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的问题,在孩子群中,研究起来最有兴趣:那是因为孩子们对于吃的态度,十分认真之故。朋友H君曾和我谈过,记得他小时曾吃过苏州采芝斋的松子糖,以为是天下之至美,仿佛一直没有吃够过。其后久不得吃,想起来还觉得津津有味。大约在十多年之后罢,偶有机缘,又得把该处的松子糖畅吃一顿,觉得其味亦不过尔尔,失望之余,犹如失去了一个亲密的小友。假定糖不会变味的话,那一定是人渐渐地老了,舌头都近于麻木,对于好吃的东西,都感不出亲切的味道了。……不由地引起了一点淡淡的悲哀。我当时听了很觉同情。其后一想,悲哀似可不必,尤其不关舌头的事。大概还是人一年年的大了,遂逐渐高雅起来,不好意思单纯的表示好(去声)吃而已。久而久之,忘却了不好意思的动机,乃愈增加其叹老嗟衰的高雅了。其实呢,大人尽管笑话小孩子,试问“大人果能三日不食”乎?
不必说“大人”了,便是“伟人”“圣人”只要是人,长了嘴,便人人要吃,天天要吃。普遍是普遍极了;伟大是伟大极了;讨厌呢,也确实讨厌极了。古来不少聪明的人,自然早已有见及此。要打破这种讨厌劲儿,想方设法,不厌其多。辟谷轻身之外,譬如走过屠户的门,便动几下嘴巴,或者画个饼儿看着之类。皆主张以“空吃”为主,所谓精神的安慰是也。甚至于想到“秀色可餐”,直要吃到朱樱翠黛之间的一种美丽的光华,则更觉玲珑剔透,匪夷所思。可惜他们虽主张空吃,却不能根本不提起吃,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奈何,奈何。而且“空吃”的调儿一面尽管高唱入云,一面却仍是要一日三餐,老老实实,实实在在地嚼了下去,尤其是无可奈何中之无可奈何者也。
人当徘徊瞻眺于有吃与没吃之间,必无暇再研讨爱吃与不爱吃之雅;然而天下之口,有同嗜焉,好吃的终究是好吃。或者在把窝头撑起了一半胃壁的时候,仍不免要做着一碗清蒸鲥鱼的梦,或一盘炒虾仁的梦,这实在更要不得,简直是“那还了得!”这不是“需要”了,不过是一种“偏好”或“癖嗜”,殊有加以矫正的必要。然而忧时之士,似乎也可不必过于担心。这不过是个梦罢了;即令他们把虾仁鲥鱼,甚或樱桃荔枝,组成一个美丽的梦,在“空”中飘浮起来,只要碰着一点强硬的空气,把它碰得粉粹的时候,他一定愕然而止,任何偏嗜,都可消失无踪。就使你再三体贴,再四去垂询他的意见,他一定也是木木然,想都想不起来了。此则以吾家近事,可以为证:
在对虾初上市的时候,不要说吃,看着都颇有过瘾之感的。有一天吾母去买菜,看见对虾,忽然“飘起了美丽的梦”;一步步挪到摊子跟前,嗫嚅问价,(买得成否,那是另一问题,梦的现实性,是专家还没有研究出来吗?)摆摊的尚未答言,突由旁边闯过油晃晃的厨师傅一名,挺起装满法币的大口袋,伸出巨灵之掌,把我母一推,大声叱曰:“去,去!你买不起,别耽误事儿。”我母逡巡而归,回家一说,美梦一齐打破,全家静默三分钟。阿门!
(《论语》一九四七年七月一日第一三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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