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情书》按语

看中国二十四史乏味，看西洋传记有趣的一个理由，是中国史家只注重一个人的“立德立言立功”，而略过他的情感最集中的恋爱经验。也许我们的祖宗们并不知道这回事，除了狎妓。即使有，在个人本身，也是讳莫如深的。立志不要吃冷猪肉的，能有几个?现在时代换样，反动到了;在青年人看来，事业是虚荣，功利是虚荣，文章是虚荣，人生里真的只有一件事——恋爱。结果副刊的来稿，除了骂人，就是谈恋爱;随你当主笔的怎样当心选稿，永远拿“不要诱惑青年”一句话当作标准，结果总还是离不了“性，性，再来还是性!”明白人看了是不会生气的，至多笑笑，要不然叹一口气。本来是这么回事。近来常有人责问我为什么好好的篇幅不登些正经文章，老是这恋爱长恋爱短什么意思?因此我愈觉得有“开风气”的必要。

闲话少说，下面一篇我题名叫《一封情书》的，是新近在关外乱军中身亡的林宗孟先生写给我的一封信。这话得解释。分明是写给他情人的，怎么会给我呢?我的答话是我就是他的情人。听我说这段逸话。四年前我在康桥时，宗孟在伦敦，有一次我们说着玩，商量彼此装假通情书。我们设想一个情节，我算是女的，一个有夫之妇，他装男的，也是有妇之夫，在这双方不自由的境遇下彼此虚设的通信讲恋爱。好在彼此同感“万种风情无地着”的情调，这假惺惺未始不是一种心理学家叫做“升华”。下面印的是他给我最长的一封(实际上我们各写各的，情节并不对准，否则凑起倒也成一篇有趣的小说)。宗孟先生在民国元年在南京当代表遭险是实事，他这里说的他那心里的一团热火实有背景与否，他始终不曾明说过。不论怎样，他这篇文章写得有声有色，真不错。在我看是可传的;至少比他手订的中华民国大宪法有趣味有意义甚至有价值得多。将来双栝斋文集印出时，我敢保这封情书，如其收入的话，是最可诵的一篇。中古世纪政治史上多大的事情我们都忘了，单只一个尼姑与一个和尚的情书(Love letters of Heloise and Abelard)到今天还放着异彩。十五十六世纪间多大的事情都变了灰，但一个葡萄牙小尼姑写给一个薄情的法国军官的情书到今天还有使我们掉泪的力量。谁敢断定奉直战争一类事实的寿命一定会比看来漫不相干的情书类的文章长久?

记得曾经有人拿“恋爱大家”的徽号给林宗孟。这也是有来历的。

早三年他从欧洲回京时，曾经标恋爱的题目公开讲演过。据说议论极彻透，我盼望过天有机会发表他的原稿(他对我说过他有原稿，但须改作)。我们要记得宗孟先生不是少年，他是鬓苍苍的五十老翁。但他的头脑可不是腐败名士派的头脑，他写的也不是香奁体一派的滥调。别看他老，他念的何尝不是蔼理士，马利施笃普司，以及巴尔沙克《结婚的生理学》一类的书?听他讲才痛快哪!他的心是不老的。

他文章里有几句话竟与他这回惨死的情形有相印处。“微月映雪，眼底缤纷碎玉有薄光，倏忽间人影杂遝，则乱兵也。下车步数武，对面弹发……”上次脱了险，这回脱不了，(掉一句古文调说)其命也欤!认识他非常才调的，不能不觉着惨。

二月四日

载北京《晨报副刊》1926年2月4日

【注释】

[1]这是作者为林宗孟(长民)《一封情书》所写的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