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秃王的失算

1

想开派对的，还有海豚们。最激动的，除了蒙莉、灰灰母子外，就数菲妮了，因为它是当年从那场可怕的抓捕中侥幸逃脱的海豚宝宝之一。如果不是当年蒙莉奋不顾身的相救，现在它可能还被关在海洋馆里呢。菲妮兴奋地在礁石丛中连连寻找，终于找着了一只蟹、一条虾，它把它们统统叼给了灰灰。如果有可能，它愿意把全世界的鱼虾都拿来献给灰灰。灰灰被关在海洋馆里那么多年，可真是太不幸了，必须好好补补。别的海豚见状也纷纷效仿。灰灰一时应接不暇，十分钟内吞下去的鱼虾，比它在海洋馆两星期所吃的还要多。这一切，船上的几个人用望远镜都瞧得清清楚楚，都觉得把灰灰送回大海真是太英明了，瞧它吃得多欢，吃了那么多，还用担心它以后会绝食吗？此刻就算是拿棍子去打它，它也不会自杀啦！

所有的海豚中，只有一条海豚不高兴，那就是秃秃，这个族群里的王。此刻，它就停留在三十米外那块大礁石的阴影处，阴郁地注视着那曾消失二十几年的儿时伙伴正接受族群潮水般的献食。礁石的阴影，使它体表的颜色看上去那么深，几乎成了沉甸甸的黑色。更沉的，是它的心，不仅沉，而且一抖一抖的，抖得它心中一痛一痛的。瞧那些海豚给灰灰献食的样子，哪里是把灰灰当成了普通海豚？那简直是把灰灰当成了另一位王——不，比对一位王还要恭敬。自己当了那么多年海豚王，的确有在捕猎时优先享用食物的权力，但下属们什么时候这样发自肺腑地向自己敬献过食物？再看看菲妮的态度，那是多么热情啊，秃秃相信，就算是一座冰山遇到这般热情，也立刻会被融化了！自从认识菲妮以来，秃秃从来没有看到菲妮对族群中的哪条海豚如此热情过，包括对自己。而自己是这个族群里的王，菲妮是它的王后啊，难道自己这个一族之王，还比不上一个离群二十多年的傻头傻脑的家伙？瞧着瞧着，秃秃的两只眼中的光点变成了两点火，那两点火随着水波的起伏而摇曳着，渐渐摇成了两把刀，两把随时准备飞出去的刀。

眼中放光的，还有紧随在秃秃身边的拉拉。瞧着其他海豚争献鱼虾的情形，这位秃秃王最忠实的跟班非常想加入它们的行列，它的身体随着波浪一动一动的，仿佛随时准备蹿过去。没看到王后在那边带头干这事吗？在这个族群中，拉拉一向爱拍两条海豚的马屁，第一个是王，第二个就是王后。拉拉是族群中最善于察言观色的海豚，它当然知道菲妮在秃秃心目中的地位，拍好了王后的马屁，也就等于拍了海豚王的马屁，弄得好还事半功倍呢。拉拉“咿、咿”地轻声叫唤着，一会儿瞧瞧不远处那热闹的情景，一会儿又瞧瞧秃秃，那意思非常清楚：亲爱的秃秃王，我能去帮着王后献鱼虾吗？它甩着尾巴，在秃秃面前绕了两圈，见秃秃并没有瞧它，便想，嗯，秃秃王肯定允许我这么干。于是，它放心地扭着身子，朝灰灰的方向游去，生怕去晚了，那热闹的献鱼虾仪式就结束了。不料它刚游出两尺，猛地觉得尾巴一阵剧痛，那感觉，仿佛尾巴马上要掉下来了，痛得它“咿”地大叫一声，把远处正在献鱼虾的海豚们都吓了一跳，一齐应声望向这边。只见咬住拉拉尾巴的，居然是秃秃，它咬得那么狠，拉拉痛得身子乱扭，它也不肯松口。谁也不明白，秃秃王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呢？作为族群的领头者，应该为灰灰的重新回归感到高兴才对呀！

2

凡是了解秃秃的海豚都知道，秃秃绝对算不上是一位心胸宽广的王。族群中如果有谁胆敢侵犯它，它必定会狠狠地还以颜色，用睚眦必报来形容也不为过，报复的程度，比一般的海豚可厉害多了。

