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按摩诊所

盲人按摩诊所

那一年，水生在工地上做一名快乐的民工。

那一天，水生还记得那一天，太阳很好，像一只金线团，牵出千千万万金质的丝线。水生记得自己是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的，脚手架立在天空里，站在天空里的水生感觉自己被裹上了厚厚的金质的丝线，很温暖，像穿上那件翠翠织的红色毛衣。

水生沉浸在快乐中。

就在这时，翠翠突然在下面喊：水生！水生！

翠翠的声音很好听，像芦苇里翠鸟的歌声。不知是谁告诉水生的，说芦苇里飞着的不是翠鸟，是雎鸠。又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水生不懂人家背的什么，水生划着船从河边过，看见鸟飞，就看见翠翠在清清的水中映着的一张笑脸。

水生看着水里映着的笑脸，就忘了自己是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了，水生一边向前跑，一边快活地答应一声：哎——

水生像一头鹰，从天空俯冲下去了……当然，这幅情景是我想象出来的，那个叫水生的男人，那个叫翠翠的女人，是不是跟我认识的那个水生、翠翠有关，我不知道。水生是不是看见了鸟、芦苇，是不是有人教水生背《诗经》，我也不知道。尽管在这条街上我住了很久，但我能得到的信息仍只有很少很少的一点，那就是：那个男人与那个女人原本相好，后来那男人眼瞎了，后来两人没结婚却仍常见面——如此而已。

按说居民小区婆婆妈妈多，啥事都逃不过婆婆妈妈的眼睛和那张薄嘴，但对这对男女，她们只知道这些。

那个叫水生的男人在我们这个小区租了间门面开了家盲人按摩诊所。我没事的时候曾经去看过，水生是很有水平的一名按摩师，捏、拿、搓、揉很到位。大概因为盲人天生耳朵灵敏，我的脚步声才响起，水生就能辨出是我去了，水生说：老师来了？

水生知道我是教书老师，所以就叫我老师。水生叫我老师的时候，那张憨厚的脸上浮起了笑容。

水生已经四十来岁了。

春风从街上走过，城市像一块石头浮起了一层青绿，这很容易让人心动旌摇。

可是水生看不见。

但水生并不后悔，水生说，看得见有什么好？我只记得那一年的太阳，那一年的春天，那一年的情形就够了……

我怕勾起水生的伤心事，便不说话了，坐在窗下，看春天在阳光里爬上人家的窗棂，好看的窗花在春天的风中仿佛正微微摇动。

这时候，我便看见那个叫翠翠的女人从街那头过来了。

翠翠不说话，鸟一样贴着春天过来了。

水生轻轻侧了侧身，脸上浮起了笑意。

翠翠脸上浮起了一层浅浅的不易为人发现的红晕。

水生什么都不说，翠翠什么都不说。

我坐在一旁，看见水生的手在翠翠的身上小心翼翼地游动，像抚着一件珍贵的物品。水生脸上有阳光在浮动。我看见翠翠眼中有春水在荡漾。

按摩完，翠翠很满足地笑笑，轻声说，我走了。水生说，走吧。

翠翠穿过春天的街头，鸟一样飞走了。

我觉得这是一幅很让人心动的画。

然而，翠翠很久都没来了。水生便焦躁不安，脸上浮着一种怅然若失的东西；再后来，水生的神色暗淡了下去，脸上有一种绝望的表情。

一天深夜，有人突然砸了水生的按摩诊所，水生的手也被人砸断了。水生的诊所就不得不关了门。

水生一个瞎子不可能得罪了谁，谁会跟一个瞎子有仇？对这件事大家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抢劫，有人说是报仇，仿佛谁都有道理，可谁都说不服谁。

晚上我回家，看见水生那诊所被砸断了木板门和乱扔在地上的按摩床，有人坚持说：是报仇呢！

我不知道原因。晚上躺在床上，有些失眠，我便忍不住继续瞎编那个故事。

水生从脚手架上栽下来，身体其他地方没跌着什么，眼睛却被木渣子给弄瞎了。

成了瞎子，水生当然不愿拖累翠翠，水生要跟翠翠分手，翠翠哭成了泪人儿一样。那个晚上，翠翠对水生说，我知道你为我好，不勉强你，可是，我这一辈子都是你的人，今晚，你要我吧！

不！水生说，我不能，你还要嫁人的，你得对得住你要嫁的人！

可我对不住你！

我不用你管！水生说。

翠翠知道水生很犟，认准的事不会回头，便不再谈这件事。翠翠问水生，那以后你想干什么？

水生想了想说，我以前看过人家盲人开按摩诊所，我去学按摩。

翠翠说，那行！

水生的诊所开好后，第一个顾客就是翠翠，翠翠对水生说，你不要我可以，可你不能把顾客赶走吧？

水生叹了口气，空洞的眼中落下泪来。

翠翠成了水生的常客，翠翠总是在固定的时间来到诊所。

后来翠翠嫁了人，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可翠翠仍到水生的诊所来。

这样过了十来年。终于有一天，翠翠的男人听到了翠翠和水生的故事，男人很生气，可男人也知道，水生和翠翠起初没做过什么，后来在诊所里也做不出什么事来，但心中总有那么股子气。终于有一天深夜，男人砸了水生的诊所……

天明的时候，我看见水生诊所紧闭，门面上贴了一张纸，纸上写着“门面出租”四个字。那是张白纸，没贴牢实，纸在风中飞扬，像清明节在郊外看见的那些飞扬的纸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