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编辑约稿,建议我避开乡村主题,理由是太多了,人们可能不太愿意看。我口中诺诺,但心里明白,我避不开的。我的故乡正在消失。我眼见那崩解,犹如看见亲人离丧。那地处淇奧、日渐零落的乡村,连同我在那里经历或耳闻目睹的一切,在父亲病逝之后,成为不容遗忘且不得不瞩目的存在。
我的写作原本与乡村并无直接的关联。我曾觉得这与我十六七岁就离开乡村进入上海这样的都市有关——十六七岁,对这个世界的观感还没有来得及建立,生长于斯的乡村所给予的生命经验还不牢固,这时候进入上海,在象牙塔中浸润四年,意味着精神上的脱胎换骨。
这种错觉一直延续到父亲病逝。
父亲六十九岁罹患小细胞肺癌,次年辞世。他不在了,我再回老家的时候,感到了某种令人不安的异样。父亲的“不在”仿佛具有了不容置疑的实质,散布在院子里、街巷间、田野上,让这一片曾经熟稔的地方变得空洞而生分,让它与我之间的隔阂陡然放大。
是的,隔阂原本就在,只是我不曾意识到。我离开得太久了,而且回头探看的频率越来越低。父母六十多岁,我总觉得他们还不算老。我更习惯于把他们接到郑州,而不是回家看他们。父亲此生最后的六年,全是在郑州过的年。而我,也更热衷于跑到远方去。
每次回老家,我喜欢独自到父亲的坟头待一会儿。这片呈扇形铺开的祖坟,从曾祖一辈开始,如今,父辈的坟也有了两座了。祖坟里没有女儿的位置。嫁出去的女儿都是客人,我将来是回不到这里来的。对于故乡而言,我成了不折不扣的外人。对我而言,故乡至多只是“娘家”,不是老家。我与这片土地之间的血缘被一次婚姻隔绝——和每个女儿一样——尽管婚姻已经作废,但是,我依然只能作为故乡的客人。
我的故乡只在记忆之中,在纸上,在我对于父亲的悼念里。
大约是去年,人们告诉我,作为鹤壁新区的一部分,这一片村子不久就要归入城市了。新城镇规划将会按照户籍人口数量,把每家每户的土地和宅基地换算成楼上的住宅。至于坟地,那肯定是不会保留的了。故乡也将像父亲一样化为无处不在的“不在”。他们,故乡的儿孙们,我的兄弟子侄,我的亡父,也将无家可归。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到了与故乡之间骨血剥离的苦楚。这苦楚迫我陷入回忆和遥想,关于我们的过往,关于父亲,关于我的家族和乡亲,记忆纷至沓来,浓稠,浑浊,有着令人难以适应的温度和重量。
跑到远方去,似乎成为必须之事。几乎每年春夏之交,或秋冬之交,我都会到西部走一遭。每次去,也都会给自己一个借口般的主题——看盐湖,听雪崩,走走荒原,跟随雅鲁藏布江,去江河的源头,看看那些残存至今的关隘。仿佛那一片巨大的荒漠,也是我的故土。仿佛它曾经生养我,见证过我的懵懂、成长、冒险与挫败。虚拟中的故土浩荡无垠,体量庞大,有一种不可摧毁的强势。每一次到达,都是由衷的投降。其实我一直不曾放弃,直到如今,我反复来到这片荒漠,才豁然松懈,丢盔弃甲,心甘情愿。
我写下这些,并不只是因为我承受着记忆的折磨,或者我们回家的传统遭到了拦阻,而是由于,这样的丧失和变化之中有着必须言说的细节,它们不该佚名,也不容附加另外的装束。
两手空空,纸笔犹在。我确定,此生必须的随身之物就是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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