举一个小例子。在秃秃登上王位的前一年，有一回，海豚群在琵琶海捕鱼，一条刚开始学习捕鱼的小海豚在追逐一条小鱿鱼时，不经意间闯到秃秃的面前，把秃秃面前的几条鱼吓跑了。秃秃看不出一点儿生气的样子，缓缓地朝小海豚靠近着，口中“咿、咿”的叫唤声那么亲切，透着一股母亲才有的爱怜。听着这样慈爱的呼唤，小海豚也情不自禁地向秃秃靠近。突然，秃秃目露凶光，像离弦的箭一般朝小海豚撞去。眨眼间，小海豚便被撞得飞出海面，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撞飞小海豚的，竟然是它的同类？其他海豚还以为是来了一条虎鲸偷袭呢。那条可怜的小海豚差一点儿被撞断脊梁，直到两个星期以后才恢复过来。

也正是凭着这股狠劲儿，秃秃在族群中战胜了一个个竞争对手，登上了海豚王的宝座。它最忌讳的是两件事，第一件是侵犯它王者的尊严，第二件是与它的王后走得过近。不幸的是，这两条大忌灰灰都犯了。在这个群体当中，就算是最胆大包天的海豚，也没有谁敢同时犯这两样大忌，灰灰是第一个，虽然它是那么被动。秃秃才不管你是主动还是被动呢，既然你犯忌，那么你就必须付出代价；既然你胆大包天，胆敢做第一个两样大忌同时犯的海豚，那么，哼哼，你就必须付出双倍的代价！

当然，秃秃绝对不笨，否则它也不可能当上海豚王，它不会在这种时候去突然惩罚灰灰，没见族群成员正把火一样的热情向着灰灰倾泻吗？这个时候去惩罚灰灰，会让族群里的其他成员觉得它这个海豚王心胸太过狭窄。同样，自己刚才咬拉拉的举动可有点儿冲动，会让下属猜到它的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

秃秃眼中那两把即将飞出的刀渐渐变成了两轮弯月，它要让它的下属们瞧见它眼中的笑意，让它们知道，它们的王多么仁爱，心胸多么宽广。它那咬着拉拉尾巴的嘴巴抖了抖，然后用力朝前一推。拉拉的尾巴终于从秃秃的嘴巴里解脱出来。拉拉甩了甩尾巴，尾巴虽然有点儿痛，但总算还长在自己身上，心中一个劲儿庆幸。

拉拉战战兢兢地扭过身，愣愣地盯着秃秃，不敢随便动弹。秃秃的眼神却又突然严厉起来，冲着拉拉尖厉地叫唤一声，嘴巴冲着灰灰的方向扬了扬。旁观的海豚都恍然大悟，哦，原来海豚王是责怪拉拉献食行动迟缓，才惩罚它的。拉拉却给弄糊涂了，秃秃王究竟想干什么呀？看这样子，秃秃王是想让自己学着其他海豚那样去向灰灰献食。可是，自己刚才明明想去献食，秃秃王不是发怒咬住了自己吗？自己的尾巴都差点儿被它咬了下来，现在还在一个劲儿流血呢。

拉拉不敢再耽搁，没见秃秃的眼神已经严厉起来了吗？看这样子，如果再耽搁下去的话，它又得来咬自己了，这回再被它咬上一口的话，尾巴非被咬下来不可。它战战兢兢地想，就赌一把吧，赌对了，尾巴就保住了。它鼓起勇气，向着灰灰的方向游去，一路上还得寻找着鱼虾。它的运气倒也不算太坏，恰好有一只小虾米从它面前游过，被它一口叼住。它咬牙切齿地想，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跟了这样的王，可算是倒了血霉了！它刚游到灰灰面前，就听到海豚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咿、咿”的叫唤声，它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地朝身后看去，只见秃秃正使劲把上半身抬离水面，眼含笑意，向着它的臣属缓缓颔首示意。拉拉那一颗悬到嗓子眼儿的心“扑通”一下掉进肚子里，知道自己安全了，没见秃秃正在接受臣下的颂扬吗？那是属下们在颂扬它的“宽厚仁慈”与“心胸宽广”，秃秃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此刻只有它自己知道，自己这仁慈的外表下裹着的，是一把利刃，一把即将染血的利刃。

