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峁纪事
(一)
罗贵堂急匆匆地走出罗四婶的家门,旋即,又踅转身,大步跨进门里,从她家的门背后,抓起那面蒙着灰尘的大铜锣,扭身走出门来,便奋力敲了起来。急促而有点沙哑的铜锣声,顿时划破了杏儿峁早春清晨的宁静。
罗贵堂一边敲锣,一边放开嗓子喊:“罗四婶不行啦!罗四婶不……赶快到罗四婶家!赶快……”
罗贵堂边敲锣边喊叫,急得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汗珠子。这个已六十大几的汉子,从外表上看去,倒还健壮,但毕竟已是上了岁数的人了,一着急,嗓子就沙哑了,真像他手里抓的这面大铜锣,敲得紧了,声音反而传不出去了。其实,罗贵堂岂止只是着急,更主要的是劳累。早年在村里当支部书记时,他就累下了这么个“病”。一累,嗓子就沙哑了。那时,外村人在一起,当说到杏儿峁的支书时,不少人就说,就是那个大高个,沙哑嗓子嘛!不认得?众人便立刻点点头说,知道了!知道了!是个大好人、大好人啊!这几天,他和老伴春瓜婶一直日夜守在罗四婶的病床边,忙得连饭也吃不到嘴里。罗四婶是个“五保户”,罗贵堂两口一直关照着她。去年冬天,天奇冷,雪蛮多,使不少上了年纪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听人说,南贾村一个冬天就下世了三十多个老人。所以,过大年时,罗四婶对罗贵堂两口说,要不是你俩关照我,我、我早就走了哩,还过得了这个年啊……过罢大年初一,又过了正月十五,人们都说,这下冷不到哪里去了。不料,却从西伯利亚刮来一股寒风,把罗四婶一下子放倒了。罗四婶一连几天,汤水不进,紧闭着眼睛叫不醒。罗贵堂和老伴用平车把她拉到镇医院。她在医院里住了三天,医生就下了病危通知书。他两口连夜把她拉回村里,赶天明时,罗四婶便去世了……
罗贵堂敲着锣满杏儿峁转了一大圈。这一圈转得他满身是汗,衬衣衬裤都粘在了身上,张着嘴不住地喘粗气。可是,当他回到罗四婶家里时,罗四婶的屋子里,依然是一片冷静。只有老伴春瓜婶独个站在炕边,沉着脸,望着用被子紧紧蒙着脸的罗四婶。一见这情况,罗贵堂着了急。他二话没说,扭转身,跑出门,一股劲跑进了村委办公室。他打开门,放开大喇叭,对着话筒大大地吼了几嗓子。最后,连说了两声行动快点!快点!才“卟”一声关了机子,撒腿又往门外跑。他的嗓子明显地比刚才是更沙哑了。
罗贵堂走出村委办公室的门,拐了个弯,远远地就看到了罗四婶的家门,既而看到几个匆忙的身影闪进了她的门里,罗贵堂立刻也放大了步子。
罗贵堂火急火燎地走进罗四婶的家,站在院里的台阶上,打眼一看,他下意识地咧了下嘴,算是笑了一下。这笑,简直可以说还不如哭好看。因为,他看见,院子里已站下十来个男人,屋子里也有四五个妇女,她们正和自己的老伴一块儿给过世的罗四婶穿寿衣。继而,他的眉头,又皱了一下,轻轻地叹了口气。站在院子里的男人,都是猫着腰,驼着背,脸上的皱褶一个比一个深,尽管他们几个都在尽心尽力地在院子里忙碌着,但看得出已是使上了吃奶的劲儿,在帮助罗四婶,不,是帮助罗贵堂办事儿。这时,罗贵堂猛然省悟了什么似的笑了一下。是他觉得,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自己还是应当打起精神,鼓起劲儿,以自己这把火,去点燃他们的火,绝不能把自己的情绪传染给他们,因为,罗四婶的丧事还要靠他们出力干哩。眼下,在杏儿峁,处理这样的事情,确实离不开这支老年生力军的。
罗贵堂站在台阶上,笑着招了招手,喊,老伙计们,过来过来!咱们把罗四婶这事合计合计!又抬高了下嗓门,说,无论咋样,咱们都要把罗四婶这事办好。九十多岁的人了,苦苦地在杏儿峁活了一辈子,也该让她入土为安了!院子里的人,立刻便聚拢到罗贵堂的身边。扑在最前面的是罗春元,他是罗贵堂在村子里当支书时的支部委员、民兵连长和治保主任。当年,罗贵堂总夸他是精忠保国的干将,在村子里,除了自己本职范围内的工作而外,凡是支部委派他干的事情,他都积极接受,保证出色完成任务。当年的这个贴身干将,如今,也已头发全白了,他远远走来,总像是空中飘来一个白气球。难怪啊,说来也是六十岁开外的人了,但他仍像当年一样总是护在老支书罗贵堂的身边,帮他干事儿,出主意。这会儿,他盯着罗贵堂的脸,笑着说,老支书,我看啊,眼下,能扶上马干点事儿的,主要的就是咱们在场的这些人啦。还有几个没到场,刚才听说,狗元到太原看儿子去了,蛋儿到北京301医院看腿去了,还有乙丑、银河、三娃这几个,也不知干啥去了,反正眼下都不在村里。咱们这些人,先商量一下给罗四婶打墓的事。村里没了年轻人,罗四婶这墓,咱们拼着老命,也要打好哩!
聚拢在一起的几个老汉,都杂乱地应和着。有几个人的声音里,明显地夹杂着哭音,听了真让人鼻子发酸。
罗贵堂心性软,眼圈儿立刻泛红了。为了不让泪颗滚下来,他的脸用力地抽搐了几下,重重地点了点头,扭转了大伙的视线。其实,眼下,压在他的心头的正是打墓这个事儿。去年秋天,埋葬保娃老汉时,为打墓的事,确实让他伤透了脑筋。老汉去世的那天早上,罗贵堂就组织人给老汉打墓。但是,数来数去,杏儿峁这个百十户人家村子里,眼下,我只能数出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就这人家还是从省城临时回来探家的。罗贵堂亲自跑到人家家里,动员再三,才碍于乡里乡亲的情面留下来打墓。罗贵堂不管他的脸色多难为情,也不管他回到省城如何向老板编织超假的理由,但总算是抓住了一个年轻人。可是,干这大的活儿,没有五六个能出大力的人是绝对干不成的。原先,村子里打墓是排了队的,年轻人都编了组,一组下来,轮另一组。可是如今,年轻人都进城打工挣钱去了,原有的次序也就打乱了。正在屋子里忙活的一个女人,见罗贵堂老支书着急的样子,忙从屋里走出来,建议说,咱们还是按照原来的次序往下排,没有人的,可以叫他出钱嘛!罗贵堂听了,大声说,自强妈啊!眼下,咱不是缺钱,是缺人!缺人!没有人,拿钱干啥?自强妈红着脸说,当今就是钱的世界,听人说,只要有钱啥事咱也能干成!罗贵堂火暴暴地说,你别把钱的地位抬得太高了!有了钱,就啥也能办了?好,我给你一亿元,你把我的相片挂在天安门城楼上,行么?行么?自强妈红着脸扭身退到了人背后。嘴里还咕哝道,这、这哪里行呢?这不是抬杠子的话么!罗贵堂又涨红着脸说,有了钱咋办?打个墓,还用掏钱到外村雇人?要是这样,咱杏儿峁人的脸,今后往哪儿搁呀!没有年轻的,咱们年纪大的上!说啥也不能花钱到外村雇人打墓,咱杏儿峁的人死光了?好,我算一个。罗贵堂的话一落音,罗春元立刻也上了手。接着又有几个人报了名。打墓的人马很快就凑齐了。年纪大的人心劲往往超过自身的力气。干了两天一夜,墓总算按时打成了,可是,几个上了年纪的人,一个个都累得爬下了。据说银元老汉还悄悄地吐了一口血。事后,罗贵堂对罗春元说,年轻人都到城里挣钱去了,村子里留下一大堆老骨头。咱这村子里还咋发展?退一万步讲,不大发展也罢,如果,再碰上打墓这样压手的事儿,咋办?……如今,罗贵堂见大伙都撅着嘴不吭声,心想,一定是大伙儿想起了去年秋天打墓的事,不由得苦笑了下,自言自语地道,这次连一个小伙子也抓不到啰……
也真是到急处,出奇事,老支书的话刚落音,他的面前就神奇般地出现了两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走在前边的是个胖乎乎的大高个。他面色黝黑,脸上的肌肉磁实得像砖块,张嘴说话,露出一嘴白牙。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说,我叫马驰,你们就叫我小马吧!又指了下紧跟在他背后的白净脸盘的瘦低个,说,他叫小牛。此时,屋子里的妇女们,也涌到院子里来了。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这两个年轻人,都瞪圆眼睛,呆在了那里。叫小牛的年轻人忙说,不要怕、不要怕,我们是好人。小马也连忙说,叔伯大婶大娘们放心,你们不用怕,我们是“爱心救助队”的人,知道你们这里有了困难,特赶来献爱心。刚才,在门外,叔伯们的话,我都听清了。打个墓,在我们年轻人这里,算个啥呀!等会儿,我们过来几个人,帮你们打墓帮你们殡埋老人,中不中呀?
大伙儿仍在愣怔中,一个个痴眉傻眼地还没有反应过来。小马和小牛却眨眼间从他们的面前消失了。
门外,传来了他俩咚咚远去的脚步声。罗贵堂的目光下意识地向院门口移过去,半天,才又慢慢地扭过头来,疑惑地说:“这、这就日怪了!咱杏儿峁的人能有这大的运气?自己村的里的小伙子跑光了,到了咱们需用人的时候,人家就自报家门,来到了咱们面前。这该不是做梦吧?‘爱心救助队’、‘爱心……’这些人是干啥的呀?”
老伴儿春瓜婶站在大伙后面,踮起脚,冲着罗贵堂说:“你倒忘了,前天晚上,电视上不是也有人在搞爱心救助嘛,这些人就像当年学雷锋一样,到处帮人做好事。送钱、送物、帮助人解决困难问题,真好,想不到咱们这里也有了这样的好人,你看,咱们打墓正缺年轻人,他们就来了,这下咱们就不用发愁打墓的事了!”
