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变奏曲
欢歌、悲歌都是歌
——作者题记
(一)
清晨,刘玉虎老汉迈着慢悠悠的步子,走出自家二门,来到场院当心的桃树下,欣赏着含苞待放的桃花。他的大儿子振福便搬着个藤条圈椅,一声不吭地走出门来。他将圈椅放在老汉身边,扭身要往回走,老汉开了腔:“茶壶哩?”振福没回头,也没吭声,风快地走进门里,旋即,双手捧着小瓷壶,送到老汉面前。老汉这才“嗯”一声,挥了挥手,要他离开。
玉虎老汉品了两口茶,又点着带把儿香烟,猛吸几口,吐出一串淡淡的烟圈,便紧紧地合住了眼睛。
老汉如此悠闲地打发自己的日月确是有几年了。当年的刘玉虎,在这个百十户人家的山村里,也实在算得上个人物!他在地上跺一脚,整个村子都要颤几颤。眼下,他虽说在村里手指头蛋儿大的官位位都没有了,可是,他照样是那般威风悠闲,快活得像神仙。究其原因,就是他家里养着三个儿子。
这三个儿子,虽说各自都相差三岁,但个个长得像下足了肥料的麦子,齐刷刷的很难看出个先后。谁见了谁也眼热。不过,玉虎老汉总是斜着眼睛看他们。他心尖上的肉,是老二;惹他恼火的,是老三。老二在外面停不过三天,他就不停地念叨起来。这会儿,他合着眼睛靠在圈椅上,又扳着指头,念念有词地道:“初三、初四、初五……啊,都快八天啦,老二怎么还没、没回来?”他立即心急火燎地坐了起来。
“爸爸!”大门口传来了呼叫声。
“嗯!”玉虎老汉粘乎乎的小眼睛瞪得豆圆。
一个相貌端庄的小伙子,笑盈盈地朝着老汉走过来。这是老三振财。他迈着从容的脚步,挎着个草绿色的帆布挎包,走到玉虎老汉的跟前,站住了。
“振财!”老汉虎着脸问:“这几天,你又去哪里啦?”
“在县上学习了几天。这是咱乡里统一组织的。”
“不管那一套!”玉虎老汉窝了儿子一眼:“回来了,就别再乱跑,明天,就给我往棉花地送肥!天生的摸牛屁股的手,还总离不开书本儿;有本事,咋的不考上个大学?”
振财涨红着脸,跺了下脚,“哼”了声,扭身进了二门。
“惯得你……”
玉虎老汉盯着儿子的背影,气得呼呼呼直出长气。
突突的摩托车声,由远而近,最后,在大门外疯狂地呼叫了一阵子,便嘎地停住了。
紧接着,走进个年轻人。留着盖耳长发,敞开着脏乎乎的西装,袒露的花毛衣,散发着呛人的汗臭味。嘴里直喷酒气。他径直走到老汉跟前,大声吼道:“爸爸!”
“啊呀,是我的振禄回来啦!”老汉笑嘻嘻地盯着儿子的脸,埋怨道:“真是个没尾巴货!一出去就不知道回来啦!这回,你出外都八天啦,是吧?”
“谁记这个!”振禄满不在乎地说。
“你不记,我可记着哩!”
“谢谢爸爸的关心。”振禄嘎嘎地笑着,从裤口袋掏出一条香烟,塞到爸爸手里:“给!‘万宝路’!六十块钱一条!”
“啊呀,我的娃!咋光为爸花这么大的钱!”
“抽吧,有的是!”
“嗯嗯!”老汉双手捧着烟,激动得眼睛一眨一眨地说:“爸能多有几个你,就啥也不怕啦!”
“怎么,有人欺侮咱?”振禄立刻瞪起了眼睛。
“没有!没有!”老汉连忙摆摆手。
“要有,说话!”振禄一挥拳头,“外面咱有几个铁哥们哩!”
“你呀,别再给我惹乱子!”玉虎老汉故意绷起脸,说:“外面跑多天啦,快回去烫烫脚!”又伸长脖子,朝着二门吼:“振福啊!快给老二打盆子水!”
振禄朝着爸爸做了个鬼脸,便挺着胸脯,大步进了二门。
(二)
一个老头子,三个小光棍,这样的人家,也实在有点难料理。夜里独自躺在炕上,玉虎老汉也常常为这个家皱眉咂嘴掉眼泪。然而,左邻右舍并不同情,都说,话该!你糟害别人时,就没有想到还有今天?
据巷道里的老辈们说,刘玉虎的老子刘大麻子是个大烟鬼,抽得面黄肌瘦,东倒西歪,一辈子养了刘玉虎这么个独苗,实在和他是一个样子脱出来的。在学校,他半年也识不了几个字。邪点子却是无师自通。他会帮老子钻门子买大烟,又会捻使老子称心的大烟泡。他嗅着大烟的气味,很快就上了瘾,便背着老子悄悄抽起来。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两杆烟枪使劲抽。多肥的一顷地,多阔气的两幢四檐八滴水院子,全都抽进了烟枪里。解放前五年,老子死了。儿子还活着。村口的土地庙里,就成了他的窝。等到土改工作队一进村,刘玉虎便红着眼珠子“哇”一声跳了起来,拍着胸膛吼:“咱刘玉虎才是实打实的贫农哩!哼!全村人,谁不比老子财富!”
从土地庙窜出来的刘玉虎,很快地便成了村里贫农团的成员,还兼着民兵的头儿。这个过去人下人的狼脸儿,一下子变成了人上人。大伙儿都窝着满肚子气,眼睛睁得圆圆地看着他的脚步。不料,这小子还真像那么回事。有一次,钻在运城城里的还乡团,夜里到村里来捣乱,他带着民兵冲上去,劈头就撂倒好几个,县里还表扬了他。斗争村里的大恶霸秦银有大会上,他第一个跳起来,顺手给了秦银有两个耳光。第二次斗争会前一天,秦银有夜里逃出了村,刘玉虎发现后,骑了匹马,独自一人便把他提溜回来了。斗争会如期召开,秦银有终于死在了贫雇农们愤怒的乱棍之下。刘玉虎在大伙心灵的天平上,便有了倾斜度。都说:“这小子,还行!”土改结束,刘玉虎便娶了秦银有从兰州买回来的小老婆。老婆名叫青翠,是个地地道道的贫农女儿,善良、壮实、也秀气。那年还不足二十岁,而刘玉虎已三十出头,粘乎乎的小眼睛,胡子拉茬的不成个眉眼。村子里的眼睛便又斜了过来,个个都骂他这个千刀万刮的贼坯子。连过门那天,晴朗的天空里也响了几声闷雷。
青翠来到这个家,一气生了三个胖小子。振禄、振福、振财个个像了她,不仅壮实,脸模子也挺漂亮。几个孩子稳住了她的心。一看见孩子,她就像喝了两碗蜂蜜。夜里和刘玉虎睡在一起,她便泪水淹了心,枕头上总是湿漉漉的。她想离开这个家,悄悄地逃到兰州去。末了,叹息几声,还是打消了那个念头。
刘玉虎在村子里,一直坐在民兵连长的宝座上,整天指东喝西,张狂而又霸道。邻舍们气恨他,都说,你也有老的一天,到时候当心收拾你!他听了,一拍胸膛,骂道:“咱有三条儿哩,怕你个蛋!有种的,现在就来,老子揍不死你!”
刘玉虎虽说嘴上叫唤着他有三条儿,可是,他的希望却大半放在老二振禄身上。他觉得三个儿子里,唯有老二机灵,走到哪里屁股后面都带着振禄。人们都说振禄是他的小护兵。
机灵的振禄整天跟着有权有势的老子,也就显得更加机灵。比如,来到了人家的果园,老子想摘筐果子带回家,主人不开口,他也不愿动手,便给振禄使个眼色,振禄便立刻爬上树,三下五除二,摘下一大堆,他佯装制止,连声骂振禄嘴馋,果园的主人碍于民兵连长的情面,连忙说:“自家的果子,让娃吃几个怕啥!”立刻,取个口袋,装了果子,交给振禄。
振禄随着老子出了名,就如同开圆的红花闪出了墙。有女娃娃的人家,都悄悄地朝着这边看。
头一个上门来的就是秀芝妈。秀芝爸已经去世了。孤儿寡母,少钱无力,站在巷道里总觉得比人低半截。而这秀芝,虽说出身农家,却生得出人意料的漂亮。再加上妈妈给予女儿的一身时髦打扮,那模样就变得越发像挂历上的电影名星。妈不愿让她嫁远乡。一心想物色个称心女婿招进门来。于是这会儿,便瞄住了振禄。她倒不是想攀刘玉虎民兵连长的高枝儿,而是相中了振禄,打心眼里佩服振禄妈的人品。不过,头次上门,她别的话一字未提,只拿出一双绣花鞋垫,对青翠说:“她婶子,你娃们多,担儿重,我也帮不了你啥忙。这里,有咱家秀芝学着绣的一对鞋垫,让振禄用了吧!今后,针线活儿间或有啥不得来去处,你唤我一声,我就来啦!”
“咱家秀芝的手儿实在巧呀!”青翠连忙接住绣花鞋垫,对在眼睛上翻来转去地看。她笑着说:“老嫂子,多谢你啦!振禄个脏小子,能穿上秀芝这好的鞋垫,实在是这辈子的福分!你家里今后有啥粗笨活,就叫振禄过去,可别和我客气呀!”
“当然!当然!”
说着,秀芝妈便放声大笑了。
过了几天,秀芝妈又笑眯眯地给振禄送过来个短裤。青翠照样收了,连声道谢。她俩兴冲冲地拉呱了足有一顿饭的工夫,才笑着分了手,
又过了半个月,秀芝妈用红包袱裹着件崭新的衬衫,第三次进了刘玉虎家的门。青翠照样收下。送走秀芝妈,青翠的脑子才真正翻腾起来:这个秀芝妈葫芦里卖的是啥药呀?她想了又想,转弯子托人到了秀芝家,打探了秀芝妈的心事。探情况的人回来后,一说了秀芝妈的想法,青翠顿时满脸是笑,拍着巴掌连声叫好。
谁知道振禄这小子早就盯住了秀芝。一听妈的话,他便给秀芝写了封信,塞进秀芝家的门缝里,很快的,秀芝就给他回了信。从此以后,他写一封,她回一封,热得像火炭。可是,过了没有两个月,振禄写出的信,封封都成了入海的泥牛。嗯?这是咋了!
(三)
有权势的老子最容易惯坏娃娃。振禄整天随着刘玉虎的小眼珠子转,转着转着便变得狂起来。在村子里,他为所欲为,谁也不敢惹他。
一日,村里来了个卖甜瓜的老汉。老汉一放下担子,大人小孩便围住了他。
“闪开!闪开!”振禄皱着眉头,站在人群外面喊道:“都给我闪开!”
人们便立即“哗”地离开了瓜担子。
振禄迈着大步走上前,蹲在瓜筐子边,抓起一个,放在鼻子上嗅一嗅,便放在老汉的秤盘里。秤盘很快满了,老汉笑着问:“小兄弟,你,你到底买、买几斤?”
“称多少算多少。”振禄虎着脸继续往秤盘子里放瓜,“怎么,你还有限制?”
“不不不!”老汉忙赔笑:“小兄弟,你尽管挑吧!挑吧!”
瓜盘堆得像小山,老汉往起一提,又连忙按住秤杆笑着说:“啊,二十斤还多!小兄弟,就给你算二十斤吧!”
振禄把自己草绿色的褂子脱下来,“哗”地铺在地上,大声喊:“老汉,往这上面倒!”老汉把瓜倒在他的衣服上,他三下五除二,包了起来,扭身就走。
“嗨!慢慢慢!”老汉忙拦住他:“小兄弟,钱,钱还没有清哩!”
“等会吧!”振禄一扭身子,提着瓜回了家。
老汉的两筐瓜都卖完了,还不见振禄送钱出来。他等啊等,可是哪里又能等来吃惯了白食的刘振禄?
“文革”到来,天下大乱。这个小山村,也未能幸免。支书、主任靠边站,民兵连长就成了最大的官。刘玉虎一手遮天,把村子里搅得天昏地暗。不久,刘玉虎也参加了县上的武斗队。胡子拉茬的,穿着皱巴巴的黄军装,扛着杆子长枪在村里乱窜。不几天,振禄也穿上军装扛起了枪,跟着他爸在村里窜来扰去。夜里,社员们早早地关门闭户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他父子二人,扛着枪满村转。名为巡逻,实为偷盗,集体的东西,就成了他们家的财产,想拿什么,就拿什么。糟害了集体不必说,还要糟害社员。振禄显得更狂,夜里还常常翻墙过厦的钻门子。一天夜里,他转游到地主分子秦里儿的家,秦理儿满脸是笑,点头又哈腰:“振禄啊,你、你咋有工夫到咱这儿来?”
“家里有留的客人吗?”振禄沉着脸大声道:“有,就说。我查出来,可有你的好果子吃哩!”
“没,没客人。”秦理儿忙说:“大前天,你爸不是说,这几天,风声紧,留客要登记嘛!没、没、咱没留客。”
“没有留客?”振禄拉着阴阳怪气的调子:“这——是真的!我看看!”
振禄挎着杆枪,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进秦理儿的正房里,一屁股墩在正当中间的椅子上,身子往椅子背上一靠,眼睛死死地盯着屋顶。
秦理儿猫着腰,脸堆笑,端出点心,又拿来香烟,接着,又捧着一瓷杯热腾腾的茶水,放在振禄面前的桌子上,自己搓着手,嘻嘻地笑着,恭候在一边。
振禄又吃又喝了一阵子,手在嘴上一抹,“咯吧”一声,又打火抽起了烟。
“振禄兄弟,你、你是革命小将,整日价为咱们抓革命、促生产,得当心着身子骨啊!”秦理儿陪着笑,试探着说,“夜里不敢多熬眼啊!还是早点睡觉好啊!嘻嘻!”
“睡吧!睡吧!”振禄只说不动,照样抽烟。
“外面黑哩,我给你取个手电筒吧?”秦理儿讨好地说。
“不用!不用!”振禄连忙摆摆手。
“咋的不用哩!天黑哩,小心点儿好!”秦理儿讨好地把手电筒双手送到振禄面前。
“我,不走啦!”振禄猛然大声说。
“咋?怕哩!”秦理儿有点着慌:“我,我送你……”
“不,今晚我就在你家睡。”振禄一挥手,“行吗?”
“那好,那好。”秦理儿手忙脚乱起来:“北房这张单人床,没人睡,被褥全是新的。只要你不嫌弃,就、就睡在这里……”
“不,我要在你家小花房里睡……”
“什么?”秦理儿的眼睛、嘴巴全张圆了。他盯着振禄,气得下巴上的白胡子索索地发抖。
振禄歪着脖子撇着嘴,朝着秦理儿眯眯笑。
秦理儿脸胀得通红,两鬓的血管变得如蚯蚓一般粗,眼珠子暴得快要迸出来。小花是他的小孙女,才十三岁,脸儿好看得像没有开圆的花骨朵。她是他的心尖上的肉。这会儿他气不可耐, 一跺脚,逼近振禄,指着他的眉眼吼:
“你、你这小驴日的说什么?”
“我今晚和你家小花一块睡!”振禄站起来,盯着秦理儿,盛气凌人地说:“老地主,这下你听清了吧?”
“我、我揍死你这个坏种!”秦理儿抓过门后边的一根白茬子槐木棍高高举了起来。
“你敢!”振禄大吼一声,把头往前伸了下,撇着嘴说:“有种的,朝这儿来?”
秦理儿虽说气得直哆嗦,但举起来的槐木棍却像钉在了空中。
“来吧,狗地主,朝这儿来!”振禄拍拍自己的脑门,咬牙切齿地说:“敢动我一指头,我爸马上送你进监狱!”
“进监狱?……进!”
