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沈从文
【作家生平及创作思想】
沈从文(1902~1988),原名沈岳焕,笔名休芸芸、甲辰、上官碧、璇若等,沈从文在中国现代著名作家中是一位创作丰富、个性鲜明的作家,被誉为“山民艺术家”,他是乡土文学集大成者。沈从文以其执著展示着西南边地的湘西山光水色、人情世态,构筑了一个宁静优美、古朴奇幻、充满人性美与人情美的艺术世界——湘西世界。正是由于对这一艺术世界的独特发现和审美创造,奠定了沈从文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丰富、特异的人生经历是影响沈从文创作的重要因素。1902年,沈从文生于湖南凤凰县(今属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一个颇有名望的行伍世家。祖父沈宏富是汉族,祖母刘氏是苗族,其母黄素英是土家族。他六岁进私塾,经常逃学,度过了流连于自然山水的有趣童年。1917年8月起以预备兵名义加入本乡土著部队,其后五年间辗转流荡于湘、川、黔、鄂四省边境地区,经历了“不易设想的痛苦怕人生活”,“认识了些旧中国一小角隅好坏人事”[1],同时边地山水、城镇、码头的人事哀乐和风俗景物给青年沈从文留下了丰富而特异的印象,成为了他日后创作永不枯竭的泉源。
1922年,沈从文受到“五四运动”的影响,只身来到北京求学,未被录取,窘困中开始尝试创作小说,并得到了当时著名作家郁达夫、徐志摩等人的热情帮助。自1924年起,沈从文在《晨报副刊》、《现代评论》、《京报·民众文艺》、《小说月报》等刊物发表其作品,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一生勤奋创作,先后发表短篇小说150余篇,中长篇小说10部左右,成为了中国现代小说作家中最多产的作家之一。其代表作为1934年创作的中篇小说《边城》和1938年创作的长篇小说《长河》,此外还有大量的短篇小说,光润精美,堪称精品。
沈从文的创作题材非常广泛,湘西世界的社会生活、自然风土,林林总总全都纳入他的笔下,他塑造的人物更是三教九流,无所不有,水手、士兵、妓女、猎户、商人、巫师、农民、渔民、木工、乡绅、官吏等悉入笔端。沈从文的创作特色一方面是以一个“对政治无信仰对生命极关心的乡下人”的视角,看待被“文明”阉割的病态都市和都市“文明人”;另一方面又以自传性的“生命记录”,描绘湘西原始生命自然生态和古老民风,为都市人做比照。贯穿创作始终的,是一个人性疗伤者的惆怅与苦闷。在沈从文全部创作中最有影响也最有价值的也正是那些以湘西生活为题材的作品,这些作品首先展示了边地奇异原始的自然风物;其次,描绘并发掘出未经“文明社会”污染和扭曲的人情世态;第三,展示出普通人淳朴本色、乐天安命的“人生形式”,讴歌了湘西人民身上朴素的人性美和人情美;第四,以一种悠远的忧郁写出了一切古朴自然的美好人事在时代挤压下逐渐扭曲、变形、蜕化的趋势。第五,以写实冷静的笔法包裹起深沉激烈的情怀,把一切溶于静观淡泊的氛围之中,如同一首首“乡土抒情诗”。
综观沈从文的湘西小说,在整体上展现了两种不同的人生形式,即现实的人生形式和理想的人生形式。作家自己说:
个人只是把小说看成是“用文字很恰当记录下来的人事”……既是人事,就容许包含了两个部分:一是社会现象,即是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二是梦的现象,即是说人的心或意识的单独种种活动。……必须把“现实”和“梦”两种成分相混合。[2]
因此,读者很容易就可以在沈从文的小说中看到两方面内容:一是“实”,真切描摹出湘西自然生态以及带有古风的生活方式和社会形态;二是“梦”,如《桃花源记》般作者在现实美好人情人性中幻化出理想的纯美的田园牧歌,以寄托自己独特的社会、伦理和审美理想。在他的大部分作品中都表现出亦真亦幻、亦俗亦仙的陌生化与和谐美。
【作家主要作品】
小说集: 《老实人》、《蜜柑》、《雨后及其他》、《神巫之爱》、《龙朱》、《旅店及其他》、《石子船》、《虎雏》、《月下小景》、《阿黑小史》、《八骏图》、《如蕤集》、《从文小说习作选》、《雪晴》、《新与旧》、《主妇集》、《春灯集》、《黑凤集》
中篇小说:《阿丽思中国游记》、《边城》
长篇小说:《长河》
散文集: 《记胡也频》、《从文自传》、《记丁玲》、《湘行散记》、《湘西》、《废邮存底》、《烛虚》、《云南看云集》
学术创作:《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从文赏玉》
【作品选读】
边城(节选)
一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小溪流下去,绕山岨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的大河。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小溪既为川湘来往孔道,水常有涨落,限于财力不能搭桥,就安排了一只方头渡船。这渡船一次连人带马,约可以载二十位搭客过河,人数多时则反复来去。渡船头竖了一枝小小竹竿,挂着一个可以活动的铁环,溪岸两端水面横牵了一段废缆,有人过渡时,把铁环挂在废缆上,船上人则引手攀缘那条缆索,慢慢的牵船过对岸去。船将拢岸了,管理这渡船的,一面口中嚷着“慢点慢点”,自己霍的跃上了岸,拉着铁环,于是人货牛马全上了岸,翻过小山不见了。渡头为公家所有,故过渡人不必出钱。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钱掷到船板上时,管渡船的必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俨然吵嘴时的认真神气:“我有了口粮,三斗米,七百钱,够了。谁要这个!”