3

机会很快来了。一个王者决心惩治臣下，还怕找不着机会吗？眼下正好有这样一个机会，正是这些爱讨好的海豚们创造的。在这个环形礁里，鱼虾本来就很少，刚才这些爱讨好的海豚们一阵搜罗，仅剩的一点儿鱼虾很快被搜刮殆尽了。外面的鱼虾一时半会儿还进不来，那几条鲨鱼肯定把鱼虾挡在了外面。秃秃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果然，在东北方向的海面上，有几个三角背鳍正幽灵一样若有若无地划过水面。那些顶级杀手当然不会轻易离去，刚才拉拉的尾巴不是也被咬出了血吗？新鲜的血腥味一定又对它们产生了成倍的刺激。它们会断绝被包围者的食物来源，然后耐心地等里面的海豚饿得受不了时，自己从里面出来。采用这种方式去捕猎，对鲨鱼们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几乎次次灵验。一想起这一点，秃秃就忍不住在心底痛骂，这些愚蠢的海豚，只顾着讨好那个半死不活的家伙，把礁丛里头最后的一点儿“存粮”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这不是自掘坟墓吗？秃秃绝不会让这些怒气表现在脸上，而是继续抱着欣赏的态度，看着臣下们争先恐后地向灰灰献食。它在等，它要等礁丛里的最后一点儿鱼虾耗光，让大家都觉察到危机，然后它的计划实施起来才更加顺畅。瞧，现在终于轮到拉拉献食了。这个马屁精把嘴里那条两寸长的小鱼叼到灰灰面前，一边还没忘回头朝秃秃的方向看一眼，那样子仿佛在说，主子，您瞧见没？我在按照您的旨意行事，一点儿都没打折扣。秃秃眼神中的笑意更加灿烂，它要让这种灿烂溢出眼眶，溢满礁丛，感染环形礁内所有的海豚。但是它的心里却有一副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该死的马屁精，刚才那一口为什么没有咬得再重一点儿，真应该把你那臭尾巴一口咬下来！

又过了半个小时，海豚自发的献食行动终于停歇下来，环形礁里的鱼虾几乎绝迹了。秃秃心里冷笑一声，哼，该我上场啦。它把尾巴一摆，不紧不慢地朝灰灰游去，一直游到灰灰面前才停了下来。要是换作一般的海豚，当族群里的王来到自己面前，会立刻表面出一副恭敬的姿态，至少把中心位置让给海豚王，否则的话，你和海豚王一道待在中心位置，算什么呢？难道是族群里诞生了两个海豚王？可是灰灰没有，并非它不想表现出恭敬，而是它不懂这个简单的道理。从前生活在族群里的时候，它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后来它一直生活在海洋馆里，那里没有海豚王，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条海豚，根本就不需要懂得什么参见王者的礼数。换句话说，虽然灰灰从年龄上已经开始步入老年，但是在海豚世界里的见识，却仍停留在孩提时代。

蒙莉连忙过来拱拱灰灰，示意它至少把中心位置让给海豚王，可是灰灰却没能领会妈妈要让它干什么。秃秃暗笑灰灰的无知，表面上却做出一副大度的样子，冲蒙莉点点头，表示它不会计较这些小节。

秃秃转动身体，目光缓缓扫过所有的海豚，眼中的笑意渐渐消失，王者的威严如同一股寒流，从它的眼中诞生并迅速扩大，渐渐扩展至全场。所有的海豚，包括灰灰在内，都不敢再随便叫唤，也不敢再随便动弹。就算灰灰暂时还没有领悟到什么是王者的威严，但秃秃眼中的寒流，它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所有的海豚都在静静地等候着，等候着秃秃发号施令。静寂着，秃秃发出一声长长的叫唤。除去灰灰以外，所有的海豚都听懂了，在每次围捕鱼群时，秃秃都会这样叫唤，这是指派族群成员去外围驱赶鱼群的号令。灰灰因为从来没有参加过族群的围猎行动，所以听不懂，就算小时候曾经听到过这样的号令，但时过二十多年，它也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秃秃叫唤完，就把目光落在了灰灰身上，那意思很清楚，让灰灰去环形礁外，把鱼群驱赶进环形礁里来。灰灰一动没有动，只是茫然地回视着秃秃，不知道这位海豚王要自己干什么。一股怒火从秃秃心头“腾”地燃起，什么意思？没把我这个海豚王放在眼里？想公然违抗命令？