罗贵堂若有所思地说:“听口音,这俩小伙像是河南人……”春瓜婶又说:“咱甭管人家是河南人嘛,还是山东人,全国到处都有好人。眼下,只要能给咱们献爱心,帮助咱们给罗四婶打墓,就成!”
罗贵堂的脸上浮现出了笑颜。他不由自主地略微点点头。这会儿,他算是想起来了。电视上的那几个小伙子、大姑娘,为一个灾后重建的村庄献爱心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当时,他就感动得眼睛一眨一眨地说,现在的社会好,娃们也好啊,好,好,好!如今,这样的好青年,又主动地来到自己的面前。只是事情来得如此突然,他的心里还有点不够踏实,估不准这些年轻娃的话,会不会是野地里刮来的一股子风!
(二)
小马和小牛,实在说话算话。他俩离去没有一个时辰,就领着五个小伙子返回来了。想不到的是还多来了三个穿戴入时的大姑娘。姑娘们一来,就和屋子里的女人们融和在一起了。她们银铃般咯咯咯的笑声,使这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也立刻来了精神。屋子里沉默悲哀的气氛,随之被欢乐的笑声所代替。春瓜婶说,咱们就和这些女娃娃一块热闹热闹吧!罗四婶已快九十多岁的人了,殁是殁了,但也是喜丧。说着,便哈哈地笑。姑娘们帮着老女人们干活儿,也边干边笑,实在像是办喜事。就在女人们在屋里热热闹闹干活儿的时候,小马和小牛便领着几个小伙子到地里打墓去了。罗春元为他们在前面领路。到地里后,应从何处下线,哪里动锨,罗春元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天擦黑,小伙子们回来吃饭,十个人——小伙子大姑娘叽叽咯咯地在院当心的桌子边围成了一圈。罗春元跑进跑出地招呼着。一会儿端来一大盘热菜,过会儿又端过一大盆酸汤面。还连声说吃好,吃好,打墓这活儿家伙着哩!那股亲热的劲儿,和招待本村的年轻人没有两样。罗贵堂望着眼前的情景,心情格外舒畅,早晨扣在他头上的那顶愁帽子,早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他站在台阶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伙年轻人,眯眯地笑。罗春元忙过一阵子后,便站在了罗贵堂身边。见老支书满脸的喜色,便又向他的身边凑了凑,说,这些小伙子干得真来劲,算话啊!想不到,他们还真有两下子!到底是年轻人啊!人家有随身带的家伙,你叫带去的那些锨镢都扔在一边乘凉儿哩!看这进度,明天下午,墓就完工啦!干啥事就要年轻的干哩!真是又好又快啊!罗贵堂笑着连连点头。
第二天,罗四婶家里就正式起了事。搭棚的搭棚,抬桌凳的抬桌凳,垒灶的垒灶,老汉老婆、男的女的,乱麻麻一片,从罗四婶家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实在很像那么回事。罗贵堂对此颇有感慨,他心里说,罗四婶一生勤俭,为人和善,老了身边无儿无女,落了个“五保户”,死后能有这景况,也算过得去了,多亏眼下的世道好,要在过去呀!……他不愿再想这些,想到地里看看小伙子们打墓。不料,刚走出门,罗春元就领着那几个打墓的小伙子回来了。罗贵堂冲着小马和小牛说:“多谢啦,年轻人!”
小马说:“大叔还客气啥呀!这是我们‘爱心救助队’应当干的事,不谢不谢!”
罗贵堂笑眯眯地看着小马、小牛,觉得这些年轻人真是要多亲有多亲,他真想把他们抱起来在院里转几个圈子。他连忙端了盆热水,让他们洗脸。小马连忙接住脸盆,故意虎起脸,埋怨道:“怎能叫你给我们干这事儿呀!”说着,便从罗贵堂的手里,接过了脸盆。
几个年轻人,都拍着手哈哈笑。
罗贵堂脸涨得通红,咧着喜嘴,独自站在了一边。
小马、小牛这一伙年轻人,不仅打成了墓,次日,罗四婶出殡,他们又帮忙抬棺材、下葬,一切都干得挺卖力。直到罗四婶的坟堆竖在碧绿的山崖顶以后,他们才和杏儿峁的人们一起回到了村里。
后晌,太阳已经大偏了西,小马、小牛和他们的“爱心求助队”才离开了杏儿峁。乡亲们已从内心里爱上了这伙年轻人。他们离开时,那场面,那情景,实在感人肺腑。他们几个在前面慢慢地走着,乡亲们群星捧月般地跟在他们背后,移动着碎碎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尽管小马、小牛和那几个大姑娘,扭回身来,连连挥着手,打着拱,喊,大叔大伯、大娘大婶,你们回去吧,再见啦!再——见——啦!但乡亲们还是不停步。一直把他们送出杏儿峁村,送得快到状元坟边了。他们才陆续慢慢地站下来,直望得这些年轻的身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梯田里,眼前变成绿蒙蒙的一片旷野时,才扭转身回到自己的村子里。
罗贵堂回到家里,倒头便睡,说是劳累,还不如说是兴奋。兴奋过后往往使人觉得累。罗贵堂老汉的胸腔里似乎点着了熊熊烈火,他满脸涨得通红,心头被蜜糖一样的东西占据着。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脑子里时而一片空白,时而像电视上飘字似的飘过那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笑脸。突然,“咯叭”一声,电灯亮了。站在炕下面的春瓜婶,笑着说:“天已大黑了,从后响睡到现在,这下睡好了吧?”
罗贵堂咂咂嘴说:“睡什么好啊!人家能睡得着吗!”
春瓜婶笑着说:“我见你紧闭着眼,一动不动,还以为你睡得挺香哩!”
罗贵堂说:“我心里总是想着他们啊!这几个年轻人好,好呀!咱们啥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们呢!”
春瓜婶难受地说:“他们走了,我心里空落得像少了肠子没了肝,在屋里待不住,到村里转了一圈,还是心神不安,像丢了魂似的,不知道该往哪儿立站!……”
罗贵堂说:“这个味道不好受。的确是不好受啊……”
罗贵堂一辈子爱见的就是年轻人。他常说:“自古英雄出少年。不论是国嘛,还是省、是县,或者是乡镇村子,只要能出几个年轻的好苗子,后面的日子就好过了。”他刚在村子里当支书时,也正是三十岁的盛年。把杏儿峁这个小山村,能搞得在省里挂上号,国家级大奖也捧回两个,其原因就是他手下有一把子年轻人,使得罗贵堂一口气在村支书的位置上干了二十多个年头,到了五十八岁时,他找到乡里,找见王书记,进门就说,王书记,让我下台吧!王书记说,干下这么红,下什么台呀下?罗贵堂说,让年轻人上,会干得更红。咱杏儿峁这四个轮子会跑得更欢。咱国家领导人一直在号召干部年轻化,我是双手拥护!他果断地辞了职,让村子里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接了他的班,还来了个支书、村长一肩挑。这个青年,名叫宏昌,果然干得挺出色。村民们齐声为他叫好,罗贵堂也满脸是笑。不料,宏昌干了三年多点,就找到罗贵堂的家,他先笑了一阵才说,叔啊,给侄儿帮个忙吧!罗贵堂忙纵身站起来,问,啥忙?宏昌说,代我把肩上的担子挑了吧。罗贵堂沉下脸说,这咋成?再说,这大的事能是咱叔侄俩说了就算的?宏昌笑了下说,我已给驻咱村的曹乡长说了。曹乡长说,他同意。还说,让你代理他放心。过两天,他还要叫乡里王书记亲自给你谈这事。罗贵堂又问,让我代了你,你干啥去?宏昌笑了会儿,才说我想到城里求发展。罗贵堂说,去挣大钱?宏昌笑了笑,点点头说,对对对!发展就是挣大钱嘛!罗贵堂一时无语,他紧闭着嘴,心里掂量了很一会,才说,要是这,我支持你!还是年轻人,比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心明眼亮点子多,想得远!根据你的条件,我相信你进城后,发展会挺快的。宏昌忙说,谢谢大叔!便兴冲冲地离开了罗贵堂的家。当时,和宏昌一起进城的还有三个年轻人。罗贵堂掂量了他们的条件,也都点了头。临走时,还让老伴包了饺子,请他们来家喝了两杯酒。
宏昌这一走,二年都没在杏儿峁闪面,到了第三年过春节时,竟然开着小汽车回村里来了。这一下,震动大了。过罢春节,便又有几个年轻人,带着媳妇进了城。只一年时间,过春节时,都鼓着腰包回来了。乡政府便抓住了杏儿峁这个好典型,先写个经验材料报到县委,后又发了个通报,全乡几十个村子的目光便都聚焦到杏儿峁。曹副乡长是杏儿峁的驻村干部,以为这是他的成绩,头便大了。他似乎觉得杏儿峁有他驻村,才成了眼下的杏儿峁。他还到其他村子里到处讲,讲得人们都想把自己孩子送进城去挣钱,也不管自己的孩子是不是这块料,进城后能干得了什么,只要能设法进了城。一时,这一带人们的攀比风刮得挺厉害,总认为去省城比在县里风光,到北京又比在省里有脸面,好像越跑得远,就越能发展。年轻人在这个大环境下,竟把进城务工看得和当年参军一样光荣,谁不出去,谁就显得没出息。彼此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啥时候走啊?罗贵堂见这情况,心里像点着了火。他把一些年轻人召集起来,说,“年轻人做事就怕冒失!自己应实事求是地分析下个人的情况,是进城发展好嘛,还是留村发展好。这个科学头脑你们得有呀!留在咱杏儿峁,也能够发展呀!比方说,我家敬泽吧,我就不计划让他进城,我是看上了咱这一带的柿子树,每年霜降过后,咱杏儿峁周围的沟下岭上,到处是红艳艳一片柿树林,一个个柿子像红灯笼似的挂在树上,既是景观,又是宝贝。只可惜咱们没有给柿子找下出路,眼看着这些宝贝,糟踏在地上了。去年槐树囤的王三成,就发了柿子财。他收拾了上万斤柿子,酿了十多缸柿子酒。这事儿不知道让哪个爱写稿子的人写出来,登在了省报上。有个日本商人发现后,坐着飞机来到省城,便开着小卧车一直找到王三成的家,“哗”的打开一箱票子,把他的十来缸柿子酒全收购了,王三成这一家伙就撸了十万元哩!那个日本商连连夸奖这酒是环保酒,好!好!还要和三成订下年的合同。三成还没有建起厂子,心中无数,不敢和人家订。所以嘛,明年,我想和我家敬泽合伙建个柿子酒厂,你们看咋样?到时候欢迎大伙来我这酒厂干活儿!我照样给大家付工资。你们看,留在农村不是照样能发展嘛!”