“忽”的一下,槐木棍从天而降。只听得“咣”地一声,振禄头上出了个“冒水井”,鲜血刷刷地直往外涌。振禄连忙抱住自己的头,爸呀、爸呀跑出了秦理儿的家门。
山村里一个普通的平静的夜晚,立刻被搅乱了。
不多会儿,锣声骤起,声声紧催。大伙拥到大队舞台下面,脸色苍白,气喘吁吁,互相交递着惊奇的眼色。台子下面静得像没一个人。
猛然,台下乱了起来。此时,秦理儿被几个民兵扭着胳膊,推到了台子当心。他连打了两个趔趄,头朝下瘫在了地上。刘玉虎歪戴帽子,胀红着脸,带头呼起了口号。
“打倒地主分子秦理儿!”
“打……秦……儿!”台下人咕哝着。
“秦理儿搞阶级报复罪该万死!”
“……”人们连咕哝也不咕哝了。
刘玉虎看着很冷场,沙哑着嗓子把秦理儿打振禄的事儿揭露了一番,便又一挥手吼道:“送公社!”
几个民兵立即把秦理儿五花大绑起来,连推带打,把他从台子上拥下来,推出了会场……
次日,公社下来两个干部。一个姓牛,年龄大点。另一个年轻,叫小刘。两个人都沉着脸,神情挺严肃。
他俩先到秦理儿家,待了有一顿饭工夫才出来。
从秦理儿家出来,姓牛的先来到队委办公室,独自一个坐着抽烟。不知谁给刘玉虎透了信,他这会儿喘吁吁地赶来了。老牛他认识,显得挺近乎。故意拉些家常事,老牛没吭声。说到秦理儿,他一句一个“太猖狂”,坚决要求公社送县里法办。老牛还没有接他的话茬,小刘领着几个社员来了。一见刘玉虎在这里,都站在门口不进来,有的还想溜,老牛对刘玉虎说:“你出去,我们开个小会。”刘玉虎才讪讪地走了。
座谈会开始,无人发言。老牛再三启发,还是无人发言,都呆坐着。有的还皱着眉,像吃了苦瓜瓤子。老牛再次启发。刘善良老汉咳嗽一声,正准备发言,刘玉虎提着茶壶拿着几个碗送来了。还给每个人面前放了一碗水,显得比宾馆的服务员还殷勤。他走了,刘善良老汉也不愿发言了。此后,刘玉虎又来送烟,又来送糖块,进进出出不停。会上的人,一个个都把脸沉下来。老牛这才大声唤过刘玉虎,说:“你去!这里用不着你招呼,你走吧!”刘玉虎连连点头,退了出去。大伙这才开始发言,不仅说了关于秦理儿的事,而且,还揭发了刘玉虎在村里许多违法的事。老牛和小刘一五一十全记在本子上,辞别大家,骑着车子出了村。
刘玉虎得知老牛出了村,便回到队委会,进门就骂:“看你们几个龟孙子,能把老子咋了!”
其实,老牛和小刘并未回公社。他俩绕到村南,从南口上又来到村里,就近把振福叫到二队饲养处里。
振福心跳得快喘不过气来。一进饲养处,就跪在老牛和小刘面前,哀求道:“你们是公社的头儿,可别冤枉了好人!昨黑夜那事,不管我的事。你们快放我回去吧!误了做饭,我爸又要打我哩!”
老牛连忙扶起他,和颜悦色地说:“振福,我们知道不关你的事。你是老实人,说了老实话,就叫你回去。昨天夜里,你妈和老三都不在家,振禄从外面跑回来的情况,只有你能清楚。只要你能把你听到的情况,老老实实全说出来,就让你回去!”
振福立刻愣住了。他垂着头,眼睛一眨一眨,脸痛苦地抽搐着。
“说吧,知道啥就说啥。”老牛笑嘻嘻地盯着振福。
振福依然呆站着。又过了一袋烟的工夫,才嘴唇哆嗦着说:
“说了,我怕……”
“怕谁?”
“怕我爸。更怕老二。”
“不怕。有公社给你作主。”老牛大声说。
“我的话,你们不能告诉我爸,也不能给老二说。人家要是知道了,我就活不成啦!”
“我们怎能告诉他俩呢!”老牛诚恳地说:“这方面,你放心!”
振福左左右右看了几眼,才猛然捂住脸,哭着说:“人家秦、秦理儿老汉冤枉、冤枉呀……”
吃罢晚饭,天就乌黑了。振福见爸爸和老二到北房去了。他来到西房,没有拉灯,就面朝上直挺挺地躺在了炕当心。院子里没有半点声息。他感到格外寂寞。妈和三儿到外村跑亲戚,为什么几天还不回来!他的心猛然剧烈地跳起来。他又想起了上午发生的事情。他总怕在这上面要出什么事儿。
蓦地大门外响起了卡车声。由远而近,嘎然而止。接着,有人敲门。振福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他没去开大门,大门不知怎的就开了。杂沓的脚步声来到了二门外。有人打门,也有人呼叫。振福吓得双手捂住耳朵,蹲在炕下面。北房里有人出来。听脚步声,振福就知道是老二。老二骂着朝二门走去。振福立刻猫着腰,躲在西房门后听风声。
振禄刚开起门,外面就涌进一伙人。前面是几个扛枪的,齐声喊:“别动!”振禄吓得掉头就跑,连声喊着:
“爸爸!爸爸……”
刘玉虎即刻拿着枪从北屋里蹦了出来,吼道:“咋了?咋了?”张牙舞爪地正想上去闹腾,可是,一看眼下这阵势,他立刻像塑在那里似的不动了。
“刘振禄,过来!”一个拿枪的大声喊。
振禄躲在爸爸的背后,身子抖得像筛糠。
两个小伙子扑上去,扭住了刘振禄的胳膊。振禄尖叫一声,便被推走了。
“刘玉虎,过来!”还是那个拿枪的喊。
刘玉虎把枪扔在一边,一拍屁股扑上前吼道:“你们要咋?要咋?我是老贫农、老民兵连长、老……”
刘玉虎还没有吼完,一个拿枪的小伙,举起枪托在他的屁股上咚咚地捣了几下。
刘玉虎立刻哑了,乖乖地低下了头。
五天后,秦理儿笑眯眯地回来了。而就在这天中午,公社的卡车也来到了村里。刘玉虎和振禄在村里游了街。父子二人,挂着牌子垂着头。往日的威风,荡然无存。大伙指着他俩嘻嘻地笑。振福也挤在人伙里,双手捂着脸,目光穿过手指缝,射在卡车上,射在爸爸和老二的脸上。卡车开到哪里,他跟到哪里。游完全村,卡车朝村外开去,他还在后边紧紧地跟着。走到村外,卡车撂下一股烟尘,“呜”的一声,开走了。振福才坐在大路边抽泣起来。
刘玉虎和振禄在公社掏了一个月的茅粪,才被放回来。
当天夜里,青翠把三儿也领到西房,和振福睡在一个炕上。熄灯了,房内乌黑。妈不吭声,他俩也不说话。妈睡在他二人中间。她的两只手死死地按在他俩的头上。妈妈的手热乎乎的,他俩的头顶也是热乎乎的。不知什么时候,他俩飘飘忽忽地进入梦乡。
次日早上,当他俩被人声吵醒时,妈已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脖子上还系着根发黑的麻绳。两个失去妈妈的孩子,扑在妈妈的身上,哭得立刻闭了气。
(四)
没有女人的家简直就不成个家。刘玉虎的家到处是寂冷而凄凉的气氛,连锅碗瓢盆似乎整天都沉着脸儿。触景伤情,刘玉虎这个多半辈子很少流泪的人时不时地就抽泣起来。
如今,刘玉虎才真切地尝到了人生的艰辛——公社里掏茅粪一个月,受尽了人的眉高眼低;回到家脚跟还没站稳,妻子又自杀了;埋了妻子,泪珠还没擦干,秀芝妈又断了女儿和振禄的“口头婚约”;三儿推荐上中专,根红苗壮的贫农儿子,竟名落孙山!这些事儿,在逝去的日子里,说什么也不会落在他刘玉虎的头上。可是,眼下,一桩接一桩地全来了。
他无脸见人,也无心再看看这个乱糟糟的家,便整天躺在炕上,合着眼睛半声不吭。一连躺了十多天。这天中午,刘玉虎来了个鲤鱼跃龙门,突然从炕上弹起来,朝外面大声吼:“都给我过来!”
振福、振禄、振财闻声跑进北房,一溜儿站在爸爸面前。
刘玉虎看着齐刷刷地站在他面前的三个儿子,多少天来总是绷得紧紧的面皮上,浮上了骄傲的微笑。
“天不灭曹!我刘某人虽说在村里没位位了,可是,咱有三条儿哩,看谁敢把我咋样!”刘玉虎撇着嘴自言自语地说。他的目光,在三个儿子的脸上,扫过来,扫过去,左左右右扫了几个来回,大声道:“娃儿们!咱们这个家就能够这样败下去吗……”
“不能!”振禄举着拳头吼。
“那你说咋办呢?”刘玉虎盯着振禄的脸问。
“要活!要闯!”振禄咬着牙说:“谁敢欺侮咱,我和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有种!”刘玉虎一把把振禄抱在怀里:“这才是爸的儿哩!”说着,便又嘎嘎嘎地笑了。
振福和振财不由得都低下了头。
刘玉虎铁着一颗心,坚定地认为自己的眼头儿不错,他这个家,往后能不能发起来,希望就在老二身上。在公社掏茅粪的日子里,他也确实气恨过老二,有几次,他真想一刀捅了这个惹祸精。要不是他,自己咋能被撤了职、游了街、又到公社里来受这号洋罪。可是,他想来想去,还是放过了他。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啊!在这里,他还曾经把希望的目光移在振财身上。如果,三儿上了中专,毕业后当上国家干部,他刘玉虎往后也不愁吃香喝辣。然而,妻子死后,他又变了。瞧振福、振财这两个没出息货,总是又哭又嚎,搅得他心里像猫抓。还是振禄像个男子汉,他依然是往日的那副模样。他躺在炕上,振福和三儿都像避死人似的躲在一边。多亏有这个老二。要不是他,他烟也别想抽,茶也别想喝,真要困死在炕上。想到这里,一股甜丝丝的暖流便涌上了心头。瞧振福、振财这两个货,一个三拳打不出闷屁来,另一个多喝了点墨水,嘴上新词倒不少,可是连个中专也没上了,夜里还抱个书本白费电。刘玉虎真想上去给他俩每人一个翻手耳光,好好教训一下这两个软蛋。想来想去,罢罢罢,他俩都成了没妈的儿啦,只要今后不再翻鼻子瞪眼睛就成。有振禄在,咱就算终身有靠啦。
振禄真的没有让爸爸失望。如今,他比过去确实是老实多了。过去,他仗着爸爸在村子里的势力胡作非为,现在他认识到往后的道路只有靠自己走了。他变得勤快了,在巷里也不再动辄抡拳踢脚了。队里的砖瓦窑承包,他头一个站起来承包。一连几个月,他修砖窑、做砖坯都是挺来劲的。可是,砖窑一连烧了两窑烂货后,他便软了下来。又把砖窑转包给别人。前前后后算下来,他分文未挣,还倒贴了二百元。回到家里,他趴在爸爸面前哇哇地哭。刘玉虎叹息了几声,便说:“别嚎!别嚎呀!赔了钱,还叫我烂心哩!幸好没给我闹下啥大乱子,这就比啥都强啊!”
“我还要出去大干哩!”振禄擦了把眼泪,“爸爸,我要给你挣大钱!”
“有这点雄心就好。爸一辈子就是不服软的人。可是,你去干啥挣钱呢?”
“卖凉粉!”振禄说:“刘仁村的刘三丑就是卖凉粉盖起两层楼的。”
“有同行,没同利呀!”刘玉虎眨着眼睛说:“别看凉粉担儿不重,可也是个苦差事。你能吃了这苦?”
“能!”
“那就干吧!也是个正路路!”
可是,振禄挑着凉粉担,在解店集了摆了没两个月,便又撂挑子了。
“爸,我不干了!”振禄把凉粉担子往院当心一扔,坐在了台阶上。
“这,这又咋了呀?”刘玉虎双手摊在儿子面前气得直出长气。
“我、我受不了这苦!”
“受不了这苦?”刘玉虎火了:“早知道你不是这块料,偏要逞能!庄稼人干啥能不出力呢?”
“我要寻出力小、挣钱多的事!”
“梦想!”刘玉虎吼道:“我还当你是个有出息的货哩,也是盘上不了席面的菜!滚!你给我滚!”……
村子里真正搞活泛以后,振禄见不少人都外出跑买卖,眼睛便又亮了起来。一日,他对刘玉虎说:“爸爸,我也出去给咱跑腾跑腾吧!”
“跑腾啥呀!”刘玉虎说:“又想给老子惹麻烦啦!别去!”
“放心!”振禄满有把握地说。
老子拗不过儿子,振禄还是出去了。
这次振禄出去,一连三个月不见踪影。
刘玉虎急得小眼睛粘乎乎的睁不开,夜里直做恶梦,白天像圈在笼子里的老虎似的,整天在院子里绕圈子。这天晌午,随着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二门口进来个留长发、穿西装、戴墨镜的年轻人,刘玉虎以为从远处来了什么高贵的客人,他擦了擦粘乎乎的小眼睛,扑上前去,叫道:“同志,你……”
“哈哈哈!”
“你……”
“爸爸啊!”
“啊呀!是我儿振禄啊!”刘玉虎一把抱住穿西装的小伙,看了很一会,才嘎嘎地笑了。接着,又扭回头,大声喊:“振福,快生火做饭!三儿,拿暖水瓶来!这个小蹄子又钻到哪里去啦?”
“我在外面跑买卖呀!”振禄喜眯着眼说。
“跑什么买卖呀,”刘玉虎担心地皱了下眉头,“别又塌着一屁股账给我跑回来。”
“哈哈哈!”振禄大笑了几声,说:“爸,你看我这身穿戴,像个塌了一屁股账的人吗?”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叠叠票子,往上一举,大声道:“爸,咱先给你交这个数!”
刘玉虎感慨地说:“不枉爸偏向了你一场。咱刘家这门面,总算让你给撑起来啦!”他说着,又扬起头来喊:“振福,快点做饭!再炒几个鸡蛋,老二爱吃这个。嗯,听见了吗?”
振福没有应声。二门口却走进了振财。朝北屋一看,他那高粱穗般红朴朴的脸盘上,便浮上了微笑,快步上前,笑着问道:“二哥,才回来?”
振禄点点头,说:“三儿,你去哪儿啦?”
“村里科研组开会。”
“开会发多少钱呢?”振禄撇着嘴说。
“你眼里就只有个钱!”振财不高兴地说:“科学知识可不是靠钱买哩!”
“三儿,别强嘴!”刘玉虎接上话茬儿:“你二哥说得对着哩!眼下这社会,没钱寸步难行……”
“没有知识就一路顺风?”振财不服气地说:“咱山村里,这样愚昧落后,就是人们缺乏科学知识。有了科学知识,自然就会创造物质财富!”
儿子有了钱,老子便神气起来。刘玉虎整天坐在二门口,抽着烟,品着茶,悠闲自得地看着天空。
钱使振禄的狂劲儿又上来了。他三天出外,两天回来。出出进进,人们都以惊奇的目光看着他。这一日,他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进村来了。一阵噗噗叫,满巷尘土飞。乡亲们跑出门来看稀奇,振禄驾着车抖得更神气。一拐弯,可好碰着了刘俊有的卖苹果担子。两个筐子被撞翻。苹果滚了满地;不少苹果被压成了浆。多亏刘俊有闪在一边,才没有出了人命。
“别、别走!”刘俊有苍白着脸拦在摩托车前。
“我不走!你要咋?”振禄嘻皮笑脸地说。
“你、你赔我的损失!”
“赔多少?”
“二十块!”
“这有何难!”振禄笑着说:“我出五十块钱,全买了你的。果子我不要,让邻舍们尝个鲜!”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的一张票子,扔给刘俊有,又一挥手,嚷道:“今天我请客,都来吃苹果啊!”
