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钗底结局,八十回中都没有写到,已有上篇这样的揣测。独秦氏死于第十三回,尚在八十回之上半部,所以不能加入篇中去说明。她底结局既被作者明白地写出,似乎没有再申说底必要。但本书写秦氏之死,最为隐曲,最可疑惑,须得细细解析一下方才明白;若没有这层解析工夫,第十三至第十五这三回书便很不容易读。因为有这个需要,所以我把这题列为专篇,作为前文底附录。
这个题目,我曾和颉刚详细论过。现在把几次来往的信札,择有关系的录出,使读者一览了然。问答本是议论文底一种体裁,我们既有很好的实际问答,便无须改头换面,反增添许多麻烦。平常的论文总是平铺实叙的,问答体是反复追求的,最便于充分表现全部的意想。所以我写这篇文的方法,虽然是躲懒,却也并非全无意义的。
我对于秦可卿之死本有意见,平空却想不起去作有系统的讨论。恰好颉刚于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四日来信,对于此事表示很深的疑惑。他说:
晶报上《红楼佚话》,说有人见书中的焙茗,据他说,秦可卿是与贾珍私通,被婢撞见,羞愤自缢死的。我当时以为是想象的话,日前看册子,始知此说有因。册子上画一座高楼,上有美人悬梁自尽,其判云:“情天情海幻情身,……”历来评者也都不能解说,只说:“第十一幅是秦氏,鸳鸯其替身也。”(护花主人评)又说:“词是秦氏,画是鸳鸯,此幅不解其命意之所在。”(眉批)然鸳鸯自缢,是出于高鹗底续作。高鹗所以写鸳鸯寻死时,秦氏作缢鬼状领导上吊的缘故,正是要圆满册子上的一诗一画。后来的人读了高氏续作,便说此幅是二人拼合而成。其实册子以“又副”属婢,“副”属妾,“正”属小姐奶奶,是很明白的,鸳鸯决不会入正册。(平案:又副属婢妾;至于副属妾却不确,书中不甚重要的女子,如李纹李绮宝琴都应入此册中。)若说可卿果是自缢的罢,原文中写可卿的死状,又最是明白。作者若要点明此
事,何必把他的病症这等详写?这真是一桩疑案。
他这怀疑的态度,却大可以启发我讨论这问题的兴趣。我在同月三十日复他一信上面说:
从册子看,可卿确是自缢,毫无疑义,我最初看《红楼梦》也中了批语底毒,相信是秦鸳二人合册。后来在欧游途中,友人说,就是秦氏,何关鸳鸯。我才因此恍然大悟,自悔其谬。这段趣事想你尚不知道。高鹗所以写鸳鸯缢死由秦氏引导的缘故,即因为他看原文太晦了,所以更明点一下,提醒读者,知可卿确是吊死而非病死。即因此可以知道兰墅所见之本,亦是与我们所看一样。我们觉得疑暗的地方,高君也正如此。我现在可以断定秦氏确是缢死。至于你底疑惑,我试试去解说:
(一)本书写可卿之死,并不定是病死。她虽有病,但不必死于病,这是最宜注意。秦氏之死不由于病,有数据焉。
(甲)死时在夜分,且但从荣府中闻丧写起,未有一笔明写死者如何光景,如何死法?可疑一。
(乙)第十三回说:“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闷,都有些疑心。”下夹注云:“久病之人,后事已备,其死乃在意中,有何闷可纳?又有何疑?一本作‘都有些伤心’,非是。”此段夹注颇为精当。“纳闷”“疑心”,皆是线索。现新本(亚东本)却作“伤心”。我家本有一部金玉缘本的书,我记得是作“疑心”,今天要写这信时,查那本时正作“疑心”。要晓得“有些疑心”正与“纳闷”成文;若说“有些伤心”,不但文理不贯,且下文说“莫不悲号痛哭”,而此曰“有些伤心”,岂非驴唇不对马嘴?此等文章岂复成为文理?真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丙)第十回张先生说:“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过了春分便可望全愈了。”第十一回秦氏说:“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而现在可卿却又早过了春夏,直到又一年底晚冬才死,可见她底死根本与病无关。细写病情乃是作者故弄狡狯耳。[1]
(丁)秦氏死后种种光景,皆可取作她自缢而死底旁证。今姑略举数事:
(1)“宝玉听秦氏死,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不觉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若秦氏久病待死,宝玉应当渐渐伤心,决不致于急火攻心,骤然吐血。宝玉所以如此,正因秦氏暴死,惊哀疑三者兼之:惊因于骤死,哀缘于情重,疑则疑其死之故,或缘与己合而毕其命。故一则曰“心中似戳了一刀”,二则曰“哇的一声”,三则曰“痛哭一番”。此等写法,似隐而亦显。(同回写凤姐听到消息,吓的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亦是一种暗写法。)