罗贵堂老汉的一席话,说得面前的一伙年轻人都仰起脸来哈哈直笑。
笑声落后,有个名叫罗成的小伙子,盯着罗贵堂问:“老支书,你说的这些话能算数吗?”
罗贵堂大声说:“能!咋不能哩?”
小伙子又问:“你能当了你家敬泽的家么?”
罗贵堂又说:“能,咋不能哩!”
那小伙子又挑逗似地问:“还有敬泽媳妇繁花,你也能当得了人家的家么?”
罗贵堂挺肯定地说:“全能!咋不能哩!”
罗成捂住嘴咕咕地笑了一阵,说:“老人家挺有魄力嘛!”又背过脸,小声对旁边的人咕哝道:“当今,有几个人能当了儿子的家哩,这老人家竟连儿媳妇的家也……嘎嘎嘎……”
罗贵堂望着罗成嬉皮笑脸的样子,一时气得脖子都红了。
不料,吃罢晚饭,儿子敬泽和媳妇繁花相跟着来到了他的房里来找他。儿子是个痛快人,进门就说,爸,妈!我俩也要去北京啦!罗贵堂委实吃了一惊,忙问,干啥呀!儿子说,到城里求发展嘛!人家能去得,咱就去不得?罗贵堂话里由不得带上了气,说,你准备进城干啥去?儿子说,到那里看看再说,咱这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嘛。繁花的剪纸剪得好,看能不能从这方面发展发展。坐在罗贵堂老汉背后的春瓜婶忙说,我还以为是要干啥大事哩,原来是准备去剪窗花呀!北京人谁买你的剪纸呢!人家都是玻璃窗,用不着贴那个!罗贵堂闷声闷气地打断老伴的话说,别说啦,不去!儿子眼珠一翻,问,咋?罗贵堂强压下心头的火苗,耐心地说,还咋哩呢!爸这完全是为了你们好啊。人在世界上,要办成一件事,必须用科学脑瓜认真去分析。是可干嘛还是不可干;若要干,自己的本身条件,哪方面有利,哪方面不足,是弊大于利,还是利大于弊都要作个科学分析,不能像掉头苍蝇似的胡乱转。所以,我说呀,你心中无数,就不能去,去了也弄不成个事由!眼下,人们都嚷闹着往城里涌,不能是敢去不敢去,城门大开着,谁挡你啦!应当是可去不可去,不能只凭一时的猛劲,有勇无谋,没个好结果。对你们下一步干啥,我早为你们安排好了。所以,咱不去!儿子没问他是咋安排的,却说,不,我得去哩!繁花也得去!曹乡长已找我们谈了两次话了,他对我们说,你俩绝对不能往后退,你是老支书的后代,不能拉后腿。你俩顺利地进了城,杏儿峁农民进城务工的指标,就算完成了。罗贵堂一纵身子站起来,吼,怎么,农民进城务工,还有下的指标?我找他去!便下了炕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罗贵堂摸黑到了乡里,上了二楼,敲开了曹副乡长的门。曹副乡长正在看电视,情绪极好。一见罗贵堂,他拍着右边的长条沙发笑着说:“坐,坐,老支书!快来看会儿电视。当今这电视上,都是女人厉害,一个个都像是吃人的母狮子,动不动就大喊大闹,大哭大叫,真怕人啊!哈哈哈!”
罗贵堂没有落座,脸沉得快滴下水来,他声音梗梗地说:“曹乡长,今年这外出务工,怎么还有给各村下的指标?”
曹副乡长说:“有。咋能没有哩!咱杏儿峁这回是二十八个,夫妇俩口去的只算一个。不限制一下,村里走得没年轻人了,新农村还咋建设?”
罗贵堂沉下脸说:“你算算,若要按你下的这指标数目办了,咱杏儿峁留在村的,就只剩下一些老婆老汉了!”
曹副乡长仰起脸,想了很一会,猛然“噗”地笑了,说:“呀!可不!”旋即,站起身来手指在罗贵堂的胸膛上点了几下,说:“这回就这样吧!指标已公开了。谁叫咱杏儿峁当了这方面的好典型呢!当了典型就得带头啊!”说着,便拍着老汉的肩膀连声哈哈地笑。
罗贵堂为这事是很嚷闹了一阵子的。就是在他的嚷闹声中,杏儿峁的年轻人都进了城。儿子敬泽、儿媳繁花他也没有能挽留住。不过,儿子敬泽很懂事,离家时还给爸妈说得挺顺和,他说,爸,妈!人家曹乡长的话我得听哩!曹乡长是我和繁花的入党介绍人,咱才入了党,就能不听人家的话啊?所以,你还是让我们去吧!听到这里,罗贵堂倒是咧嘴笑了一下。儿子走后的一个多月里,罗贵堂一想起这事来,脸就阴沉下来了。至此,罗贵堂头上的称谓便更乱了。叫他“老支书”他答应,叫他“老村长”他也答应,不愿意称官衔的,叫他老叔、老伯、老爷爷他也声叫声应。总之,当今,他管着村子里所有的事,乡里不论开什么会,只要有通知,他就去了。大多数的会只是听听算了。根据上级文件精神,他想在杏儿峁村干好多的事情,也只是想一想罢了。凡事没有年轻人参加,想啥也白搭,比如说因地制宜,发挥杏儿峁柿树多的优势,建个柿子酒厂吧,连儿子、儿媳也进了城,他干手粘不住盐沫,弄不成事由。再比如,他想整理村容村貌,把村西这十几家的旧房子拆掉,重新作个规划,盖成排房,这里的老一辈人都举双手赞成,可是,没有年轻人上手实在是有心无力啊!罗贵堂是大伙信得过的人。不少人家进城后,便都把大门上的钥匙留在他跟前,如碰上啥压手的事了,能有个关照。罗贵堂就把这些钥匙一溜儿挂在自家屋里的墙上,出来进去好随时检点。应人事小,误人事大,咱应下人家娃们嘱咐的事了,不经常放在心上,咋能对得住人啊!罗贵堂这样想着,得空儿便坐在屋子里,盯着那一溜钥匙,盯着盯着,便不由得眯着眼睛笑了,他仿佛看见了从每个钥匙后面浮现出的一个个笑脸。他禁不住自言自语道,狗日的,别挣钱挣得把咱杏儿峁也忘了,这里可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啊!
(三)
一听杏儿峁这几个字,人们一定会说,这是个小山村嘛!在开放改革这几十年里,不少这样的山村都消失了,人们携带着家小奔向了城里。一个小山地嘛,有啥值得留恋的!
其实,不然。杏儿峁小是小,可是小得灵巧,让人喜爱。再加之文化底蕴深厚,早年就远近闻名。它没有跌在山洼里,却是高高地站在山顶的一块小平原上。村子周围,沟下岭上到处是一片柿树林,绿汪汪的像浩翰的大海,杏儿峁像大海中的小岛。柿子树的寿命据说是很长的。此处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柏树想知千年事,一路跑去问老槐,老槐不知道,跑去问老柿。”足见柿树的寿命,比柏树、槐树还长。但村外至今不见一棵上百年的柿树,却留有两棵百年以上的大柏树,扭着身子,站立在村子的中央,树冠状如一龙一凤飞翔在村子的上空,成为这里的一大景观。
杏儿峁满村百十户人家。据说这里刚有村子的模样时,只有二十多户人家。家户不多,人烟稀少,自是有些凄凉。但这里的人们个个勤劳善良,干起什么来,几十户人团结得像一家人那样齐心。村子里,屋舍井然,巷道整洁,引得山下的人,纷纷上来看风景。凡是来过这里的人,个个赞不绝口。更叫人称赞的是,这里早早地就办了个学校。当时,各地办的均为私塾,唯有这里是全村人花钱创办,所以,不叫私塾,叫“书房”。当今听来,这已不是啥新鲜名词了,可是,放在几百年前,确是新鲜得不能再新鲜了。所以,外面的人就叫这里是“书房村”。书房村的子弟们比其它村的娃娃识的字多,又能写会算,再加上娃们懂礼貌,守规矩,所以,县上的不少店铺里,都喜欢雇用书房村的年轻人。一时,书房村这个小山村,在全县叫得很响,人们见了书房村的人都要另眼相看。都说,村子小,有啥呢,只要村里的后辈娃娃们有出息,小村子照样不尿那些大村子!
