是不生气了。晓虹低头继续把玩着钱包说:“没想到科技这么发达了,你看,它的反应多么灵敏啊,即使它丢了,别人也休想从里面拿出钱来。”听她这样说,我一下子大笑了起来,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如果它丢了,损失最大的肯定不是里边装的钱,而是它本身。这简直像极了那个买椟还珠的故事!”晓虹一听,也哈哈大笑起来,说:“好像真是这样的啊!这么贵重的钱包,我才舍不得带着它逛街呢。”
我很庆幸,这个小小的阴影就这么过去了,不过,那天后,我一想到那个钱包就浑身不自在,好像晓虹把她全部的秘密都锁进那个指纹钱包里去了似的,我为我永远也无法理解晓虹的秘密而感到伤心、失落乃至绝望。我知道我这是神经质了,但是没办法,只得默默忍受着。这股情绪足足折磨了我一个礼拜,才渐渐淡了,但我没有丝毫的轻松,因为,我的百分百幸福感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我才明白,即使我再怎么努力,也只能获得百分之九十九的幸福感,总有黑暗的一点,像是不可见的暗物质,是我注定无法逾越的命运。
我掩饰着自己的心思,不让晓虹感到些什么,我仔细观察着她,好像她对我的态度一切照旧,并不因为那件礼物而对我有什么想法。渐渐地,我的一颗心才落回了胸腔。
婚礼终于如期举行了,那天阳光明媚,微风习习,可谓一切顺利。仪式按照我们设计好的环节一丝不苟地呈现了出来,赢得了大家的一致赞叹。我们受到了父母、朋友、同学、同事的美好祝福,他们说了很多动人的,甚至有些煽情的话,连我都哽咽了,晓虹更是泣不成声。我没想到,“乐极生悲”这个成语是如此的准确。我们都太快乐了,所以不得不用眼泪来代替笑容。
那天过后,我生命中的一个新阶段开始了。
婚后的生活是甜蜜和浪漫的,我们没有去外地(因为我们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而是选择了就在本市度蜜月。其实,尽管我们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很多年,但是我们却从来没去过这座城市的任何一个公园,既然这样,我们何必舍近求远呢?
这座城市有很多公园,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几十个,当我从地图上发现这点的时候,大吃一惊,我问晓虹:“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公园,有些太多了啊,我们去哪个好呢?”她正在看电视,头也不回地说:“一定得精选,就选上五个最有特色的公园吧。”我说:“遵命。”经过了一个小时的深思熟虑,我选择了五个公园,分别是动物园、科技公园、文化公园、历史纪念公园以及城市公园,可谓面面俱到了。我把这个结果告诉晓虹,果然,她对此也很满意。
我们先去了动物园。据说这是中国南方最大的动物园,果然名不虚传,一整天走下来,脚底都起水泡了,但还有很多动物没看到,这份遗憾只得来日再弥补了。晚上,我们两个人早早上床睡了,我问晓虹:“明天我们去哪个公园呢?”她哎哟了一声,说:“好累啊,能不能明天不去了,在家待着?”我说:“那不好吧,假期可是很宝贵的哦,在家里待着岂不是浪费了?”她说:“反正我们在一起嘛,怎么能说是浪费呢?”我想了想也是。第二天我们就在家待着了,上上网,看看电视,时间很快过去了。晚上的时候我又问她:“晓虹,明天我们去哪里呀?”她说:“你定吧,定个新颖点的。哦,对了,那个历史纪念公园放到最后。”“好吧,遵懿旨。”我想了想,说,“要不然我们明天去城市公园吧,因为其他的几座公园顾名思义,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是城市公园是怎么来表现的呢?似乎还蛮有悬念的。”她说:“天天在城市待着,也是该多了解下城市,那好吧,就去城市公园。”
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的这个决定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
这天,城市公园正好在举办雕塑展,门票要比平时贵了十块钱,晓虹很不满,说:“要不然咱们不看了。”我赶紧说:“别啊,不就十块钱嘛,雕塑展也是难得一看的呀。”她没再说话,勉勉强强跟在我身后。我买了票,花了整整一百块。我们进到里边,发现场地并不是很大,中央的一座小广场上立着巨大的宣传墙,上面有这座城市的总体介绍,以及各方面的成就概况,小广场四周分布着诸多的小场馆,那里边有更加详细的内容。我们转了几家小场馆后,晓虹说:“我们还是先去看雕塑展吧,要不然那十块钱浪费了。”我哭笑不得,没想到女人结婚后就变得这么……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因为我明白,她也是为了我们的家。我安慰她说:“老婆,我们以后会有钱的,别老跟十块钱过不去啊。”她并不领情,说:“你少跟我贫嘴了,等你有钱了再说吧。”
进到雕塑园,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巨大的不明物体,灰褐色的身体,由无数椭圆形的曲线组合而成,我走近,看到基座上写着“城市指纹”四个大字。我的脑袋里马上炸开了,我最怕看到和指纹有关的事物了,没想到,还遇到了这么大的指纹雕塑。雕塑的下面还挂着一个小木牌,上面详细写着这座雕塑的缘起、构思与创作过程。大意就是说,城市和人一样,需要自己独一无二的个性,因此,一座城市应该有它自己的指纹,这是灵魂的指纹;这座雕塑的表面采集了在这座城市生活、工作的各行各业的人的指纹,总人数达一千人之多,基本上涵盖了城市的各个阶层,也就是说,代表了方方面面,也代表了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这样说来,也代表了我。我忍不住了,我对晓虹说:“其实,你不觉得没有指纹也是一种个性吗?”晓虹笑着说:“我觉得没有指纹谈不上个性,因为指纹与指纹的不同才构成个性,而无指纹和有指纹是不能比较的吧,就像是不同主题的书没法比较,那不是一个类别了。”我第一次听她那么说话,心里顿时如针扎般刺痛,但我还是强装着笑脸说:“晓虹啊,我把你的这些话当成幽默可以吗?”晓虹看着我,咧咧嘴,笑着说:“当然可以啊,你不要在任何涉及指纹的事情上就紧张嘛,有就有,没就没,心里不计较就好。”我使劲点着头:“你说得真好,谢谢,谢谢你的安慰。”
绕过这座巨大的指纹(对我而言,简直有着进入雷区的恐怖感觉,我真想说不去了,但却无计可施,只能跟在晓虹身后亦步亦趋),突然,走在我前边的晓虹惊讶地尖叫了起来。我刚准备问怎么回事,但已经无须再问了,我看到了好多以指纹为创意的雕塑,更过分的是,还有两间以指纹的椭圆线条缠绕而成的凉亭,那是完全纯净的白色,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像是两个巨大的贝壳躺在那里。晓虹扭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她还是说出口了:“我觉得真美!”我口齿不清地附和道:“是的,那是……”她说:“你也带着欣赏的心态,放开自己吧。”我有些惶惑地点着头说:“嗯,嗯,可以。”
指纹凉亭一大一小,像是贝壳妈妈带着小贝壳,而天空则是蔚蓝的大海。在大的那间凉亭里边竖着一个黑色玻璃钢制成的宣传栏,上面详细解说着与指纹相关的种种元素,让我第一次如此全面地认识了指纹。在这之前,我是完全拒绝任何与指纹有关的信息的,因为那就像是一种对伤痛的巨大提醒。但是现在,在这样的情景下遇见了,想忽略是不可能的了。而且,最要命的是,我不知道晓虹看了后会怎么想,为了应对晓虹将要发生的变化,我也得鼓足勇气把那些文字读下去。
晓虹看得特别仔细,都念出声来了:
世界上每个人的指纹模式都不一样,指纹甚至比DNA更为独特。同卵双生者拥有相同的DNA,却没有相同的指纹。指纹由一种叫作摩擦嵴的脊状突起系列组成的。每条突起都分布着许多毛孔,与皮肤下面的汗腺相接。科学家通过观察指纹线的数目、大小、形状和排列方式就能辨别一个人的身份。世界上两个拥有完全相同指纹的人的出现概率为640亿分之一。
念到这里,晓虹停下来看着我,感叹了一句:“真没想到,指纹比DNA还独特呢,不过,即便概率只有640亿分之一,那也意味着,这个世界上很可能存在着指纹相同的两个人。哈哈,那多奇特啊。”
“就像被闪电击中的人一样,是小概率事件。”
“比被闪电击中还要小概率吧,但依然存在,真是太奇特了。”
我嘲弄道:“哼哼,我更奇特,我想没有指纹的概率估计要大于640亿分之一吧?”