巷道里的娃娃们,闻声而上,爬在地上吵叫着乱抢起来。
振禄回到家,给爸爸夸耀刚才在巷道里那事儿,刘玉虎拍着儿子的肩膀,嘎嘎嘎地笑个不住。振禄便更加得意了。
人有了钱,不仅气粗了,脑子里盘算的事儿也随着多起来。这些时,在刘玉虎脑子里翻腾的一件事,就是给振禄找对象。他想来想去,又想在了秀芝身上。于是,刘玉虎便找个能说会道的人,带了三百块钱,上了秀芝家的门。媒人去了,刘玉虎粘乎乎的小眼睛整天一眨一眨地等待着回音,盼望着喜鹊临窗。可是,过了七天,媒人才姗姗迟来,进了刘玉虎家的北房。
“咋、咋样?”刘玉虎急不可待地问。
媒人苦笑了下,摇了摇头。
“人家不答应?”刘玉虎倒吸了一口冷气。
“秀芝妈说,她家秀芝是嫁人,不是嫁钱!”媒人从怀里掏出钱来,放在桌子角上,又苦笑了一下,说:“这是你的三百块钱,放在这儿啦。”
躲在门外听音讯的振禄,“突”的蹦进门来,涨红着脸,从门后抓了根短棍子,揣在怀里,说了句:“爸,我找她去!”扭身就往出走。
“浑账!”刘玉虎拦腰从背后抱住儿子,沙哑着嗓子吼:“你这个惹祸精,又给老子闯祸哩!滚到一边去!”
“我、我放不过她!”振禄扭着头站到一边,气得嘴都歪了。
媒人见这样子,得空溜走了……
(五)
农历七月二十八,解店逢古会。秀芝妈去赶会。临出门时,嘱咐秀芝道:“好好在家看门,别到外面去。”
秀芝点点头,站在门口,盯着妈妈:“放心。你快点走吧!”
秀芝妈走在巷道里,见人都赶集去了,到处静悄悄的,心里便发毛。留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在家,实在让做妈的不放心。她在巷道里站了一会儿,旋即又踅身,“咚咚咚”地跑回家,大呼小叫地喊:“秀芝!秀芝!妈走啦,你千万别出去,就在家里给咱好好看门啊!”
“妈啊!”秀芝站在屋门口,咬着嘴角吃吃地笑了阵。说:“你今天是怎么啦……”
妈笑了下,才又扭身走了。
妈走了,秀芝觉得家里实在寂寞。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便回到屋里坐在桌边,拿出村里科研组发给她的一本《蔬菜栽培经验汇编》看起来。看了没几页,秀芝便合上书本,静静地坐在那里。这些天,连她自己也觉得干起什么来总有点走神。她静坐了一会儿,忽然又觉得胸脯上痒痒的,便拿出自己的小笔记本,打开来,小心翼翼地抽出夹在里面的一张像片。这是张彩色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留着小平头、脸盘红扑扑的小伙子。这是谁呢?他就是刘玉虎的三儿子振财。笔记本和照片都是振财送给她的。她悄悄地装在贴着自己胸膛的衬衫口袋里,谁也没有让看过。振财是他们科研组的组长,聪明而又好学,直爽而又知礼。她打心眼里钦佩他。他送给她笔记本和照片,她觉得是一种荣耀。如今,她和振财虽说还没在一起说什么悄悄话。但她心里很热他,甚时候都愿意和他在一起。闲着无聊,秀芝决定去玉茭田里摘回茬绿豆。
正当中午,田野无人,广阔的大地上到处是一片寂静。秀芝穿着白底红点短袖衫,挎着竹篮,脸蛋红喷喷地钻进了田里。绿豆叶子大得像巴掌,一串又一串乌黑的绿豆角实在招人喜爱。秀芝低着头,巧手儿摘一把,往篮子里一扔。竹篮子摘得冒尖了,她的巧手似乎更麻利了。蓦的玉茭棵子轻轻的哗哗声惊动了她。她机警地连忙抬起了头。打眼一看,她倒吸一口冷气,头发根子便噌噌地响了起来。她尽量使自己镇静下来,紧闭嘴,圆睁眼,直挺挺地盯着前方。
前面,一丈远的地方,冒出了振禄。他穿着件短袖衫,短短地裤衩下裸露着多毛的长腿。杂乱的长头发披在两肩,他眯着眼,对着秀芝狞笑着。
秀芝灵机一动,抓起竹篮,撒腿就跑。
振禄嘿嘿两声,奋力追去。秀芝跑了没多远,振禄飞起腿来,使了个绊子,她便跌倒在地上,竹篮子扔在一边。振禄哈哈地笑着扑上前去按住了秀芝,嘿嘿嚜地笑。秀芝乘其不备,从地上抓了个大土块,扭转身砸在振禄的眼睛上。振禄“妈呀”一声,双手捂住了眼睛。秀芝才像从鹰爪下逃脱的小兔子似的,冲出玉茭地,奔在大路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了家。
后晌,秀芝妈赶集回来,她一进门,就听见屋里有哭声。她连忙就往屋里跑。走进里间,打眼一看,见女儿正头顶在被子垛上,咽咽地哭。放下提包,扑上炕去,她急不可耐地问:“秀芝,咋了?咋了?我娃咋了……”
秀芝忽地扭转身来,哭着说:“振禄那贼……”
“他来咱家啦?”
“不,在地里……”
“你去地里啦?”
“我摘咱家的绿豆……”
“看这娃!谁叫你独个往地里跑!”秀芝妈气得眼泪刷刷直流。她软塌塌地坐在炕沿上,猛然,又像着了魔似的,冲出屋门,站在院子当心,冲着天吼道:“告他!告他!我要告他这个贼子儿!让他戴手铐、坐牢、砍脑壳!”
刘玉虎从解店赶集回来,余兴未尽,他又搬出藤条圈椅,坐在二门外的桃树下,抽烟、品茶。猛然,大门外跑进个白脸小伙。他叫立民,最爱翻舌头。这会儿,他急匆匆地跑到刘玉虎跟前,右手卷成个筒儿,对在刘玉虎的耳朵上,装作很吃惊的样子,小声说:“大伯,不得了啦!秀芝妈嚷闹着要告你家振禄哩……”
“为啥?”刘玉虎停住了抽烟,小眼睛瞪得豆圆。
“说你家振禄今晌午在玉茭地里,摸揣人家秀芝……”
“这算个屁事呀!”刘玉虎把半截烟摔在地上,吼:“这个老寡妇真要是我姓刘的好看哩!我给她点颜色看看!”
吃罢晚饭,刘玉虎把三个儿子一齐唤进北屋。他坐在屋子当心。三个儿子齐刷刷地“一”字儿排在他的面前。明亮的电灯当头照着。老头儿的脸变得阴森怕人。他的目光在儿子们的脸上挨个扫了一遍又一遍,接着,一跺脚,跳起来,吼道:“娃儿们!这几年,咱刘家门里实在是成了鳖啦!可是,还鳖不下去!眼下,东头口上那个老寡妇,要在咱家头上动土啦!她要告咱家振禄,咱们能咽下这口气吗?”
“走,找她去!”振禄挽起袖子,就要出门。
“慢!”刘玉虎伸出一只手,大声道:“今黑夜,就看你们谁像爸的娃!有种的,给我朝前冲!哪个敢说个‘不’字,我马上敲掉你满嘴牙!好,都给老子往门外冲!”
秀芝妈和女儿这会儿正呆呆地坐在炕上。忽见刘玉虎父子三人到来(振财已趁势溜了),由不得惊叫起来:“你你你们要干啥?”
“要干啥!这——你还不知道!”振禄撇着嘴,油腔滑调地说:“你这个老东西,不是要告我吗?要告,就把我一家全告下!告到哪里,我们跟到哪里!咱要是再叫几个弟兄们来,往后有你们的好戏看哩!”
“不!不!我不……”秀芝妈连连摆着手。
“好,这话可是从你嘴里出来的!”振禄抡着拳头说:“你要是说话不算话,我姓刘的饶不了你!”
振禄随即一挥手,父子三人,便“忽”的一下全走了。
秀芝妈“呜”地哭了。……
得胜回朝,刘玉虎像喝足了酒一样兴奋。他坐在屋子当心,瘦削的面颊红喷喷的,粘乎乎的小眼睛放着喜悦的光。他像欣赏稀世珍宝似的,笑眯眯地盯着振禄。猛然,他“嗯?”一声,旋即,又在屋子里看了一圈,便“突”地跳起来,朝门外冲去。
“咋了?咋了?”振禄连忙追出来。
刘玉虎朝振禄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循着原路又来到了秀芝家。站在院里,侧耳谛听。窗子亮着,却无人声。他抬高脚,来到窗台下面。再一细听,他双眼冒火,牙齿咬得吱吱响。“这小子真的在这里!”他心里骂叨着,继续听下去。
“……大婶,你别再生他们这些人气啦,好在秀芝又没有被老二害了。刚才,我爸逼着我来,我走进你家门,听见你和秀芝的哭声,心里真难受。趁他们进门,我走了,等他们走了,我才悄悄返回来……”
刘玉虎一听这话,心里像点着了火。他真想冲进去,一脚踢死这个软骨头。但是,脑子里几经翻腾,还是忍了。他只轻轻地哼了一声,便抬高脚出了秀芝家的门。
二十头的月亮还懒洋洋地沉在东山的背后,巷道里黑乎乎一片。振财出了秀芝的家门,摸着黑慢慢地走着。他的脑子里还翻腾着刚才发生的事,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身子便由不得摇晃起来。猛然,路边窜起一个黑影,朝他直扑过来。脑子还没转过来,振财脸上便挨了两个耳光,紧接着,屁股蛋子上又落下一只恶恨恨的脚。振财满眼火星乱舞,便顺手拽住了这只脚,往后一拉,又朝前一推,那黑影便咚的被撂在地上。
那黑影“啊哟”一声,立即,又从地上弹起来,扑上前,劈胸揪住振财的领口,吼道:“你、你反了!”
“啊?”振财尖叫一声,嘴唇抖动着:“爸、爸……”
“你也配叫我!滚!快给我滚!”叭、叭又是两个响亮耳光,黑影悻悻而去……
(六)
自从秀芝家里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不仅村子里的人都骂刘玉虎,而且,他的家里也出现了明显的不协调。半年多来,振财见了刘玉虎总是绷着脸儿,叫爸也是胡乱咕哝一声。振禄见了振财,总是瞪着眼睛,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了。他恨他。恨他在科研组里和秀芝那般亲热,恨他背地里总对人说自己的坏话。所以,见了振财,便故意找他的岔子。振财心里清楚这些。他常常有意避着老二。不愿和老二这样的人厮闹。所以,常常是老二回来,他就离开家。老二出去了,他便回来。倒不是看爸爸,而是挂牵着大哥振福。在这个家里,老大是一声不吭的老黄牛。吃黑馍,干重活,还受爸爸和振禄的气。
今天,刘玉虎好不容易见振财回来了,振禄也回来了,不由得高兴起来。兴冲冲地走进二门,站在院子的台阶上,大声喊:“振禄!”
振禄叼着香烟出现在北房门口。
“振财!”他又喊。
振财在西房应了一声。
“振福,快做饭!咱父子几个今天吃顿团圆饭,人都回齐啦!”刘玉虎嘎嘎嘎地笑着:“振福,别忘了炒盘子鸡蛋,老二爱吃这个……”
吃饭时,振福一声不吭地把饭菜端在北屋里的小桌上。老老小小四个光棍便围在了桌边。振福总是没理没势的,缩着脖子,连吃饭也往后边躲,只是嚼着馍,半天不夹菜。偶尔夹一下,老头子还用眼睛斜他。振财看不过眼,用筷子敲着那盘炒鸡蛋,说:“大哥,你夹这个!看看你炒得咋样呢!”
振福微笑着拿起筷子。
“振福!”老头吼道。
振福连忙放下筷子,斜着眼看爸爸。
“这鲜韭菜,咋的没个味!”老头子大声道:“你这个少心没肝的东西,给我拿盐来!”
振福连忙取来盐,撒进韭菜盘子里。
老头子用筷子在韭菜盘里搅了几下,又吼:
“看这菜干得像晒下的一样,拿醋来!”
振福满脸通红,鼻子尖上直冒汗。
振财“哗”的把筷子按在桌子上,眼圈红红地说:“爸、大哥种了家里的地,又揽了全部家务,竟得不到你一口好气!哼!我真不知你爱的是啥样人!”
“三鬼!把你的嘴里扫干净点!”振禄虎起了脸,他指着振财的鼻子大声道:“念了两句臭书,就要上天啦!你小子不干不净的说谁哩?”
“谁说你啦!”
“不说我说谁!”振禄“哗”一下把筷子摔在地上。
“就是说你哩!你要咋哩!”
“惯的你……”
振禄顺手抓起屁股下面的小板凳,朝着振财的头砸了过去。振财机灵地头一闪,小板凳飞了过去,“哗啦”一声,暖瓶粉碎,水流满桌。振禄还不罢休,顺手从后面抓了根木棍,举起来就往振财的头上砸。老头子见势不妙,“住手!”他大吼一声,跳上去死死地拽住振禄的胳膊,这场家庭血战才得以幸免。但是,老头子想促成的“团圆饭”却成了地地道道的 “散摊子饭”。
饭没吃成,振财就挎着自己的草绿色的帆布包出了家门。
振福在灶房里收拾完毕,便低着头,来到西房里,坐在炕沿上,呼呼地直出长气。
别看振福整天低着头一声不吭。可是,他的心里,啥也清楚。他知道老二恨他,爸也恨他,为的就是秦理儿家那事。那天晚上,老二捂着头跑回家来,倒是把他在秦理儿家闯的祸一五一十地全说了。他躲在西房里悄悄地听,听完,眼泪由不得流了出来,暗暗骂老二伤天害理,是个该砍脑壳的!可是,爸却沙哑着嗓子说:“娃呀!这么说,你就闯下乱子啦!咱绝对不能这么说!就说他秦理儿阶级报复,打击咱贫下中农,看他不把牢底坐塌才怪哩!”第二天,公社干部向他作调查,他本不想说。可是,最后,他还是把老底揭了出来。他觉得,自己是人。人就要说人话。昧着良心说胡话,还叫个人吗?说了,他又怕起来,但觉得心里挺痛快。他倒是时刻准备着爸和老二来揍他。揍就揍吧,反正我没做亏人的事!不料,他俩很快地就让公社带走了。爸爸的官帽子也让掀掉了,还和老二挂着牌子游街,又押在公社掏茅粪、闻臭气。活该!活该!一个月后,爸和老二竟然回来了。他很害怕。妈上吊死了,他更害怕。老二几次无事生非地想在他身上下毒家伙,都被爸爸挡住了。但从此之后,家里甚样的重活、脏活便全都压在他身了。他穿得像乞丐,吃的是剩菜、剩饭、发霉的馍,看到的是冷酷的面孔、歹毒的目光,听到的是吼声、骂声。他知道这是他们有意折磨自己。他实在有点受不了,想走妈妈那条路。但是,他却活着。
其实,振福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过,这“其二”他是不可能知道的。
振福从哇哇坠地的那天起,就是刘玉虎怀疑的对象、眼中的钉子。他说振福不是他的儿子。他眨着粘乎乎的小眼睛,悄悄地扳着指头仔细地算。连皮带瓤算进去,差十天才够六个月。七成八不成,连六个月也不到,这怎么能算上他的儿!