清朝乾隆年间,书房村有个青年,上京赶考,一举中的,成了状元。这消息真能把整个县城震得翻个个儿。京城报喜的队伍,来到县城,一路吹吹打打,彩旗招展,直奔书房村而来。县城里的一些人,跟在报喜的队伍后面看热闹,有些人不知不觉就跟到了书房村口,这时,才发觉自己已把六十多里山路摔在了背后。沿路之上,报喜的队伍,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来到书房村时,后面跟的足有二百多人,黑压压一片,“忽”地占了有半个村子。这个状元后来在湖广两地为官,口碑极好。不想他积劳成疾,三十六岁时就一命而亡。当地人为了彰其所为,纷纷集资准备为他厚葬,并修建祠堂以志永久。但死者留有遗言,恳请葬于老家“书房村”。灵柩运回那天,全村村民,敲锣打鼓,秉烛焚香,于十里之外,迎接亡灵。全村人大祭三天,安葬在村东边那个山岗上。至今,离村子四里远的椭圆形土丘就是“状元坟”。为纪念这位为自己村争得荣誉的人,村民们便把“书房村”改名为“状元坟村”。八国联军进北京,慈禧太后仓惶西逃,她一口气逃至五台山,在此住了月余,惊魂甫定后,便又起驾西奔。一路上浩浩荡荡,迤逦而行。当行到这里时,慈禧下令叫停止前进,她挑开帘子,下了轿,慢慢地四处望了一圈,便轻声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啊?话传出去,过了会儿,便有人跪禀道,回老佛爷话,此处叫状元坟村。慈禧不由得皱了下眉头,自言自语地道,多好的风水宝地啊!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扫兴!慈禧迷上了这块风水宝地,特意在这里住了一夜。临走时,她传旨更换村名,说,你们看,这个村,多像一个黄腊腊的杏儿,放在一个平展展的玉石盘上。就改名叫杏儿峁吧!……这里便从此成了杏儿峁村。据说,慈禧太后当时正在兴头上,随即令人拿来纸墨笔砚题写了村名。至今,镶嵌在村子北门边砖墙上的石刻就她的亲笔题字。这事儿后来传得很远,传得到了外地,人们不知道县名,却知道杏儿峁。罗贵堂在村里当支书那些年,他常肯去外地参观,在河南、山东,都碰到过这样的情况,回来后,他一想起这事,就乐得哈哈直笑。
罗贵堂上任杏儿峁支书时,才三十岁。他上任之初,县委书记李旭初来村里检查“三夏”工作,他汇报了半个多小时,就被他相中了。李书记回到县里的第三天,就给公社里去电话,叫罗贵堂到县上来见他。他接到通知后,立刻骑着摩托车进了县城,摩托车一直开到县委会大门前,才停下来。他走进县委办公大楼,咚咚咚跑上二楼,就来到李书记办公室门前,随即敲开门走了进去。李书记开门见山地说,贵堂,调你到县委来工作愿意么?罗贵堂笑着咬了咬嘴角,说,怕咱干不了。李书记说,我看行。先下借调令吧!……罗贵堂借调到县委办工作,按说该是件可喜可贺的事,可是,罗贵堂总是蔫不拉几的提不起精神。李书记便把他叫到办公室,悄悄地问贵堂,你是咋了?怎么总是这个样子?罗贵堂吞吞吐吐地说,不怎么样啊!就是……就是夜里睡不着觉。李书记笑着说,是想媳妇了吧?罗贵堂红着脸说,人家还没有娶来媳妇哩!李书记仰起脸,哈哈笑了一阵,才说,那、那这是咋了?罗贵堂伏在李书记面前的桌子上,下巴在手上蹭来蹭去了好一阵子,才猛然抬起头,说,李书记,让我回我的杏儿峁吧!李书记又笑着说,这是咋了呀?罗贵堂说,我就是想我们的杏儿峁想得睡不着啊!李书记点点头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此话咋不早说呢!罗贵堂才仰起脸说,前几天,我就想给你说哩,可是,和秘书办的小焦商量了一下。小焦批评我说,不好好给公家干事的人,是不爱国。年轻人不爱国家岂不是大问题么?他这话我并不十分同意,心想,爱家乡还不就是爱国家么?可是,我又不愿意当面反驳人家。是咱和人家商量事情,又不是人家主动教训咱,用不着和我人家把话说下那么清楚,就把话窝在肚子里了。也没敢在你面前 露半点声色。李书记听罢,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好,好!又过了两天,便通知他回了杏儿峁。
罗贵堂一头扎进杏儿峁,干了近三十个年头的支部书记。几十年来,罗贵堂靠着村里这一茬又一茬的年轻人,把杏儿峁搞得热火朝天。年终总能从乡里、县里、省里捧面锦旗和镜框。每年都有几个现场会在杏儿峁召开。县上的干部都说,杏儿峁是个“金刚钻”,别看它小,可是啥样的大活也能拿下来。让罗贵堂站在台上谈经验,他也谈不下几条,总是说,要把工作干好,总得有人啊!这些年,我就靠的是村子里的年轻人,没有这股力量,我就没了办法!……
去年,深秋时节,县里趁农活松下来的时候,召开了一次新农村建设现场会。文件下到杏儿峁,罗贵堂就去了,在县宾馆报到的那天,负责报到的姑娘握着圆珠笔,仰起脸问罗贵堂,老同志,你是村支书?他摇了摇头。姑娘又问:是村长?他又摇了摇头。姑娘“嘻”地笑了声,放下圆珠笔,抿了下嘴,笑着说,大伯,你跑错了!这次参会的是各村的支书和村长,你既不是支书,又不是村长,咋能报到领文件包呀!罗贵堂脸热了一下,说,我虽不是支书、村长,可是这两个职务全都在我肩上放着哩!……恰好这时乡里的曹副乡长也来报到,听见姑娘这话后,便连忙大声喊,小吕,你不认识呀!这是咱杏儿峁的老支书嘛,前些年,杏儿峁能红下那个样子,全靠他哩!让他报到吧!姑娘撅着嘴说,那他们村现任的支书、村长呢?曹副乡长说,都进了城了。姑娘又说,村里的头儿都进了城,村子里的事就不管啦!曹副乡长咕哝道,管嘛!咋不管哩!这不是来了代管的人了吗?看这女娃,说下那么多干啥!快叫报到吧!姑娘迟疑了会儿,才把一个圆鼓鼓的红色文件包递给罗贵堂,又斜睨了曹副乡长一眼,心里咕哝道,怪不得你当组织农民工进城的模范哩!
刚才的一切,罗贵堂实在有点受不了。过去,他当村支书那些年,不论在县上开啥会,还没有走到报到的桌子跟前,远远地就有人向他打招呼,大伙亲热得像亲家见了面。哪遇到过这样令人尴尬的场面!
这次的会议只开了两天。两天来,他的肚子总是圆鼓鼓的。有股气在他的肚子里滚上滚下不安生。会议结束时,乡里派来一辆面包车,他闷着头上了车,再也没有吭声。
面包车停在了乡政府大门口,就不走了。人们从车厢里涌出来,杂乱地说笑着四散了。罗贵堂下了车,闪身一边,待曹副乡长从车上下来,他招着手把他叫到一边,小声说:“曹乡长,你饶了我老汉吧!杏儿峁这层天,我是不能再顶啦!请你另聘高明吧!”
曹副乡长忙说:“咋了?咋了?好好的嘛,开了两天会,倒成了这个样子?”
罗贵堂说:“会是开得好着哩!人家的村子建设的那么好,我看得心里像点着了火。杏儿峁这层天,我是无力再撑啦!咱们村的年轻人都挤到城里去了,城里挤炸啦,村里掏空啦!夜里,全村静得像坟场,我真怕哩!所以,我怕哩!杏儿峁这层天,像咱国家一样,得要年轻人来撑哩!曹乡长,我这个意见,你得考虑哩!”
曹副乡长忙说:“考虑嘛,咋能不考虑哩!过去你说的那句话,我不考虑呢!不过,年轻人进城去,是件好事嘛,让他们在城里发展起来,对咱杏儿峁也有好处!”
罗贵堂声音梗梗地说:“城里能发展,咱农村的天地这么广阔,就不能发展啊?”
曹副乡长打断罗贵堂的话,沉下脸大声说:“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哩!谁说农村里不能发展啊!只是,说到底,村里到底没有城里发展快。你村过春节不是开回两辆小卧车么?这不是比去年又多了一辆么?”
罗贵堂下意识地拍了下巴掌,这是他说得上了劲时的习惯动作。他说:“让年轻人进城,我早就支持。宏昌进城不是我首先支持的么?还有今年过春节又多开回一辆小卧车的文臣,不也是我支持的么?是我觉得,就说宏昌吧,他搞防水材料已经好些年了,这技术放在大城市里肯定发展快。他不是真的已经发了嘛?所以说,组织农民进城,是需要进行研究的,看看这个人适宜不适宜进城,进了城能有多大发展,绝不能一鞭子吆,把他们送出村,进了城,乡里就有了政绩,就能上报纸、上电视、当模范。曹乡长,我今天就不客气啦,我杏儿峁吃乡里这‘一股风’的亏是够惨啦!前几年,乡里下文件,号召大力发展果树,而且,还下了指标。一股风刮过来,把我们塬下面的柿子树全砍了,全栽上苹果树。但苹果树不适宜在这里生长,结的果子只有核桃大,才又砍了苹果树,换成柿子树。柿树发木慢,等到能挂果,就又把五个年头扔过去了,一来一去这十年里,我杏儿峁村民的损失,敢算吗!另一股风,就是这股进城风,你们还发了文件,下了硬指标。好嘛,指标的任务完成了,人也吆到城里去了。你们在全县当了典型,受到了表扬,算是有了大政绩。可是送进城的人,咋样呢?能适应城市生活,有条件的,发了,嗯,是有几个人,宏昌就是头一个。有不少人是两口儿在城里的工地上和泥、搬砖,还有的是摆小摊、开小饭店挣点钱往回寄。有个叫三娃的,自身条件不行,小摊也摆了,小饭店也开了,不仅没弄下钱,还塌了一屁股烂账,老父老母又在家里病着,两个老人眼巴巴地等着钱来治病。三娃急了,和城里才认识了的几个毛小伙子跑到一户人家去抢钱,他们抢了两大把票子往出逃,女掌柜不放他们,拽住一个人的袄领不放手,大声呼叫着有贼,有贼!这伙贼急了,一刀子过去,便把那个女人戳死了。眼下,人已进了监狱,过大年前,我还去那里看了一眼,送了些麻花,人是咱杏儿峁人,罪有应得,他活着总还得叫他吃啊!……”罗贵堂重重地擦了下眼睛,头也不回地走了。
(四)
这天早晨,罗春元来到罗贵堂的家,进门就说,“老支书,我见小马和小牛啦。”
罗贵堂忙说:“啥时候?”
罗春元说:“昨天天擦黑。”
罗贵堂说:“你咋不把他俩叫回来呢?这几天,我还总想着他们。嗯,这伙年轻人好。埋葬罗四婶,要不是他们啊……”
这时,罗春元慢慢地坐下来,脸用力地抽搐了几下,压低声音说:“昨天后晌我到南窑地里挖苦苣菜,菜挖好后,我提上篮子回家时,不由自主地往状元坟那边瞥了一眼,竟然看见了小马和小牛。”他的声音压得快要听不见了。
罗贵堂说:“你看清是他俩吗?”
罗春元一拍巴掌,肯定地说:“是!是他俩。天虽说快黑了,可是,我看得很清楚,小马在状元坟下站着,小牛猴子一般爬在坟顶。跳来跳去。”
罗贵堂咧着嘴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到了状元坟了,也不说到村里来看一看啊!”