蒙莉可吓坏了，不光是为儿子不执行海豚王的命令，更多的是因为这道命令中所隐含的危险。蒙莉当然清楚，那几条嗜血成性的鲨鱼并没有离去，它们就在外围静静等候着，任何一条海豚胆敢从这片环形礁中出去，便会被它们一头顶断脊梁，然后一拥而上撕成碎片。所以，毫不夸张地说，执行秃秃的这道命令，就是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儿子消失的这二十多来年，不就跟去了另一个世界差不多吗？现在它好不容易获得了新生，却又要踏上死亡之路，老天，难道你就这么狠心？

蒙莉歪歪斜斜地游到秃秃的面前，将儿子挡在身后。它紧盯着秃秃的眼睛，连声哀啼着，它在祈求秃秃，恩准由自己代替好不容易归来的儿子去礁外驱赶鱼群。可是，它才叫了两声，秃秃就扑上来，狠狠一撞，将蒙莉撞得在水中连翻了好几个滚。秃秃是在用这种严厉的方式告诉蒙莉，海豚王的命令不可以轻易改变，任务分派到谁的头上，谁就必须不折不扣地去完成。见到母亲被惩罚，灰灰心疼极了，一下子蹿到母亲身边，在它身上拱着、啄着，还不时向秃秃不满地扫上一眼，责怪它不该这样对待自己的妈妈。蒙莉却慌得一头将儿子拱到一旁，然后一头向环形礁外蹿去。儿子真是太不懂事了，怎么敢对海豚王表示不满呢？万一它发起火来，那不是自讨苦吃吗？当然，无论如何，不能让儿子出环形礁去赶鱼，这是前提，否则儿子必死无疑。蒙莉太了解秃秃的个性了，想让它收回成命绝无可能，唯一的办法，是自己先去赴死，或许这样能够令海豚王有所感动，不再强行要求灰灰游出环形礁。临出环形礁之前，蒙莉哀求地向几条老年雌海豚连连叫唤，请求它们帮忙看住灰灰，别让灰灰跟出来。它相信一旦自己遭到鲨鱼们的攻击，儿子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蹿出来救它。几头雌海豚心领神会，一拥而上，将灰灰逼在了一个角落里。秃秃仿佛在观看一场表演一样，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一出环形礁，蒙莉便直奔东北方向。它知道，鲅鱼群就在东北方向，它当然也知道，鲅鱼群旁必定有鲨鱼守护着，因为鲅鱼群就是鲨鱼赶过来的，鲅鱼群就是诱饵。但是它更清楚，只有把鲅鱼群赶进环形礁里去，它的儿子才能安全。否则的话，秃秃还会指派灰灰出来驱赶鲅鱼群。

蒙莉明白，自己的年纪大了，游泳的速度已经大不如从前。年轻时遇到鲨鱼时，自己还有可能凭着飞速游动逃脱，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可能了。所以，一开始它就一头插进鲅鱼群里。当鲅鱼群被搅动起来以后，它们会胡乱逃窜，会搅乱追捕者的视线，多少能够对鲨鱼起到一点儿干扰作用，这样的话，蒙莉还有一线逃生的机会。

蒙莉一扎进鲅鱼群里，鲅鱼们果然惊慌地四散逃窜。但随即，蒙莉便感到一股暗流从水底涌了上来，它心知不妙。它有心蹿起来逃跑，但是它没有这样做，因为它知道自己年老体衰，速度不行，逃不多远便会被追上。况且它也不想逃，一逃的话，谁来驱赶鲅鱼群呢？不把鲅鱼群赶进环形礁，秃秃还会指派灰灰来赶鱼群。因此它只在原地翻了几个身。这几个身翻得恰到好处，于刻不容缓之际避开了致命的一击。那条名叫鼓鼓眼的鲨鱼挟着一大片水花，从鲅鱼群底冲天而起，紧挨着蒙莉的身子，跃上半空。这一下子要是撞实了的话，蒙莉的脊梁骨非被撞成两截不可。随着鼓鼓眼的跃起，一大群鲅鱼也被带得飞上半空，接着又纷纷掉了下来，犹如下了一阵“鱼雨”。这样一来，对于驱赶鲅鱼群来说，倒也起了巨大的作用。鲅鱼们四处逃窜，其中有一小群直接蹿进了环形礁中。秃秃正准备下令灰灰也去外面赶鱼呢，一见有不少鲅鱼进了环形礁，比两三条海豚驱赶的效果还好，一时倒也不便紧接着下令了。