但不成,凡事求个心安理得,出气力不受酬谁好意思,不管如何还是有人把钱的。管船人却情不过,也为了心安起见,便把这些钱托人到茶峒去买茶叶和草烟,将茶峒出产的上等草烟,一扎一扎挂在自己腰带边,过渡的谁需要这东西必慷慨奉赠。有时从神气上估计那远路人对于身边草烟引起了相当的注意时,便把一小束草烟扎到那人包袱上去,一面说:“不吸这个吗,这好的,这妙的,味道蛮好,送人也合式!”茶叶则在六月里放进大缸里去,用开水泡好,给过路人解渴。
管理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个老人。活了七十年,从二十岁起便守在这小溪边,五十年来不知把船来去渡了若干人。年纪虽那么老了,本来应当休息了,但天不许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够同这一分生活离开。他从不思索自己的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只是静静的很忠实的在那里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头升起时,感到生活的力量,当日头落下时,又不至于思量与日头同时死去的,是那个伴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他唯一的朋友为一只渡船与一只黄狗,唯一的亲人便只那个女孩子。
女孩子的母亲,老船夫的独生女,十五年前同一个茶峒军人唱歌相熟后,很秘密的背着那忠厚爸爸发生了暧昧关系。有了小孩子后,这屯戍军士便想约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但从逃走的行为上看来,一个违悖了军人的责任,一个却必得离开孤独的父亲。经过一番考虑后,军人见她无远走勇气,自己也不便毁去作军人的名誉,就心想:一同去生既无法聚首,一同去死应当无人可以阻拦,首先服了毒。女的却关心腹中的一块肉,不忍心,拿不出主张。事情业已为作渡船夫的父亲知道,父亲却不加上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儿,只作为并不听到过这事情一样,仍然把日子很平静的过下去。女儿一面怀了羞惭,一面却怀了怜悯,依旧守在父亲身边。待到腹中小孩生下后,却到溪边故意吃了许多冷水死去了。在一种奇迹中,这遗孤居然已长大成人,一转眼间便十三岁了。为了住处两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来,老船夫随便为这可怜的孤雏,拾取了一个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
老船夫不论晴雨,必守在船头。有人过渡时,便略弯着腰,两手缘引了竹缆,把船横渡过小溪。有时疲倦了,躺在临溪大石上睡着了,人在隔岸招手喊过渡,翠翠不让祖父起身,就跳下船去,很敏捷的替祖父把路人渡过溪,一切皆溜刷在行,从不误事。有时又和祖父黄狗一同在船上,过渡时和祖父一同动手,船将近岸边,祖父正向客人招呼:“慢点,慢点”时,那只黄狗便口衔绳子,最先一跃而上,且俨然懂得如何方为尽职似的,把船绳紧衔着拖船拢岸。
风日清和的天气,无人过渡,镇日长闲,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门前大岸石上晒太阳。或把一段木头从高处向水中抛去,嗾使身边黄狗自岩石高处跃下,把木头衔回来。或翠翠与黄狗皆张着耳朵,听祖父说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战争故事。或祖父同翠翠两人,各把小竹作成的竖笛,逗在嘴边吹着迎亲送女的曲子。过渡人来了,老船夫放下了竹管,独自跟到船边去,横溪渡人,在岩上的一个,见船开动时,于是锐声喊着:
“爷爷,爷爷,你听我吹,你唱!”