晓虹说:“所以说,你真是个奇迹。”
我赶紧接上话茬,煽情地说:“没错,我就是只属于你的奇迹。”
晓虹捂着嘴巴咯咯咯笑了起来,脸蛋有些绯红,似乎有些陶醉了。我心里很高兴,有种反败为胜的幸运感。看来人们说得没错,女人还是喜欢甜言蜜语的。她笑了几声,觉得好像上了我的当,故作生气地瞪我一眼说:“讨厌!”
我说:“别讨厌我啊,我们继续往下看。”
指纹与人类的历史息息相关。早在新石器时代,指纹就作为装饰出现在人类的各种器物上面。比如在半坡遗址出土的一些陶器上,就可以看到距今6000年的这些器皿上印有清晰可见的指纹。其实中国古代的青铜器、陶器、玉器上有很多类似指纹的花纹,被称作“云雷纹”,它是一种圆形或方形的回旋线条,其中圆弧形的是“云纹”,方折形的是“雷纹”。经过我们人类祖先的想象、夸张、变形后,形成了各式各样的云雷纹。灵巧的双手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重大功能之一,这些云雷纹并非都是先民抽象思维的产物,而且还象征了先民的“双手崇拜”乃至“劳动崇拜”,这是人类对自我认识与表达的一种飞跃。
晓虹赞叹地说:“真想不到指纹对人类这么重要啊,以前我都不知道这些历史知识呢。”
我说:“你要警惕啊,人们在表明一件事物的伟大时,就会不计其他的夸大叙述,千万不要被迷惑了哦。就我看来,在这段文字里,有着很多的考古学谬误……”
“好啦,我知道你的知识渊博,但你不可否认指纹对人类艺术的启发作用嘛。”
“我没有否认啊,但是杀戮、死亡与暴力也同样启发了人类的艺术。”
“我不要和你抬杠!”
她继续小声念了起来:
……因为指纹的独一无二特性,人们在上古时代就将指纹作为一个人不可取代的身份。古代巴比伦人在泥片上按压指纹,以记录商业往来;古代中国人在纸张上按压油墨手印,用来识别自己的孩子;而在印度,目不识丁的人可以用指纹代替签名。到了1860年,指纹第一次被官方正式采用,当时英国驻印度殖民地的治安官威廉•赫歇尔认识到,指纹可以作为一种领取退休金的身份识别方法。自此,指纹识别逐渐成为现代社会管理个人的一种精密技术。
“哈哈,看来我们对于打卡这件事没什么好难过的了,从古到今人们都要‘打卡’呢。”晓虹大笑着说。
我挠着脑袋,斟词酌句着说:“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打卡变成了对人身的监控,而不是识别……”
晓虹这次倒是认真回应了我的说法,她说:“其实监控与识别之间的界限是很模糊的吧。”
我像个酷爱辩论的大学生,语调激昂地说:“现代社会就是监控无所不在甚至变得歇斯底里的牢狱。不止像我这样没有指纹的人是囚犯,你们这些有指纹的人更是囚犯!当所有的人都被关进监狱的时候,监狱外边便成了更加孤独的监狱。”
“你看你,又来了,遇到和指纹相关的问题,你就容易激动。”
“偏激往往离真理最近。”
“我不要真理,我只要你别吵了。继续看吧,你也多了解下指纹的历史,不要因为没有就不去了解。说句笑话,你可不要自绝于人类啊,呵呵。”
“你开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她咧咧嘴巴,用粉红的小舌头舔舔嘴唇,又开始念了:
科学家用砂纸、酸碱试着磨去或腐蚀指纹,但他们惊奇地发现,新长出来的指纹与原来一样。而且即便是手掌脱皮,长出的新皮肤依然是原来的花纹图形。一个人从婴儿长到成人,手指的大小在变,但是指纹的图形并未变。当一个人还在子宫内时,其指纹就已经长出来了。胎儿大约在20周大后就长出了指纹,并伴随他的一生。指纹的形成机制至今仍不十分清楚。与毛发和眼睛的颜色不同,指纹不是由基因事先设定好的。这或许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同卵双生者也没有相同的指纹。指纹的形成包含许多偶然因素,显然是基因表达和环境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然而,遗传可以影响指纹的形成样式。例如,患有猫叫综合征(一种由5号染色体部分严重缺失导致的疾病)的人比正常人生有更多的凸纹。这种患者除了出生时像猫一样尖叫外,其口部和头部都比正常人要小,耳朵短肥,并患有严重的智力缺陷。这种疾病是因胎儿在子宫内异常生长所致……
晓虹说:“哎呀呀,不是吧?猫叫综合征,简直是怪胎了……好可怕,哇,想一下都吓死人了!”
我有些气愤地说:“我觉得这简直是污蔑嘛,这个人可以去写恐怖小说了,他就像是中古时代的人描述麻风病人似的,把指纹病变描述成比妖魔鬼怪还要可怕的东西,荒谬嘛!”