但即使秃秃不下令，灰灰在环形礁内也待不下去了。鲨鱼跃起攻击妈妈的情形，它通过环形礁的缺口看得清清楚楚。它大叫一声，一头朝环形礁外钻去，别说环形礁外有四条鲨鱼，就算有四十条，它也会出去，因为它的妈妈遇到了危险，它要去救妈妈！

灰灰一出环形礁，一条鲨鱼便快速迎面游来。这是乱牙，它本来埋伏在左面，此刻它是赶来围捕蒙莉的。灰灰恰在此时游出了环形礁，乱牙一见灰灰，立刻改变主意，径直向灰灰发起攻击。这处海域两面都是礁石，灰灰如果继续往前游的话，用不了一分钟，就会与乱牙迎面撞上。唯一的办法，就是仍旧退回环形礁。但灰灰不会那样做，没看到远处波翻浪涌，鼓鼓眼又向蒙莉发起了第二波攻击吗？处于环形礁另一侧的豁尾和花斑脸也正在赶过来，生怕错过了这一顿美餐，妈妈危在旦夕！

“呜——”一声雄壮的汽笛长鸣，把四条鲨鱼都吓了一跳，攻击暂时停了下来。接着又是几声汽笛响。鲨鱼们看到，刚才一直停泊在不远处的那艘蓝壳船快速驶了过来，船上的几个孩子不停地敲击着船帮，嘴里大喊大叫：“臭鲨鱼，快走开，不许欺负海豚！”“臭鲨鱼，你们再敢靠近海豚，我把你们捉来烤着吃！”

“啪！”一个鱼块丢在鲨鱼的不远处，那是船上剩下的最后一块大马哈鱼块。那个瘦猴子一样的孩子叫道：“臭鲨鱼，要吃鱼的话这里有，不许伤害海豚！”

趁着鲨鱼们愣神，蒙莉猛蹿几下，游到灰灰身边，冲着灰灰尖叫一声，母子两个一起钻进了环形礁。礁丛内的海豚们全都松了一口气，“咿、咿”地欢叫起来，秃秃却说不出地恼恨。

4

一连饿了几天以后，海豚们第一次吃到了那么多鲅鱼，虽然算不上饱餐一顿，但也很不错了。

这些鲅鱼可都是灰灰母子赶过来的，灰灰母子理所当然被当成了英雄。菲妮特地逮了一条最肥大的鲅鱼献给蒙莉，蒙莉叼着鱼，还没来得及吞下去，便感觉到一股寒意，条件反射地朝海豚王望去。海豚王秃秃正冷冷地望着它们母子。蒙莉打了个冷战，不由得朝儿子看了看，此时儿子正和其他海豚一道，兴奋地逮鱼呢。蒙莉心想，秃秃明显对我们母子还是不满意，它又想干什么呢？

果然，鲅鱼大餐刚一结束，环形礁内就响起了拉拉那尖厉的声音：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天天在族群里生活的海豚当然明白这个声音的含义，这是小喽啰拉拉在传达主子的意思，让属下们赶快集中到海豚王面前，听候旨意。

很快，所有的海豚都集中到了环形礁中央的一块马蹄形礁石前，秃秃此刻正静静地待在那儿。它在水中保持一动不动，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它也是一块礁石呢。它的眼神是那样沉静，沉静得如同北冰洋那冰冷透明的冰块。它的目光如同两股看不见的寒流，缓缓扫过它的臣属们。海豚群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的海豚也如同礁石一样，静静地待在原处一动不动。

秃秃的踏实跟班拉拉可没闲着，蹿进海豚群中，对着海豚们左一拱，右一拱，要不就是顶着某条海豚直接送到某个方位。很明显，拉拉是在调整海豚队伍。约莫五分钟的工夫，海豚们被拉拉拱成两队。蒙莉打眼望去，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年轻的、身体强壮的海豚被分成了一队，年老的、体弱的、身体伤残的海豚被分成了一队。蒙莉想起了十二年前，海豚族群在一次被虎鲸围困时，当时海豚王卡卡也是这样把族群分成两队，一支强队，一支弱队。毫无疑问，突围时，老弱病残的海豚会成为整支队伍的累赘。如果把它们剔除出去，那么年轻强壮的海豚突围就容易多了，而老弱病残的海豚逃生的希望可就渺茫多了。秃秃难道也想学着当年卡卡王的做法，丢下老弱病残者不管，率领年轻力壮者逃生？