青翠正在给孩子喂奶。她紧紧地揽着孩子,低着头盯着孩子吮奶的小嘴儿。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见是刘玉虎,她那犀利逼人的目光箭一般射在他那粘乎乎的小眼睛上,撇着嘴,鼓着腮帮,半声不吭。
刘玉虎没敢发作。他头勾在胸前,从屋里走出来,气得肚子咕咕响。不过,这总是他的一块心病。
此后的日子里,虽说他不再想在家里和青翠厮闹了,但痛苦的思索却煎熬着他的心。有时,自己给自己找退路儿——管他哩!下在自己窝里,就是自己的蛋!有时,又火冒三丈——我刘玉虎岂是受人欺的!不找出这贼子儿,死了也是睁着眼!夜里,他总是睡不着觉,粘乎乎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顶棚,脑仁儿翻来转去,把村子里的男人挨个儿一遍又一遍地过。想到这个,猛然又怀疑是那个。这一天夜里,刘玉虎猛然像被谁扎了一刀子似的,尖叫一声,拥被而起。“啊呀,好小子!是你呀,敢欺侮老子!我、我要你的狗命!”刘玉虎圆睁着眼,牙齿咬得吱吱响。仿佛那个人,现在就站在他面前。
被刘玉虎死死地咬住的这个人,就是在秦银有家当过长工的刘兆林。
刘兆林比青翠大两岁。她从兰州到这里,一路上就是他招呼着她。这个年轻人,虽说没念过几句书,但生性温和心眼儿善良,文质彬彬的像个书生。青翠是秦银有用了三十块大洋从姨妈手里买来的。她像做恶梦一样被塞进这辆轿车里。一路上不吃不喝只是哭。坐在车辕盘上赶车的刘兆林,听着这哭声,鼻子发酸、眼圈红。他劝她喝,劝她吃,给她说开心的话儿,讲山南海北的人情世故,讲他自己受过的苦难。讲得青翠不哭了。他平平安安地把她接到了秦家。
青翠来到秦家,被秦银有纳为三房小老婆。从此,她和刘兆林隔着一层天。青翠穿绸缎、山珍海味不离嘴。刘兆林穿着破烂衣衫、睡在牛院里。十天半月,他俩也难得见一面。青翠想见他,面容日渐憔悴。终于,他俩约定了见面地点。青翠肚子里有了闷气,她便倾吐给他。他给她宽心,给她安慰,给她指点对付秦银有和大老婆、二老婆的办法。青翠觉得自己背后有了依靠的墙,心里宽阔,脸色也渐渐红润了。
秦银有被斗倒后,为了青翠,刘兆林没有回河南老家,就地落了户。当刘玉虎强占青翠为妻之后,他气得三天三夜都没合眼睛,暗地里直骂刘玉虎,但是,他的眼前,却总是浮现着青翠那苗条的身影,抽空儿便要会她一面……没料到,如今,却被民兵连长刘玉虎盯住了。
这当儿的刘玉虎,在村子里踩得山摇地动。绑谁打谁全是他的一句话。这天中午,刘玉虎派几个民兵把刘兆林五花大绑着带到民兵连部。刘兆林是个壮汉子,他哪里能够服软,进来就破口大骂:
“玉虎,你这个王八日的,大天白日坑害老子干啥……”
“干啥?”刘玉虎狞笑着,眨巴着粘乎乎的小眼睛,盯着刘兆林的脸,看了一会,叭叭地抽了他两个翻手耳光,才撇着嘴说:“为啥!这个,你知道!”又是两个翻手耳光。
刘兆林双眼直冒金花。他的嘴角上流出一缕鲜血,头垂在胸前。
“哼!姓刘的,眼瞪圆,不说老实话,我、我要你的狗命!”刘玉虎红着眼珠子吼。
“我、我犯了啥王法,你王八日的这样害我!”刘兆林不服软,大声喊:“你私设公堂,我、我要到县里告你龟孙……”
“告我?”刘玉虎红涨着脸,盯着刘兆林:“告我?哼!”他一挥手:“把他吊起来!”
刘兆林马上被吊了起来。刘玉虎抡起皮鞭,将刘兆林毒打了一阵,气喘吁吁地问:
“你、你不说?”
“……”刘兆林紧闭着眼睛不吭声。
刘玉虎又是一阵毒打。刘兆林满脸煞白,额头上汗珠子雨点般地往下滴,但就是不开口。
当天夜里,刘兆林就关在村东的祠堂里。夜半时分,他趁两个民兵打瞌睡的空子,翻墙而过,逃回了河南老家。
(七)
振禄又骑着摩托车走了。振福透过西屋窗上的小玻璃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吁了口气。
这个家,只有振禄不在,才算有了安静的时刻。
这几天,刘玉虎生活的钟摆,又匀称地摆动起来。这天中午,他又让振福搬出藤条椅,放在二门外的桃树下,他拖着鞋,叼着烟,端着小瓷壸,坐在圈椅上,眯着粘乎乎的小眼睛,望着葱绿的桃叶,望着叶子下面圆鼓鼓的小桃子,大腿压二腿。脚尖挑着只鞋,悠哉悠哉地忽悠着。
这时,大门外走进个人来。这人有五十来岁,宽胸脯,方脸盘,看去挺壮实。他穿着身深蓝色的西装,戴着幅大框子宽边墨镜,迈着轻盈的脚步,一直走到刘玉虎老汉跟前,才很有礼貌地道:“老人家,你好啊!”
刘玉虎没动窝,脚尖上的鞋仍在忽悠着。
“老人家,费心啊,头发快全白了。”来人哈哈地笑,“年龄不饶人啊!唉,人都有这么一天……”
“嗯!你是谁?”老头子似乎听出了什么,脖子马上直起来。
“我是外地来的。到你这里找个人。”
“唔——”老头子的脖子又软下来,爱理不理地说:“找谁呢?”
“找个叫振财的年轻娃。”
“嗯?找他干啥?”
“怎么,你老人家认识?”
“他是我的三小子,能不认识!”
“哈哈哈!算是没走错门儿。”客人笑着说:“老人家,有福啊!我是给他送钱来啦!”
“送钱?”刘玉虎的眼睛一亮,马上从圈椅上弹了起来,拽住客人的胳膊就往门里拉。
“走走走!屋里坐!屋里坐!”
“不打扰!不打扰!”
“好能哩!好能哩!请请请!”
刘玉虎老汉猫着腰,把客人拉进二门,拉进北房,拉在正当中的椅子上,又像水打石磨似地在屋子里转成了一朵花——敬烟、倒茶、端糖盒、取点心,一阵忙乱过后,老头子端端正正地坐在客人对面,像个贪馋的猫儿似地,连连瞟着客人放在一边的黑提包。客人眯眯笑,只顾抽着烟,头扭在一边不和他搭话。老头子急得直搓手,讨好地嘿嘿笑着。客人照样头扭在一边稳坐着。
“钱……钱哩?”老头子实在耐不住了。
“急啥?”客人冷冷地说。
“钱、钱有多少、多少?”老头子的嘴结巴起来。
“数目不小哩!”
客人说着,连忙拉开提包,从里面取出个牛皮纸包着的、方方正正的小包,双手捧着,向老头子递过来。
刘玉虎迟疑了一会儿,才接住。
“这、这能是钱?”
“钱在里面包着哩!”
“唔——”老头子点点头,把小包紧紧地抓住。
“再见。”客人笑了笑,迈着大步出了门。
刘玉虎嗯嗯几声,把客人送出二门外,便立即小跑步回到北房来了。他一把抓过小包,心急火燎地就要打开。小包儿还用尼纶绳绑着。他的手抖动着,半天解不开结儿。老头子急了,便用牙绷,噔、噔绷了几下,还没把尼纶绳弄断。他扭身又取来把剪刀,嚓地剪断了。绳断包开。里面是一叠不厚的书。根据客人的交代,老头子断定,钱就夹在书里面。他便拿起书来,一本一本地找。五六本书全翻遍了,竟连一张票子也没有翻出来。刘玉虎老汉火冒三丈,抓起书来,“哗”的摔在门后背的垃圾堆里去了。
“骗子!骗子!”老汉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紧绷着脸,眨着粘乎乎的小眼睛,脑子里翻过来倒过去,使劲儿地回忆着、思索着那汉子的神态。猛然,他的眼前浮现出当年从手心逃脱的刘兆林的模样。他马上坐不住了,皱着眉头,在屋子里转着圈子。良久,他才一拍大腿,吼道:“是他!是他!就是他……”
“爸,谁呢?”振禄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北房门口。
“仇、敌!”老头子咬着牙,满脸通红。
“人呢?”振禄立刻挽起了祅袖。
“走了。”
“追!”振禄一挥手:“爸,上车!”
“走!”
刘玉虎老汉一旦变成了少年,咚的蹦到了房门外。
二门外,摩托车疯狂地吼了几声,便噗噗地飞走了。
振福走进北房里,朝门背后一看,见垃圾堆里扔着几本书,便连忙捡起来,拍掉粘在上面的污物,又用扔在地上的牛皮纸包好,夹在腋下,风快地来到西房,把书塞到自己的被子垛下面。
振福虽说识字不多,可是,却挺爱见书。往常,振财不论带回啥样的书,他都爱看。有的书,他看不下个样子。还有一些书,他看了虽不全懂,但总能看个七七八八。所以,他最喜欢振财带书回来,心里烦闷了,独自躺在炕上,随意翻出来看看,就觉得痛快一些。这会儿,他又想起了振财,“人家远远地跑来给你送书,你怎么还不回来,让爸和老二那样对待人家……”他下意识地透过窗上的小块玻璃,朝外面望去。呀!振财真的挎着个草绿色的帆布包走到了院子里。振福连忙跑出房门,一把把振财拽到屋子里,笑着埋怨道:“三儿,你怎么才回来呀!刚才有人给你送书……”
“人呢?”
“走啦!”
“书呢?”
“我在这里给你保存着。”振福爬上炕,从被子垛底下抽出书来,双手捧到振财面前。
振财打开纸包,双手捧着书,喜出望外地说:“真讲信用,说今日送,真的送来了!“
“那送书的人是谁呢?”
“刘老师。”
“刘老师?”振福不解地问:“就是咱城关中学的刘老师?”
“不!”振财摇摇头,“人家是河南洛阳的一个成人食用菌学校的老师。”
“你、你怎么认识人家?”
“我是看了报,才知道他的。”振财兴奋地说:“我主动给人家写了封信,人家就接连给我回了两封信。第二封信上说,今天来给我们送资料,还要给学员进行面授。大哥,我得找他去啦!”说着,起身要走。
振福连忙拉住振财的手,皱着眉头说:“刘老师这么好的人,咱爸和老二为啥那样恨他!”
“恨他?”振财不解地眨巴着眼睛。
“我在这里听爸在北屋里吼了声‘仇、敌’便和老二骑着摩托车追出去了。我、我怕刘老师要受他们的害哩!”
“这可怎么办啊!”振财着急地连连躲脚,“刘老师对咱爸说啥难听的话了吗?”
“没有。他刚来时……”振福禁不住哈哈大笑了。他笑了一阵又一阵,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振财还没有见过大哥这样笑过,奇怪得一双眼睛不住地眨巴着。
“大哥,你一个劲笑啥呀!”振财由不得跺了下脚。
振福不笑了。刚要开口,他又哈哈地笑起来。又笑了一阵,才把刘老师说是来送钱的前后情景全部说给了振财。
振财一听完,便也放声大笑起来。笑罢,才说:“怪不得爸说他是‘仇敌’哩!”
“三儿,你要是能弄回一笔钱来,咱爸肯定会对你好。”振福羡慕地说:“看咱老二,每次从外面回来,都给爸好多钱。爸对老二好。我没那本事,你该学学老二哩!”
“学他?”振财撇着嘴说:“跟他学,可就走了歪路啦!我在县上听人说,老二在外面根本不是跑买卖。起初,他倒是去南方贩过橘子,赔了钱,又不愿再吃苦,就被人拉入了一个偷盗团伙。你说,我能学他……”
二门外,摩托车狂叫了几声,停住了。
“唉!倒霉!”爸爸说。
“放不过他!”老二吼。
父子俩走进了北房。
“他俩没追着!”振财喜眯眯地说。
“三儿,你快走吧!”振福指了指门外。
振财点点头,抱起刘老师送来的书,出了西房,高抬起脚,顺着墙根悄悄地溜出了二门。
(八)
这一天,吃罢午饭,振福收拾完毕,便挑着两个筐子,去村外的泊池边倒垃圾。他刚放下担子,就听得有个脆亮的声音叫他“大哥!”他心里好生奇怪,连忙扭身,打眼一看,便搓着手嘻嘻地笑了,马上拘束得像个新女婿。
此时,振福的面前站着个长辫子姑娘。见振福转过了身,她便红着脸问:“三儿哩!”
“出去七八天啦。”振福喜眯着眼问:“秀芝,你、你是找他啊?”
“有点小事儿。”
“啥事呢?”振福急切地问。
“有人给他捎来封信。”秀芝把握在手里的信递给振福,“你转给他吧。”
振福双手将信接住,翻来转去地看了一会儿,才笑着问:“这是你写给他的?”
“不、不是。”秀芝脸红了:“是外村一个人写给他的。”
“那好,好。”振福连连点着头。
秀芝辫子一甩,扭身跑了。
振福回到家,将筐担往门背后一扔,连忙跑到西房里,拍了拍手上的土,又拿出信,翻来转去地看起来,想看看信上都写了些啥。可是,只能见密密麻麻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但他的心里挺甜。他实心实意希望三儿和秀芝好,只要三儿和秀芝早点结了婚,也了结了他当大哥的心事。哪怕自己一辈子打光棍哩,他也觉得高兴。可是,振财还不见回来,秀芝的信啥时候才能转到他手里呢!
又等了七八天,还是不见振财的影子,振福急得腮帮子都肿起来。他焦燥得在屋里坐不住,总是皱着眉头,呆呆地坐在西房门口的台阶上,心里直想着振财。
爸慢悠悠地从二门走进来,劈头就问:“振禄还没有回来?”
“没有。”振福说:“他走了才三天呀!”
“我觉得倒像有半个月哩!”爸爸说:“早点做饭,说不定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振福连忙站起来,对着爸爸大声说:“爸,你就是记着老二,三儿已有半个月没回来啦!”
“管他哩!”爸爸怒悻悻地说:“狼不吃狗不啃的东西!”
这天,天擦黑,振福从外面回来,来到二门,就听得爸爸在家里说得挺热闹。他连忙跑进去,就看见北房里电灯雪亮,爸爸和老二隔着桌子对面坐着。老头子喜得鼻子眼睛挤成了一疙瘩。振禄看见了他,今天倒挺和气,他先向他点了点头。他只好走过去,进了北房,叫了声振禄。振禄没吭声,又笑着向他点了点头。老头子却像变戏法似的,笑盈盈的脸儿马上沉下来,冲着振福说:“这娃,傻站着干啥,还不快打盆热水,让振禄烫烫脚!”
振福连忙走出北房,风快地从灶房里打了盆热水,端了进来。
“振禄,快洗,快洗。”老头子笑盈盈地说:“在外面跑了几天啦,烫烫脚,有好处。”
振禄开始洗脚,振福便扭身出来了。
“沏茶!”老头子又冲着他吼:“连这个眼儿都没有!振禄跑了几天,脚洗了,能不好好地喝一喝?”
振禄洗了脚,喝了茶,又和老头子喝上了酒。
振福呆呆地站在院子当心,胸中的闷气憋得他呼呼地直出长气。
“吱唔”一声,北房门开,老头子站在门口。
“振福,老二刚才叫你喝酒嘛,你咋不喝!来,进来也喝一盅.”
振福痛苦地摇了摇头。在这个家,他甚时候酒沾过嘴唇。
“还不喝?不喝也好。年轻人,还是不动酒好。”老头子的声音变得再柔和不过了。他嘿嘿地笑了两声,又说:“振福,忙忙地干了一天,那你就早点睡去吧。早睡早起,身体好啊!嗯?快去睡吧!”
振福没有吭声。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西房。没有拉灯,他就那么黑咕隆咚地坐在炕沿上,像个木头桩栽在那里。别看他表面上闷呆呆的,脑子里还常肯想问题。老头子刚才和颜悦色的那几句话,他觉得真有点奇怪。这些年来,不论春夏秋冬,还是夜半更深,他当牛当马出苦力,老头子啥时候催过他早点睡呢!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实在犯疑。
振福猛然站起来,屏住气,悄无声息地走出门,跨过院子,紧贴着爸爸的窗台蹲下来。
北房里,前边暗了,后边亮了。炕上的灯光在院子里印了个大方块。老头子和振禄已不再喝酒了,两个人都坐在炕上,小声地嘀咕着。振福憋住气静静地听着。“……爸,这可是宗大买卖,就那么一下,弄对了,一万元就到手啦!”这是振禄的声音。老头子说:“人这一生,路儿难走哩,你弄这买卖,我是有点怕。算了吧,嗯?”振禄说:“不,到嘴的肉,能白白地丢掉!我的决心是下定了!”老头子口吃起来:“你、你、你有把把把握?”振禄说:“有,盯了好多天了!”老头子眨了眨粘乎乎的小眼睛,点点头:“唔——也好!吁——小声点,小声点!”屋里立刻静得像没一个人。
振福连忙捂住嘴,只怕自己出气的声音惊动了里面的人。
过了很一会,老头子猛然在屋里大声喊:“振福!振福!”