“好了好了,你别气急败坏了,人家只是写了一种病症,又不是写你的,咱们继续往下看嘛。”
“好吧。”我忍着性子说,“我觉得他在虚构,虚构病症。”
她对我说:“是啊,人家要是虚构的,那么你这个没有指纹的人也是虚构的。”
“我才不是虚构的呢,我的痛苦是无比真实的,你理解我的。”
“唉,其实啊,我倒希望你是虚构的,因为你在想象世界里应该会大有所为,但在这个现实世界里边,我看你的周围处处都是障碍与限制。我真的替你感到担心。”
“替我担心?怎么,你后悔和我在一起了?”我格外紧张起来。
“我不知道,说真的,有时我也迷茫了,我真的不知道没有了小小的指纹竟然会是这么大的一种……”
“一种什么?你说啊,别隐瞒,你知道我喜欢坦诚。”
“那好吧,”晓虹眨了眨眼睛,说:“是一种缺陷。”
这句话让我痛苦极了,但我是个倔强的人,我要反抗。我咬着牙,带着自虐的狠心说:“你不如说这是一种残疾。”
她的脸部明显痉挛了一下,她伸手过来,放在我的肩膀上,叹气说:“你别这么说,肯定不是残疾,残疾倒是明明白白的在明处,但是,但是你要面对的却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战场啊,你的敌人埋伏在身边的每一个角落里,任你再强大,却无法与他们斗争,因为他们根本不会和你过招,他们只是背对着你,把你排除在外……”
我被她的话震颤了,我无言以对,而且,我相信了她的真诚。我呜咽着,变得语无伦次:“晓虹,我,唉,这可,如何是好。”
“没关系,你是我的老公,你还有爱你的爸爸妈妈,我们就像是绳子一样,把你紧紧捆在世界的深处。”
“晓虹,你说得真好,谢谢你!”我居然哭了,两行泪水流了下来,我第一次这么放纵着自己的脆弱,因为,她的话已经让我无处藏身,我像是丢掉硬壳的软体动物一般,在干燥的空气中感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刺痛。
“好了,别多想了,我们坚持看完吧,一次性看完了,也许以后就不必再受罪了。”晓虹挽着我的胳膊说。
“好吧。”我和她坚持看了下去,我的心脏就像被放在了一朵火苗上,从来没有过这么残酷的阅读,简直像受刑一样。
不过,我做梦也没想到,接下来的这些话可谓石破天惊!
科学家还发现,有极少极少的人生下来就没有指纹,这是违背人类的自然特征的。无指纹是一种遗传病,称为“网状色素性皮肤病”,简称DPR,以前叫内格利氏综合征,因系瑞士皮肤病学家内格利发现而命名。患这种病的人比例很小,迄今为止,发现的患者不到百人。无指纹患者有一个病症是皮肤排汗能力很差,因为他们没有汗腺。病情严重者会掉落牙齿、头发,手掌和脚掌变厚,脚趾甲变形。
“啊……怎么会这样!”刚才还坚持乐观态度的晓虹一下子变脸了,她脸色乌青,眼睛睁得好大,连里边的血丝都暴露出来了,那一瞬,我觉得她很丑陋,啊啊,是的,那是见鬼了一样的神情。她平静了一会儿,才对我缓缓说道:
“原来你是有病啊!”
我正好满腹怨气,听她这么说,立即爆发了,我吼道:“你才有病呢!”
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立即把脸扭向了一边,眼光下垂,望着地面上某处,认真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还讳疾忌医呢!”
“我没有!我没有上面写的那些症状,你知道我的手掌经常出汗的,我是正常的,我的牙齿、头发也都牢固地坚守在原位,没有摇动的迹象,更别提什么脚掌、脚趾甲了,你帮我揉过脚,你知道它们有多健康。”
“或许……或许是你还没有到病变的地步呢,不行,得带你去医院看看!”
“我不去!要去你去!”
“一定要去!”
“不去!”
……
我还是去看病了。没办法,不得不去,因为晓虹说,她不想和我生个满嘴猫叫的孩子。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画面,我儿子像只小猫一样在地上爬着,而且很大声地喵喵叫着,我顿时两腿发软,不寒而栗,心中恐怖极了。就这样,从城市公园出来后,我没有回家,而是被她直接拉到医院来了。
“怎么办?没想到你这是一种遗传病,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一路上,晓虹都在嘟嘟囔囔说着这些抱怨的话,刚开始我还诚惶诚恐,仿佛我真的有病了似的,但随着她唠叨得过于持久与深入,我终于忍无可忍了,我吼道:“我没病!你用不着可怜我!”
她看了我一眼说:“唉,看你,还没看病呢,你都快成精神病了。”
我只得紧紧闭上了嘴巴,免得在她眼里真的成了个精神病患者,那比没有指纹还要糟糕。
到了医院,晓虹拉着我的手在医院里上上下下忙乎着,我觉得我像是变回了孩子,跟在妈妈屁股后面懵懵懂懂地走着,经过了数不清的楼梯、白墙、走廊、福尔马林液的气息与面黄肌瘦的病人之后,我坐在了一个医生的对面。他长着一对过于浓密的眉毛,眼睛却小小的,很久才眨动一次。他冷冰冰地审视着我,威严地说:
“你有什么问题?”
我讨厌他这样说话,一上来就是什么问题,一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怎么变成问题了,问题是个多么虚泛的字眼啊!我沉默着,不想回答。站在我身边的晓虹忍耐不住了,她赔着笑脸说:“不好意思,大夫,他的病很奇怪,他……他没有指纹。”
“我这不叫病!”我顽强申辩道。
但是医生已经毫不在乎我的申辩了,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用一种难以置信又充满好奇的语调说:“怎么会没有指纹呢?不可能吧!这算是什么事!”
“喂,你是经过严格医学训练的医生吗?怎么说的话和大街上听到的没区别。”我揶揄道。
浓眉医生也感到了自己的失控,他居然咧嘴笑了一下,笑的时候他像个满脸褶皱的大猩猩,他说:“不好意思,因为我从医十五年来还从没听过这样的症状,更别说碰见了。”
“要不是疑难杂症,我们也不会花那么多钱挂专家号呀,您说对吧?”晓虹说。我能感到她也开始不喜欢他了。
浓眉医生咳嗽了两声,小心翼翼地说:“来,让我看看你的手,可以吗?”他的样子好像考古学家发现了世上最为珍贵的瓷器。
我把双手摊开,递了过去,他戴上了一副特殊的大眼镜,像个刚上岸的潜水员一般,然后,他轻轻捏住我的手指,仔细观察起来。
“咦,真的没有,真的没有耶。”他突然像个孩子样地嚷嚷着,他的神情让我真的快要疯掉了。
他抬头看着我说:“你平时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没有,从来没有,我一直非常健康。”我说。
“是吗?”他的浓眉皱了皱,好像不大相信我的话,“嗯,那我们来做一些更详细的检查。”
他对我做了一系列的详细检查,我看不出这些检查和我单位平时的体检有什么大的区别,做完这些之后,他沉吟着说:“你好像是没什么问题啊,问题出在哪里呢……”
“问题出在上帝那里。”我指了指头顶上方。
“啊?!”浓眉医生的思路被我打断了,他对我的提示感到非常恼火。
“他忘了给我指纹。”我补充道。
“别胡说了,所有的问题都是有原因的,你等着,我现在马上打电话给我的博导。”
他从抽屉里拿出手机,进到里面的一间小房,掩起门,打起了电话。尽管我听不清他在具体说些什么,但能听得见那种夸张的语调,似乎还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我想起了那些生物学家,他们在小白鼠身上发现一些新成果的时候,大概就是这样的心情吧。想到这里,我还突然有了一种担心,那就是他们不会抓我去做研究吧?我可不想当小白鼠!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他才从小房间里出来,他轻轻摇着脑袋,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他对我说:“我导师说,你这个可能是一种基因上的突变引起的。”我说:“他是否说由5号染色体部分缺失所造成的?”他吃了一惊,说:“他倒是提了,但还不好说,我们会给你做个详细的DNA分析,应该下个月才能完成,到时候再通知你吧。”我笑了下,然后沉吟着说:“你导师对你说了猫叫的事情吗?”“啊?猫叫?”他一脸的茫然。我和晓虹笑了起来。他一脸狐疑地盯着我看,说:“你这个人说话真奇怪……”我知道他的潜台词是我有神经病,我赶紧打断他的话说:“那就谢谢你了,帮我看看有没有其他的什么基因疾病。”他非常严肃地点着头,说:“放心吧,我会的。”
我和晓虹回到家,晓虹洗菜做饭,等到饭菜井然有序摆上桌的时候,晓虹终于忍不住担忧地说:“真怕你的基因有什么问题。”
“人有旦夕祸福,有什么好怕的,”我说,“何况谁的基因没有问题呢?就连衰老和死亡其实都是基因早就决定了的。”
晓虹瞪大了眼睛说:“真的吗?”