秃秃的目光扫视着眼前的两支队伍，然后把目光久久地落在刚加入不久的成员灰灰身上，眼睛里不易察觉地浮现出一丝笑意。灰灰也被拉拉拱入弱队，很显然，在秃秃的眼中，它就是一个弱者。然后，秃秃盯着年轻力壮的那支队伍，发出一声嘹亮的叫唤：“咿——”

所有海豚都浑身一震，蒙莉差点儿没晕厥过去。秃秃王刚才发出的，是一声命令，跟当年卡卡王发出的命令一模一样，那是召唤年轻力壮者跟着它逃跑。蒙莉绝望地想，把我划入老弱病残的行列，也就算了，为什么偏偏把灰灰也划分在这里面呢？蒙莉非常清楚，在突围时，老弱病残者基本上是用来当垫背的，作为一条见多识广的海豚，蒙莉是亲眼见过那些垫背者的惨状的。

蒙莉的眼睛模糊了，那是因为激动，泪水模糊了它的眼睛。它游出队伍，歪歪斜斜地游到秃秃的面前，“咿、咿”语无伦次地叫唤着，它在祈求秃秃收回成命，至少允许它的儿子灰灰加入那支强队，这样灰灰逃生的希望就大多了。但是，蒙莉那语无伦次的祈求才表达了两声，秃秃就风一样扑到蒙莉的面前，狠狠一口，咬在蒙莉的颔下，牙齿顺势一拉，在蒙莉的颔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然后狠狠一顶，将蒙莉顶到一旁。它连连厉声叫唤，向弱队发出冲出环形礁的命令。蒙莉感到一阵眩晕，秃秃果然是想让弱队当垫背，这样绝情的主意，多半出自秃秃的忠实跟班拉拉。瞧，拉拉如影随形，就待在秃秃王身边，紧紧盯着弱队成员，生怕漏了一个。

没有哪条海豚胆敢违背秃秃的命令，因为它们太清楚违背命令的下场了。

蒙莉心想，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游出环形礁后，便赶快远离灰灰。它的颔下正在流着鲜血，想必嗜血成性的鲨鱼们此刻已经嗅到血腥味。它将成为鲨鱼们的首要攻击目标，灰灰只有离它越远，才越安全。

5

果然，一出环形礁，远远地便看到几个三角形的背鳍正切开海水，迅速朝这边划来。而后面，秃秃率着强队紧跟着弱队，一旦鲨鱼们对弱队展开杀戮，秃秃便会带领强队绕过这片血腥战场，悄无声息地逃往远方。

灰灰却不明白妈妈的心思，总是想与蒙莉待在一起。转眼间，三角形背鳍便到了眼前。蒙莉心想，看来只要自己待在弱队里，整支弱队都会加速遭殃。它灵机一动，既然鲨鱼们奔着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儿而来，为何不索性用这些血腥味儿引开鲨鱼呢？只要把鲨鱼们引得远远的，不但能救下儿子，连整个群体都能获救。可想而知，那样一来，自己很有可能要付出生命作为代价。它不由得朝儿子看去，刚刚与儿子团聚，就不得不与儿子永别，这也太残酷了。但眼下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儿子就在它的面前游动着，蒙莉非常想去用嘴巴拱拱儿子，在儿子耳边轻声细语，跟儿子做最后的道别。但它不敢，生怕儿子猜透自己的打算，那样的话，儿子非阻止自己不可。

趁着大伙儿一个劲儿地朝前游动，蒙莉悄悄游出队伍，向一处空旷的水域游去。等与海豚队伍拉开一段距离后，它才冲着几条鲨鱼“咿、咿”尖叫起来。其实不用蒙莉叫唤，鲨鱼也早已注意到了它，蒙莉那不断渗出的鲜血正强烈地撩拨着鲨鱼们极其灵敏的嗅觉。当蒙莉游向远处的时候，四条鲨鱼的脑子里同时跳出一个念头：这条撩拨得它们心痒难耐的海豚要逃！海洋杀手们再也忍不住，一齐朝着蒙莉猛扑过去。