爷爷到溪中央便很快乐的唱起来,哑哑的声音同竹管声振荡在寂静空气里,溪中仿佛也热闹了一些。实则歌声的来复,反而使一切更加寂静一些了。
有时过渡的是从川东过茶峒的小牛,是羊群,是新娘子的花轿,翠翠必争看作渡船夫,站在船头,懒懒的攀引缆索,让船缓缓的过去。牛羊花轿上岸后,翠翠必跟着走,站到小山头,目送这些东西走去很远了,方回转船上,把船牵靠近家的岸边。且独自低低的学小羊叫着,学母牛叫着,或采一把野花缚在头上,独自装扮新娘子。
茶峒山城只隔渡头一里路,买油买盐时,逢年过节祖父得喝一杯酒时,祖父不上城,黄狗就伴同翠翠进城去备办东西。到了卖杂货的铺子里,有大把的粉条,大缸的白糖,有炮仗,有红蜡烛,莫不给翠翠很深的印象,回到祖父身边,总把这些东西说个半天。那里河边还有许多上行船,百十船夫忙着起卸百货。这种船只比起渡船来全大得多,有趣味得多,翠翠也不容易忘记。
二
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近山的一面,城墙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临水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时运桐油青盐,染色的棓子。上行则运棉花棉纱以及布匹杂货同海味。贯串各个码头有一条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着陆,一半在水,因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设吊脚楼。河中涨了春水,到水逐渐进街后,河街上人家,便各用长长的梯子,一端搭在屋檐口,一端搭在城墙上,人人皆骂着嚷着,带了包袱、铺盖、米缸,从梯子上进城里去,水退时方又从城门口出城。某一年水若来得特别猛一些,沿河吊脚楼必有一处两处为大水冲去,大家皆在城上头呆望,受损失的也同样呆望着,对于所受的损失仿佛无话可说,与在自然安排下,眼见其他无可挽救的不幸来时相似。涨水时在城上还可望着骤然展宽的河面,流水浩浩荡荡,随同山水从上流浮沉而来的有房子、牛、羊、大树。于是在水势较缓处,税关趸船前面,便常常有人驾了小舢板,一见河心浮沉而来的是一匹牲畜,一段小木,或一只空船,船上有一个妇人或一个小孩哭喊的声音,便急急的把船桨去,在下游一些迎着了那个目的物,把它用长绳系定,再向岸边桨去。这些诚实勇敢的人,也爱利,也仗义,同一般当地人相似。不拘救人救物,却同样在一种愉快冒险行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见及不能不为之喝彩。
那条河水便是历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白河下游到辰州与沅水汇流后,便略显浑浊,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见底。深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则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非常愉快。一个对于诗歌图画稍有兴味的旅客,在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厌烦,正因为处处有奇迹,自然的大胆处与精巧处,无一处不使人神往倾心。
白河的源流,从四川边境而来,从白河上行的小船,春水发时可以直达川属的秀山。但属于湖南境界的,则茶峒为最后一个水码头。这条河水的河面,在茶峒时虽宽约半里,当秋冬之际水落时,河床流水处还不到二十丈,其余只是一滩青石。小船到此后,既无从上行,故凡川东的进出口货物,皆由这地方落水起岸。出口货物俱由脚夫用杉木扁担压在肩膊上挑抬而来,入口货物也莫不从这地方成束成担的用人力搬去。