我指着书架上的一本书说:“当然是真的了,基因是最自私的了,它为了自身的延续,无情地抛弃了衰老的肉身,进化就是用死亡来完成的。”
“啊,真的想不到。”晓虹摇着头,眉头紧皱,像个天真的孩子。“别想了,吃饭吧,要不然我们可能连吃饭的意义也没有了。”我悲叹道。
一个月后,浓眉医生打电话给我了,他用一种伪装成喜悦的语调说:“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看不出什么问题。”
晓虹对着话筒说:“不是什么网状色素性皮肤病吗?”
医生说:“不是的,你说的这个病我也是咨询了我的导师才知道的,不过他的汗腺是完好的,所以不属于这个病。”
说真的,我并不感到意外,我说:“那就好,你是医生治病救人,我没有病是好事啊。”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他的语调迅疾变得沙哑和焦虑,我隔着话筒都感到他的嗓子眼在痉挛了,他说:“可是,可是你真是太古怪了啊!连灵长类动物,比如黑猩猩都有类似指纹的线条,我、我、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人类……或许,你是外星人?”
“我看你是神经病!”说完我就挂了电话。外星人?还咸蛋超人呢,真是哭笑不得,我看他是科幻小说看多了。
站在一边的晓虹责怪我说:“你对人家那样太不礼貌了。”她拿起电话,回拨过去,和浓眉医生聊了起来。我懒得听他们说些什么,我走到厕所去撒了泡尿,然后回来,发现他们还在聊,我竖起耳朵听了听,听见电话那边反复在咀嚼同一句话:
“唉,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个社会上生存和立足的,奇迹啊奇迹……”
晓虹看见我走近了,她对着话筒大声说:“他和你的生存没什么区别!拜拜!”
我听到电话那边还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喊叫:
“这怎么可能!”
他妈的,他是个偏执狂吗?!他对待我根本不像医生对待病人,而是像个神经质的猎奇狂人。他伤害了我,这种伤害让我久久不能释怀。连从事最严肃职业的人都是如此,我不能想象其他的人会接受我。
这种伤害不仅仅限于我这个人。
我和晓虹好久都没有再聊过指纹的事情,原本快要不再是禁忌的指纹话题,现在逐渐地又往禁忌的地方挪了过去,不过这次不是返回,而是深入。
啊,必须坦白地说了,我的日子越来越艰难了。
自从我去看过病之后,我就预感到有些事情要变了,变的结果迟早要体现在我的命运上。我真的有这样的预感,但我不能对任何人说,尤其是晓虹。因为我想到,也许,这种变化会率先从她那里冒出来。以前她只将我没有指纹的事情当作一种意外、一种现象,甚至一种好玩的特征,但现在,她即使不把我当病人,也把我当作准病人了,也就是她在我和她之间无意地设置了界限,起码我和她不是一类的。
我操,我忍不住在心里骂道,难道晓虹最终会变成人类过滤机制的一个网眼,将我过滤掉吗?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仿佛心里有鬼的人是我。
这是个技术称霸的时代。指纹的应用越来越普及了,简直称得上是铺天盖地,我躲避着,希望自己的小生活能够安全。但是,躲是躲不掉的,终于,指纹支付机出现了,朋友高兴地对我说:“以后出门连卡也不用带了,直接用手指一按,就可以在商场购买物品啦!”同事们也都办理了这项业务,晓虹当然也不例外,她还怂恿我办。我犹豫地说:“这个可不是上班打卡那么简单……”晓虹说:“我知道啊,可是上个月全国指纹采样,你的指纹样本单位已经给公安局了,现在,你和那个指纹已经是一体了,不要怕了。”我知道她说得对,我只能接受,因为这不是选择题,而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拖延一段时间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这股指纹应用大潮在微电子技术支持下席卷了社会的各个角落,除了我,很少有人意识到:指纹时代来临了。
也许,这是最便捷的时代,但同时,这也是最为精密的时代,技术改变了社会的结构,把每个人的指纹变成了一个个的齿轮,然后再彼此勾连与嵌合起来,像时钟一样运行着,不再有任何的杂质。政治家眼中的完美,诗人眼中的灾难,就这么变成了现实。
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常常半夜里突然醒来,我不知道明天又要面对什么样的指纹新产品,我感到那就像是一张越来越收紧的大网,给我的空间和时间都不多了。我感到窒息,我不得不坐起身子,大口大口呼吸着。睡在身边的晓虹迷迷糊糊地问我:“你怎么了?”我说:“没事,做梦了。”她问:“做了什么梦?”我无奈笑笑说:“啊,记不清了,反正不大好。”她翻了个身,说:“快睡吧,别多想了。”我对着她的背影说:“好的,你也快睡,别管我,我没事。”
有一天晚上晓虹从梦中惊醒了,她满头是汗地对我说:“太可怕了,我刚才做了梦。”
“什么梦?”