次日清晨,罗贵堂对老伴说:“昨天夜里我梦见小马和小牛了!我跟着他俩,跑到这,跑到那,一夜没睡安然。跑得人好乏呀!”
春瓜婶笑了笑,轻声说:“白天想啥,夜里就会梦啥。”
罗贵堂说:“我是想,他们俩前天都到状元坟前了,咋的不来村里看看?”
春瓜婶咬着嘴角笑了笑,没再说啥。猛然,院子的上空乌鸦哇哇地叫了两声。春瓜婶心里犯病,忙端了盆子脏水就要往院子里泼。扭身出了房门,没有听见院子里的泼水声,却听见春瓜婶在院子里喊:“他爸,出来呀,你快看谁来了!”
罗贵堂连忙走到屋门口,便看见小马和小牛站在院子当心。他惊呼一声便扑出了门。这时,大门外又走进俩姑娘,春瓜婶连忙扑上前,一把抱住她俩,便一块儿走进屋里。
在屋子里坐定后,春瓜婶问:“小马,哪个是你媳妇啊?”
小马指了下那个圆脸盘姑娘,说:“秀芝。”
圆脸盘姑娘满脸通红。她略微欠了下身子,重又坐下来。
春瓜婶指了指这个瘦高个姑娘接着说:“那么,这个就是小牛的媳妇了!”
瘦高个姑娘也是满脸通红,她微低着头,小声说:“我叫惠青。”
春瓜婶笑着说:“人上了年纪,就记不住你们的名字啦。前几天,你们来时已问过了,这不又忘了!今后,我就叫你们小马媳妇、小牛媳妇吧!”
两个女人羞红着脸,相继跑出门,站在了门外的台阶上。小马连忙走到门外压低声音嚷:“都给我进去!”两个女人这才又撅着嘴返回屋里。
罗贵堂盯着这几个年轻人,笑着说:“一生一旦,实在好看。我就最爱见这些成双配对的年轻人了。”略顿了会又说:“上次,你们对咱们这里的爱心救助,实在是太好了。你们走后,全杏儿峁人都想着你们。我和老伴,每天夜里睡醒来,总要念叨你们一阵子哩,你们真好啊!”
小马立刻眉开眼笑地说:“真的?”
罗贵堂身子往后一倾,大声说:“这还有假啊!”
小牛连忙说:“我们也天天想着你们啊!你们对我们这些外来的人,真热情啊!真的,我们好想你哟!”
罗贵堂故意沉下脸大声说:“假话!小牛说的这是假话!若是想我们,那天,你俩能走到状元坟边,就不能多走几步,到咱杏儿峁看看?”
小牛连忙站起来,涨红着脸说:“老支书,哪、哪有这事啊!”小马也连连摆着手,说:“没有没有!怎有这事!谁见我们去那里啦?”
罗贵堂迟疑了下,才笑着说:“没有就没有吧,看把你们急成啥了!年纪大的人,眼力不济,常常把张三看成李四。不管咋样,今天,你们总算有心,不是来看我老俩口了么?”
小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大伯,既然你们欢迎我们,这一来,我们就要在杏儿峁住下来了。”
罗贵堂笑着说:“咱杏儿峁眼下缺少的就是年轻人。住下来好啊!你这话当真?”
小马说:“当真!”
罗贵堂问:“在这里住几个人?”小牛说:“就我们四个。”
罗贵堂说:“其他的人呢?”
小马说:“咱们爱心救助队的人,都分散开了。这样,工作方便,住宿也好解决。”
罗贵堂笑着说:“有啥不好解决的,你们的人全来了,我也能安排过来!眼下,杏儿峁空着的院子有的是!你们看,墙上挂的这一溜溜钥匙的院子,都能够住,你们说怎么住吧!”
小马客气地说:“大伯,别客气。听你的安排,叫住哪就住哪。”
这样,小张和媳妇就住进了喜元家。小牛两口被安排在安平家的北房里。两家仅一墙之隔。又和罗贵堂家门只打个斜对面,没有几步远。罗贵堂拿钥匙给他们开了门,几个年轻人便各自打扫开自己的住处。他们打扫了没多一会儿,闻讯赶来的村民们也都上了手。有的还端着盆盆碗碗,拿着勺子笊篱,还有人提着面,拿着油和菜送了过来。宏昌爸和宏昌妈一人提着一小捆鲜山葱和翠绿的菠菜,给了小马和小牛。两个年轻人感动得眼圈都红了,连声说,谢谢!谢谢!大伯、大妈,你们实在太热情了。我们该怎么感谢你呢!宏昌爸笑着不住地搓手。宏昌妈会说话,她说,谢什么呀!我家宏昌和媳妇前年去北京时,到那里也是人生地不熟,两眼墨黑,还不是在当地人的支持下,才把厂子办起来!我娃们在北京发展,靠北京人招呼,你们到了我们这里,我们也应当尽心招呼,将心比一个理嘛,还客气啥呀!说得小马和小牛哈哈直笑。小马和小牛媳妇亲热地在宏昌妈的肩膀上一边趴了一个,亲得像闺女见了多年未见的妈。
次日清晨,杏儿峁像过大年似的全村打扫了起来。这是四个年轻人发起的。他们一动起来,村民们便也上了手。只半个早晌,就把全村扫得干干净净。小马和小牛每人担着两个大水桶把巷道里洒了一遍。浮动的尘土被压下,湿漉漉的气息升起来。杏儿峁村像落了一场春雨,春的气息醉人心肺。村民们站在巷道里,满脸的喜气,脸上皱纹似乎都减少了许多。到了后晌,村当心的小学大门也打开了。在历史上,杏儿峁在全县,学校办得最早;不料,多少年过去,一年多前,却被县教育局整合掉了。据说是为了节约教育资源。杏儿峁的孩子上学,必须到二十里以外的牛家岭学校去。罗贵堂到县上找过教育局长。局长是个中年人,一见罗贵堂,就热情地拉住了他的手。哈哈哈地笑了一阵子之后,便打趣道,老支书,生姜还是老的辣,杏儿峁的年轻人都进了城,就只有你给村里顶门事了。有啥事找我呢?请说吧!能办的绝不推辞。罗贵堂说,我村的学校怎么……他刚说了个开头。局长就哈哈哈笑了,笑了一阵之后,便大声说,老支书,不瞒你说,整掉你村的学校,是我签字叫整掉的。啥原因呢?很简单,我浪费不起!只剩下七八个娃娃了,还得叫我派两个教师去,我怎么受得了呀!所以嘛所以了!哈哈哈!……罗贵堂从县教育局出来,一路上想着这位局长的话,他觉得他是个粗中有细的痛快人。话说得是直了点,但却很有道理。的确是这样,村子里年轻人涌到城里后,大都把自己儿子、女儿带进城里上学去了,自己村的学校却冷落了。只有那么七八个娃娃,还要用两个教师去教,实在是有点浪费教育资源。学校不开了,那七八个娃娃也就只有窝在家里,流落在巷道,岁数大点的娃娃,到地里割割草,回到家喂喂奶羊,也就混过了一天。孩子们倒是乐呵呵的,急坏的是家里的老人。所以,这几个年轻人一打扫完巷道,就开起了校门。这一步正敲在村民们的心弦上。次日开始讲课,那银铃一般宏亮的朗读声,把村民们一个个都拉进了校门。两个教室的窗台边,都趴着一伙老婆老汉在笑嘻嘻地听着。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她俩便被村民们“抢”走了。孩子们跟在自己爷爷奶奶背后,一跳一蹦,还高声呼叫着。杏儿峁变得有了生气。罗贵堂的脸上像春日的天空一样,充满了温馨而开朗的笑容。
(五)
春天的日子似乎过得特别快,眨眼之间,就到了清明节。今年回来祭祖的人,明显地比往年多。去年清明节前,不少人都是往家里打个电话,说声忙,就又忙着挣自己的钱去了。村子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觉得心淡。当今,在一些年轻人那里,把钱看得比先人祖宗重得多。这能不使他们伤神么?眼看着今年出现的这种情况,罗贵堂老汉心里也高兴,心想,不管咋样,娃们还记着生养自己的杏儿峁,还记着在杏儿峁这块神奇的土地上埋葬着他的几代祖先。他说,当今,娃们只要能这样,就算是好娃哩。他就爱见这号不忘本土的好娃。一个人,如果连自己家乡的本土也扔在了脑后,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挣来成万上亿的金钱,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意思。所以,清明节前两天,罗贵堂总爱站在村口,笑脸迎接着回到杏儿峁的年轻人。
罗贵堂和老伴坐在家里,扳动着指头算了一下,清明节赶回来上坟的,足有三十八家,说是一家,有的是两口儿一起回来,有的是男人回来,只带着个小子或丫头,看来大都在外面干得还可以。来看望罗贵堂老两口的,个个满脸喜气,带来的礼物都比村里代销店的时新、罗贵堂老两口自然喜欢。在回来的人中,有的都没来看望罗贵堂,清明节那天,只上上坟,就钻在家里不出来了。来者喜欢,不来者,老汉并不嫌弃。他只是担心这些没来的人,怕在外面干得不怎么样好。春瓜婶说,五个指头伸出来也不能一般齐。个人有个人的情况哩。有些人,真不如在村里干哩,还总要往城里挤,我见云山,春娃、生民穿的还是去冬那身衣服,脏不拉叽的,能是发了?咱们在村的人,也比他穿得好。罗贵堂说,干啥也得实事求是哩!有些人,进城能发,有些人,是留在村里能发。咱们村涌到城里这些人,能有一半留在村里,咱杏儿峁也不冷落了,城里也不拥挤了,于公于私都好。哼!这个曹乡长!就会刮风,农民进城还下什么指标!
清明节前后,杏儿峁确是热闹了一阵子。巷道里,人来人往,欢声笑语,像过大年似的。然而,好景不长,这样热闹了没几天,不知不觉中,杏儿峁又渐渐地冷静下来。巷道里,北墙根,那些晒太阳的常客,又出现了。罗贵堂在巷道里转了一圈,又到学校看了看孩子们上课,便回到了家里。他进门就对老伴说:“唉!都走了!又都走了!杏儿峁能像近几天这样子,人干起什么来,就有心劲了!”
