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主观与客观
诗是情趣的流露,但是情趣不必尽能流露于诗。一般人都时或感到狠强烈的乃至于狠微妙的情趣,以为这就是“诗意,”所以往往有自己是诗人的幻觉。他们常抱怨自己没有文学训练,以至于叫胸中许多“诗意”都埋没去了。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曾替他们取过“哑口诗人”的诨号。其实诗人没有哑口的,没有到开口时,就还不成为诗人。诗和“诗意”是两回事,诗一定要有作品,一定要把“诗意”外射于具体的形相,叫旁人看得见。
有情趣何以往往不能流露于诗呢?诗的情趣并不是生糙自然的情趣,它必定经过一番冷静的观照和熔化洗炼的工夫。一般人和诗人同样感受情趣,但是有一个重要的分别。一般人感受情趣时便为情趣所羁縻,当其忧喜,若不自胜,忧喜既过,便不复在想像中留一种余波返照。诗人感受情趣尽管比一般人更热烈,却能跳开所感受的情趣,站在旁边来狠冷静地把它当作意象来观赏玩索。英国诗人华兹华司(Wordsworth)常自道经验说:“诗起于沉静中所回味得来的情绪”,这是一句至理名言。感受情趣而能在沉静中回味,就是诗人的特殊本领。一般人的情绪好比雨后行潦,夹杂污泥朽木奔泻,来势浩荡,去无踪影。诗人的情趣好比冬潭积水,渣滓沉淀净尽,清莹澄澈,天光云影,灿然耀目。这种水是渗沥过来的,“沉静中的回味”便是它的渗沥手续,灵心妙悟便是渗沥器。
在感受时,悲欢怨爱,两两相反;在回味时,欢爱固然可欣,悲怨亦复有趣。从感受到回味,是由实际世界跳到意象世界,从实用态度变为美感态度。在实用世界中处处都是牵绊冲突,可喜者引起营求,可悲者引起畏避;在意象世界中尘忧俗虑都洗濯净尽,可喜者我无须营求,可悲者我亦无须畏避,所以相冲突者可以各得其所,相安无碍。情趣尽管有千差万别,它们对于诗人却同是欣赏的对象。懂得这个道理,我们可以明白孔子称赞《关雎》何以特重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懂得这个道理,我们也可以明白古希腊人何以把和平静穆看成诗的极境,把诗神亚波罗摆在山巅,俯瞰众生扰攘,而眉宇间却常如作甜密梦,不露一丝被扰动的神色。(至少希腊雕刻中所表现的亚波罗是如此)。
诗的情趣都从沉静中回味得来。感受情趣是能入,回味情趣是能出。诗人对于情趣都要能入能出。单就能入说,他是主观的;单就能出说,他是客观的,能入而不能出,或能出而不能入,都不能成为大诗人,所以“主观的”和“客观的”是一个村俗的分别。班婕妤的《怨歌行》,蔡琰的《悲愤诗》,李后主的《相见欢》,杜甫的《奉先咏怀》和《北征》,都是痛定思痛,入而能出,是主观的也是客观的。陶渊明的《闲情赋》,李白的《长干行》,杜甫的《石壕吏》和《无家别》,韦庄的《秦妇吟》都是体物入微,出而能入,是客观的也是主观的。
十九世纪中法国诗坛上曾经发生过一次狠大的争执,就是“巴腊司”派对于浪漫主义的反动。在浪漫派看,诗本是抒情的,而情感全是切己的,诗人只要把自己的悲欢怨爱赤裸裸地写出来,就算尽了职责,“巴腊司”派诗人嫌这种主观的描写太偏于唯我主义,不免使诗变成个人怪癖的表现。他们要换过花样来,采取所谓“不动情感主义”,专站在客观的地位描写恬静幽美的意象,使诗变成和雕刻一样冷静明晰(在散文方面这个反动就是写实主义)。从这种争执发生之后,德国哲学家们所铸造的“主观的”和“客观的”一个分别便被浅人硬拉到文学上面来,一般人于是以为文学原有“主观的”和“客观的”两种。“主观的”信任自己情感,描写自己的经验,“客观的”则把“我”丢开,持冷静的科学态度去观察人情世相。中国近来也有人常拿这些名词摆在口头。其实“主观的”和“客观的”虽各有所偏向,在实际上并不冲突。诗的情趣都须从沉静中回味得来,所以主观的作品都必同时是客观的。诗也可以描写旁人的情趣,但诗人要了解旁人的情趣,必预设身处地,才能体物入微,所以客观的亦必同时是主观的。老子说:“故常无欲以观其妙,有欲以观其徼”。无欲以观其妙,便是所谓“客观的”“不动情感主义”,有欲以观其徼,便是所谓“主观的”。真正大诗人都要同时具有这两种本领。
(原载《人间世》第十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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