蒙莉的叫声，也在第一时间传到灰灰的耳中。灰灰一扭头，一眼看见妈妈仍在一边朝远处游，一边“咿、咿”地高声叫唤着，竭力把鲨鱼们往自己身边吸引。灰灰慌了，妈妈这是干什么？这样做不是自寻死路吗？不行，不能让妈妈这样做。它也高叫起来，它要把游向妈妈的鲨鱼重新吸引过来。蒙莉冲着灰灰发出一声空前响亮的大叫，灰灰不由得一震，它看到，妈妈正连连摆动着脑袋，向着环形礁的方向示意。灰灰猛然间清醒过来，自己怎么昏头了？自己和这么多老弱病残的海豚在一起，如果把鲨鱼引到这里来，这些行动迟缓的海豚岂不是完蛋了？这么一想，它不禁一阵战栗，向这支老弱病残的队伍发出一声呼唤，领头朝环形礁里游去。

这么一耽搁，鲨鱼们来得更快了。蒙莉不是傻瓜，可不想白白送死。它估摸着灰灰它们快进入环形礁了，一扭身，朝距环形礁约五十米远的一块大礁石游去，很快便绕到这块礁石的后边。但紧接着它便大吃一惊，秃秃正率着强队的海豚们一道，躲在大礁石后面。秃秃在等待着时机，一旦鲨鱼们对弱队海豚们展开大规模杀戮，一时无心顾及强队海豚时，便会率着强队从这片海域从容退走。秃秃哪里会想到，它的如意算盘这么快就会落空，鲨鱼们没有大规模攻击弱队，居然一下子跟着蒙莉，来到了强队的藏身之地。

秃秃误会蒙莉了，它心想，自己真是太小瞧蒙莉了，没想到这条老得都快游不动了的雌海豚，居然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故意把鲨鱼引向它们！

蒙莉游向礁石后面时，使出了全力，收势不及，一下子插到强队的后面，差点儿撞上了礁石。这下子变成了强队直接面对鲨鱼们，首当其冲的正是秃秃。眼见三条鲨鱼包抄过来，领头的正是体形最粗壮的鼓鼓眼，整支强队立刻骚乱起来。眼下逃跑是不大可能了，三个方向都有鲨鱼，身后是一块大礁石。秃秃也不想表现得过于狼狈，它毕竟是这个族群里的王。它“轰”地在原地转了个身，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命令臣属分散开来迎敌。大海里，海豚们有时候难免和天敌们狭路相逢，分散开来，三五条海豚组成一个小团队，轮番袭扰敌人，让敌人眼花缭乱，最后成功脱身，是它们常用的战术。

拉拉自然紧跟着秃秃。恰好乱牙迎面游来，秃秃一摆尾巴，一头向鼓鼓眼的左侧插去。这是秃秃的一个假动作，目的是吸引乱牙。当乱牙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以后，拉拉便应该从右边狠狠地撞击乱牙一下。果然，秃秃刚一动弹，乱牙便迫不及待地追了过来。进攻的时候到了，秃秃向右侧瞧去，肺都差点儿气炸了，只见它的忠实跟班拉拉竟然趁着它吸引鲨鱼的时候，丢下自己的王，独自偷偷逃向远处。这个家伙，平时看起来似乎随时准备为自己的王献出生命，一到关键时候，居然是这副德行！等渡过了眼前的危机，非把它咬成两截不可！

眨眼间，乱牙便到了眼前。它张开血盆大口，露着乱刀一样的利齿，直向着秃秃咬来。秃秃把身子一扭，闪向乱牙身后。它看好乱牙身后有一个空当，不从这个空当逃跑，更待何时？然而，它刚闪到乱牙身侧，便觉得有一股暗流从斜前方急涌而上，心知不好，想要后退，但此时乱牙已扭过身来，后退的话势必把自己送进乱牙的血盆大口。刚一犹豫，只听“砰”的一声，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击在秃秃的脊梁上。秃秃听到自己的体内传来“咯噔”一声，剧烈的疼痛瞬间传遍它的全身。这股撞击的力量太大了，秃秃的身体被高高地抛离水面，掉下来的时候，它的身子如同一根面条一样软塌下来。

秃秃恰好掉落在乱牙旁边。乱牙可不会跟它客气，脑袋一甩，“吭哧”一下，便从它的身上扯下一块肉。秃秃发出一声惨叫，鲜血瞬间染红了海水。它知道乱牙还会接着啃咬第二口、第三口，直到把它撕扯得只剩一副骨架。它有心向前游动，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儿。它悲哀地想，完了，今天我秃秃王就要葬身在这里了。