“和你指纹有关的。”
我对她说:“没事,反正我是以不变应万变。何况,我又不是没有指纹。”我从床头柜上拎起那个已经被我用旧的指纹套,在她面前晃荡着。
她叹口气,说:“我的梦就和指纹套有关,我梦见别人给你点烟的时候,不小心把你的指纹套给烧坏了……”
“啊?!那的确是个噩梦!”我全身一激灵,指纹套掉落在了床上,看上去有点恐怖,像是一截子被剁下来的手指。
“所以,你应该多弄几个备用啊,万一丢了或是烂了怎么办啊?”晓虹惊恐地望着那个指纹套,惴惴不安地说。
我一听,仔细一想,惊出了一身冷汗。是啊,我也太粗心大意了,竟然忘了给自己留个备用的。偷指纹,便是偷了独一无二的身份,必须一条道走到黑了。我赶紧找到上次的网站,可他们却说:“我们已经不做了,因为现在指纹越来越重要了,公安查得非常严,万一被发现了就闯下大祸啦。”我苦苦哀求道:“我上次就在你们这里做的,现在我的全部身份资料都是那个指纹,如果你们不做,那我以后怎么办?行行好吧,要多少钱我都愿意出。”就这样,我不得不花了一万块钱,他们才肯做。他们说:“一口价,一万块做十个。”我想十个总够用了吧,便答应了。不过等我收到十个指纹套后,想了想今后好歹还能活四五十年呢,心里又有些没底了。
就在我还像个惊弓之鸟般惴惴不安的时候,一件最残酷的发明出现了。
我们参加工作也好些年了,多多少少也有了些积蓄,晓虹便提议我们买辆车,即使这个城市已经非常拥挤了,但是为了我们的面子还得买一辆车。晓虹说:“你看别人都买车了,我们不能落伍啊,如果嫌麻烦放在停车库都好,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得拥有一辆车。”
拥有大于实用,这种逻辑在我看来简直是荒谬不堪的,但是我却无法拒绝,只要晓虹想要实现的,我必须尽心竭力。在繁忙的间隙,我也会想到,我是在讨好她。无止境地、丧失原则地讨好一个女人,这不符合我的个性。但,我有什么办法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讨好她,就是在讨好整个人类。
从没想过汽车卖场这么大,这是在一个叫作跑马场的地方,现在,这里不再跑马了,而是跑车。当然也有马,是昂贵的“宝马”,我们匆匆从“宝马”身边走过,我的眼光仅仅是抚摸了一下“宝马”亮闪闪的车身就感到一阵战栗。我把全部的身家,包括房子卖了,都不能买一匹像样的“宝马”。
其实我们是有备而来的,晓虹在网上做足了功课,她花了好几个星期研究汽车,还咨询了很多朋友,才选定了一款“费罗迪”牌的汽车,我以前都没听说过这个牌子,她说:“这是中外合资生产的,物美价廉,就跟中外合资生产的其他东西一样。”我说:“物美;就是名字洋气;价廉,就是技术落伍。”她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太损了嘛!”说完,和我一道哈哈大笑起来。她的小手拽着我的袖子说:“谁叫我们是穷人呢?”
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认认真真地看着我说:“对了,我得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你也知道,现在的汽车都是指纹锁了,这家费罗迪也不例外,你到时千万不要又多想了,反正你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到时戴上指纹套就好了。”
我无奈地说:“也只好如此了。”
卖车的推销员是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他穿着整齐的西装,打着鲜艳的领带,向我们滔滔不绝介绍着他们产品的好处:
“……这部车安装了最现代的指纹锁。”
“我知道的。”我不屑一顾地说。
“不,不,我相信先生您一定不了解这种指纹锁的独到之处。”他的笑容很神秘,都有些猥琐了。
“好啊,你说给我听听。”我对凡是和指纹有关的话题,总是有种抑制不住的焦躁感。
“我们这是活体指纹锁,也就是说,只有活人的手才能被识别解锁。”他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比画着。
“能说得再具体些吗?”我隐隐感觉到了威胁。
“好的,就是说不用怕您的指纹被人复制了来偷车啊,它采用最先进的微观动力学技术,能感应到指纹后面的血流动力,根据这种动力与指纹的结合来解锁,万无一失。两者缺一不可。”
我大吃一惊,差点喊出声来。我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活体指纹锁的含义,那就是说,我的指纹套失效了,成了一无是处的垃圾。我看了晓虹一眼,她把头扭开了,好像我的眼神会伤到她似的。那张看不见的大网遽然升起,而且围拢已经基本完成,现在只剩下最后的收缩了,我将在那样的收缩中变成无可安置的碎片,就像漫天飞舞的塑料袋,一种无法分解的白色污染。
绝望来临,我想起鲁迅先生说绝望和希望一样虚妄,的确,因为我也不再有漏网之鱼的希望。
晓虹还是买了那辆车,她说她还是最喜欢那辆车,其他的,她都不喜欢,她说:“况且,活体指纹锁其他牌子的车很快都要采用了。”我不能说些什么意见,相反,我还得顺着她的话,安慰她:“买吧,没关系,反正我也很少开车的,车本来也是买给你的。”我的话让她很高兴,她说:“谢谢你啊。”这句“谢谢”让我难受了很久,总觉得里边包含着许多异质的成分,我无法消化它们。
从此,晓虹就开着车上下班了,有时我见她穿着高跟鞋从车上下来的一瞬间,有种仰视某种阶级的错觉。仰视倒不可怕,我怕的是她俯视我。她朝我笑笑,妩媚极了,我想起了一个新词:轻熟女。她的女人味正在慢慢发酵出来,我渐渐在她面前生出一种酸涩的滋味来,那是自卑吗?我不确定。但我确定我惧怕那样的滋味,那让我疼痛。
岁月在指缝间溜走,尽管每天都很焦虑,但有时候算算时间,还是吃了一惊,时间过得很快,都可以用“年”来计算了。
今天,我母亲打来电话了,她每隔十天左右必定会打电话给我,会不厌其烦地问我每一件小事。以前的时候,我也会事无巨细地告诉她,让她帮我出出主意,让她不要再为我担心了,可是现在,我很怕她的电话,因为我每次都不得不撒谎,我无法把内心深层的焦虑告诉她。
可是,没想到的是,她这次的电话直奔着我的焦虑而来。
她使劲咳嗽着,她的老毛病还没好,她费力地说:“咱们村现在富了,经常有些毛贼来偷东西,村委会决定用一道围墙把村子围起来,只准本村人出入。”我惊讶极了,这都是全球化的时代了,怎么还有如此“闭关锁国”的事情?我说:“妈,这也太落后了吧?”我母亲说:“你先别管落后不落后,问题是以后要指纹打卡出入啊,你咋办呀?”“啊?不是吧?”这话让我全身一阵战栗,我有种被人斩草除根的感觉,我亲爱的故乡,一个原本淳朴简单的乡村也要这么做吗?我忍住悲伤,问她:“那是什么指纹锁?是不是活体的?你帮我问清楚。”我母亲说:“是活体的,我问过了,你的指纹套用不了了!要不然我咋这么急呢?”我一早就告诉过她指纹套的事情,她当时一个劲说:“菩萨保佑,真是菩萨保佑你啊。”没想到现在,菩萨高一尺,技术高一丈,菩萨保不住我了。
“妈,没事,我平时都很少回去,再说,回去都和你一起出入的,不怕的。”我安慰着母亲。母亲叹了口说:“也是,那你就少回来吧,在城里好好保重啊。”
“嗯,要不你就来我这住段日子吧?”