振福没敢吭声,紧紧地捂着嘴。
“爸,你喊他干啥?”振禄不满意地说。
“别叫大鬼听了去,把咱的好事儿一锅端了!”
“放心,看他那个熊样儿!”振禄鄙夷地说。
“唉!家里不安宁,还是小心些好。”
老头子又压低声音说:“过去那教训,还没受够?我还是出去看看。”
振福听见老头子下了炕,窸窸窣窣地在穿鞋,他便躬着腰,抬高脚,溜到了自己的屋里。怕老头子怀疑自己没睡着,他慌得连炕也没有上,就站在炕下面,装着打起了呼噜。
老头子站在振福窗前,侧着头听了很一会,才放心地匆匆走进了北房里。
刚躺下,振福的脑子挺清醒。圆睁着眼,留心着外面的动静。稍微有点迷糊,他便拧腿又捶头。突然,他听到了院子里焦灼的脚步声。啊,莫不是门外来了大汽车?他立刻来了个鹞子大翻身,从炕上爬起来,就冷不丁地开起门,跑到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不算太黑。老头子倒背着手,正垂着头在院当心转圈子。见了振福,他猛然站住了,看样子有点吃惊,但对振福说话,声音却是格外的柔和。
“要小解了?”老头子问。
“不。”振福答道。
“那就快回去吧!别跑出来,小心着了凉。”
“我、我听见院里有响动,”振福结结巴巴地说:“还当是有了啥事哩,出来看看。”
“半夜三更的,有啥事呢!”老头子笑了下,说:“爸老了,睡不着。随便到院里走走。没啥事儿,你安心睡吧,别操这大的心。”
“爸,你也回去睡吧,夜里外面有凉气。”
“嗯,嗯。”老头子笑眯眯地点点头:“真是狗大自咬哩。小着不咋的,这会儿也懂事啦。也知道孝顺爸啦。过些日子,爸有了钱,就赶紧给你找媳妇……”
振福的眼睛猛然热了一下。一股甜丝丝的暖流在他的心田里滚动着。有生以来,在他的记忆中,爸爸对他还没有说过这样温存的话。他的眼里已经汪满了泪水,呆呆地站着不想离去。
“快回去睡吧,嗯?”老头子催促道。
“你也快回屋里吧,外面有凉气。”
“好、好。”老头子喜眯着眼,连连点头。
振福第二次睡在炕上,很长时间睡不着。渐渐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当他又一次睁开眼时,已是旭日临窗,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降临到了人间。
振福呆呆地坐在炕上,他的心乒乒乒直跳。在过去的日子里,他甚时候是这样迟了才起床!去年春头上,有一天,他起床迟了点,一出门,老头子就劈脸搧了他两个耳光,搧得他耳朵嗡嗡响。今天比那天还迟得多。这回吃家伙是没走了。唉,吃家伙就吃家伙吧,谁叫自己睡失觉了呢!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咚咚咚!咚咚咚!跳得他简直要喘不过气了。他硬着头皮出了门,一眼就看见老头子正站在北房门口,头发根便由不得噌噌地响了两下。他实心实意地准备挨耳光,头低得快要挨住胸膛。不料,老头子不只不发火,反而笑嘻嘻地朝他点头。振福立刻愣住了。
“振福,你不是爱吃炒面片儿吗?”老头子眯眯地笑着:“今天的早晌饭,咱们就吃这个。”
“嗯!嗯!”
振福起得迟,自知理短。他胡乱地应了两声,像背后有人追赶似地小跑着进了灶房。生火、舀水、和面、切菜,比过去的哪一天都干得有劲头。他边干边想老头子昨天晚上的话。这些话,消溶了结在他心头的冰块,给老头换上了一副和善的面孔。他想,爸爸这人其实是挺不赖的。他后悔自己过去不该对爸爸那么冷漠,更不该背地里骂他。振福联想的翅膀正在兴冲冲地飞翔着,猛然,有个亲切的呼唤声传了进来。
“大哥!”
振福连忙扭回头看,原来是振禄在叫他。这会儿,他笑嘻嘻地站在门口,和过去比实在大变了样子。手脸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又光又亮。脏乎乎的西装换上了干净、整齐、大方的毛料制服。他跨前一步,又叫道:
“大哥!”
振福没敢应声,只是笑了笑。这些年来,振禄啥时候叫他过“大哥”呢!
振禄这会儿显得格外随和。振福没应声。他不嫌弃,走进灶房,坐下来就拉起了风匣。他哈哈地笑着说:“大哥,到人家南方,早八年就不用这个啦。人家都现代化啦。用煤气、用电,‘噗’的一下,火苗就上来啦!哈哈哈!”
振福圆睁着眼,静静地听着,似乎忘了手里还抓着切菜的刀。
“听说地区一些单位,也有用煤气的啦!”振禄仍然笑着说:“过些时,给咱家弄个煤气罐,有了这,你就解放啦!”
振福也嘿嘿地笑了。也许心眼善良的人都是这样——不管过去他是受人怎样的欺侮,经不住三五句好话,他就心软了。他想,亲兄弟到底是亲兄弟。过去他虽说对自己不好,可是,人没错误成仙哩。罢罢罢,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还记挂那些有啥用!于是,他便也跟振禄热起来,凑到他跟前说:“老二,你就给咱弄上那么个罐子,这拉风匣,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买买买!一定买!”振禄笑着说。猛然,他大声问:“昨天夜里,你睡得香吗?”
“香!香!”振福连连点着头。
“我也睡得可香哩!”振禄笑着说:“这会儿不冷不热,正好睡觉。昨天黑夜,我和爸爸喝了两盅酒,一觉就睡到了大天明,哪儿都没有去……”
“夜里还去哪儿呀?”
“我是说我连茅房也没去过一次。”振禄连忙解释道。
“我倒是醒来过一次,是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出门一看……”
“看、看见谁了?”振禄吃惊地瞪圆了眼,手也停止了拉风匣。
“是咱爸睡不着,在院子里走哩……”
“唔——是他呀!七十岁的人啦,哪里还有瞌睡。”振禄掏出手帕,狠狠地擦了把汗。
“老二,出汗了,歇歇吧!”振福笑了。
“不热、不热。”振禄摆了摆手。
“老二,我想问你个事儿。”振福试探着说:“行不行,我也不怪你。”
“啥、啥事呢?”振禄显得有点慌手慌脚。
“我、 我也想跟着你干。”振福的脸红了:“你不是揽下宗大买卖……”
“谁说的!真是造谣!造谣!”振禄立刻虎起了脸,马上又变成了昨天的振禄。
“是我胡说哩!胡说哩!”振福脸立刻吓得煞白,连忙垂着头抹桌子。他心跳得咚咚响。只怕振禄从背后给他下家伙,还不时地扭回头看一眼。
“啊呀,大哥!”振禄猛然大声叫,哈哈哈地笑着站起来,走到振福身边,撩起他的袄襟,同情地说:“大哥,看看你这件上衣成了啥啦!这些年,咱弟兄几个里面,就苦了你这个老大啦!我说,不能叫你再苦啦,这件上衣,得换一换……”
“不换!不换!”振福连连摆着手:“咱做的这活,能见得个干净?换它干啥!”
“不换也得换!”振禄故意眼睛眨一眨,装出很难受的样子,说:“咱们是一母同胞,看见你穿的这个样子,不只心里不好受,也怕别人戳脊背!”
振福心里一热,眼圈马上红了。
“大哥,你得原谅着点。兄弟就是脾气不好。实在是刀子嘴,豆腐心。不过,我想,你不会记恨我。打狗都要亲弟兄。兄弟有了啥难处,大哥,你能不帮手?我才不信哩!”振禄甜言蜜语地说:“兄弟是有心人,你对我有芝麻粒大的一点好处,我也记着。给,这是三十块钱,你先拿着。吃了饭,到解店镇给你买件上衣去!”振禄说着便把一卷票子塞到了振福的上衣口袋。
“咋能这样!咋能……”振福手插进口袋,连忙掏钱。
“别,别,大哥!”振禄按住振福伸进口袋里的手,嘿嘿嘿地直笑。
振福红胀着脸,没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吃罢早饭,振福在灶房里洗碗时,他的脑子里直发懵,不知道他如今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昔日总是像恶煞神似的爸爸和老二,今天怎么都变成了大殿里的佛爷。啊呀,怪、怪、怪!他的心里真有点发毛。如果老三在家,他还有个商量的人。可是,他啥时候才能回来呢!振福想着,又皱起了眉头。就在这时,老头子又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地叫他。
振福探头灶房门外,见爸爸仍然是一副笑盈盈地脸儿,便连忙问:“爸,啥事呢?”
“振禄不是给了你钱,叫你买衣服嘛,”老头子和颜悦色地说:“快洗洗脸去吧。今天放你个假!”
“等洗了碗再去。”振福笑着说,连忙缩回身子又洗起碗来。
振禄咚咚地走进来,火急火燎地说:“大哥,你去吧!难得爸放你这个假哩!灶房里我给你收拾!”他说着,便夺下振福手里的碗,放在案板上,把振福推到了灶房门外。
盛情难却。振福只是嘻嘻地笑着。他感激地望了爸爸和老二一眼,按了按上衣袋里的钱,才扭身出了二门。
振福出了二门没两袋烟的工夫,便又像受了惊的兔子似的,蹬开两腿,喘着粗气,跑回来了。
二门却从里面紧关着,振福抡起拳头,咚咚咚、咚咚咚地打起门来。门纹丝不动。里面也无动静。他急得快哭了。又用力打门。半天,门才开。振禄翻鼻子瞪眼睛地朝他吼,“砸门干啥!才走了,怎么又回来啦!”
振福没管他说什么,避开老二,朝里面跑去。
老头子这时正神色慌张地站在北房台阶下。
“爸!不不不不好好好啦!”振福扑向老头子,急得快喘不过气来:“春春春娃娃妈,叫叫叫人人人杀杀啦……”
“杀啦?”
老头子和老二同时惊叫了一声。
“人人人都说,春娃在四四四川推销珍珠岩发了财,”振福吃力地比划着:“前天,给他他他妈汇回一万万万元,昨天夜里就摆下这这这乱子……”
“这是图财害命!”振禄抡着拳头吼。
“眼下,这社会上,就是有点不安宁!专业户弄几个钱,是容易的吗,弄回钱,倒把命送了!”老头子难受地眨动着粘乎乎的小眼睛,感叹道,“盘古至今,打狗也离不开亲兄弟。啥也没有弟兄和睦团结金贵。春娃只有他独个,连个姐妹也没有。身单力薄,谁也敢下手。今后,只要你们兄弟三个,能捆成一把儿,还怕她娘个甚哩……振福,你仍到解店镇买衣服去,早去早回,当心点儿就是啦!”
“我、我不去啦!”振福摇摇头。
“去去去,大天白日的,怕个啥呀!”
“不,我不去啦。”振福哭了。“春娃妈,心眼好,常可怜恓惶人。她给我补衣服,还给过我零花钱。眼下,她死了,我能不管?再说,春娃还不知啥时候能从四川回、回来……”
“对对对!是应该过去帮帮忙。”振禄抢上前来,拉住振福的胳膊,说:“大哥,咱俩厮跟着去!”
春娃家乱得像逢集。春娃妈血糊糊地仰面躺在东墙根,人们在她的身边围了个半圆形。有的泪眼模糊,有的还正在抽泣,连娃娃们也都呆呆地站着咧着嘴儿直想哭。院子里的气氛实在沉默,像特大的雷雨之前的田野,沉默得连气也喘不过来。
门外,突然传来摩托车的怒吼声。院子里的人“哗”地都涌到了门外边。振福被人们拥到了摩托车跟前。他一看车上下来几个公安人员,便吓得直往背后钻。振禄和他冲散了,这会儿却是手在头上舞动着往前边挤,一直挤到公安人员跟前,又拿着带把烟直往公安人员手里塞。人家沉着脸瞪了他一眼,他才讪讪地退后了。
村长刘晓雨站出来为公安人员开路。聚集在门口的人群,像水一般分开两边,马上又合拢起来,涌在公安人员背后,一直涌进院子里。
公安人员止住众人,将刘晓雨叫到屋子里,听他汇报了情况后,才一同走出来。其中的一个公安人员,拿出相机,对着春娃妈拍了几张照片;另外的两个公安人员,把春娃妈翻来转去地看了个遍,又镁光一闪一闪地照了几张相片,才又和村长详细地看四周的院墙,还低着头在小本子上记下了不少东西。之后,公安人员又把村长叫到屋里,谈了很一会话,才沉着脸走出来,骑着摩托车,噗噗噗地走了。
春娃没回来,村长刘晓雨就是主事人。人们都听村长的话。叫干什么马上就走了。振福忙着生火,给众人烧茶。振禄时时围着村长转。给死人洗脸、穿衣服,他都挤在前边。直到春娃妈直挺挺地躺在堂屋的门板上以后,这里才算松了一口气。
村长刘晓雨坐在台阶上,沉着脸一个劲抽烟。振禄坐在他的对面,一根接一根地给村长递烟。他眯眯地笑着,盯着村长的脸。见村长停住抽烟,舔了几下嘴唇,他便大声喊:“大哥,快给村长倒茶水!”振福应了一声,便提着茶壶从灶房里跑出来。
“哪个坏蒜,干的这号事,真该叫炮子儿崩了!”有人怒悻悻地说。
“崩了倒让他痛快了!”振禄跳起来,挥拳舞臂地吼:“叫他上刀山,下油锅,肉劈成片儿叫狗吃了才解恨哩!春娃妈多好的人,倒落了这么个底儿,谁心里能不恨!”
“振禄说得对!不狠狠地弄这些人,谁能咽下这口气!”
院子里,人们杂乱地议论着。
(九)
十天过去了,公安人员还没有露面。村子里不少人都说:“油案了!油案了!唉!春娃妈死得冤枉!”
刘玉虎老汉照样悠闲自得地坐在二门口的桃树下面。老头子的脸色明显地比前几天红润了。振禄走过来,他嘻嘻地笑。振福虽说听到的骂声少了,但照样日出而作、半夜不息,承担着这个家庭的全部苦力活儿。生活的钟摆照样像过去那样摆动着。
明天,振禄又要外出了。老头子显得格外兴奋。他和振禄喝酒,也让了振福一杯。振福呛得咳嗽不止,老头子和振禄都嘎嘎嘎地笑了。
“振福,你的上衣不是还没买嘛,”老头子盯着振福的脸:“吃罢饭,趁这个空儿,你就去买吧!”
“不,我不买啦!”振福摇摇头,“凑合着穿吧!”
“买嘛,咋能不买哩!老二给你钱,就是叫你买穿的哩嘛!”老头子又嘱咐道:“或许你在解店还能碰上三儿哩!这小家伙,真倔!见了他叫他回来。就说我不打他,别叫这小家伙跟着外面那些人,走歪了路儿!”
听老头子说要叫他找三儿,振福便连忙“嗯”了声。吃罢饭,振福胡乱地洗了碗,便提了个小黑包儿,急匆匆地走了。
“站住!”