这地方城中只驻扎一营由昔年绿营屯丁改编而成的戍兵,及五百家左右的住户。(这些住户中,除了一部分拥有了些山田同油坊,或放账屯油、屯米、屯棉纱的小资本家外,其余多数皆为当年屯戍来此有军籍的人家。)地方还有个厘金局,办事机关在城外河街下面小庙里,经常挂着一面长长的幡信。局长则住在城中。一营兵士驻扎老参将衙门,除了号兵每天上城吹号玩,使人知道这里驻有军队以外,其余兵士皆仿佛并不存在。冬天的白日里,到城里去,便只见各处人家门前皆晾晒有衣服同青菜。红薯多带藤悬挂在屋檐下。用棕衣作成的口袋,装满了栗子榛子和其他硬壳果,也多悬挂在屋檐下。屋角隅各处有大小鸡叫着玩着。间或有什么男子,占据在自己屋前门限上锯木,或用斧头劈树,把劈好的柴堆到敞坪里去一座一座如宝塔。又或可以见到几个中年妇人,穿了浆洗得极硬的蓝布衣裳,胸前挂有白布扣花围裙,躬着腰在日光下一面说话一面做事。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所有人民每个日子皆在这种单纯寂寞里过去。一分安静增加了人对于“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梦。在这小城中生活的,各人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里,怀了对于人事爱憎必然的期待。但这些人想些什么?谁知道。住在城中较高处,门前一站便可以眺望对河以及河中的景致,船来时,远远的就从对河滩上看着无数纤夫。那些纤夫也有从下游地方,带了细点心洋糖之类,拢岸时却拿进城中来换钱的。船来时,小孩子的想象,当在那些拉船人一方面。大人呢,孵一巢小鸡,养两只猪,托下行船夫打副金耳环,带两丈官青布或一坛好酱油、一个双料的美孚灯罩回来,便占去了大部分作主妇的心了。
这小城里虽那么安静和平,但地方既为川东商业交易接头处,因此城外小小河街,情形却不同了一点。也有商人落脚的客店,坐镇不动的理发馆。此外饭店,杂货铺,油行、盐栈,花衣庄,莫不各有一种地位,装点了这条河街。还有卖船上用的檀木活车,竹缆与罐锅铺子,介绍水手职业吃码头饭的人家。小饭店门前长案上,常有煎得焦黄的鲤鱼豆腐,身上装饰了红辣椒丝,卧在浅口钵头里,钵旁大竹筒中插着大把红筷子,不拘谁个愿意花点钱,这人就可以傍了门前长案坐下来,抽出一双筷子到手上,那边一个眉毛扯得极细脸上擦了白粉的妇人就走过来问:“大哥,副爷,要甜酒?要烧酒?”男子火焰高一点的,谐趣的,对内掌柜有点意思的,必装成生气似的说:“吃甜酒?又不是小孩,还问人吃甜酒!”那么,酽冽的烧酒,从大瓮里用竹筒舀出,倒进土碗里,即刻就来到身边案桌上了。杂货铺卖美孚油及点美孚油的洋灯,与香烛纸张。油行屯桐油。盐栈堆火井出的青盐。花衣庄则有白棉纱、大布、棉花以及包头的黑绉绸出卖。卖船上用物的,百物罗列,无所不备,且间或有重至百斤以外的铁锚搁在门外路旁,等候主顾问价的。专以介绍水手为事业,吃水码头饭的,则在河街的家中,终日大门敞开着,常有穿青羽缎马褂的船主与毛手毛脚的水手进出,地方象茶馆却不卖茶,不是烟馆又可以抽烟。来到这里的,虽说所谈的是船上生意经,然而船只的上下,划船拉纤人大都有一定规矩,不必作数目上的讨论。他们来到这里大多数倒是在“联欢”。以“龙头管事”作中心,谈论点本地时事,两省商务上情形,以及下游的“新事”。邀会的,集款时大多数皆在此地,扒骰子看点数多少轮作会首时,也常常在此举行。真真成为他们生意经的,有两件事:买卖船只,买卖媳妇。
大都市随了商务发达而产生的某种寄食者,因为商人的需要,水手的需要,这小小边城的河街,也居然有那么一群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脚楼的人家。这种妇人不是从附近乡下弄来,便是随同川军来湘流落后的妇人,穿了假洋绸的衣服,印花标布的裤子,把眉毛扯得成一条细线,大大的发髻上敷了香味极浓俗的油类。白日里无事,就坐在门口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红绿丝线挑绣双凤,或为情人水手挑绣花抱兜,一面看过往行人,消磨长日。或靠在临河窗口上看水手铺货,听水手爬桅子唱歌。到了晚间,则轮流的接待商人同水手,切切实实尽一个妓女应尽的义务。
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遇不相熟的人,做生意时得先交钱,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维持生活,但恩情所结,则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互相咬着嘴唇咬着颈脖发了誓,约好了“分手后各人皆不许胡闹”,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着的那一个,同留在岸上的这一个,便皆呆着打发这一堆日子,尽把自己的心紧紧缚定远远的一个人。尤其是妇人感情真挚,痴到无可形容,男子过了约定时间不回来,做梦时,就总常常梦船拢了岸,一个人摇摇荡荡的从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边跑来。