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的行列
袁 鹰
马路上蓦然起了一阵纷扰。不是由于刚从前方撤下来的伤兵坐三轮车不给钱,还殴打三轮车夫;不是由于疾驰而过的挂着星条旗的军用吉普傲然地撞倒行人;也不是为极度饥饿所驱使的瘪三抢了大饼摊上的冷大饼而被抓住……然而,路上行人停下脚步了,等电车的乘客、来去匆匆的过往行人、人力车夫、小贩、摆报摊的、擦皮鞋的,几乎忘却自己要做的事,全神贯注地朝马路当中行注目礼。小孩子更是活跃,三三两两地从这里那里聚拢来,叽叽喳喳,像麻雀似的叫个不停。那盛况,虽还比不上“夹道欢迎”,但比起看猢狲出把戏,其热烈的程度是不遑多让的。
就在马路两边人们的注视下,一支送葬的行列正缓缓地经过闹市。这支队伍不算怎么长,却也并不短,是够行人停下脚步七八分钟以至十分钟之久。开头是两个扛堂灯的,那一对大灯笼上的字模糊不清,可是瞧的人肚里明白,那个模糊不清的字就是死者的姓氏,也不用多打听。堂灯后面紧跟着一班军乐队,衣冠楚楚,整齐而挺括,帽子和衣袖上全镶着黄白两色丝条,引起一些孩子们的羡慕和神往。洋鼓洋号,吹打得十分热闹,至于吹的曲子,也许很想让听众陪伴死者缅怀失去的豪华,先是一些不成腔的滥调,继之是《苏武牧羊》,待到后来快要在十字路口转弯时,则已奏起《何日君再来》了。
在军乐队后面,是一群套着绿色衣衫的孩子,就是我们通常称之为“小堂名”的。他们虽然被套上了极不合体的外衣,还加上马褂,那样子颇为滑稽可笑,但终究同死者并无关系,不过为了几个钱,同雇来的军乐队的身份是一致的,因而跳跳蹦蹦,吹打江南丝竹,嬉笑颜开。脱不了流浪儿的本色。再后面的一批“龙凤吹”和掮旗打伞的角色就不同了。这些人,本来就是马路上的好汉,包括游手好闲的,聚众打架的,抽白面的,叫化子,专门靠红白喜事人家的残羹剩饭过活的,面目猥琐,形容枯槁,而他们一律套了一件早已褪了色的红绿外衣,有如我们在戏台上常见到的龙套一样,叫人一下子辨不清他们的本来面目。而那些由于风吹日晒早已褪了色露出原形的外衣,披在这些奴才和帮闲的嶙嶙的瘦骨上,就越发显得破烂不堪了。
这中间还有一顶黄龙伞,一样地褪了色的。黄龙伞是个威武、尊严的东西,煊赫得足以使人下跪叩首的,但是今天已无复往昔的架势。由一个黧黑伶仃的老汉吃力地掮着,摇摇欲坠。“小堂名”和掮旗打伞的帮闲们簇拥着,吹吹打打,懒懒散散地走了过去。
后边就是一具被抬着的棺木,棺木上最显著的是一根扎着龙头的长扛,人们叫它“独龙杠”的。“独龙杠”出典不详,也许是由于死者生前未能实现爬上龙座的美梦,才在棺材里聊以自慰吧。没有人知道这死者是谁,生平有些什么样的业绩,但无论如何,生前是位“大亨”是没有疑问的。不管他是极尽人间荣华富贵也罢,作威作福横行一方也罢,满嘴仁义道德,骨子里男盗女娼也罢,到临了总逃不脱历史老人给他安排的下场。你看那棺材沉甸甸的,此人一定带着无穷无尽的遗憾死去。路旁观者如堵,眼神冷漠,很有点“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味道。
棺材后边,则是一群死者的亲属了。披麻戴孝的儿女们,“泣血稽颡”自不必说。其实,既未必“泣血”,更不会“稽颡”,有点悲伤和凄惶是真的,但又何尝不在那儿一边走一边默默地计算着怎样多夺点遗产呢。“静默三分钟,各自想拳经,”鲁迅先生早就一针见血地揭示过谒陵英雄们的嘴脸。这些人比起中山陵前的好汉,自然等而下之,但谁能断定不是一路货色呢?
至于那帮手里拈着一枝香或一条纸幡纸拂跟在后边走的吊客,就更加形形色色,众妙毕呈了。有的可能碍于死者和生者的情面,作忧戚状,煞有介事;有的却谈笑自若,同身边前后的人不断地随意交谈,好像在逛一次马路。几个小孩子畏缩而又好奇地拉扯着大人的衣裳,大概搞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虽然还含着一根棒头糖。
这支送葬的行列,在闹市里走得迟缓而又沉重。是受不住行人的注视呢,还是为太大的哀伤所填塞,以致他们的脚步如此蹒跚无力?那神情,就像送葬者自己也在一步一步走向墓地。那些帮闲和奴才们,虽则极尽巴结之能事,就差一点没有在鼻梁上擦一块白粉,一路上吹吹打打,哭出呜啦,犹丝毫得不到路上人的一点同情。
就这样,一对灯笼过去了,军乐队、龙风吹、“小堂名”们过去了,掮旗打伞的过去了,棺材过去了,什么“独龙杠”、寿衣寿帽,一起全过去了,孝子孝女们过去了,一大群送葬人也过去了。远了,远了,人们渐渐散开,那意犹未足的闲人,兀自站在路边,目送那支行列。只听得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军乐和丝竹各奏的声响,但已分不清奏的什么调子,到后来,连这点轻微的声音也像死人一样地断了气。
一九四八年春天,沪北黑水湾
(选自《袁鹰散文选》,四川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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