“现在我去你那没意思啊,你们赶紧要孩子,我到时帮你们带孩子。”
“知道了,孩子会有的,你不用着急,到时有你忙的日子呢。”
“儿子,我跟你说,你得赶快要孩子,晓虹是个很不错的姑娘,能接受你是你的福气啊。”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呀,我话还没说完,我要说啊,这人心是最摸不准的,尤其是女人心,你和她有了孩子,才能拴牢她!”
“妈,你这什么想法,好过时……”
我母亲又唠叨了好几句,才挂了电话。我在电话里,一直装作无所谓的态度,但是电话挂后,我感到后背很热,我手伸进去一摸,发现汗津津的,全是虚汗。
女人还是很敏锐的,我母亲料事如神,她说到了我最心痛的地方。
是的,晓虹不愿意和我生孩子,自从我们上次去看病后,她就不再提孩子的事情了,她总是在拖,装作不经意地在拖。我暗示过好几次,但她一脸不明白的样子。我知道她在怕什么,说真的,其实我也很怕,但我觉得,有些事情既然不是人可以把握的,就像生死有命,把那样的事情交给上天好了。过马路还会死人呢,难道就不过马路了吗?活人还能给尿憋死了?我找了个机会,吞吞吐吐地把这个意思给晓虹说了,当然,我不会说得这么粗俗,我举了很多委婉动听的例子,来鼓励她生孩子的勇气。晓虹沉默了很久,我以为她有所心动了,暗暗怀抱了期待,可谁想到,她后来对我说:
“其实,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知道就好啊。”我还勉强微笑了起来。
“但是,最重要的一点你忽视了。”她匆匆看了我一眼,低下了头。
“啊?那是什么?你快告诉我。”
她停顿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决心,才斟字酌句地说:“其实我也考虑这个问题很久了,一直不想告诉你,既然你今天问,那么好,我告诉你,那就是你忽略了一个女人的心情。”
“女人的心情?你告诉我。”
“本来迫切的心情因为很多原因一直受阻后,就变得虚弱,每天都在消散,像是风吹走了种子,我快抓不住那种感觉了。”
听了她的话,我吃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女人真是情绪化的动物啊,做爱需要情调可以理解,怎么生孩子也需要情调啊?
我使劲吞咽着口水说:“晓虹,孩子是个美好的生命,不能太情绪化呀。”
她说:“我正是不再情绪化了,你想想,难道你不怕我们的孩子会……”
“会怎样?”
“你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我是在明知故问,我想听她说出来而已。但,还是算了吧,何必呢?我何必再折磨我自己呢?难道我喜欢自虐的快感吗?
晓虹不再提及孩子的事情,我能感觉到,她其实也很迷茫,她没有决心离开我,可也没有决心要孩子,也就是没有决心要未来,她不是能接受丁克家庭的那种人。她爱孩子,凡是在大街上见了孩子,不管谁家的,好不好看,她都会上前去逗逗,她身上有股泛滥的母爱。现在,她和我在一起,不得不克制这样的母爱。这对她来说,无疑也是一种煎熬。
幸福正在变成碎片,只因为这样无情的现实。也许,以后上天堂的大门都需要指纹来解锁的吧。
……日复一日的煎熬。现在我想说,我准备离开这座城市了。其实,这个想法对我来说并不稀奇,很多次,当我看到我鹅卵石般的指头时,我都会有抛弃一切,逃避到某个无人荒岛上的冲动。是我对晓虹的爱,让我一次又一次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忍受着种种不适坚持过着所谓的日子。但是,我也深知,当我把生存的精神支柱放在别人那里的时候,我的生命大厦便面临着种种不可预知的危险。就像现在,晓虹不想和我生孩子,那她表明了一种什么态度呢?仅仅是生孩子的问题吗?难道不也是感情的问题吗?一个置身在爱情中的女人可以冒着做人流的危险不顾一切地和男人做爱,那么和自己的老公生个孩子有什么为难的呢?怕遗传病?但是我已经在医院有了详细的检查,我的基因是正常的,没有任何问题的。那么还怕什么?难道……难道晓虹觉得,没有指纹的我不配有一个孩子?我不配做一个孩子的爸爸?丧失为人资格?
……这样的想法折磨着我,我每天像条狗一样疲惫。我常常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偏激了,但是,鲜明的禁忌就摆在那里,一道高墙将我和晓虹分隔在了两边,我难以逾越……
我能逃去哪里呢?有没有一些穷乡僻壤的地方,那里还容得下一个没有指纹的人?我展开中国地图,仔细搜寻着,却越发地绝望起来,那样的地方真的不多了,连以前人迹罕至的地方现在都打着旅游的名义在开发,像是西藏的墨脱县,虽然只有几千个人,到今天也没通公路,但是却成了徒步一族的最爱,他们不畏千辛万苦,像唐僧取经一样,走也要走去那里。所以,即便我逃到那里去,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了。出国?去个相对闭塞的国家?啊,那样很难的吧?起码正常渠道是不大可能了,因为出国需要指纹,不但国内要指纹备案,出入境的时候,他国更是要仔细检查和扫描指纹……偷渡?这不失为一个渠道,但是一旦被发现会有被击毙的风险……
我逃亡的决心就这么无限期搁置着,然后在夜阑人静之际,突然冒出来,让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孤独。我望望身边的晓虹,我摸摸她熟睡的身体,我发现我已经不能从她那里得到有效的慰藉了。
怎么办?我问自己,也许,这一切都是心造的困境?现实并没有残酷到悬崖的地步?我深深喘息着,然后像是老僧那样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只愿自己能沉沉睡去。
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总是跟着我,尽管他从不看我一眼,但是我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他,包括我去地铁站附近的厕所方便,我都看到他也假装在那里解手。我百分百确定,他在跟踪我。我的胃里翻上来一股酸苦的汁液,我不由打了个嗝,全身都哆嗦了一下。难道我已经被当作特殊人群来对待了吗?可问题是,我是个守法的良民,要处置我,完全可以直接联系我,而没必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呀。难道我这个没有身份的人是不好处置的?因为没有任何法理的依据,所以想暗中对我下手?我不寒而栗。
本来,我就觉得自己有种罪犯的心态,现在可好了,变成了真真切切的罪犯。我沿着一些平时都不走的小路往回走,很想甩掉那个尾巴。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的跟踪是非常明显的,一点也不加遮掩,就像有一段看不见的绳索系在我和他之间。快到家时,我拐去超市买东西,他也跟了进来。难道就这样让他跟回家吗?那我岂不是跟个傻子一样,知道要被抓了还要主动给别人带路?我走得很慢,想仔细搞清楚我目前的状况。
在超市的收银台前,我的脑子飞速运转着,然后,我下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决定,那就是“迎难而上”。
此刻,他正站在五米开外的超市门前,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还时不时掏出手机来看看时间。我深呼吸了五次,然后径直朝他走去,我走到他面前停下,然后非常大声地质问他:“你跟踪我做什么?”他像被打蒙了一般,愣住了,一对小眼睛眨巴眨巴看着我,嘴巴翕动着,说不出话来。周围的人诧异地望着我们,我无所顾忌地站在那里。或许,在他为了“国家安全”的一生中还从没遭遇过这样的事情。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的确比较讨厌,我也明白的。
“啊,你……”他有些语无伦次,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了证件,在我面前晃荡着,说,“这是我的证件,看到了吧,我是警察。”
“好,既然你也这么坦率,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跟踪我?我有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吗?”我逼视着他的眼睛说。
“哼哼,”他的神态已经恢复了警察式的冷漠,他说,“你别再跟我在这里演戏了,你做了什么难道你不清楚?”