春瓜婶的脸上也失去了喜色。她呆愣愣地站在炕边,慢悠悠地说:“走了!走了!一个个都到外面挣钱去了!人家娃还好,只是咱那儿子,过清明节,也不说把媳妇、儿子带回来看看,咱们这两个老鬼守的这个摊子,将来还不知道叫谁占用哩!”
罗贵堂眨着眼睛说:“你别胡思乱想。咱那儿子,是很爱咱杏儿峁的。这次虽说没回来,常常是由事不由人。说不定遇上了啥样的压手的事!去年,要不是乡里下了指标,他又在乡里的会上表了态,说不定他就不走了,娃临走的那天晚上对我说,我是个新党员,说话不能刮了风!所以,我走啦!挣下了钱,我给你和我妈每人买一身宁夏的二滩毛皮袄!”他说到这里,禁不住嘿嘿地笑了。
猛然,屋子里暗了下来。当门口站着个胖乎乎的大个子青年人。罗贵堂望了一眼,便喊:“义云,快进来!快进来!”
义云便慢慢地走了进来。他一脸愁容,脚步明显的有些沉重,坐在罗贵堂对面的椅子上,头便垂了下来。
罗贵堂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走了哩!”
义云微抬了下头,说:“没、没!”又把头低下来。
罗贵堂问:“义云那你准备啥时候走呢?”
义云却说:“还走不了哩!老支书,我是来给你报案的。这次回来本该喜喜欢欢地上了坟就走,不料竟出了这事!”
罗贵堂身子一纵,忙问:“啥事?”
义云说:“我家珍藏了几辈子的两幅清朝的名画,丢、丢了!”
“丢了?”罗贵堂吃惊地盯着忆云的脸,脊背像被西北风吹着似的阵阵发冷,额头上却冒出一抹汗珠子。
义云是杏儿峁那个状元的第七代孙子。家门一直是才旺人不旺,传到他这一代,依然是单传。在杏儿峁,多少年,多少代,人们都是盯着这个家。说这个家尽管房舍不怎么阔绰,但却是有宝在内。人们看见,不论是天灾人祸,还是兵慌马乱,不论杏儿峁的其他人家如何忍饥号寒,过着艰难困苦的日月,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但这家人,却照样水行磨转,有吃有喝,光景过得挺滋润。“文革”那年,县二中的“红卫兵”到杏儿峁来串联,发现了状元坟,便要扒坟破“四旧”。罗贵堂和罗春元领着杏儿峁的一伙年轻人,扛着锨镢棍棒在状元坟边守了三天三夜,便吓退了那些从城里来的中学生“红卫兵”,保住了“状元坟”,保住了坟前那些石人、石马、石狮子。不料,“红卫兵”退了,义云他爸却吓得跑了。当时,义云才三岁。他父子俩不知在外面躲了多少日了,反正,他们回来时,是个秋天,这时,“红卫兵”和武斗队的刀枪已经入库,社会趋于平稳,人们该摘棉花的摘棉花,该收豆子的收豆子,杏儿峁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那天,他父子两进村时,太阳还没有落山,人们看见,他父子俩行装十分简单。义云的父亲左手提着个小包,右手紧紧握着一卷报纸包着的什么东西。义云父亲为人挺和善,他对着大伙笑笑,大伙也对着他笑笑,谁也不便问什么,比方说,问问他们到什么地方避难去了?那边社会上眼下的情况咋样?但是,谁也不愿张这个口,如果问了,人家不说,还不落个脸儿红么?只是,他父子俩走过去后,巷道里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老头子手里的那卷儿什么东西上。他拿的是啥东西呢?有人自言自语地说,大概是张毛主席的画像。但没人应和。许多人早已在自己的心里为这种说法摇了头。直到十多年后义云的父亲去世前,才把这卷东西从柜桌里拿出来,当面交给义云,并且,难受得眼睛一眨一眨地说,这是从你状元老爷爷手里传下来的两幅清朝的名画。儿呀,这是我家祖上珍藏的无价之宝啊,你要好好收藏,不到揭不开锅的时候,不能卖它。这话是村里人在窗子外面偷听来的。当时,义云端端正正地站在父亲的病床前,双手从父亲手中接过这两幅画,激动得满面通红,接着,流下两行热泪。父亲去世后,义云不忘父亲的遗嘱,买了一个高级保险柜,将名画放在里面和保险柜一起藏在屋里的暗窑里,过段时间,便拿出来看看。义云进城后,放心不下的就是保险柜里这两幅画。过春节时,他一回来,就下到暗窑里,打开保险柜去看画。一见两幅画完好无损,这下心才跌进心窝里。过罢春节,靠一个朋友的引荐,他见到了一个鉴宝专家,就画的售价咨询了一番。专家说,只要是清朝的名画,每幅画值三至五百万元。义云吃惊得当时就啊呀叫了一声。他一时决定卖了这两幅画,投资个厂子。清明节前,他听说村里来了什么“爱心救助队”,心里立刻像点着了火。不几日,又听说,住进村里的这几个男女青年,个个挺和善,和村民们的关系不错,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好容易盼到了清明节,他乘火车、搭汽车赶了回来,一下了车,撒腿就往杏儿峁跑。进了家里,先下暗窑。暗窑的门还锁着,开起门却不见保险柜。连柜子都不翼而飞了,哪里还有什么清代名画!义云立刻瘫倒在地上。老婆和小孩子都还在城里,他一个人窝在家里,不吃不喝躺了三天,听得村子里渐渐安静了,他知道回村上坟的人大都返回了城里,便跑来找老支书罗贵堂,连声说:“大爷,你要给我作主啊!作主啊!……”
罗贵堂听义云说完情况,皱巴巴的脸变得成了猪肝一样的颜色。他摊开双手,冲着义云连连抖动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义云家藏有清朝的名画,他早有耳闻,却没见过。如今,听义云这么详细一说,心里才得到证实。他也知道当今一幅古代名画的价值,觉得这实在是个大案,便一拍巴掌吼:“报案!”
义云哭着说:“大爷,你要给我作主啊!我有心哩!绝不会忘记你的好处。案子如果破不了,我在城里这几年就算是白干啦!……”
义云走后,罗贵堂立刻找到罗春元的家,把义云家名画失盗的事给他说了。
罗春元看样子很沉着,也许是当年在村里当民兵连长、治安主任时听过或见过的这类的案子,有这方面的承受能力。这会儿,他紧闭着嘴,听罗贵堂说罢,便咂咂嘴说:“多十年来,咱杏儿峁咋出过这事呢!除这个案子而外,咱村里还出了这么个事件,”罗春元怕惊吓着老支书,说到这里,他略顿了下,才盯着罗贵堂的脸慢慢地说:“丑娃临走前,到我家,说她家那个漆雕小炕桌,也丢失了!这个小炕桌,四四方方,可精致哩,乌黑闪亮,能照见人影,四边都雕着花鸟。他妈说,这是康熙年间的东西,值一大笔钱哩!”
罗贵堂的头,由不得“轰”地一下,变得斗大,耳朵像被什么堵死似的透不进一丝风。罗春元后面还说了些什么,他全没听见,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
(六)
案子报上去后,县公安局很快就来人了。警车就直接开到了罗贵堂的家门口。两个年轻人挨门逐户地查了一天,第二天,又来了,车仍停在昨天的位置上,人也像昨天一样,这家进、那家出地仔细排查。太阳偏西时,他俩找了小马,又找了小牛,盘问得细了又细。之后,又到学校去盘问两个女人。天黑下来候,塌闷的警察才臀着一溜烟尘,去了县城方向。
不觉十天过去。公安局的人员却再也没有来。罗贵堂急了,又和罗春元一块去县上找公安局冯局长。冯局长看来是早已认真地过问了这个案子。他俩一进他办公室的门,冯局长就咂咂嘴说,老支书,知道你这几天正火着这事。可是,可是,直到目前,还找不出个线索啊!罗贵堂点点头,略坐了会儿,觉得没什么可说,便和罗春元一起从冯局长办公室退出来了。心里有事的人,对眼前的一切便失去了兴趣,他俩没有在城里大街让停留,搭上汽车又往回返。
在离村二里远的地方下了车,罗春元正准备往村里走,罗贵堂拉了下他的胳膊,说,咱们俩在这里坐会儿。罗春元就和他一起坐在了一棵柿子树下。柿子树才努出新芽,绿生生的,实在引人喜爱。有一丝醉人的青草气息在树下飘荡着。罗贵堂皱着眉头,长吁一口气说,看来,咱这案子是破不了啦!罗春元说,老支书啊,眼下犯罪分子的手法一天比一天新鲜。破案的难度比过去大得多啦!不过,别急,三年等它个闰月,有揪住他们尾巴的时候哩!罗贵堂苦笑了下,说,我在杏儿峁干了二三十年,甚时候出过这号事呢!如今,你看,你看……他把手伸到罗春元面前,筛糠一般抖动着。罗春元说,一时有一时的情况嘛,那时,咱村里,人强马壮。村子里跑着几十个好小伙子,谁吃了豹子胆啦,敢来!这就像人一样,你身体弱了,啥样的病都会来找你!罗贵堂苦笑着连连点头。
