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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生理学观点谈诗的“气势”与“神韵”

时间:2023-12-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通常艺术家所说的“和谐”“匀称”诸美点其实都起于生理的自然需要。我们听音乐歌唱时常用手脚“打板”,其实全身筋肉都在“打板”。听见的音调与筋肉所打的板眼不合,我们便立刻觉得那个声音是“拗”的。诗的谐与拗也是如此辨别出来的。所谓“不顺口”就是“拗”,就是不适合生理的自然需要。

从生理学观点谈诗的“气势”与“神韵”

现代英国诗人浩司曼(A·E Housman)在剑桥大学讲“诗的意义与性质”,说诗对于人的影响大半是生理的。我从前初读到这句话时,不免起几分反感,因为我想诗是一种玄妙神秘境界,拿这样散文化的“唯物观”去看它,实在是太杀风景。这种偏见似乎是很普遍的,一般人对于用科学方法分析诗,似乎都有些嫌恶。但是这究竟是一种偏见。这一年来我费了一些工夫用散文化的“唯物观”去看诗,觉得这种看法还是行得通,现在姑以“气势”“神韵”为例来说明这种看法。

诗和其它艺术一样,是情趣的意象化。情趣最直接的表现是循环呼吸消化运动诸器官的生理变化,这些变化在心理学实验室中可以用种种器具很精确地测量出来。我们做诗或读诗时,虽不必很明鲜地意识到生理的变化,但是它们影响到全部心境,是无可疑的。就形式方面说,诗的命脉是节奏,节奏就是情感所伴的生理变化的痕迹。人体中呼吸循环种种生理机能都是起伏循环,顺着一种自然节奏。以耳目诸感官接触外物时,如果所需要的心力,起伏张弛都合乎生理的自然节奏,我们就觉得愉快。通常艺术家所说的“和谐”“匀称”诸美点其实都起于生理的自然需要。比如两个高低相差很远的音,彼此的关系本来只可以用数量比例表出,无所谓和谐不和谐;它们不和谐,只是因为和听觉的自然需要不适合,使我们听了不爽快。音乐和诗歌的节奏原来都是生理构造的自然需要。比如我们听京戏或鼓书,如果唱者的艺术完善,我们便觉得每字音的长短高低急徐都恰到好处,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一分。如果某句落去一板,或是某板高一点或低一点,我们全身筋肉就猛然受一种不愉快的震撼。我们听音乐歌唱时常用手脚“打板”,其实全身筋肉都在“打板”。听见的音调与筋肉所打的板眼不合,我们便立刻觉得那个声音是“拗”的。诗的谐与拗也是如此辨别出来的。比如杜甫的“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两句诗,如果把后句改为“今日之日多忧”或“今日之日多烦恼”意义虽无甚更动,却立觉“不顺口”。所谓“不顺口”就是“拗”,就是不适合生理的自然需要。

我们读诗时,在受诗的情趣浸润之先,往往已直接地受音调节奏的影响。音调节奏便是传染情趣的媒介。例如李白的《蜀道难》首句“噫!吁!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和杜甫的“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两句相比,一个沉重,一个轻快,在音调节奏上已暗示两种不同的心境。这个异点直接地影响到呼吸循环及发音器官,间接地影响到全体筋肉。大约情感有悲喜两极端,悲时生理变化倾向抑郁,喜时生理变化倾向发扬。这两极端之中纯杂深浅的程度自然有许多差别。诗人做诗时由情感而起生理变化;我们读诗时则由节奏音调所暗示的生理变化而受情感的浸润。

情感虽变化无方,它的生理反应如筋肉的张弛,呼吸循环的急缓却有一些固定的模样(Patterns),同时,语言的音调也有一定的限制。因为这两种缘故,节奏虽本来是自然的,不免也形成一些有限制的固定的模样或形式,如中国旧诗的音律即其一例。这种形式既用成习惯之后,我们一见到某种形式,心中就存一种预期(Expectation)。比如见到第一联用五言平韵,心中就预期以后还是如此。如果以后音调恰如预期,就发生一种快感,否则就不免失望。这自然只就常例而言,并非说诗的音律不能有变化。我们在上文说听音乐歌唱时用全体筋肉去“打板”,打板就是筋肉的预期。

以上只说节奏与生理变化的关系。诗文所生的生理变化并不限于节奏,模仿运动也是一种重要的生理变化。就模仿运动说,诗文所写情境可粗分“戏剧的”和“图书的”两类。戏剧的情境是动的,易起模仿运动;图画的情境是静的,不易起模仿运动。我们姑举两段散文例来说明:

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史记刺客列传)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陶潜桃花源记)