我暗自惊心,想着指纹套的事情,难道我没有指纹的事情已经完全败露了,都惊动警察了?我语气缓和了很多,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你干吗不干脆点说出来呢?我觉得我做的事情没有触犯法律的,我问心无愧。”
“你和丁文飞是什么关系?”他眯着眼睛,突然冷不丁问我。他稀疏的眼睫毛在阳光下呈褐黄色,我不喜欢那样的颜色。
“哦,你是说老丁啊,我们是大学同学。”我故作镇定地说道。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像是赛车冲刺一般,马达声充斥着我的大脑。我的指纹是偷老丁的啊,看来,盗用指纹的事情已经败露了。
“是吗?不止这么简单吧。”
“是很简单,而且现在大家工作都很忙,所以联系都不是太多了。”
“呵呵,我怎么觉得你在欲盖弥彰呢?”
“你怎么这么说话?我说的可都是真话。”
“也不怕告诉你,丁文飞已经被双规了,在接受纪委的调查。”
“啊?双规?”真是想不到。这些年,我只知道老丁混得不错,有些风生水起的意思,已经成为正科级干部了,没想到怎么这么快就被双规了。我想象着他被软禁在某个政府招待所里,全身颤抖地接受着一轮又一轮的问话,那还是我熟悉的老丁吗?大学时代那个纯朴简单的老丁哪里去了?我的耳根开始发热,而且还很痒,我用手挠挠,原来是汗流下来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能继续强硬下去了。
“有什么关系?哼哼,在他的交代材料里是和你没什么关系,但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以为你真的能逃脱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干脆直说好了,我顶得住。”
“丁文飞在你那里转移了多少资产,你能直接告诉我吗?你只要说了,我就不再跟踪你了。哈哈!”他把自己给逗笑了,眼皮皱在一起,缩成了两朵枯萎的菊花。他乐不可支,浑身像是筛糠似的抖动着。
“什么?转移资产?没影的事情啊,你在乱说些什么!”我诧异极了。
“哎哟,我觉得你可以上北影的表演系了,你的演技不错嘛。”
“他怎么会转移资产到我这里?我们的关系还没到那种程度。”
“你就继续装吧。”
“真的没装,这个你完全可以调查清楚的嘛。清者自清。”
“好,你既然这么硬,那我问你,你的房子是你自己买的吗?”
我立马想到了当时买房按指纹的事情,我知道这下真的惹了大麻烦了!
老丁啊老丁,当初就觉得你是公务员,用你的指纹才放心,现在看来,我完全想错了,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
我现在想想那时老丁满腹的牢骚与不甘,完全明白了今天的局面并非偶然的。他当时的愤怒也许是真诚的,但是当他处在他仇恨者的位置上时,也不可避免地沿袭了那种所作所为。
“怎么?哑巴了?呵呵,你这种人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放肆地嘲笑起我来了。
“……不是你认为的那样,这里面另有隐情的,你愿意听吗?可能蛮需要耐心的。”我用求助的眼神望着他,我知道我已经无路可走,除了把一切都说出来。至于说出来之后的结果会怎么样,则不是我能预料到的。
“嗯,好吧。”
“那我们去那边的月岛咖啡店坐坐,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在月岛咖啡店一个靠窗的角落里,我耐心细致地说了我的故事,期间,他多次抓着我的手指看,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当我说完我的故事后,他连连叹着气,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更为浓厚了,好像我说的这些不是解释,而是设置悬念的刚刚开篇。
他叹了几口气,又喝了几口咖啡后,说:“其实,我已经相信你说的了。”我很高兴,说:“是吗?那就好,那就好……你真的相信吗?”他说:“是的,我相信,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的。”我紧张的心有点松弛,我想只要他相信就好了,也许所有的问题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不过,他突然说:“可是……可是光我相信没用啊,你也知道,我们警察办案,更重视证据,尤其是物证。”我几乎要站起来了,但我看看四周,一切还是那么安静,街上的人流还是那么无序、杂乱与拥挤,我瘫在了座位上,头顶着冰冷的墙壁,闭上了眼睛。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他什么话都没对我说,连个小纸条、名片都没留,像是一阵风。
但我明白,只要他想要找我,很快就能出现在我面前。
我一个人坐在咖啡馆的角落里,像个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费力站起身来。我感到头有点眩晕。我挪动着步伐,回到家的时候,晓虹已经做好饭等我了,她见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回来了?”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我该说些什么呢?我说这个家已经到了毁灭的边缘了吗?她会吃惊的吧,想到她吃惊的样子我竟然还有了一丝快感,或许,吃惊总比漠视要好,我像个孩子,居然还渴望着恶作剧的快感。我把手伸进口袋,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疼痛立马扩散开来,让我龇牙咧嘴了一下。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我一瞬间的鬼脸被她看到了,她站在厨房门口,严肃认真地问我。
我本想像以前那样应付过去,但转念一想,便斩钉截铁地说:“是的,我很不舒服。”
“怎么回事?”
“晓虹,我们遇见大问题了。”我的嗓音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
“啊?什么问题?”她有些花容失色了,手中拿的一双打鸡蛋的筷子都掉在了地上,筷子头上的蛋清在地上拖了个长长的丝线。
“我们的房子没了。”我脱口而出,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因为这句话像把刀,在我心里已经搅了很久了。
“好端端的房子怎么会没呢?”她声音也颤抖了起来,像是冬天突然来了。她抬起头来扫视着房间,好像马上要发生地震似的。她的样子令我心碎,那是无辜者的可怜。
我说:“我们先吃饭,吃完饭我慢慢和你说。”
这顿饭吃得太痛苦了,几乎是往食道里塞,第一次感到食物那种干涩的形状从身体内通过,我不得不倒了杯白开水,使劲喝了几口。
吃完饭(也许只能说吃过饭),我们面对面坐着,望着满桌子的剩菜,谁也懒得去收拾。我把今天的事情跟晓虹仔细讲了,我看到她的脸色越来越青黑,直至我讲完后,她趴在桌面上哭了起来。我早已想象过了这样的情景,因此我并不意外,我紧紧咬着牙,暗暗给自己鼓足勇气。也许,真是到了告别的时候了,晓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她并不是我曾以为的人类使者……这样的想法是多么荒诞啊,我离开她,她的生活完全就不同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害了她,尽管我们有爱,因为爱而结合在一起。
“晓虹,我们离婚吧。”我都不能相信我自己了,我竟然说出口了,我感到我的胸腔里火辣辣地疼。
她抬起眼睛来难以置信地望着我,她肯定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甚至粗暴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样你就能解脱了,也许,也许我真的是个怪胎,你应该有正常人的正常生活……”我继续对她说,我哽咽了,说不下去,泪水涌了出来,满脸都是。
“事情没到这样的程度吧?你胡说什么呢?”她惶惶然看着我,像只受伤的兔子。
“这样的程度还不够吗?房子没有了,也许我还要去坐牢……”
“你太悲观了,我们请最好的律师,跟他们打官司,我相信事实总归是事实,没有就是没有。”
“有些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我没有指纹,其实就是这个社会的隐身人,换句话说,我根本是不存在的,是虚无,我怎么和他们打官司啊?”