(2)写贾珍之哀毁逾恒,如丧考妣,又写贾珍备办丧礼之隆重奢华,皆是冷笔峭笔侧笔,非同他小说喜铺排热闹比也。贾珍如此,宝玉如此,秦氏之为人可知,而其致死之因与其死法亦可知。(有人说,《红楼梦》写那扶着拐杖的贾珍,简直是个杖期夫。此言亦颇有趣。)
(3)秦氏死时,尤氏正犯胃痛旧症睡在床上,是一线索。似可卿未死之前或方死之后,贾珍与尤氏必有口角勃谿之事。且前数回写尤氏甚爱可卿,而此回可卿死后独无一笔写尤氏之悲伤,专描摹贾珍一人,则其间必有秘事焉,特故意隐而不发,使吾人纳闷耳。
(4)我从你来信引《红楼佚话》底说话,在本书寻着一个大线索,而愈了然于秦氏决不得其死。第十三回(前所引的话都见于此回)有一段最奇怪而又不通的文章,我平常看来看去,不知命意所在,只觉其可怪可笑而已。到今天才恍然有悟。今全引如下:
“忽又听见秦氏之丫环,名唤瑞珠的,见秦氏死了,也触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都称叹。(夹注云,称叹绝倒。)贾珍遂以孙女之礼殡殓之,一并停灵于会芳园之登仙阁。又有小丫环名宝珠的,因秦氏无出,愿为义女,贾珍甚喜,……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
这段文字怪便怪到极处,不通也不通到极处;但现在考较去,实是细密深刻到极处。从前人说《春秋》是断烂朝报,因为不知春秋笔削之故。《红楼梦》若一眼看去,何尝有些地方不是断而且烂。所以《红楼梦》底叙事法,亦为读是书之锁钥,特凭空悬揣,颇难得其条贯耳。
《红楼佚话》上说:“秦可卿与贾珍私通,被婢撞见,羞愤自缢死的。”此话甚确。何以确?由本书证之。所谓婢者,即是宝珠和瑞珠两个人。瑞珠之死想因是闯了大祸,恐不得了,故触柱而死。且原文云“也触柱而亡”,似上文若有人曾触柱而亡者然,此真怪事。其实悬梁触柱皆不得其死,故曰“也”也。宝珠似亦是闯祸之人,特她没死,故愿为可卿义女,以明其心迹,以取媚求容于贾珍;珍本怀鬼胎,惧其泄言而露丑,故因而奖许之,使人呼之曰小姐云尔。且下文凡写宝珠之事莫不与此相通。第十四回说:“宝珠自行未嫁女之礼,引丧驾灵,十分哀苦。”第十五回说:“宝珠执意不肯回家,贾珍只得另派妇女相伴。”按上文绝无宝珠与秦氏,主仆如何相得,何以可卿死而宝珠十分哀苦?一可怪也。贾氏名门大族,即秦氏无出,何可以婢为义女?宝珠何得而请之;贾珍又何爱于此,何乐于此,而遽行许之?勉强许之已不通,乃曰“甚喜”,何喜之有?二可怪也。秦氏停灵于寺,即令宝珠为其亲女,亦卒哭而反为已足,何以执意不肯回家?观贾珍许其留寺,则知宝珠不肯回家,乃自明其不泄,希贾珍之优容也。秦氏二婢一死一去,而中冓之羞于是得掩。我以前颇怪宝珠留寺之后杳无结果,似为费笔。不知其事在上文,不在下文。宝珠留寺不返,而秦氏致死之因已定,再行写去,直词费耳。
(二)依弟愚见,从各方面推较,可卿是自缢无疑。现尚有一问题待决,即何以用笔如是隐微幽曲?此颇难说,姑综观前后以说明之。
可卿之在十二钗,占重要之位置;故首以钗黛,而终之以可卿。第五回太虚幻境中之可卿,“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则可卿直兼二人之长矣,故乳名“兼美”。宝玉之意中人是黛,而其配为钗,至可卿则兼之;故曰“许配与汝”,“即可成姻”,“未免有儿女之事”,“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此等写法,明为钗黛作一合影。但虽如此,秦氏实贾蓉之妻而宝玉之侄媳妇;若依事直写,不太芜秽笔墨乎?且此书所写既系作者家事,尤不能无所讳隐。故既托之以梦,使若虚设然;又在第六回题曰“贾宝玉初试云雨情”,以掩其迹。其实当日已是再试。初者何?讳词也。故护花主人评曰:“秦氏房中是宝玉初试云雨,与袭人偷试却是重演,读者勿被瞒过。”
既宝玉与秦氏之事须如此暗写,推之贾珍可卿事亦然。若明写缢死,自不得不写其因;写其因,不得不暴其丑。而此则非作者所愿。但完全改易事迹致失其真,亦非作者之意。故处处旁敲侧击以明之,使作者虽不明言而读者于言外得求其微音。全书最明白之处则在册子中画出可卿自缢,以后影影绰绰之处,得此关键无不毕解。吾兄致疑于其病,不知秦氏系暴卒,而其死与病无关。细写病情,正以明秦氏之非由病死。况以下线索尚历历可寻乎?