或日中有了疑心,则梦里必见男子在桅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却不理会自己。性格弱一点儿的,接着就在梦里投河吞鸦片烟,性格强一点儿的便手执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他们生活虽那么同一般社会疏远,但是眼泪与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些人生活里时,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轻生命相似,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憎所浸透,见寒作热,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处,不过是这些人更真切一点,也更近于糊涂一点罢了。短期的包定,长期的嫁娶,一时间的关门,这些关于一个女人身体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朴,身当其事的不觉得如何下流可耻,旁观者也就从不用读书人的观念,加以指摘与轻视。这些人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讲道德知羞耻的城市中人还更可信任。
掌水码头的名叫顺顺,一个前清时便在营伍中混过日子来的人物,革命时在著名的陆军四十九标做个什长。同样做什长的,有因革命成了伟人名人的,有杀头碎尸的,他却带少年喜事得来的脚疯痛,回到了家乡,把所积蓄的一点钱,买了一条六桨白木船,租给一个穷船主,代人装货在茶峒与辰州之间来往。气运好,半年之内船不坏事,于是他从所赚的钱上,又讨了一个略有产业的白脸黑发小寡妇。数年后,在这条河上,他就有了大小四只船,一个妻子,两个儿子了。
但这个大方洒脱的人,事业虽十分顺手,却因欢喜交朋结友,慷慨而又能济人之急,便不能同贩油商人一样大大发作起来。自己既在粮子里混过日子,明白出门人的甘苦,理解失意人的心情,故凡因船只失事破产的船家,过路的退伍兵士,游学文墨人,到了这个地方闻名求助的,莫不尽力帮助。一面从水上赚来钱,一面就这样洒脱散去。这人虽然脚上有点小毛病,还能泅水;走路难得其平,为人却那么公正无私,水面上各事原本极其简单,一切皆为一个习惯所支配,谁个船碰了头,谁个船妨害了别一个人别一只船的利益,皆照例有习惯方法来解决。惟运用这种习惯规矩排调一切的,必需一个高年硕德的中心人物。某年秋天,那原来执事人死去了,顺顺作了这样一个代替者。那时他还只五十岁,为人既明事明理,正直和平,又不爱财,故无人对他年龄怀疑。
到如今,他的儿子大的已十八岁,小的已十六岁。两个年青人皆结实如小公牛,能驾船,能泅水,能走长路。凡从小乡城里出身的年青人所能够作的事,他们无一不作,作去无一不精。年纪较长的,如他们爸爸一样,豪放豁达,不拘常套小节。年幼的则气质近于那个白脸黑发的母亲,不爱说话,眼眉却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为人聪明而又富于感情。
两兄弟既年已长大,必需在各种生活上来训练他们,作父亲的就轮流派遣两个小孩子各处旅行。向下行船时,多随了自己的船只充伙计,甘苦与人相共。荡桨时选最重的一把,背纤时拉头纤二纤,吃的是干鱼,辣子,臭酸菜,睡的是硬帮帮的舱板。向上行从旱路走去,则跟了川东客货,过秀山、龙潭,酉阳作生意,不论寒暑雨雪,必穿了草鞋按站赶路。且佩了短刀,遇不得已必需动手,便霍的把刀抽出,站到空阔处去,等候对面的一个,接着就同这个人用肉搏来解决。地方的风气,既为“对付仇敌必需用刀,联结朋友也必需用刀”,故需要刀时,他们也就从不让它失去那点机会。学贸易,学应酬,学习到一个新地方去生活,且学习用刀保护身体同名誉,教育的目的,似乎在使两个孩子学得做人的勇气与义气。一分教育的结果,弄得两个人皆结实如老虎,却又和气亲人,不骄惰,不浮华,不倚势凌人,故父子三人在茶峒边境上为人所提及时,人人对这个名姓无不加以一种尊敬。
作父亲的当两个儿子很小时,就明白大儿子一切与自己相似,却稍稍见得溺爱那第二个儿子。由于这点不自觉的私心,他把长子取名天保,次子取名傩送。意思是天保佑的在人事上或不免有龃龉处,至于傩神所送来的,照当地习气,人便不能稍加轻视了。傩送美丽得很,茶峒船家人拙于赞扬这种美丽,只知道为他取出一个诨名为“岳云”。虽无什么人亲眼看到过岳云,一般的印象,却从戏台上小生岳云,得来一个相近的神气。
【生词】
(续表)
【阅读提示】