二门外,两个威武的公安人员,举着枪,朝着振福喊。
振福吓得丢了魂。他扭转身来,撒腿就跑。跑到院子里,就跌倒在地上。小黑包扔在了老远处,他艰难地扬着一只手,说:“爸,爸爸爸,公公公安局来来来……”
振福的话还未落音,两个公安人员已直挺挺地站在北房门口。
振福爬起来就跑,跑进西房,钻进当门口放着的方桌下面,身子抖得像筛糠。
“刘振禄!”公安人员喊。
振禄直起身子,垂下了头。
“你被捕了!”另一个公安人员拿出了手铐。
“咔嚓”一声,一副冰冷的手铐把振禄的双手铐在了小肚子下面。
“走!”两个公安人员的手枪都顶在振禄的脊背上。
振禄一声没吭,猫着腰,垂着头,乖乖地走出了这个家。
老头子早已瘫在地上。他那粘乎乎的小眼睛也不再眨动了。
振福躲在方桌下面,蜷缩成一团,身子不住地在抖动。这实在太突然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是这样。他疑心自己是在做梦,但又觉得不是。啊,只要这能是梦、是梦、是梦啊……
这个家庭的脚步立刻彻底地被打乱了。老头子躺在炕上,双眼紧闭,脸色蜡黄,气喘吁吁地似乎快要离开人世。次日中午,振福心惊胆战地走到西房门外,站在台阶上,刚朝二门看了一眼,猛然,又“妈呀”一声,跑进西房,连爬带滚地又躲在了桌子下面,悄悄地看着外面的动静,禁不住身子又筛起了糠。
二门口大步走进来两个公安人员。他俩走过西房门口,站下来,朝着北房,大声喊:
“刘玉虎!”
老头子闻声,滚下炕,跌撞着从北房爬出来,垂着头站在那里。
“不许动!”公安人员命令道。
老头子的身子抖动了一下,马上又双手贴在胯边,像根椽似地栽在院子当心。
两个公安人员狠狠地盯了老头子一眼,相跟着走进了北房。北屋里顿时响起了翻箱倒柜的声音。过了没多一会儿,他俩才汗流满面地走出来。其中一个公安人员,双手抱着一团东西,走在了老头子对面。振福心里好惊奇,头探在方桌外面瞭望。他吓得舌头吐出来半天缩不回去。振福看得真切,公安人员抱的正是老二常穿的那身西装。垂下来的一只袖子上,黑乎乎的,是血!振福的头“轰”地一下,屋里屋外、物物件件,便都在他的眼前旋转起来……
老头子瞟了眼公安人员手里的那团东西,立刻瘫到在地上了。
“站起来!”公安人员吼。
老头子又乖乖地往起爬。他还没站稳,公安人员拿出手铐,又“咔嚓” 一声,铐住了他。
“走!”公安人员命令道。
老头子悲伤的目光,朝北房扫了一眼,盯在西房门口。粘乎乎的小眼睛里,两行浑浊的泪水,刷刷而下。
振福见老头子这个惨样儿,由不得哭了。像谁在他身上扎了一刀似地,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从西房方桌下面爬出来,“扑通”一声,跪在老头子跟前,死死地抱住他的腿,满脸是泪。
“走开!”公安人员命令道。
就在这时,振财神奇般地回到了家。从二门跑进来,他抢上前去,用力地拉开振福,把他紧紧地搅在怀里,让公安人员把老头子带走了。
“三儿,这、这都是老二害了爸爸!”振福哭着说。
“大哥,你好好想想,是老二害了爸爸,还是爸爸害了老二,害了咱这个家!”
(十)
振福死活不让振财再出去了。而且,一想起老头子被逮捕时的可怜样子,他就像孩子似地捂着脸呜呜地哭。
“大哥,你总是哭啥呀!”振财问。
“我想起了咱爸。”振福的眼泪刷刷直流,“他那么大年纪了啦,倒随着老二受洋罪!这会儿,他在监狱里,不知睡在啥地方,吃的咋样,那里面的人不知打他了没有……”
“按父子情分上,我的心里也难受。”振财沉着脸说:“可是,想想他一辈子的所作所为,我觉得,让他受点洋罪,也完全应该,用不着为他流眼泪!”
“三儿,是你不知,这些天,咱爸对我可好哩!”振福说。
“你说说,他是怎么个好法?”
振福详细地说了这几天的情况。
振财听了,撇着嘴在苦笑。
“爸还多次念叨你哩!”振福补充道:“叫我见了你,就叫你回来。”
振福没说完,振财就放声哈哈大笑了。
“三儿!三儿!你咋了?”振福吃惊地叫起来。
“我、我笑你!”
“笑我?”
“笑你心太善了。人家稍微耍个手腕,就把你弄糊涂了!”振财由不得也放大了声音:“爸和老二是合伙有意讨好你哩!他怕你又像那年一样,揭了老底儿,让他们吃家伙!”
“唔——”振福点点头,怔怔地盯着振财。
“可是,他们能糊住你,但糊不住国家法律!”振财气愤地说:“老二图财害命,偷了人家钱,害了人家命,爸还像过去一样护着他,国法怎能轻饶?你还哭个不停,哼!”
振福听了振财的话,渐渐地垂下了头。他连连拍着脑门,下巴轻轻地摆动着……
又在家里待了几日,振财像坐在热鏊子上似的,实在待不住了。
“大哥,让我走吧!”
“不,不!我不让你走!”振福连忙拉住振财的胳膊,“咱俩都在咱家待着。一块干活,一块吃饭。你再也别出去乱跑啦!”
“你独个在家里,害怕?”
“我怕个啥呀!”振福大声说:“咱走堂堂正正的路儿,谁也不怕!我、我是怕你呀!老哥比父哩,爸不在了,我要照看着你!不,你再不能出去跑了。我怕、怕……”
“怕啥呀?”振财奇怪地盯着大哥。
“怕你像老二一样,在外面再跑出啥乱子!”
“放心!”振财眯眯地笑了,“我和他老二,走的是两个路儿……”
“那你是在外面干啥呀?”振福关心地说:“你不说清,我这颗心说啥也落不进窝窝里。”
“你实在称得起个大哥啦。”振财激动地说:“怨我过去没有把一些事告诉你。大哥,你放心,眼下,是咱县的成人教育中心聘任我在那里工作哩。这个中心,是受县政府领导,李副县长兼主任,副主任是教育局的王局长,他和陈科长整天和我们滚在一起,可亲哩!大哥,你放心,我在那里,边工作,边学习农业科学知识,走的是光明正大的路……”
振福听了,兴奋地搓着手,嘻嘻地笑。
“眼下,我急着要办一件事,”振财兴冲冲地继续说:“就是要为咱村的乡亲们找个致富的路。我已经给王局长、陈科长说好啦,在咱村也建立个农民技术学校,让大伙的头脑也用科学武装起来。校牌嘛,就挂在咱家门上。前两天,我还怕爸和老二又和我闹腾,心里挺忽悠。眼下,不怕这事啦,牌子不仅可以挂在门上,北房里还能做教室。大哥,你说呢?”
“行!行!啥时候才能建立起来呢?”振福似乎比振财还着急。
“我到县上再打个招呼,说好了,咱们就办!”
“我早点把家里打扫打扫。”振福的眼里放出了亮光,“办起学校来,烧茶送水我包了!你有啥活干不来,我帮着你。”
“不能光干这些。”振财笑眯眯地说:“你也得学点科学技术哩!庄稼人不能老是出死力的牛,也得懂点科学哩!”
“我,能行?”
“咋不行哩!”振财大声说,“不痴又不憨,还能下苦干,咋不行呢?过去,你硬是叫爸和老二弄得抬不起头;眼下,心里舒畅啦,只要能好好学,说不定还能弄出个眉眼哩!大哥,要有信心。只要你有信心,干不来有兄弟扶着你!”
振财的话,句句说在大哥的心眼上。他高兴地一挥手,冲着振财说:“那你就快点办吧!只要上面说了话,咱们马上就挂牌子!”
“可是你不让我走啊!”振财故意撅起了嘴巴。
“走!走!让你走!”振福推着振财的脊背:“马上就走!”
(十一)
两天过后,振财又回来了。他的背后,还跟着一个人。来到二门口,振财侧着身子站了下来先把来人让了进去,自己才往里走。
振福喜滋滋地跑着从西房出来,扑到振财的跟前,劈头就问:“农技校的牌子挂不挂?”
“挂!”
“好!”振福竟然小孩似地拍着手跳起来。
振财抿着嘴,冲着大哥嘿嘿地笑。笑了一阵,才扭身向来人说:“这是我大哥,叫振福,是我们家忠心耿耿的老黄牛;眼下,也算得上个办农技校的积极分子。”
来人的眼里马上放出了亮光。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振福,连声哈哈地笑。
振福觉得这人挺面熟,怔怔地盯着他,眼珠子不住地翻动着。
“大哥,我给你介绍一下。”振财走近振福,指着来人说:“这是咱们从河南聘请来的专业教师刘老师。”
“刘老师?”振福不习惯握手,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振财和刘老师进了北房,振福还怔怔地站在院子当心想什么。猛然,他脑子一转,“啊”地一声,心上像开了个透亮的天窗一样,想起来了!他不就是那天给振财送书的那个人么?只是,今天没戴墨镜,满脸是笑,怪可亲的。
刘老师对振福也显得格外热情。他一直笑眯眯地盯着他。盯得振福也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把头低下来。刘老师却仰起脸,哈哈大笑了。笑罢,刘老师问道:
“振福,你今年该三十岁了吧?”
“嗯。”振福连忙点了点头。
“真快呀,也该到娶媳妇的时候啦!”刘老师感叹地说:“不知道你爸给你订下了没有?”
振福垂下头,眼圈红红地说:
“他出事了,还能给我订媳妇?”
“唉,人这一生,真是一个曲子唱不到底,当年多虎威的人,也叫圈在‘红门’里。”刘老师盯着振福,慢悠悠地说:“可见世界上的事,总是千变万化的。当年,我像你这年纪时,也是打着光棍哩!如今,两男一女,也有了孙子。再说,谁还想得到,一个过去的长工,眼下,还有人聘请来当专业老师……”
“刘老师,你还当过长工?”振福打断他的话,撇着嘴直摇头,“不信!不信!”
“不信?哈哈哈……”刘老师习惯地连连拍着自己的脑门。
夜里,振福和振财睡在西房。刘老师住在北房。振福却怎么也睡不着。刘老师那爽朗的哈哈声,总在撩拨他的心。振福合不上眼,推了推振财,问:“三儿,你睡着了?”
“今天不知咋的,总是睡不着觉。”振财咂着嘴,翻了个身。
“多时不见面,咱们说阵子话儿吧!”
“说啥呢,大哥!”振财咂咂嘴,“明天有多少话说不了呢!”
“我是问问你,这个刘老师是多大的干部?”
“他和咱们一样,都是农民。”
“后晌,他还说他当过长工。三儿,你信吗?”
“咋不信呢!咱们那些农民里面,当过长工的,多着哩!”
“再说,再说,一个农民嘛,就穿得那么阔气!”
“农民就不能穿得阔一点?明天,咱们就开学了,但等培训班一结束,食用菌厂办起来,咱们也能出蘑菇、猴头,还能生产长生不老的灵芝草。这些东西,都是钱串子!”振财兴奋地爬起来,光脊背露在外面,凑在振福的耳朵边,说:“大哥,到时候,你也会阔起来的!”
振福张着嘴巴,出神地听着……
(十二)
清晨,当太阳在东山头上露出半个大红脸,把万道金光洒向大地的时候,振福已早早地起了床,把院子里、二门外、大门前,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振福打扫完毕,从口袋里掏出个炮。拽起炮捻,划根火柴,嗤地点着,用力地往大门上空一扔,连忙捂住了耳朵。
“嘎——高!”
“好脆亮的炮啊!”秀芝提着小红包,“咯咯咯”地笑着从东头口儿上跑过来。
“秀芝,快来呀!”振福大声喊。
今天,秀芝换了身新衣服,头发梳得更光亮,两条粗长辫子在背后一甩一甩,显得秀气而又利洒。听见振福叫她,她没吭声,脸却红了。这时,她总在后悔那天不该让振福给振财转信,使得她见了振福,便不自然起来。振福却显得格外热情,他走到秀芝跟前,笑眯眯地说:“秀芝,三儿在屋里正收拾会场哩,快去吧!”
“我不是找他。”秀芝红着脸问:“开学典礼啥时候开呢?”“三儿说,人齐了就开。”
“昨天夜里,报名的有多少人呢?”
“三儿说,整整七十五个。”
“有多少女的呢?”
“三儿说……”振福眨巴眨巴眼睛,苦笑了下说:“三儿没说这个。反正是有你!”
“咯咯咯!”秀芝仰起脸,放声笑了。
“是嘛!不信你去看,三儿说,还定了你个小组长哩……”
振福还没有说完,秀芝就撂下一串银铃般“咯咯咯”的笑声,闪进大门里面去了。
振福摸了摸嘴唇,独自嘿嘿地笑。
振财的这期实用菌技术培训班,真是办在了乡亲们的心眼上。炮响过后,村民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便说笑着进了振财家的大门。他们涌进院子里,说着,笑着,打着,闹着,热闹得像是娶媳妇。振财和秀芝趴在方桌上,看着名单统计人数。振福提着个大茶壶,把一碗碗热茶,送到学员们手里。他累得满头是汗,但还一个劲地笑。
典礼开始。
开头讲话的就是振财。
振财刚理了发,又换了身干净的制服,显得更加英俊潇洒。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到会场正中间铺着绿毛毯的桌子后边,亲切而响亮地叫声“学员同志们”,几十双好奇而又有点神秘的目光便“刷”地向他射了过去。他咧着嘴微笑了下,便大声说:“我们村农民技术学校,从今天起,就正式开学了……”
刘老师坐在会场侧面的桌子边。振福提着个大茶壶蹲在他的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振财。振财讲得真来劲。猛然,会场里爆发出一阵掌声。振福连忙放下茶壶赶紧拍手。他会意地朝前看了一眼,刚好和秀芝的目光相遇了。秀芝的脸蛋红喷喷的,甜甜地笑着。当她发觉振福在看她时,连忙咬着嘴唇低下了头。这时,会场又响起了一阵掌声。振福笑眯眯地盯着三儿的嘴,思绪却由不得一下子飞远了。他尽力搜寻着小时候留在他记忆里的影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这之前,他还总觉得他是个小娃娃,风、雨、阴、晴,他无时不操着他的心,只怕他受饥挨冻出岔子。可是,这会儿,他觉得他猛然长大了。
猛然,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振福连忙睁开眼来,振财刚才站的那个位置,换上了刘老师。
刘老师真爱笑。他未曾开言,先是一阵哈哈哈。他显得特别兴奋。四方脸盘红通通的。眼圈发红,眼珠水漉漉。看得出他的内心是很激动的。目光在会场上扫了一圈,他自言自语地说:“唉!全换成了一伙年轻娃!”接着,又哈哈哈地笑。笑过之后,才开始正式讲话。他说:“刚才,刘校长的讲话,我双手拥护……”振福一听,禁不住“啊哟”一声,嘴巴立刻张大了。他想,这个小家伙还是个校长哩!不料,他的“啊哟” 惊动了大伙。坐在他对面的秀芝,指了下他,抿着嘴笑了。会场上的一束束目光,便都集中到他身了。振福连忙低下头,脸红到了脖子根。此后,刘老师都讲了些什么,他一点儿也没有听清……
典礼结束。鞭炮齐鸣。院子里硝烟弥漫,笑语喧哗。热闹得像新媳妇下轿。振财和秀芝双手抬着白底红字大校牌,红着脸,迈着缓缓的步子朝门外走去。背后,脸上漾着欢笑的学员们,大呼小叫,笑声朗朗,潮水般地向门外涌去。振福跟在大伙后边,跑着,笑着。来到大门外,他望着挂在门边闪着红光的大校牌,望着周围一个个可亲的笑脸,由不得便想起了昔日的冷落情景,他笑着笑着,眼泪便刷刷地流了下来。
(十三)
农技校成了村民们眼前的一盏灯。
振财像正月十五家家门上挂着的红灯笼。在这些日子里,振财忙得像腊月里的乐人。在家里,常有人围着他,查资料、谈情况;总被人挡住,你一言、他一语地询问、讨教。每天,振福做好了饭,总要站在二门外等他好半天。
“三儿!你忙得真赛过了村长!”振福说:“不管咋样,总得先把饭吃了!弄坏了身子,可不是小事!”
“不怕、不怕。”振财笑着说:“大哥,人们能找咱,这是好事儿。你想想,过去,咱们家谁来呢?再说,大伙拦住我,热情地问这问那,我能说‘我要吃饭了’,扭屁股走开?不能吧?大哥!”