案子没破了,杏儿峁人的心却破乱了。人们都沉着脸,各自都一声不响地在挖脑壳,挖了几天,便都心里亮了。十几个老汉一块相跟着找到罗春元的家,开门见山地说,老治保,咱们把贼圈到屋子里啦,家贼难防啊!咱们干脆把那几个狗男女撵出村去!什么爱心救助队!当今的一些人,只要能弄下钱,啥样的花点子也能使出来!把他们撵出咱杏儿峁,让他们的爱心到别的地方去救助吧!咱不稀罕!罗春元也一拍巴掌站起来,吼:我早就是这个想法。撵就撵他娘的了!围在他身边的几个老汉,也忽地站起来,吼,撵!要撵马上就行动!罗春元却没有接他们的话茬,他双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大家快坐下。待了会儿才说,走,咱们见见老支书去!于是,这一伙人便又来到了罗贵堂家。听他们说了自己的意见后。罗贵堂沉静地笑了笑,说,公安局还没有把事情弄明白,咱们咋能胡来呢!都快忙自己的事去吧!该干啥的干啥!待众人离去后,罗贵堂使个眼色,让罗春元留下来,批评他说,你还是老治保哩!这样的轻举妄动,算哪门子的主意。人家到咱村进行爱心救助,也干了不少好事,咱村的人,把人家宣传得四邻八乡都知道了,这会儿又翻了脸撵人家,咱杏儿峁的人真成了啥人啦!一下说得罗春元软塌塌地蹲在了地上。
撵人没撵成,这股风却在杏儿峁刮开了。刮得村民们都知道了这事。有个叫猛元的说,咱这老支书,真是越老越软了!村里出了这大的事,不撵走他们这些外地人,还等着出更大的乱子吗!撵!不撵走这些人,我夜里也睡不安然!我找他去!还有几个老汉也说,我们也去!嚷闹了一阵,最后谁也没去!村民们里面,有的是背地里骂皇上的把式,往往是嘴上喊得挺凶,但一到实干时,就都退了下来。
小马和小牛,这几天,整天都粘在一起。听见巷道里有人大声说话,他们便立刻趴在门上,凑在门缝边,瞪着眼睛往外张望,还常常轻轻地开了门,悄悄地东张西望一阵子,便像只老鼠似的,又连忙把头缩了回去。一连几天,小马和小牛,都没有到外村去,从巷道里走过,脚步明显地有些乱。眼神也怯生生的,像个赖在别人家的小孩子,没理没势的样子,令人可怜。清明节后,回乡祭祖的人,纷纷返回城里,杏儿峁又是一片静悄悄,间或有一两声公鸡高亢的鸣叫声,就更使得这寂静里增加了阴森森的气氛。小马和小牛,又跨上了自己行动的轨道,骑着摩托从村子里出出进进,如春水中的鱼儿,悠闲而自如。学校里又传出两个女人脆亮的朗读声。但蒙在村民们心头上的那片阴影,依然像阴雨天的浓雾,实在难以退去。每天,天还没黑,村民们早早地就关上了家门。夜里,谁叫门也不会把门开起;早上,不到阳光爬上房檐,也绝不会开门。一天,小马和小牛从外面带回一叠叠防流感的宣传材料,想早点让大伙知道,吃罢晚饭,便分成两路去散发。小马和他媳妇是一路,他俩去了好多家,都没把门叫开。有的在屋里喊,我睡下了,明天再说吧!还有的喊,你把材料从门缝里给我塞过来吧!小马觉得这实在太扫兴。没办法他俩便找了个有孩子上学的人家。但还是敲不开门。小马急了,伸长脖子喊,我是小马!是给你们送宣传材料的!防流感!防流感!十万火急!人家的门还是照样不开。小马媳妇急了,便也跨前一步尖着嗓子喊,惠惠!给你爷爷说,我是你的老师!叫把门开起,我们是给你家送宣传材料的。过了很一会,才有了回应。一个嫩声嫩气的声音喊,田老师!我爷爷不准我开门……小马的身子往下一沉,由不得重重地吐了口长气。就在这时,西边过来两个人影,走近了,小马才看清是小牛和他媳妇,忙问,都送走了?小牛火暴暴地说,操他娘,都不开门,送个尸求!小马说,我们这边也一样。小牛火了一拍胸膛吼道,我真想毁了他们这些老家伙!……小马身子抖动了一下,忙扑上前,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卡住他的脖子,咬着牙,声嘶力竭地骂道,我的祖宗!你小声点,再惹乱子,我、我宰了你这个龟孙子!龟孙子!……
又过了两天,小马和小牛媳妇找到罗贵堂家,进门就大声喊,老支书!老支书!春瓜婶从屋走出来,见是她俩,脸上努力浮现出一丝笑颜,摆摆手,让她俩小声点,又扭回身,指了指窗子,说,他夜里折腾了一晚上没睡着,刚刚合住眼睛,让他睡会儿吧!上了年纪的人,经不住闪失了!你、你俩有啥事?她俩忙说,这几天,来上课的孩子越来越少了,今天,只来了两个。请大爷给村民们说一说……春瓜婶忙点点头,咧嘴笑了下,说,就这个事呀!好好好,我给他说,给他说!嗯,你们忙你们的去吧!两个女人沉下脸,扭身走了。快走到大门口了,小马媳妇又扭回身说,叫小马陪老支书到县里看看病吧!春瓜婶只怕她两人又返回来,忙走上前,说,不啦!不啦!睡两天就好啦!你们别操他的心啦!回吧!回吧!春瓜婶手扶在大门边,眼见得两个女人走得不见踪影了,才“咣”一声关了大门。
(七)
自从发现了失盗案后,罗贵堂的心头像捂上了一层厚棉被,捂得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脸颊明显地消瘦下去。白天,他似睡非睡地躺在炕上,脑子里乱麻麻一片。夜里,他似乎变成了个浑身是劲的年轻人,扛着根木棍,彻夜在杏儿峁巡逻。由南走到北,走出村去,站在村门口,看会儿镶嵌在村口砖墙上慈禧太后题写的石匾,绕个圈子,又从东往西走,一直走到村外,才又绕个半圆,从北门口走进来。他这样往返十几个来回,天色就会放亮。近些天,他已经摸准了。这样的巡逻,累是累点,可是,他的心里踏实。仿佛一个儿子守在自己的母亲的身边一样。祖国是自己的母亲,他觉得家乡也应是自己的母亲。他有责任和义务保护脚下这块生养自己的土地。年轻时是这样,如今,年纪大了,这样的心情这样的愿望似乎更加强烈。村子里发生了这样的失盗案,他觉得像自己的母亲受到伤害一样难受,暗地里流过好几次眼泪。只有到夜里在巷道里巡逻时,他的心头才多少有点慰藉。这会儿,他正扬着脸迈开大步走着,猛听得背后传来了沙——沙——沙的声音。起初,他以为是夜风在扫动着地上冬日留下的残叶。可是,路两旁已经绽开嫩黄色叶子的杨树,却纹丝不动。蓦地扭回过头来,才看见不远处有个黑影在蠕动,不由得“丝”一声,倒吸了口冷气,厉声喊:“谁?”
那黑影没有应声,却向他扑了过来。罗贵堂“嗖”地举起木棍,就要往下劈。黑影却发出了哈哈哈的笑声。
罗贵堂瞪大眼睛凑上前,惊叫道:“春元,怎么是你呀?”
罗春元呵呵地笑着说:“怎么能是你,就不能是我啊!我和你一样,心里难受得像刀剜,说啥也睡不着觉。到今天,我已经悄悄跟着你巡逻了五个晚上啦!”
罗贵堂激动地连连搓着手说:“好!好!看谁还敢小瞧咱杏儿峁,年轻人外出了,咱们这些老骨头也要把门事顶起来!”
第二天晚上,罗春元早早地来到了罗贵堂家。待夜深后,他俩便一起走出门,开始了巡逻。他俩人一前一后地相跟着走在杏儿峁黑乎乎的巷道里,步子迈得很大,谁也不吭一声,一双眼睛瞪得豆圆,仿佛前面随时都会发生什么重大的事件。咚咚的脚步声在宁静的夜晚显得特别响亮。猛然,村子上空炸起了两个人的惊叫声。
“有贼!有贼!”
“抓贼!快来抓贼!”
罗春元竖起耳朵听了下,说:“这好像是小马和小牛的声音!”
罗贵堂点点头说:“是哩!是哩!”
罗春元撒腿就跑。罗贵堂健步急追。快跑到锁才的家门前时,借着两道贼亮的手电光,罗贵堂看见,锁才家的门大开着,小马和小牛每人扭着个小胖子的一条胳膊,两条手电光像探照灯似的在夜空中一晃一晃。小马的手电光猛然晃在了罗贵堂的脸上。小马忙喊,老支书,你快来看!这下咱们失盗的根子找着了,就是这个家伙!今天,又来偷电视机,我们早就注意上他啦!看!这不是他准备偷走的电视机啊!他用手电光照着放在门洞里的电视机,让罗贵堂看,老支书立刻气得双眼能冒出火来。
这时,不少村民都闻声赶到了,有男有女,有几个老汉手里还掂着一把锨。小牛把自己手电光对在那小偷的脸上,撇着嘴说:“大伙看看这个熊眉眼!还想再来咱杏儿峁偷盗?妄想!我们连夜把这家伙送到县公安局去!走!”小牛大喊一声,便推着小偷走了。
小马扭回身子,双手往下按了按,说:“大叔、大伯们,这下回去安心睡觉吧!”扭身举着手电筒追赶小牛去了。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使得罗贵堂老支书一时呆在那里。真的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里。最受感动的村民们,个个笑容满面,不少人冲着罗贵堂喊:“老书记,夜里冷,你快点回吧!这下你该睡个安稳觉了!”