她抱住我,说:“你怎么能是虚无呢?你看,我现在抱着你呢,感觉到我了吗?”
“我只对你是存在的,所以,我不想连累你。”
“唉……”
“别犹豫了,情况已经很糟了。”
“唉……你让我考虑一下,好不好?”
“好。”其实我听到她说“考虑”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心就已经冰凉了,如果是真爱,根本就没有“考虑”的必要。当然,我这样想是很奇怪的,是我让她考虑的,但是当真的听到她说出口的时候,我又受不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吧。我们在一起也很多年了,真爱蒙上了许多世俗的东西,她需要清理那些东西,衡量各方面的诉求(包括感情),也是无可厚非的。我理解。只是我明白了自己的位置,在一个界限的边缘上,这里没有平衡。
当晚,我们没有再交谈什么,因为交谈已经无益,事情已经发生了,重要的是如何去面对,尤其是内心的那份勇气,需要静静地滋生出来,同时,也要将怯懦的脑袋一点点地按下去。这些,都无比艰难,我坐在她的身边,拥住她的肩膀,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哭了一会儿,然后把头钻进我怀里,身子微微发抖着。
“我气你,气你为什么会没有指纹。”她低沉地说了这句话。
“我也不想,唉,解脱吧……”
“不过我更气这个社会、这个时代,容得下那么多的杀人犯、抢劫犯与贪官污吏,却容不下你一个没有指纹的小人物。”她哭了起来。
她的话让我感动,我知道她的心底仍然有爱,只是这爱的力气已经快要用尽了。我不能怪她,我要更好地爱她。我还爱她吗?我是因为她可以收留我才爱她,还是爱她这个具具体体的人呢?我自己都糊涂了。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只要你还和我拴在一起,他们同样也容不下你。”
她没再说话,只是低声饮泣着,她的泪水弄湿了我的胸口,我觉得心更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抱得手臂都发麻了,我说我们上床去睡吧,我抱着她向床边走去,我第一次觉得她是如此沉重,我把她轻轻放在床上,然后和衣躺在她身边。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先睡着了,她哭累了,我听见她在梦里叹气的声音,我的心碎了。
该何去何从呢?我必须要有自己的选择了。
我大致分析了下情况,最好的情形是,法庭相信了我的说法,撇开我和老丁之间的关系,另外根据“盗用他人身份”对我做出审判,我想,这个量刑应该不会很重。但这个情形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有些说不过去,我为什么偷取了老丁的指纹而不是别人的呢?这当然是种巧合,但巧合在法律面前是不足采信的。而且,当法庭面对一个没有指纹的人时,不知道会有些什么举动。我让他们羞耻的同时,自己也感到羞耻。
第二种情形那就是老丁的共犯了,我会在监狱里待着,估计得很多年吧,做苦力,被殴打……过着非人的生活,而且因为没有指纹的缘故,监狱肯定会格外关照我一下的,避免我“危害”社会,监控我一辈子都是非常有可能的。我想象着我刑满释放后,却依然得像假释的犯人一样定期报到,我的人生真的毫无意义。本来清白的我凭什么就这样一生都成了“罪”的化身?
还剩下什么情形呢?呵呵,我突然自顾自苦笑了起来……我想,我应该成为一个真正的逃犯。我以前不就很想逃亡吗?事到如今,成了真正的罪犯了,我怎么还不行动?这个想法激励着我,我感到身体像香烟一样被点燃了。我对自己说,我即使被抓住了(可能性非常大),那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毕竟我试着逃亡过了,而不是麻木地坐以待毙。
我翻身起床,晓虹还在熟睡,她睡得非常沉,也许是恐惧的缘故。据说,巨大的恐惧会开启人体的自动保护机制,而没有什么是比睡眠更能保护人的。在沉睡中,人是安详的,美好的,无虑的,但遗憾的是,人却感觉不到。
她醒来之后将要面对怎样的世界?我已经无暇顾及了,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属于我的,只有现在;一分一秒溜过去的现在,才是我寄身的地方。
我蹑手蹑脚地打开衣柜,开始收拾东西,对一个逃亡的人来说,太多的东西都是浮云了。幸好家里放了些现金,这是我平时取来用的,我还是不习惯用指纹刷卡机,因此现金便是我的必备品。东西收拾好之后,我来到桌前坐下,给晓虹写信,或许,这是我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了。我揉皱了好几页纸,都不知道该写什么好。她心里知道的东西我没必要再写,她心里不知道也不在乎的东西,我也没必要写出。不写出便是不存在。千言万语,有时却只是虚妄。于是我提笔在纸上只写了一句话:
“和他们一样忘了我吧,我从没存在过。”
我把纸条放在她的枕边,附身轻轻吻了她的脸颊,我想哭,却怕泪水滴在她的脸上,会惊醒她,因此我忍着哽咽,忍得心口都疼了。然后,我看着她,像是要把她吸进我的眼睛中似的,我的眼睛用力睁着,不知道干涩还是因为别的,泪水一直涌出来。我提着小包慢慢走到门边,轻轻打开门,外面夜色茫茫,几点微光映衬了世界的广大与黑暗。黑暗总是显得无比深邃,我像一枚针扎进了那片黑暗。在黑暗中疾走的我,深深明白世界虽然广大,但留给我的余地并不大,即使是狭窄的缝隙也非常难得了。我一步三回头地走着,并不是因为怀恋,而是看看有没有人跟踪我,他们难道会这么容易让我跑掉吗?
我像老鼠一样流窜着,想着万一被抓住应该怎么办,突然,在走过一家已经收档的菜市场时,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残酷却有效。啊,啊,我要是早想到这个就好了!!办法很简单,就是我应该剁掉自己没有指纹的双手,对,剁掉,丢弃,然后去医院移植一对死人的手,那样,我不就有指纹了吗?尽管现在手的移植手术还并不完全成熟,移植后的手有很多问题,但解决那样的具体医学问题可比我现在的问题容易多了!
可惜的是,现在有些晚了……晚了,可我不能完全放弃活下去的希望啊,或许,我会在逃亡的途中经历一场毁灭的车祸……
是的,我从没存在过,但却复活了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载《山花》201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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