中篇小说《边城》就是一部集中反映沈从文文艺思想和创作风格的代表性作品。沈从文在《<边城>题记》里写道:
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由此可见,再造理想的人生形式和社会理想是沈从文创作《边城》的主旨。《边城》的背景是湘西小山城茶垌。这里既真实又带有想象和象征意味,不仅有令人称奇的优美风景,而且有富有地域风格的乡野风俗,更有淳厚的人性和温暖的人情,加上浑圆完整、凝练畅达的结构形式和深刻饱满的情感内涵,共同构成了一个新奇独特、令人向往的艺术世界。
在“边城”茶垌城边碧溪咀渡口,只住着一户人家,老船夫、外孙女翠翠和一只善解人意的黄狗。70岁的老船夫为人本分淳朴、忠于职守,在渡口摆渡50年,却从没有误过一次工,也从来不收一文赏钱,即使无奈收下,也要把这钱买了草烟、茶叶,免费供应给客人。他从不思索自己的职业对于本人的意义,只是很平淡、忠实地生活着,尽自己一份义务。渡船老人的外孙女——主人公翠翠,与老人相依为命,过着宁静、俭朴、单纯的生活。这美丽的青山绿水间,这原始而古朴的人生环境造就了她清澈、透明的性格,她青春美丽、热情善良、开朗纯真、不发愁也很少动气。随着年龄的长大,翠翠情窦初开,对一切充满了新奇与爱的情怀,爱看迎送新娘的花轿,爱在头发上插朵野花,爱听山歌,端午节看赛龙舟,邂逅诨名“岳云”的俊美青年傩送,从此暗暗倾心。傩送的父亲船总顺顺,是当地头面人物,有钱有威望,却开朗公正,热情好客,慷慨仗义。顺顺的两个儿子哥哥天保和弟弟傩送都从父亲那里学到了勇气和义气,刻苦耐劳,待人坦诚。偶然的机缘使兄弟俩不约而同地都爱上了翠翠。翠翠虽然对两人都有好感,内心却深爱着傩送。老船夫尊重翠翠的心思,让兄弟两个按当地传统习俗到溪边山上对歌,表白各自的感情,由翠翠选择。天保自知唱不过弟弟,为了成全弟弟,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坐下水船远行经商,不幸遇难。傩送心怀内疚,又因豪爽的父亲一时不愿把间接害死长子的翠翠娶进家门,傩送不忍向翠翠求婚。但心中却深爱翠翠,拒绝了父亲要他接受一富绅以磨坊作为陪嫁的提婚。最终离开家乡,带着心痛哀伤出走他乡。随后老船夫经不住打击迅速衰老,在一个暴风雨之夜去世了,留下了孤独凄凉的翠翠。翠翠怀着对老祖父的伤悼和对恋人的牵挂,继续留在渡口,继续做着老船夫的摆渡工作,等待着傩送的回来,而傩送“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为作品留下了淡远的惆怅,意境隽永。
《边城》是小说,也是抒情诗和风俗画。作者以写意的笔法勾勒最能传达人物神韵的语言、动作和情态,粗粗几笔点染,人物便呼之欲出。《边城》里的人物,不论是老一辈的船夫和顺顺,还是年轻一代的翠翠、天保、傩送,不论是祖孙关系、父子关系、兄弟关系、恋人关系、邻里关系还是普通的路人之间,都诚实勇敢、平和友善、相亲相爱、通情达理、热情豪爽、轻利重义、守信自约,人们都顺乎自然,融于自然。同时,他们的悲剧也充满着阴差阳错的神秘感和命运感,像是自然的安排,这是一种有别于儒家教化的新鲜的人生形式。作家以富有地方色彩的风景画和风俗画,奏出了一曲和谐静美的人性美和人情美的田园牧歌,“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3]
【思考与练习题】
1.分析《边城》所展示的人性美和人情美。
2.谈谈翠翠的形象。
3.谈谈老船夫的形象。
4.分析《边城》描述人生所依赖的特定环境。
【拓展训练】
1.如果你是老船夫,对于乘客付钱渡河,你会怎样?由此体会老船夫的心灵世界。
2.试结合你的国家有关人性美和人情美的小说,和《边城》的人性美与人情美进行对比分析。
3.试针对本文主题思想和艺术特色进行分组讨论。
4.为什么说沈从文是“湘西世界的精心构筑者”?其意义何在?
【注释】
[1]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集》题记[M].沈从文选集,第5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258.
[2]沈从文.烛虚·小说作者和读者[M].沈从文选集,第5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117.
[3]沈从文.沈从文选集.第5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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