“不能、不能。”振福点点头。
振财便抿嘴笑了。
农技校很快办起了食用菌厂。
食用菌厂就设在当年大队建的农机修配厂里。场地挺宽大,只有两排房子。秀芝是消毒车间的头儿,她笑盈盈地从里面走出来,一眼看见了正进门的振财。她笑着,白大褂拂拂扬扬地朝他跑去。
“振财,你跑到哪里去了呢?”
“怎儿,有事儿?”
“这批猴头,怎么一上锅,颜色马上暗了呢?”
“真的?”
“你看去!”
“秀芝,你知道这批鲜货,咱们是从哪儿采购的呢?”
“听说是南羊村。”
振财去过南羊村。是他在县成人中心时带着外地来的人,参观这里的猴头基地。
南羊村是县上成人中心的“点子”。参观的人无不咂嘴称赞。难道是他们菌苗有了问题?振财想着,便和秀芝风快地进了车间。振财在这里和秀芝她们整整研究了多半天,回家吃晚饭时,已经是星斗满天了。
振财和振福隔着个小桌子面对面地坐在电灯下面吃饭。振财只嚼不咽,两道眉皱得挺紧。振福叫了他几次,他才麻利地扒完一碗饭,碗往桌子上一推,扭身跑到西小厦去了。
这里如今成了振财办公的地方。屋子本来就不大,他却到处摆的是书本和瓶瓶罐罐,就更显得窄小了。“秋后一暑,热死老牛”。这当儿,人们坐在大门外,扇子扇得吱吱响,还是一个劲叫热。振财进门就拉灯,马上冒了一身汗。他顾不得这些,坐下来就钻进资料堆里了。他要查一查今天在车间里发现的问题。
夜深了。银盘似的月亮升到了头顶。汗珠子从振财那浓黑的头发里悄悄地爬出来,爬过额头这块宽阔的地带,又钻进了两个黑棍子似的眉毛里,最后,又像玩耍似地跳在眉稍上,如水银豆般晶莹透亮。振财连汗也不擦一把,照样咧着嘴、皱着眉在钻资料。猛然,一块松软、冰凉的湿毛巾贴在了他的头顶。振财一拍桌子跳起来,大声道:“解决啦!”
“啥解决啦?”振福吓得倒退了一步。
“消毒车间的问题!”振财喜出望外地说:“大哥,我找他们去!”说着,便要往外走。
振福连忙拽住他,推开窗子,说:“三儿,你看啥时候了!”
“才黑了没多会儿嘛!”
“早颠过夜哩!你听听,外面还有个响动嘛!”
振财赧然一笑,才又坐下来。
“三儿,今后可不敢这么熬眼啦。”振福说:“你肩上的担儿正重哩!”
“唉,我心里着急啊!”振财说:“再过个把月,咱们这五吨猴头罐头就要出厂。只要这批货质量有了保证,我的心里就磁实了。”
振福连忙喜眉笑眼地问:“三儿,这五吨猴头卖出去,咱们能挣多少钱呢?”
“万二三吧!”
“什么?”振福吃一惊。
“一万二三千块!”振财笑着大声重复了一遍。
“这、这真是‘书内有黄金’啊!”振福兴奋地搓着手,笑着说:“刘大叔那天讲得真对呀!”
“他们那里,农村经济搞得好,就是认准了这个路儿。”振财盯着大哥的脸,认真地说:“农民要致富,必须靠知识,靠科学,这是正路儿……”
两个多月前,振财相跟着大哥去看过一次爸爸。
“红门”开了,人涌进去。二道门前,登记处的桌子边,人挤成疙瘩。公安干警,大呼小叫,维持秩序。振财费了好大的劲,才登记上。他退下来,便又和大哥垂着头,一旁等候。
过了好久,他俩才被叫上去。
“报告!”声音沙哑而微弱。
他俩周身的神经立刻全都调动起来了。兄弟二人一齐看到了爸爸。
在干警指定的地方,老头子站住了。他那里离他俩有三米远。还隔着一张桌子。爸一下老了许多。眼窝很深。脸颊下陷,眉毛耷拉,胡子挺长。真灰!振福连忙把一口袋馍、两包点心递过去。详细检查后,干警才交给爸爸。老头子乖得多了。他连忙双手接过去,抱在小肚上,仍那么木然地站着。良久,才说:“振福,你一个人在家里怕么?”
“不怕!三儿也在家里住啦!”振福连忙说:“他把农技校也建在咱家里啦。白天、黑夜都挺热闹。眼下,三儿又弄起个食用菌厂,做猴头、蘑菇罐头。咱村人,要跟着三儿发大财啦!不信,你,你……”
振福说到这里,猛然停住了。他是要说“不信,你回去看看”。可是,如今,他咋能随便回去呢?他哽咽了。
老头子咧了下嘴,脸痛苦地抽搐了几下,把目光移在了振财脸上。
“爸——爸——”振财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老头子却听见了。他微微地点了点头,粘乎乎的小眼睛里,滚出两道浑浊的眼泪。
振福和振财立刻都哭起来。
老头子马上被带走了。
(十四)
口袋有了钱,脸上变容颜。山村的这个中秋节,过得实在像个样子。昨天后晌,巷里简直乱了营。人们提着竹篮,穿梭般地你到他家、他到你家——送月饼。个个都是笑盈盈的脸儿,像是办喜事。振财家里最热闹。全村百十户人家,没有一家不去的。振福在家里忙着招呼人。大伙送来的月饼,他全放在北房的桌子上,花花绿绿的堆成了个小山。可是,他却蹲在台阶上,沉着脸,连一块月饼也不想吃。天擦黑,振财回来了。振福闷声闷气地问:“明天过节哩,咱家吃个啥?”
“你想吃啥就做啥。”振财没在意,拿着卷资料进了西小厦。
“我啥也不想吃。”振福咕哝了一声,回到西房炕上躺了下来。
夜里,他梦见爸爸回来了。他心里非常高兴,连忙拿来月饼让爸爸吃。还没来得及和爸爸说话,却被门外的“嗒嗒”声惊醒了。振福实在生气,连忙坐起来,原是人们早早起了床剁饺子馅儿。那“嗒嗒嗒、嗒嗒嗒”的声音,如今听来像欢乐的鼓点儿一样撩拨着他的心。他的情绪又高涨起来,心想,振财整天为了乡亲们致富,忙得吃不上一顿贴心饭,今天过节,我该给他做点什么好吃的呢……他决定蒸包子。他包的包子爸爸说他最爱吃。尽管这些年来,他对他做的饭总是挑刺儿,可是,从没有说过他的包子不好吃。他要向三儿亮一亮自己的手艺。振福下了炕,认真地洗了洗手脸,便连忙到灶房去了。
振福走到院子里,见西小厦的电灯已经亮了,便趴在窗台上,说:“过节哩,你也不多歇一会儿?今天,我给咱包包子。人常说:‘穷年不穷节’,咱今年也得和大伙一样,如如意意地过个中秋节哩……”
“大哥,等我看完这篇资料,好去给你帮忙!”振财嘻嘻地笑着说。
“啊呀!你又在费眼窝啦!三儿,那就安心看吧!我不要你帮忙!”振福笑了笑,扭身走了。
灶房里响起了“嗒嗒嗒”的剁馅声。嗒嗒嗒、嗒嗒嗒……这里“嗒嗒嗒”,那里“嗒嗒嗒”,全村的“嗒嗒”声,汇成了一支动人的歌。振福剁馅的手更麻利了。他像给人作表演似的,起劲地剁着、剁着,自己由不得也嘿嘿地笑了起来。
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他隔着窗子朝外看,原是秀芝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进来了。她站在院子里,朝灶房看了一眼,见振福没有出来,“嗒嗒嗒”的剁馅声也没有中断,便放轻脚步,径自进了西小厦。
振福独自嘻嘻地笑了。他不愿意惊动他们,很快地弄好馅儿,便又和面,准备包包子。振福已经有了这个经验,自从那天夜里,弄了他个大红脸以后,秀芝每次来了,他不是避开,就是悄悄地躲在屋里一声不响。
那天夜里,振福从西房出来,见西小厦的窗子还亮着,但却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息,他怕振财看书看得睡着了,躺在炕上着了凉,便连忙走进去给他盖被子(过去他曾给他盖过好多次)。可是,推门一看,他傻了眼。这时,振财和秀芝正面对面地坐着。两个人都是笑嘻嘻的。秀芝见了他,连忙站起来,红着脸低下了头。振福立刻弄了个大红脸,他像被蝎子蜇了下似的,尖叫一声,转身就跑。“这、这样子就叫那个‘恋爱’吧?”振福躺在炕上想着,独自嘿嘿嘿地笑了。从这时起,夜里,每当走进西小厦时,振福都要大呼小叫几声。他怕误了弟弟的好事儿。
这里,秀芝放轻脚步走进西小厦后,见振财伏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他面前的资料上密密麻麻地画满了圈圈点点。他根本没有发现她。直到秀芝咬着嘴角吃吃地笑出了声,振财才蓦地抬起头来。
“坐、坐!秀芝!”
秀芝没有坐,故意努起嘴。
“咋?有事儿?”
“妈叫你!”秀芝撒骄地扭了下身子。
“啥事?”
“让你看看我家的猴头。”
“猴头咋了?”
“猴头……病了。”秀芝抿着嘴笑了。
“等会儿去吧!”振财笑着说:“我先看完这个资料。”
“不,不!”秀芝又扭动了几下身子:“妈叫你马上去呢!”
“好好好!我去!我去!不过……”
“你还‘不过’啥呀!走,快走呀!”
秀芝一把拽住振财的胳膊,把他拽出西小厦,手便马上放开了。
振财朝着灶房大声喊:“大哥,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有急事?”振福笑眯眯地头探在灶房门外。
“秀芝家的猴头……病了。”
“去吧,快去吧。”振福把头缩进了门里面。
秀芝吃吃地笑着前边走了。振财跟在她的背后,匆匆地走出了二门。
正在包包子的振福,手也明显地缓慢了。荡在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强烈地孤独感无情地袭击着他的心。爸和老二在家时,他被握在手心里,甚时候也是孤零零地苦度着寂寞的日月。唯一能使他欣慰的就是振财。有振财在,一个人他也觉得不孤独。如今,振财倒是在自己身边,可是,在这人人团圆的日子里,人家却又一拍屁股成双配对地走了。留下的仍是他孤零零的一个。他想,难道我命中注定是要受孤独吗?我这个老光棍的苦日子,何时才能终了呢?
包子出了笼,摆在案板上,振福却一个也不想吃。他沉着脸,垂着头,失魂落魄似地坐在小凳上一动不动。
猛然,随着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振财提着个油漆竹篮,满面春风地进了灶房。振福没有马上起来,沉着脸一声不吭。
“大哥,你病了?”振财吃了一惊。
振福微微地摇了摇头。
“不病,就快点吃吧!”
振财笑了下,连忙掀开竹篮,取出白纸包着的一包油糕,说:“大哥,这是给你的。哈,还烫手哩!”
振福连忙站起来,嘴唇颤动着说:“还、还是我三儿和我亲。”
“大哥,错了!”振财哈哈哈地笑着说:“这可不是我给你买的。”
“谁、谁呢?”
“是秀芝叫我带给你的。”
“秀芝?”振福的眼里放出了亮光,他笑着抓过个油糕,一口咬了个月牙儿,眼圈红红地说:“三儿,你吃咱的包子!”
(十五)
虽说时交冬令,但山村里依然是一片红火热闹的景像。
厂房前边的场子上,打扫得干干净净。车间门前,已经放好了磅,摆上了桌子。穿着白大褂的小伙子、大姑娘聚拢在一起,咧着喜嘴,望着大门口。振财扬着笑脸,端端正正地站在磅边。秀芝身着剪裁得体的红棉袄,红喷喷的笑脸上浮现着少女的羞涩。她微低着头,漫不经心地拨动着算盘珠子,人流很快地就涌到了他们跟前。这里顿时变成了欢乐的世界。大呼小叫,笑语连天。这是食用菌厂头一次在本村收购猴头、蘑菇。村民们都显得特别高兴。这些庄稼人,用过去种惯了小麦、玉茭的手,又栽培出猴头、蘑菇,都感到新奇而又激动。他们笑脸对笑脸,喜眼对喜眼,交了鲜货,便挑着空担,捏着一叠叠票子,笑嘻嘻地离开了食用菌厂。一出门,放开嗓子,便唱起了蒲剧梆子……
太阳离落山只剩一杆高的时候,食用菌厂里才算安静下来。
振财哼着歌儿回到了家。他刚坐在北房的椅子上,振福就提着茶壶走进来,边倒茶,边说:“三儿,今天辛苦了。总共能收多少呢?”
“猴头两吨,蘑菇两吨。”振财兴冲冲地说:“年底还能收一茬儿。”
他俩正在说话,院子里猛然响起了哈哈哈大笑声。振财连忙走到门口去看。他眼里立即放出了亮光,扭身喊了声,“大哥,你看谁来了!”说着,便扑到门外去了。
院当心站着刘老师。他穿着新制服,戴着鸭舌帽。手里提着个圆鼓鼓的黑皮包。他不往屋里走,只是哈哈笑。振财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过他的提包,拽住他的胳膊就往屋里拉。进了北房,振财亲热地双手把他按进了圈椅里。振福便连忙捧过一杯热茶水。刘老师接过茶杯,未曾沾唇,却又一手指着门外,哈哈哈地笑。振福和振财好生奇怪,连忙扭回头来,便见二门口走进个年轻女人。
这女人,一身农家妇女打扮,梳着两条长辫,浓眉大眼,红润脸盘,浑身滚圆,挺有精神。他弟兄二人脑子还在发懵,那女人却大步走了过来。进了北房,她就和振财握手,转身又要和振福握手,振福连忙把手藏在背后,红着脸身子一摇一摇,总不肯伸出手来。
刘老师又仰起脸来哈哈大笑,笑罢,才说:“来来来,我来作个介绍。这个是哥哥,叫振福;那个是弟弟,叫振财,小名三儿。这姑娘叫翠英,是我带她来的。”
刘老师说罢,笑着瞟了振福一眼,又哈哈哈大笑了。
夜里,刘老师执意要和振福振财挤在西房的炕上。他在中间,那兄弟俩一边一个。起初,振财兴致勃勃地和刘老师拉着别后的情况,可是,说了没多会儿,就悄悄地睡着了。振福这个过去一挨枕头就打呼噜的人,反而说啥也合不上眼来。鼻子边总飘着一股女人身上的香皂味。这味道撩拨得他半点睡意也没有了。他眼睁得圆圆地盯着黑乎乎的顶棚,脑子却飘到远处去了。
那是刚才吃晚饭的时候,刘老师那眼神,总使他觉得神乎。他似乎根本无心吃饭,目光总是在那女人和振福的脸上扫来扫去。扫得他额头直冒汗。扫得他心儿乒乓跳。扫得他一连呛了几次饭。吃罢一碗,他要起身舀饭,刘老师发了话:“振福,让翠英去舀吧!”那女人似乎早有准备,闻声便双手把他的碗夺了过去。咚咚咚地走进灶房,她麻利地舀了满满地一碗大米饭,双手送到他脸前。他连忙站起来接住,即刻又冒了一头汗珠子……想着这些,振福禁不住嘻嘻地笑出声来。
“振福,你笑啥呀?”刘老师蓦地转过身问。
振福不敢应声,装着打起了呼噜。
不多会,刘老师也打起了呼噜。振福瞟了他一眼,又笑了,只是没有敢出声。
几声雄鸡长鸣,山村从沉睡中惊醒。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降到了人间。振财陪着刘老师从食用菌厂的大门走出来,又迈着急匆匆的步子,向他们的猴头、蘑菇基地走去了。
初冬的晋南原野,空旷而高远。寒霜初降,层层叠叠的麦田里,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银光。振财陪着刘老师,穿过田间小路,下一道坡,又一道坡。眼前,山崖上,出现了个大窑洞。窑门装饰得美观大方,格外的引人。忙走进去,却又是另一个天地,顿时使人感到仿佛置身于当年地道战的现场。一条条甬道伸向两旁。甬道里,靠墙摆着山也似的一溜溜罐头瓶,灯光静静地照着,温暖湿润,刚冒出瓶口的猴头,像春天的麦苗,似乎一眨眼就会冒出一节子。守候在一旁的姑娘们,个个穿着白大褂,劈胸露出了绣着花儿的红毛衣。她们都认识刘老师,都扬起笑盈盈的脸,将他迎来又送去,直望得他的背影消失在甬道口儿上。振财和刘老师走完了十二条甬道,又拐进另一个窑门口,蓦的寒气扑面,阳光刺眼,刘老师大吃一惊,一看,原是他们来到了窑外的麦地里。他仰起脸来,又是一阵哈哈哈地笑。
“振财,你们的这一步走得好啊!”刘老师笑着说:“我们那里,只利用了地面上的条件,你们倒连地下面也利用起来啦。刚才,我边看边想,这样做,省了占地面积不必说,而且,解决了温度和湿度问题。是个创造!是个创造!”刘老师盯着振财的脸,哈哈哈地笑着说:“看这样子,赶年底,别说大伙的了,光这里产的就不在少数哩!”