罗贵堂咧着嘴,向大伙点了点头。
次日清早,杏儿峁的气氛大变。黎明时分,巷道里就人影晃动,有的挑着桶去打水,有的抡着扫帚在门口打扫。太阳还没有出山,学校门前,就围下一堆背着书包的孩子,像一群麻雀似的挤在一起嚷闹着等待老师到来。几个老太婆远远地站着,美滋滋地看着正挤在学校门口等老师的孩子们,一幅温馨和谐的送子上学图展现在杏儿峁的巷口上。大伙的心头总算是云散日出,一片光亮了。
此后的小马和小牛,脸上也阴云褪尽变了容颜。他们欢快的身影不时地出现在巷道里,活跃在人们眼前。站在讲台上的两个女人,朗读课文的声音,也变得更加脆亮,似银铃,似金钟,人们听着她俩的声音,不由得脸上就浮出了笑颜。憨厚的山民们,觉得心里有愧,是他们错怪了这些为自己村献爱心的年轻人。巷道里见了他们,早早地就把笑脸送了过去,问寒问暖,像遇上了多年不见面的亲人。不少人还把自己院里的嫩山葱、鲜韭菜送到他们的住处。云山老汉院子里有棵香椿树,清明之后,才冒出一寸多长的嫩芽儿,他拿着钩镰钩了半晌,才钩下一大把,老汉舍不得吃,一分为二,送孩子上学时,顺便送给两个老师。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熨平他们心头的缺憾,才能对得起远远地跑到这山村献爱心的年轻人。
小马和小牛他们,从村民的脸色上行动上,也读出许多可贵的东西。他们两人回到住处,便在一起嘎嘎地笑。在巷道里碰见村民们,大叔、大婶、大伯、大娘地叫得更亲热。过去,好几天才打扫一遍巷道,如今,隔天一打扫,使得杏儿峁总像过大年一样整洁。还有村头那两块黑板报,每天都有新内容。村民们越来越热上了这几个年轻人。不少人当面问小马和小牛,你们能不能不走啊!有你们在,咱杏儿峁甚时候也像春三月一样。小马和小牛听了,总是笑个不住,也总是说,我们是有领导的,恐怕不能不走啊!不过,我们试着向上面反映反映!嗯,谢谢大家啦!谢谢、谢谢!……
这天中午,小马在村里的大喇叭上喊话了,说今晚村里有大戏,叫村民们晚上早点吃了饭,准备看戏。村民们还以为是哪里来了什么宣传队,不料,太阳快落山时,一辆大卡车载着几个大戏箱来到了杏儿峁。舞台很快地就装好了。天一黑,台上鼓乐阵阵,台下人声嚷嚷,全村的人都出动了。罗贵堂被小马和小牛,一边一个扶到了大伙当中。他俩早在这里放上了一把圈椅。罗贵堂刚坐下,罗春元便也被请了过来。他被安排在圈椅旁边的一把折叠椅上。在他俩的旁边,小马和小牛的媳妇,一边坐了一个。这两个女人,今天打扮得都是水灵灵的,那身红衣服,在夜里看去,真像两根红柱子。两个女人的手里都捧着个搪瓷盘,盘子里放着糖块,葡萄干、花生米。她俩像宾馆的服务员似的,过会儿,这个把盘子凑在罗贵堂脸前,那个便立刻也把盘子给罗春元送过去。罗贵堂和罗春元今天都像远道而来的贵宾,看去,似乎有点拘谨,盘子送到他俩跟前时,他俩都是笑着点点头,手轻轻地拦挡住盘子,又慢慢地推在一边,再点点头,大方而又得体。坐在戏台下的杏儿峁人,有谁见过这样的文明场面呢!不少人并不怎么认真看戏,却时不时地把目光聚焦在罗贵堂和罗春元这边。他们见罗贵堂和罗春元喜滋滋的神态,心里也很高兴,心里说,这两个老汉,都是咱杏儿峁出了大力的人。这些天,连夜在村子里巡逻,那味道好受吗?他俩还不是为了大家,为了咱杏儿峁吗!真是个大功臣!……便都冲着他俩眯眯地笑。
眨眼就演完一本戏。一本戏演完就夜里十二点了。可是后边还有个折子戏,演员们都化好妆,在后场坐着喝茶水。村民们的眼皮虽说都发了涩,但却都在心里,唱吧,唱吧,往完的唱!咱杏儿峁人甚时候在自己的家门口看过这好的戏。所以,戏唱完,就已经凌晨两点了。舞台上一静下来,台下的人反而脑子清醒了。村民们“轰”一声站起来,立刻把舞台包围了。他们挤在后台看党员们卸妆,趴在舞台边,看工作人员收拾舞台。当这辆满载着戏箱和演员的大型卡车,徐徐地开出杏儿峁时,不知谁家的更鸡已经叫了,村民们嘻嘻地笑着,散散落落地往家里走去。今天,算是他们开过年最高兴的一天了。
(八)
橘红色的晨光像一把巨型大扇在东方的山头上徐徐展开时,杏儿峁还在沉睡着。带着欢乐睡去的人们这会儿还沉浸在欢乐的梦乡之中。警车的呼啸声像一位不速之客似的,远远地朝着杏儿峁奔来。酣梦中的人们,还以为这是舞台上飘洒出来的音响。当他们都听清了这尖厉的声音以后,两辆白色的警车已停在了罗贵堂老支书的门前。
罗贵堂披着衣服,急慌忙开起门来,县公安局冯局长已笑嘻嘻地站在了他的当门口。他忙将冯局长一行让进屋里。刚刚坐定,罗春元便神奇般地出现了。又是一番热闹之后,冯局长才说:“又来打搅你们了。是这么回事。昨天,上面来了个全国通缉令。外省的一些闲散人员,纠集在一起,组织了一个盗窃古墓和珍贵文物的团伙。这个团伙,比较庞大。他们分成若干个小分队,以各种名堂,独立活动。目前,这个团伙的头目,已经落网,据交代,有一伙人分散在咱们县上。我们连夜进行地毯式排查,才查到你们这里。老支书,前些时住在你们村的小马和小牛,还在么?”
罗贵堂连忙说:“在,在!”
冯局长又向:“表现咋样?”
罗贵堂说:“村民们都说好。昨天夜里,他们还从外县请来一台大戏,一下子喝了多半夜。咱杏儿峁的人都看了,村民们可高兴哩!”
冯局长微笑了下,说:“啊哟!可以嘛!”
罗贵堂又说:“还有件叫村民们动心的事哩!就是十天前,小马和小牛夜里还抓了个撬门入户的偷盗犯。两个年轻人连夜把他扭送到县公安局去了!所以,村民们这几天的情绪挺安定。”
冯局长紧闭着嘴摇摇头,说:“有这事啊?”
罗春元忙说:“有!有!他俩扭送小偷时,我和老支书都在场。那小偷是一个胖低个!
逢局长紧闭着嘴,认真听完后,脸立刻变了色,但慢慢地说:“他俩把小偷扭送到哪个县的公安局去了?反正,我这个局长不知道这事!”即而,大声吼:“找他俩去!”
罗春元纵起身子跳起来,大声说:“我给咱带路!便扭身夺门而出。门外,咚咚的脚步声一溜远去了。
罗贵堂领着冯局长一行人走出罗贵堂家门没几步,罗春元就喘吁吁地返回来,压低声音说:“他们都、都跑了!”
罗贵堂惊讶地说:“跑了?”
罗春元说:“门虚掩着,屋子里乱七八糟,哪儿也找不见人!”
冯局长说:“进去看看!”他跨前一步,大步走了。看罢小马的住处,又看了小牛的。一走出门,冯局长就火暴暴地说:“一群狡猾的家伙!”又挥了下手,喊了声:“现在,咱们去状元坟!”便先自上了车。
杏儿峁村民精心保护着的状元坟,高高地竖立着。多少年来,它都是杏儿峁人的骄傲。如今,墓冢被迎春花严严实实地覆盖着,墨绿色的枝叶上,金黄色的花朵在闪着亮光。冯局长在坟边略微站了会儿,手轻轻地拨开花枝,向坟上走去,很快地发现了两个水桶一般粗的黑洞。冯局长站在黑洞边,出神地向里面张望着。罗春元走近罗贵堂,小声说,我见小马和小牛那天,他俩就在这个地方站着。我看得清清楚楚,没错!罗贵堂的面颊抽搐了几下,才轻声说,人家说他们没来这里嘛!冯局长扭回头,大声说,他若要给你说了实话,还有今天这事么……
回村的路上,冯局长让车子绕到北边进村。渐近村口时,冯局长大声说:“果然不出我所料!慈禧太后题写的石匾,真的也被这伙人盗走了!”车子没停稳,他就下了车。冯局长指着镶嵌石匾的地方,惋惜地说:“又丢了一块无价之宝啊!可惜呀!”
罗贵堂脸色苍白,满头是汗,他呆愣愣地说:“这伙鬼东西,怎么能摸到咱杏儿峁了!”
冯局长说:“杏儿峁的名声扬得远着哩!这块宝地,咱们若是让开了,自然就有人来这里!”又盯着罗贵堂说:“当今是经济社会,钱嘛是要挣,但不能为了挣钱,村里的年轻人全都进了城!要这样,这次来了小马、小牛,过段时间,还会来小李、小王甚至小于、小吕,你们能到城里发展,这里空下了,人家也会到你这里来发展啊!那就等着吃家伙吧!”
罗贵堂的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不知道冯局长的话他听清了没有,反正头的汗却是刷刷地往出冒。
消息传出,杏儿峁立刻乱了营。村民们发疯似地一群一伙地相跟着跑到小马、小牛住过的地方,跑到学校里,又一拖一溜地来到状元坟前,跑到村门的北口。几个白须飘飘的老者站在那里,眼望着多年来一直镶嵌着慈禧太后题字的地方,连连做着揖祷告说,慈禧爷爷!你原谅了我们吧!原谅了我们吧……
太阳偏西的时候,似乎快要发疯的杏儿峁人,又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们发现,罗贵堂的家门上挂上了一把搭锁子!大伙忙跑到罗春元的家里去打探,罗春元摊开双手说,我也不知道啊!……老支书失踪的消息,使村民们的头发根子都噌、噌地连响了几下,脊背上阵阵发冷,仿佛大暑天里被急风暴雨砸了一家伙。天还没黑,杏儿峁所有人家的大门、二门都紧紧地关闭了。整个村子被无边的夜色黑漆漆地、紧紧地包围着,寂寞,阴冷,渗人。
扳着手指头过日子的杏儿峁人,这时,才真正地尝到了度日如年的味道。可是,六天过去了,还听不到老支书罗贵堂的消息。到了第七天,还是没有。有几个老者找到罗春元家,眼泪花花地说,组织几个人出村找找老支书吧!他是咱杏儿峁的大功臣,别叫他为这事想不开,老俩口一块寻了短见!要是这样,咱杏儿峁人几辈子也对不起他呀!
不料,第八天早上,老支书突然给罗春元来了电话。罗春元抓住话筒,一听是他,笑了两声,眼泪就“哗”地流了下来。他说:“老支书!老大叔!我这里给你磕头啦!找不见,咱全村人都要急死啦!”
罗贵堂笑着说:“急死了不要紧,这会儿,我又要让他活哩!”又说,“春元,明天下午,我和你婶就一块回到杏儿峁啦!和我一块回去的,还有我的儿子、儿媳、小孙子。我们一家人商量好了,原先,计划办的柿子酒厂,马上就动工。宏昌大甩了一把,他给酒厂投资二百万元!在省里打工的兴元他,一听说咱要办酒厂,他们几个也要加入。都说,村里能有发展的路子,咱为啥都要挤在城里呀!最近能陆续返回咱杏儿峁的有十来个小伙子。你还不赶快笑呀!”罗春元立刻吼道:“后天下午,我和大伙敲锣打鼓在村门口欢迎你们!”他放下话筒,便独自呱呱呱地鼓起掌来。
2008年4月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