乱牙调整了一下身子，似乎想吃得更舒服一点儿。它再次张开血盆大口，向秃秃咬去。秃秃绝望地闭上眼睛。意想不到的是，乱牙的身子突然一扭，意想不到地蹿了起来。秃秃低头看去，一条海豚出现在身子底下，这不正是蒙莉吗？

鲨鱼们攻击秃秃时，蒙莉就在秃秃身后，乱牙对秃秃的撕咬，它瞧得最清楚，因为它离秃秃最近。作为一条久经凶险的老海豚，它非常清楚，趁着鲨鱼们一时无暇分心，逃跑的时候来了。它心中想，秃秃王呀秃秃王，你不是一心想让老弱病残的海豚当你的垫背吗？现在自己也成垫背了吧？报应得可真快。

可不知为什么，蒙莉却无法移动身子。它蓦地想起了自己的灰灰，秃秃几乎是跟灰灰一同出生的，又常在一起玩耍。灰灰被抓走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蒙莉只要一看见秃秃，就会想起灰灰，就会忍不住上前亲亲秃秃，在秃秃身上蹭一蹭，仿佛吻着、蹭着自己的儿子一般。如果是灰灰被这样撕咬……蒙莉不敢再往下想了，它愤怒地叫唤一声，下意识地朝正咬得起劲的乱牙扑去。

但是，蒙莉立刻便感到如山的压力。海豚的体形比起鲨鱼来，毕竟小多了，单条海豚想跟单条鲨鱼正面对抗，那简直是异想天开。海豚只能仗着身体小、动作灵活的优势，跟鲨鱼周旋。但蒙莉毕竟年纪大了，游动的速度大不如从前。它既得防着被乱牙咬着，又不敢独自逃开，因为保护秃秃，是它此刻的第一目的。不大工夫，它自己便绕得头晕眼花，动作越来越慢，有好几次差点儿被乱牙那匕首一样的牙齿咬中。它心里不禁产生了一丝恐惧，再这样下去，恐怕自己也难逃一劫了。也许乱牙的下一口就会咬着自己……突然间，蒙莉听到一个熟悉的叫声：“咿——”

紧接着，蒙莉眼前一花，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水底冒上来，插入它与乱牙之间。这不是灰灰吗？蒙莉以为自己看错了，定定心神仔细再看，没错，这就是灰灰。其实，灰灰根本没有进入环形礁，它把老弱病残的海豚们引到环形礁缺口处以后，便扭转身向远处游去，它要去寻找自己的妈妈。它当然明白妈妈的用意，是的，妈妈希望它平平安安地躲进环形礁里去。但是，就算让它重新选择一百次，它也不会丢下妈妈去逃生，如果有可能，它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回自己的妈妈。

没有费什么劲儿，灰灰便判定了妈妈的位置。就在那片礁石后，那轰然作响的浪涛声是最好的指示牌，否则的话，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哪来的浪涛声？肯定是那些顶级杀手们掀起来的。灰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杀手们是在攻击妈妈吗？肯定是的！刚才它亲眼看到，所有的海豚中，只有妈妈在流血，妈妈无疑是杀手攻击的首选目标。

尽管心急如焚，但灰灰没有贸然行动。与庞大的鲨鱼相比，海豚的力量毕竟太小，它可不想白白送死，它要出奇制胜。它悄悄潜入水底，朝涛声阵阵的礁石后游去。果然，当它出其不意地从妈妈面前冒出来时，不但是妈妈，连乱牙也大吃一惊。不等乱牙反应过来，灰灰便尖叫着，朝乱牙的左胸鳍咬去。乱牙慌忙躲避，却不防蒙莉又从右边咬来。蒙莉母子俩配合默契，一左一右，轮番向乱牙撞击、撕咬。乱牙顾左顾不了右，顾右顾不了左，一时恐慌起来，心想，可别是中了海豚们的圈套啊！要不然，这个疯狂的小家伙怎么会突然冒出来呢？这处水底下还会冒出多少条海豚来？不行，可不能傻等在这里被人家收拾，自己以前可不止一次被海豚围攻过。乱牙一扭身，竟然落荒而逃了。灰灰杀红了眼，一挺身，打算乘胜追击，却被蒙莉一口叼住尾巴，还连着抖了两下。蒙莉心想，这孩子，到底还不够成熟，鲨鱼是一时惊慌才逃走的，真要打斗的话，是它的对手吗？此时不逃，更待何时？蒙莉“咿、咿”轻唤两声，招呼灰灰和自己一道，顶着秃秃，迅速朝环形礁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