“大伙前天估了下产,”振财沉静地说:“保守点估,猴头三吨,蘑菇三吨。”
“不得了啊!”刘老师诚恳地说:“后来居上,必有经验。过些时候,我带我们那伙人,到你这里来学习,拜你为师啊!”
振财笑着连连摆手。
刘老师仰着脸,又是一阵哈哈的笑。
振福今天早早地起了床,认真地洗净手脸,便进了灶房。为了招待刘老师,他要做几个拿手好菜,亮一亮自己的手艺。这会儿,案板上已经摆满了盘盘碗碗,他数了数,总共是六个菜。他取回一棵大白菜,剥了一层又一层,直剥得剩下个洁白的菜心了。才连忙头低在案板上切起来了。嗒嗒嗒、嗒嗒嗒,鼓点般的切菜声,欢快而又响亮。他正切到起劲处,耳边猛然响起了嘻嘻的笑声。他连忙抬起头来,打眼一看,切菜刀便由不得放在一边。振福下意识地手在围裙上擦了几下,笑着说:“坐!坐!”
当门口站着翠英。她没有落座,却盯着振福一个劲嘻嘻地笑。
“坐,坐!”振福红着脸,仿佛再没词儿了。
“还会说点儿啥吗?”翠英盯着振福的大红脸,逗趣似的嘻嘻笑着。
振福一着急,舌头便干在了嘴里。半天,他才艰难地说:“你、你、你说、说再说个啥啥呢?”
“还得俺给你提个词儿?”
“不!不!不是这、这意思。”振福连忙道。
“那你是啥意思呢?”
“……”振福紧闭着嘴,额角上冒出了一层细碎的汗珠。
翠英抿着嘴,又嘻嘻地笑了。
“好,你不说俺说。”翠英跨前一步,单刀直入地说:“你到底同意不同意俺?就说这个!”
“什么?什……么?”振福吓得险些逃走了。
“还‘什么’个啥哟!”翠英沉着脸说:“俺这么个二十八岁的大姑娘,跟着刘师傅,从俺们河南,来到山西这个山村里,俺可不是游山玩水来啦……怎么,刘师傅还没有告给你?”
“告给我啥?”振福急得直搓手。
“叫俺给你做媳妇!”翠英大声说。
“没,没,没!”振福连连摆着手,“刘叔叔没提这事儿。天刚明,他就和三儿相跟着走了。”
“别管他说没说!”翠英又跨前一步,“你先说你,到底愿不愿意!要愿意,就说个痛快!敢吭半个‘不’字,俺扭屁股就走!怨俺翠英卖得贱!”
“愿意!愿意!”振福随口道。话刚出口,嘴唇却哆嗦起来:“我不知你、你愿不愿……”
“俺不愿意跑到这里来干啥!”翠英说着,凑上前在振福脸上“叭”地亲了一口,立即又推开他,大声说:“这是见面礼。下面的话,坐下来讲!”
振福连连摸着自己的脸,仿佛是挨了个响亮的耳光。他盯着翠英的脸,双腿抖动着,慢慢地坐在她的对面。
“来俺这儿坐!”翠英像下命令似地拍了拍自己屁股下面的长板凳。
振福迟疑了会,才鼓足勇气和翠英肩挨肩坐在长板凳子上。
“实话对你说哩!俺翠英在河南可不是那号卖不出去的货!”翠英大声说:“这些年,上俺这门儿的,真是啥样有眉眼的人也有。可是,俺不买他们那账!俺这号直杠子人,就见不得那号哼哼唧唧的货!别看他们披了公家一张皮,脸儿扬得能挨住天,想采走俺这山花野草巴结他,没门儿!一个个跑不了两回,就蹬他娘的蛋啦!俺爹娘可和我过不去,和俺哭,和俺闹,俺可不认这个茬!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你说是吗?”
“是,是,是……”振福忙说。
“你‘是’什么呀?呆子,真有你的福分!”翠英瞟了振福一眼,笑着说:“前些天,俺刘师傅在农技校里对俺说了你的情况后,真不知让啥鬼魂儿缠的,俺的心就一下拴在了你身上。俺接连着在炕上翻腾了几黑夜,便对他回了话——刘师傅,俺嫁他!哼!俺这个河南丫头,兴许前几辈子就和你有了缘分……”
振福猛然头一低,“呜”地哭了。
“还哭个啥呀!窝囊!只要有俺在,从今以后,不论见了谁,都得给俺乖乖儿的!”
振福睁着泪眼,又嘻嘻地笑了。
“又笑个啥呀,咱快点做饭。当心刘师傅回来饭做不熟。”翠英挽起袖子,拿起菜刀,说:“你这个班儿,俺接了!你这个男人家,从今往后,总得给俺像个男人家的样儿!”
“对,对。”振福笑着连连点头。
翠英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咬着嘴唇,嗒嗒嗒地切起菜来。
振财陪着刘老师,从猴头、蘑菇基地出来后,又回到了食用菌厂,坐在办公室里,两人谈了很长时间,才回到家里来了。走进二门,听见翠英在灶房里说得挺热闹,他俩便笑着站住了脚。旋即,刘老师给振财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放轻了脚步,悄悄地来到北房里,面对面坐着,一声不吭地听着灶房里的动静。当听到翠英说:“得给俺像个男人的样儿”时,刘老师笑了。那边切菜的嗒嗒嗒声也响起来了……
这时,振福红着脸来到北房门口,见到刘老师在里面,他手趴在门边不进去,侧身子向振财招招手,小声说:“三儿,你出来一下。”
“啥事呢?”
振财脚跨到门外,就被振福拽住胳膊,风风火火地把他拽到二门外的桃树下面,才站住了脚。
“看你急的!有啥事儿呢?”振财笑着说。
“喜喜喜喜事儿!”
“啥喜事儿?”
“人家、人家、人家那会儿说,她愿意、愿意、愿意和我成家……”
“谁呢?”
“就是、就是那个翠、翠英。”振福鼻子眼睛挤在了一疙瘩。“三儿,爸不在,你就是主事人。你、你说呢?”
“我听你的!”振财笑眯眯地盯着振福。
“咱、咱还挑人家呀!”
“这就对啦。我坚决拥护。”振财高兴地说:“这次,刘老师是专程从河南送她来的。刚才,他在厂办公室里,给我详细地介绍了她的情况。嗯,她是个好女子,正直、能干、心眼儿善良。是咱家个合适的人儿。刘老师叫我回来后先给你谈谈,问问你的意见。不料,她倒先打了主动仗。这就比啥都强啊!”
振福笑了笑,扭身进了二门。 为了避开刘老师,他顺墙根溜进了灶房里。
振财回到北房,笑着给刘老师学说了振福叫他到二门外的情况。刘老师听罢,没有哈哈笑,眼圈却红了。停了很一会,他才说:“我算了却了一桩心事。”他说着,站起身来,对着振财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眼睛一眨一眨地说:“振财,往后的事儿就拜托给你啦!”
当天后晌,刘老师就动身回了河南。
十天后,振福家响起了欢乐的唢呐声——新媳妇翠英进门了。
喜事儿办得挺像样。全村的人都上了手。唢呐迎笑脸,处处是欢乐。热闹一天,人皆散去,院子里才渐渐安静下来。
洞房安在西房里。往日黑乎乎的墙壁,如今刷得雪白,电灯下,铺着大床单的炕上,花花绿绿的绸缎被子耀人眼目。炕下放着张写字台,上面放着个纱罩台灯。振福呆呆地坐在桌子边,白天留在脸上的欢笑已经全部消失。翠英穿着红棉袄坐在炕上盯着他,心里犯了疑惑。她“吃”地溜下炕来,“噗”地亮了台灯,大声说:“叫俺看看你这个主儿,沉着脸儿不上炕,究竟为了啥呀?”可是,打眼一细看,见振福眼圈红红的,心便软了,立即和颜悦色地说:“振福,眼下不比以前,你打光棍,有苦无处诉。你心里还窝着啥话儿,快点对俺往出说!”
“我想刘大叔。”振福说:“咱不是没良心人。你我能有今天,忘了他可要遭孽哩!”
“那你说咋办?”
“我想给他写个信儿。过几天再去看他。”
“好!好!好!”翠英拍了几下巴掌,笑着说:“算俺没有嫁错人,人样不咋的,倒是挺有良心。可是,这信谁来写?俺长这么大还没写过个信。你哩……”
“能画几下。”振福咕哝道。
翠英由不得抿着嘴笑了:“想不到肚子里还有几滴墨水哩!来,马上写!”她说着,便麻利地拉开抽屉,把纸和笔都放在了桌子上。
振福伏在台灯下,吭吭哧哧地写了半天,终于把信写成了。
那信是这样写的——
敬爱的刘大叔:
你好。你是我和翠英的大恩人。我俩这本(辈)子是亡(忘)不了你啦!今天,我们已经结了婚。过几天,我俩打(搭)车去看你。我爸回来后,也叫他去看你;飞(非)叫他去不成。你等着吧!我这里先向你老人家克(磕)头。
振福
振福写罢,双手拿着念给翠英听。翠英抿着嘴仔细地听。听罢,笑着说:“咦!还写得挺美哩!真是哑巴敲鼓哩,嘴里不吭,但锤锤都在点子上!”
振福受到老婆的夸奖,心里甜得像喝了蜂蜜。他伏在写字台上,嘻嘻地笑了一阵,便拿起笔又要写什么。翠英看见了,忙说:“你、你还写个啥呀……”
“我再写封信。”
“给谁?”
“爸爸。”
“爸爸?”翠英扬起脸,眼珠子翻动了几下,问:“就是押在监狱里的老头子?”
“嗯!”振福眼圈又红了。
“还给他写什么呀!”翠英有点不满意地说:“听刘师傅说,就是他整天欺压你,压得你变成了个呆子。哼!还给他写!把老家伙撂到一边乘凉儿去吧!”
“哎,你说的这些,都是后面的事。”振福连忙给老婆解释说:“小时候,他也亲过我,抱过我,有了好吃的也给我。不论对啥人,咱要常想人家的好处;就别说对爸爸啦!那时给一口,胜过眼下给一斗,米颗大点的恩情咱也不能忘。翠英,你再等会儿。我还是写了。今日是喜日子。喜日子办喜事,熬到天明也不瞌睡。”他盯着老婆的脸笑了笑,便立刻写起来——
爸爸:
我和翠英先给你克(磕)个头。翠英是我媳妇。今天才结婚。你回来后就见了她。刘大叔是我的恩人。没有他,我俩一万本(辈)子难见面。他大名叫刘兆林。就是你和老二骑没(摩)托车赶的那人。人家这么好,你回来得先去看人家。多多地说些赶(感)谢话就行啦!爸爸,我给你克(磕)上个头,希望你多吃点。你已是七十岁的人啦……
(十六)
杏花谢了。桃花红了。山村的房前屋后、坡坡岭岭,到处都是红艳艳一片。阵阵微风拂过,香飘四野,落英纷飞,掩映在桃树丛里的村庄,像蒙着淡红色轻纱的少女,淑娴沉静,妩媚多姿。
清晨的阳光把猴头、蘑菇基地上染上一片橘红。在窑洞门外的桃树下面,振财正和秀芝、大鹏、玉生、巧云等几个年轻人,围着个小石桌聚精会神地研究着今年增加新品种的事儿。
“我同意振财的意见。”大鹏说,“咱们今年就再上它个‘灵芝口服液’!”
“上这个倒是可以。”秀芝习惯地摆动了下辫子,沉静地说:“这事儿,咱们得好好研究研究。利在哪里?弊在哪里?能不能销得出去?”
“能!一定能!”玉生一挥手,站起来,红涨着脸说:“咱们只要有了灵芝草,可以,做‘灵芝粉’、‘灵芝口服液’,还有‘灵芝酱’,这些东西,老少皆宜,准是快门货!”
“人都说吃了灵芝草成仙哩!”秀芝吃吃地笑着说:“把咱们这些货销出去,大伙都该成仙啦!”
“你也就成了嫦娥啦!”大鹏冲着秀芝说:“振财要找你,还得驾着云到月宫里面去哩……”
“哈哈哈!”
“咯咯咯!”
猛然,一阵急剧的脚步声,中止了这伙年轻人的欢笑。他们都扭过头来,吃惊地朝着山坡上瞭望。
山坡上,翠英在前,振福在后,两口儿追赶似地从山坡上直奔下来。
“电报!电报!三兄弟,电报!”翠英边跑边喊,嗓子也有些沙哑了。
振财飞步迎上去,一把抓过了大嫂子手里的电报。打眼一看,他立刻高兴得跳起来。
“好消息!好消息!”
桃树下面的几个年轻人,立刻“哇”地一声,旋风般地扑了过来。
“咱们厂里的罐头,被列入国家特供站的食品啦!猴头罐头还评了个旅游风味优异奖!”振财一蹦二尺高,他挥动着电报喊:“电报通知咱们到上海领奖啰!领奖啰!”
振财的喊声,把窑洞里穿白大褂的大姑娘、小伙子都引出来了。欢笑声震得山谷里也嗡嗡地响。
第二天早上,当阳光像一把橘红色的扇子,在东方山头上徐徐展开的时候,山村里响起了脆亮的鞭炮声。巷道里,像过大年,又像是娶媳妇,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笑。
这时,一辆披戴着红绸子的小四轮,徐徐地开到了大伙面前。振财穿戴一新,提着皮包,向大伙挥了挥手,头一个跳上去了。接着,秀芝上去了,翠英上去了,最后,振福也笑嘻嘻地上去了。他们肩并肩站在上面,在满巷的欢声笑语中,小四轮欢快地开出了村。
小四轮载着年轻人的欢笑,在山间的黄土地大道上颠簸着、奔驰着。终于,跨上了通往县城的柏油马路。车上的笑声,又变成了歌声。尽情地飘洒。猛然,歌声嘎然而止,只留下小四轮孤独的吼叫声。
这时,在宽阔的柏油马路边,迎面走来一个人。他躬着腰,背着个小铺盖卷,一步一喘艰难地行走着。他渐渐地走近后,振福和振财同时眼睛一亮,齐声喊:“停!”小四轮还没有停稳,振财大叫了一声:“爸爸!”便头一个跳下去了。接着,振福、秀芝、翠英也跳下了小四轮。
老头子确实吃了一惊。他后退了几步,站下来,打眼一看,立刻怔住了。他睁着粘乎乎的小眼睛,一声不吭,木然地站着,仿佛又在等待他已经习惯了的严厉审问。
四个年轻人在老头子身边围了个半圆。老头子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上,眼前的一切完全与他无关。
“爸爸,这是翠英。”振福说。
“唔。”
老头子照样木然地站着。
四个年轻人也默默地站在他的对面。
“爸爸,我们先送你回去吧!”振财大声说。
老头子闻声,似乎吃了一惊,他摆了下手,扭身快步走了。走了不远,他又一步一喘地放慢了步子。
四个年轻人望着老头子走远了,他们才又一齐上了车。小四轮欢快地奔跑着,年轻人又唱起了歌。
198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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