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我下铺的兄弟

睡在我下铺的兄弟

当那首《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在校园大出风头时，我不由得倍加思念起我的下铺兄弟来。

海老二不远千里跑到这所师范大学来做我的下铺，光这心意就足够我惦记他三五十载。同窗又同床四年，这位兄弟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随时都可在我脑海放立体电影。

那年我们作为新生初进这个学校，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陌生。在学校那栋历史悠久的四合院找到宿舍，放下东西，铺好床后不久，我的下铺海老二戴着一副黄黑色的近视眼镜风风火火地破门而入，后面跟着护驾而来的他大哥。于是我在本宿舍的资格就比海老二长了半个时辰。海老二放下东西便性急地向老资格的我打听厕所。那时我自己也是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只记得厕所在这栋楼的某一头，便顺手朝一个方向指去：“往那边！”海老二虔诚地按我指引的方向出发了，结果下午两点多钟才回来，害得他大哥到处乱找。其实他走了后，我出去考察了一下便知道方向反了大事不妙。但是海老二回来后对这事只字未提，我便心里发笑又略有歉意。

住下后大伙的话多起来了，于是知道了海老二家乡那个县叫“东乡”，同我们这些“兴国”“宁都”之类的比起来，“级别”是低极了，说难听些是“乡巴佬”，说亲切些是“老乡”。然而“老乡”读中学时是条汉子，如果不是志愿有差错，才不会“调剂”进“教师的摇篮”来呢。说起往事，海老二便悠悠地叹口长气，然后说：“缘分！”都信缘分，室友们便决定像兄弟般弄出排行来。这下海老二来劲了，他主观地说：“老大舍我其谁？”一副得志相。遗憾的是，据考证，胡老大才是我们宿舍第一个睁眼看世界的人，“老乡”屈居第二，也就成了海老二。

海老二说，大学即休憩园的雅称，高中读得太累，现在得好好休养生息了。果然，第一个学期他专事睡觉，晚上在床上合法地睡，白天在课桌上非法地睡，真怀疑他是瞌睡虫转世。期末搞总结，海老二说：本人荣获睡觉金牌一枚，本学期总计睡破两千小时大关，日均十四个小时……”还真不夸张呢。

第二个学期海老二却不睡懒觉了，决定在扑克上做出一番事业来。海老二是个不错的组织者，在他的积极筹建下，班上成立了四桌职业扑克队，一时牌风蔚然。海老二是当之无愧的牌坛盟主，每天都带着他的队伍操练。晚上熄灯了，便将桌子搬到走廊的路灯下继续战斗。战到酣处，难免破坏睡民们的美梦。不过也立了次功，那是“五一”那天，海老二率领的扑克队在系里举办的扑克赛上夺魁，为班上争得荣誉。

海老二还有一样拿手的本事是喝酒。室友阿兮第一次过生日那天，海老二就像《射雕英雄传》的丘处机与江南七怪斗酒那样，把我们七人喝服了。海老二说，他喝酒从没醉过，大家信然。可是有个星期天，海老二去医学院赴宴，却是被两个老乡扛回来的，嘴里还嘟哝着“醉不了，再干”。把他摆平在床上，他却滚到地下，边往床底钻边说：“我睡下铺，那不是我的床……”最后没办法，只好把席子铺到床底，让他钻进去睡了半天。事后我说，如果你小子当了国家主席，我非写回忆录不可，醉酒睡床底是精彩的一节。海老二便说，好哇，我当了国家主席，第一道主席令便先把你抓起来，丢进监狱，不给纸笔……

起先，海老二便是靠这些在班上“成名”的。然而，谁也想不到，二年级下学期，一个偶然的机会居然促使海老二“重新做人”。

那时我们新开了古代汉语课，老师要求我们背诵三十篇古文。两天后便开始抽查。那日海老二起得特别早，说周公托梦，肯定会抽到他背书。可是第一篇课文太长，便改背第二篇。事情就是这么巧，抽了几位同学背完第一篇后，老师说，不错，再看看是否有谁先走一步，背下第二篇，顺口一点，果然叫到了海老二。大家紧张起来，海老二却从容不迫，信口背来，一字不漏！霎时“好”声成片，老师乐得满脸坎坷，狠狠地表扬了海老二一番。只有我们同室的才知道其实海老二只能背第二篇。

打那以后，每次上古代汉语课，海老二必被抽查示众，未几竟成了背书模范。老师甚至说，这是他十几年来遇到的最出色的学生。海老二暗暗叫苦，只好豁出去了，早晨背，晚上背，不睡懒觉不打牌，终于第一个“pass”背关！

一个偶然的机会果然能改变一个人，甚至能诞生英雄。海老二一旦“风流”，又像中学那样爱读书了。他毅然辞去牌坛盟主职务，睡觉冠军也不当了，学习成绩却日新月异蒸蒸日上，以至加官晋禄，在宿舍换届时当选为本寝室的“市（室）”长，而且连拿好几次奖学金。位居上层的我沾光之余，又生岌岌可危之感，只好“下行上效”，也跟着早早地爬起来读书。

然而海老二就是不考研。当年他一进校门便说过读大学要实行“三不主义”：不恋爱、不跳舞、不考研。虽然古代汉语老师做了几次说客，海老二就是不为所动。令人费解。为此，那位老师至今还在惋惜。

毕业离校的日子，正是我生日的后一天。那时，分配去向初步定下，凭着可观的毕业成绩，海老二将去他家乡的师专任教。同床四年，一朝离别，那种难言的心情我不忍再表。生日之夜，约上这位老部（铺）下来到班主任经营的“逍遥酒楼”。就着本地名酒“章贡”，我们以倒叙的方式回忆大学生活。谈到动情处，我再也抑制不住：“海老二，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本来你才是睡上铺，我是下铺。只因我比你先进宿舍，便将贴在床上的两个名字对调过来，从此凌驾你头上四年，让你在底层饱受灰尘、鞋臭之苦，真不好意思！”海老二脖子一仰，放下空杯，说：“咳，当初我还在路上时便盘算，如果我安排在下铺，得设法换上去，哪知一到宿舍，见上铺先到，阴谋破产，只好自认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