从这里我因此推想高鹗所见之本和现在我们所见的是差不多。他从册子上晓得秦氏自缢,但他亦颇以为书中写秦氏之死太晦了,所以鸳鸯死时重提可卿使作引导。可卿并不得与鸳鸯合传,而可卿缢死则以鸳鸯之死而更显。我们现在很信可卿是缢死,亦未始不是以前不分别读《红楼梦》时,由鸳鸯之死推出的。兰墅于此点显明雪芹之意,亦颇有功。特苟细细读去,不藉续书亦正可了了。为我辈中人以下说法,则高作颇有用处。
第十三、十四、十五三回书,最多怪笔,我以前很读不通,现在却豁然了。我很感谢你,因为你若不把《红楼佚话》告诉我,宝珠和瑞珠底事一时决想不起,而这个问题总没有完全解决。
从这信里,我总算约略把颉刚底策问对上了。秦氏是怎样死的?大体上已无问题了。但颉刚于七月二十日来信中,说他检商务本的《石头记》第十三回,也作“都有些伤心”。这又把我底依据稍摇动了一点,虽然结论还没有推翻。他在那信中另有一节复我的话,现在也引在下边。
我上次告你晶报的话,只是括个大略。你就因我的“被婢撞见”一言,推测这婢是瑞珠宝珠。原来《红楼佚话》上正是说这两个。他的全文是:
又有人谓秦可卿之死,实以与贾珍私通,为二婢窥破,故羞愤自缢。书中言可卿死后,一婢殉之,一婢披麻作孝女,即此二婢也。又言鸳鸯死时,见可卿作缢鬼状,亦其一证。这明明是你一篇文章的缩影。但他们所以没有好成绩的缘故:(1)虽有见到,不肯研究下去,更不能详细发表出来。(2)他们的说话总带些神秘的性质,不肯实说他是由书上研究得来的,必得说那时事实是如此。此节上数语更说:“濮君某言,其祖少时居京师,曾亲见书中所谓焙茗者,时年已八十许,白发满颊,与人谈旧日兴废事,犹泣下如雨。”其实他们倘使真遇到了焙茗,岂有不深知曹家事实之理,而百余年来竟没有人痛痛快快说这书是曹雪芹底自传,可见一班读《红楼梦》的与做批评的人竟全不知曹家底情状。
他把前人这类装腔作势的习气,指斥得痛快淋漓,我自然极表同意。但“疑心”“伤心”这个问题,还是悬着。我在七月二十三日复书上,曾表示我底态度。
你说我论证可卿之死确极,最初我也颇自信。现在有一点证据并且还是极重要的既有摇动,则非再加一番考查方成铁案:就是究竟是“疑心”或是“伤心”的问题。我依文理文情推测当然是“疑心”,但仅仅凭藉这一点主观的意想,根据是很薄弱的。我们必须在版本上有凭据方可。我这部金玉缘本确是作“疑心”的,并且下边还有夹评说,“一本作伤心,非”,则似乎决非印错。但我所以怀疑不决,因为我这部书并非金玉缘底原本,是用石印翻刻的,印得却很精致,至于我们依赖着他有危险没有,我却不敢担保,我查有正抄本也是作“伤心”。这虽也不足证明谁是谁非,因为抄本错而刻本是也最为常事,抄写是最容易有误的;但这至少已使我们怀疑了。我这部石印书如竟成了孤本,这个证据便很薄弱可疑了。虽不足推翻可卿缢死的断案,但却少了一个有力底证据。我们最要紧的,是不杂偏见,细细估量那些立论底证据。……总之,主观上的我见是深信原本应作“疑心”两字,但在没有找着一部旧本《红楼梦》做我那书底旁证以前,那我就愿意暂时阙疑。
后来果然发见两个脂砚斋评本,虽系传抄的,而其底本年代均在雪芹生前,均作“疑心”,即高鹗程伟元的初本(程甲本)亦作“疑心”,于是这问题完全解决了。在这两脂本中又说到“淫丧天香楼”一段文字删去底因缘,现在不能多引。
(《红楼梦研究》,某棣出版社一九五二年版)
【注释】
[1]书中叙可卿之病、之死,中间夹了贾瑞一段事。第十二回说:贾瑞底病“不上一年都添全了”,是贾瑞病了将近一年。又说,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加沉重,是到了次年的春天。(秦氏生病第三年)回末叙林如海底病,说“谁知这年冬底”,第十三回开始即叙可卿之死。是可卿之死在冬春之交,距书中说她底病实有了两个足年还多。这叙述原非常奇怪的,但可以明白秦氏之死与病无关。原信这一节文字亦略有修订。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