看第一例文如看戏,情节生动,不仅唤起很明显的视觉意象,还激动许多筋肉运动感觉。例如读到“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之”,仿佛自己也要作“把”“持”“”等等动作,全身筋肉便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读第二例文如看画,眼前只是一幅新鲜幽美的景致,我们几乎可以完全用眼睛去领略;它不着重动作,所以不易引起筋肉运动感觉。

就大概说,诗文的叙述体偏重动作,易起运动意象;描写体偏重状态,易引起视觉意象。欣赏动作的叙述必须用筋肉,欣赏状态的描写可以只用眼睛。不过最好的描写体诗文往往化静为动。例如“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鬓云欲度香腮雪”,“千树压西湖寒碧”,“两山排闼送青来”诸句本都是状物,却变成叙事。据德国诗人莱森(Lessing)说,描写静态宜用图画,叙述动作宜用诗文,因

为形态在空间上相联结,图画以形色为媒介,本是在空间上相联结的;动作在时间上相承续,诗文以文字声音为媒介,本是在时间上相承续的。图画不宜叙述,以图画叙述时必化动为静;诗文不易描写,以诗文描写时亦必化静为动。我们在这里举一个中文诗实例,说明化静为动的描写,较胜于静态的描写,《诗经·卫风》里有这样一章描写美人的诗: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章诗前五句好像开流水账,呆板平凡已极。它费了许多工夫,却没有把美人的美渲染出来。但是到了六七两句,它便生动起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寥寥八字把一个美人的姿态神韵一齐托出。这种分别就在前五句只描写静态,后二句则化静为动,以叙述代描写。凡是欣赏化静为动的描写体诗文,我们也不免起筋肉运动。比如要尽量地欣赏上例诗后二句,我们多少要用筋肉去领略“笑”和“盼”的滋味。据心理学的实验,人本来有运动类(Motor Type)和知觉类(Sensorial Type)两种。知觉类的人欣赏艺术大半用耳目两种器官,运动类的人才着重筋肉。所以读诗文是否起模仿运动感觉,也不可一概论。不过纯粹的知觉类的人们对于韩愈的“攀跻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和纳兰成德的“星影摇摇欲坠”之类的诗恐怕有些隔膜。

运动有时为模仿,有时为适应。适应运动如仰视侧听之类,目的在以身体牵就所知觉物,使知觉愈加明了,不必与意象所表现的动作相同。以感官接触外物时都要起适应动作,所以外物虽无动作可模仿时,我们欣赏它,仍须起种种生理变化。例如李白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贺铸的“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和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诸句,除“暗香浮动”外都没有表示任何动作,都只托出几个静止的意象。但是它们所生的生理影响却彼此不同。这种不同固然有一半因为情趣的分别,也有一半因为所引起的适应动作不同。读“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我们觉得气象伟大,似乎要抬起头,耸起肩膀,张开胸膛,暂时停住呼息去领略它。读“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我们觉得情景凄迷,似乎要眯着眼睛,用手掌着下腮,打一点寒颤去领略它。读“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我们觉得神韵清幽,似乎要轻步徘徊,仰视俯瞩,处处都觉得狠闲适。这都是适应动作的分别。这几例诗句读法也不能一致。读第一例李白句须有豪士气概,须放高长而沉着的声音去朗诵,微吟不得。读第二例贺铸句须有名士风流的情致,须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去慢吟。读第三例诗须有隐逸闺秀的风度,须若有意若无意地用似听得见似听不见的声音去微吟,高歌不得。这些不同的声调和语气也影响到生理变化。

统观以上,诗所引起生理变化不外三种,一属于节奏,二属于模仿运动,三属于适应运动。从前人喜用“气势”“神韵”之类字样批评诗文。明清两代李梦阳和王渔洋两派诗人以“格调”和“神韵”两说争短长。所谓“格调”仍是偏重“气势”(此非本文所能详,以李梦阳何景明诸人的诗比较王渔洋的诗,便易明白)。究竟“气势”“神韵”是什么一回事呢?概括地说,这种分别就是动与静,康德所说的雄伟与秀美,尼采所说的达阿尼苏司艺术与亚波罗艺术,莱森所说的“戏剧的”与“图画的”,以及姚姬传所说的阳刚与阴柔的分别。从科学观点说,这种分别即起于上文所说的三种生理变化。生理变化愈显著愈多愈速,我们愈觉得紧张亢奋激昂;生理变化愈不显著,愈少愈缓,我们愈觉得松懈静穆闲适。前者易生“气势”感觉,后者易生“神韵”感觉。“气势”两字较适用于“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刺客传》之类的作品。“神韵”二字较适用于“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桃花源记》之类的作品。我们细玩这些实例,便可明白这种分别大半起于生理变化。

(原载《大公报文艺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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