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特的食物——瓮牖剩墨之十
王了一
我常常像小孩般发出一个疑问:人类的食品为什么大致相同?是各民族不约而同地各自发现的呢,还是由甲地传入乙地,逐渐传遍全世界的呢?像米、胡椒、芥末之类,自然是从东方传入欧洲的,但是,牛羊鸡猪以及麦类等,又是谁传给谁的呢?
不过,从反面说,不相同的食品也不少。甲民族所不吃的东西,如果乙民族吃它,就被认为一种奇特的风俗。实际上,凡不含毒素的东西都可以作为食品。然而人们却不能这样客观,总觉得我们所认为不能吃,甚至令人作呕或可怕的东西,而你们居然吃了,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成见深些的人,会因此就把野蛮民族的头衔轻轻地加在别人的身上!当法国人笑咱们中国人吃“燕子窝”的时候,我并不耐烦和他们解释一番大道理,我只回答他们说:“中国人虽吃燕子窝,却不像你们吃蜗牛啊!”
吃鳖的风俗,中国上古就有了。郑公子归生因为吃不着大鳖,竟至于杀君。吃狗的风俗,中国上古也有了。《礼记》言“食犬”,《仪礼》言“烹狗”,这是多么正经!孟子说:“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竟像是说七十岁才有吃狗肉的权利,这是多么珍贵!《左传》说“郑伯使卒出豭,行出犬鸡,以诅射颍考叔者”,则狗肉还可以祭鬼神呢!狗肉以作食品,始于何时,固然难于考定。然而殷墟文字中已有“犬”字;谁也不敢断言当时的狗只为畋猎之用,耕牛可供食品,猎犬何独不然?吃狗肉的风俗直至汉代还未消灭,所以樊哙能以屠狗为业。其实,猪是世界上最脏的畜类,人们尚且吃它;狗肉又何尝不可以吃?问题在乎当时的狗是否也吃人粪。我想是不吃的;等到它吃粪的时代,一般人就不吃它了。《史记正义》在“屠狗”下注云:“时人食狗,亦与羊豕同,故哙专屠以卖之。”可见唐代的人已经不吃狗肉。
除了鳖和狗之外,现代广东人还吃猫,蛇,猴等物。其实这种奇异的食品是更仆难数的。龙虱,蚂蚱之类,喜欢吃的人不愿意把它们去换海参鱼翅!广西南部有一种当篱笆用的小树名叫“篱固”,牧童们喜欢用刀剜取树中的一种蛹,用油煎熟来饮酒。此外,黄蜂的蛹也是下酒的佳肴。
小孩的食品也有很奇特的。据说兽粪中的一种硬壳虫是小孩的滋补品。如果小孩伤风咳嗽,用蜣螂去头足,煎汤服之即愈。越南人对于小孩,喜欢给他吃壁蟢。据说也是滋补品。
成年人所吃的药品,在中国也有极奇特的,中药书上的人中黄,人中白,紫河车之类,非但吓倒西洋人,连我们这一代的中国人恐怕也咽不下去。此外还有些药书所未登录的验方,例如脖子内生疬子筋的人,据说壁虎可治。其法系将活的壁虎送进喉咙,注意使它的尾巴先进去。这种治病方法实在惊人,但只可惜壁虎的味道不能细细咀嚼了。
奇特的食品在吃惯了的人看来也并不奇特。但是,不知是否怕别处的人嗤笑,人们对于那些奇特的食品往往喜欢“锡以嘉名”。明明是鳖,偏叫他甲鱼;明明是青蛙,偏叫它田鸡;明明是甲壳虫之一种,偏叫它龙虱;明明是蛇和猫,偏叫它龙虎斗;明明是狗肉,偏叫它香肉。药品亦然,明明是胞衣,偏叫它紫河车。其实这也难怪,名称对于心理的影响是很大的。冬笋是咱们所喜欢吃的东西,西洋人偏要说咱们吃的是“嫩竹”或“竹芽”,听来未免有点儿刺耳。咱们的顶上官燕在他们的嘴里变了“燕子窝”,连咱们中国人听了这种名称也要作三日呕了。
大致说来,凡能刺激人的东西都是好的。湖南人的辣椒,广东人的苦瓜,其妙处全在那辣和苦。最臭的东西也就是最香的。初到南洋的人,每吃“流连”(水果名)一次,必呕吐一番。但是,如果你肯多吃几次,则你之喜欢“流连”,将甚于杨贵妃之喜欢荔枝。“日啖流连三十颗,不妨长作南洋人”,华侨当中不乏作此想者。最令人作呕的东西也就是最富于异味的。相传蜀中某名士擅易牙之术[1],一日宴客,自任烹调。众客围桌以待朵颐[2]之乐。忽见仆人把一只马桶端上桌来,主人跟着进来把桶盖揭开,里面珍错杂陈。吃起来,其味百倍于常品,这主人就是善于利用人们的恶心的。
我们认为,每一个民族都有选择他们的食品的自由。假使有某一地方的人奉耗子为珍馐,我们也并不觉得他们比吃兔肉的人更野蛮,更可鄙。但是,不反对人家虽是易事,和人家同化毕竟很难。十年前我被法国朋友强劝,吃了一个蜗牛,差点儿不曾呕出来,至今犹有余悔。我非但是中国人,而且家乡距离专吃异味的广东不到二十里,然而我生平对于田鸡和甲鱼,始终不敢稍一染指;鳝鱼虽吃过几次,总不免“于我心有戚戚焉”[3];至于猢狲,长虫,狸奴[4]和守门忠仆之流,更不是我所敢问津的了。——唉!人类几时能免为成见的奴隶呢?
一九四二年春《中央周刊》
(选自《龙虫并雕斋琐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一九八二年版)
【注释】
[1]指烹调法。易牙是春秋时齐国人,善调味。
[2]指吃。朵,动;颐,腮。语见《周易·颐》。
[3]语见《孟子·梁惠王上》。原意是我心也有同感,这里指由于害怕而有点心惊。戚戚,心动的样子。
[4]狸奴,即猫。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