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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南打开房门,没有开灯,就直愣愣地走到沙发上坐下。
禾小绿今天晚上加班,要很晚才能回来。说是加班,伊南却觉得,她一定也是受到乔安南的召唤,跟郑朗一起去听他的“新想法”去了吧?
伊南靠在沙发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这感觉就像她三年前参加完中考的那天,整个人都虚脱了。她根本顾不上去对答案,也不想出去玩,她就想躺着,一动不动地躺着。
真累!
房间里真安静——这安静让她怦怦跳的心,慢慢平复了下来。
在妈妈去世前,她对“安静”这个词,几乎没有感受。从小到大,不管搬了几次家,不管搬去哪里,总是人来人往的,走廊里、窗户外……人说话的声音,狗叫的声音,车子鸣笛的声音,十岁的时候,她们住的地方晚上不仅有声音,还有震动,那是火车道旁的一个小平房。
有时候她都在想,妈妈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要让她们“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简直是在挖空心思地寻找能让她们俩痛苦的居住地,人家孟母三迁,一次比一次地方好,她们也搬了三次,却是一次比一次惨不忍睹……每次搬家,妈妈还都会打她们一顿,她觉得,这种窘困都是因为她们的缘故!
“怎么会生你们这两个小讨债鬼啊!”她一边揪她们的头发,一边咬着牙骂。“不是为了你们,我怎么会把房子也卖了?头顶连片遮风挡雨的瓦片也没有!”
妈妈卖房子的事儿,伊南已经记不清楚了,她那个时候正在读小学,外婆刚去世不久,她只记得妈妈生了一场病,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回来之后,妈妈蒙在被子里哭了一大场,几天后,外婆留给她们的房子就没了。
妈妈说,医疗费花光了储蓄,而且,她几个月不能工作,一家人总得吃饭吧?“如果没有你们两个拖油瓶,只我一个人,那我自己饿死算了!饿死也比卖房子丢人现眼的好!”
那么说来,她们还算是救了妈妈的命,不然,她就因为绝食自尽而死了!伊南嘲讽地笑。
妈妈一直自怨自艾,抱怨为什么要生她们俩小讨债鬼,那她当初为什么要结婚呢?!她想到这里,牙都开始酸。
既然不爱,就不要结婚;既然结婚了,就不要生孩子;既然生孩子了,就不要离婚;既然离婚了,就不要……
老师们说,成年人的标准,是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可是这些成年人呢?这些当她们是孩子的成年人,有几个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
伊南闭着眼睛,垂下手,摸到了身边的书包。她不用猜,就知道一定价格不菲。伊南冷笑了一声——成年人就是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们可以办信用卡,看到喜欢的东西眼都不眨就买下来;可以饿自己一个月,就为了一个皮包;可以去破坏别人的家庭做小三,因为那是真爱,而不是小孩子不懂事;可以酒后驾车,因为生活压力大,而不是法律意识薄弱;可以对自己的孩子动辄打骂,因为那是教育,而不是虐待;可以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不闻不问,因为那是离婚协议的附带条件……他们可以杀人,放火,因为贫富差距太大,因为社会不公,因为境遇悲惨,因为童年不幸……
成年人能想出无数的理由为自己推脱,而她,连考试成绩差一分,都想不到一个理由帮助自己不挨打!
还有一百多天……伊南长吁了一口气,她也会变成成年人了。
伊南斜着眼睛看了一下那个书包——高中生背着这样的书包?郑妈妈是把伊洛当小学三年级吗?
她忽然看到书包的侧面,露出一截纸。伊南抽出那张纸,打开扫了一眼,马上跳起来跑到门口打开了灯。
这是一份声明放弃遗产继承权的文件!文件最下角签着妈妈的名字。
她真的签了?她居然签了?!
这是妈妈做过的,最过分的事——她一丝希望都不留给她们。她以监护人的身份,代替伊南和伊洛签署了放弃伊成峰遗产的声明!
伊南的手都开始颤抖。她记得刚开始马清清和周帅他们找到妈妈说这件事的时候,她和伊洛都很紧张。这是黑沉黯淡的生活终于透露出来的一丝曙光,但妈妈的想法从来跟常人不一样,她对这丝曙光,会怎么想?
伊洛曾经大胆地试探过妈妈,妈妈的反应则是表情木然地瞥她一眼:“马清清是个傻子,她根本不了解你们那个死鬼爸爸。”
伊南和伊洛都呆呆地看着她。
“伊成峰的钱,就只会是他一个人的钱,不管我们签不签什么协议,他都不会留给我们一分钱的!马清清是瞎操心!”妈妈说到这里,咯咯笑起来:“关于家产,她不该担心我们,她该担心的是她自己!她就这么带着那个叫周帅的人四处瞎跑,还自以为做得挺机密,哼!你们那个死鬼爸爸准一早盯着她呢!他可不是个白白让人糊弄的人!我看,到头来,她很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要是让爸……让伊成峰生气,伊成峰是不是也会不要她?”伊洛又问。
妈妈轻轻哼着歌,心情极好,“那得看什么事了,是她在他还没死的时候就打他遗产的主意,还是她送了一顶绿帽子给他?”
“那,他会怎么做?”
妈妈嗤笑了一声,“他能做的多了。狐狸要吃黄鼠狼,总有你们想不到的方法。”
妈妈突然看着她们,眼睛里寒光四射。那目光让伊南马上垂下头,不寒而栗。
妈妈嗓门变得又尖又高:“你们俩听好了,你们就两个选择,要么从政,要么从商,别给我搞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她眯起眼睛,“等你们俩有出息了,伊成峰也老了,到时候拿走他的公司,让他一无所有……这才是最好的报复!”
这是马清清出现以后,妈妈给她们拟定的人生路线。和之前的出人头地没有什么两样,只是路更窄了。
伊南反复地看着这份协议上妈妈的签名——韩敏。字迹正如她的人,刻板,拘谨,瘦骨嶙峋,死气沉沉。
伊南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时候签的它,她知道的是,这肯定是她生前最后一次写自己的名字。她都没有来得及告诉她们姐妹俩!
妈妈一定觉得自己做的这件事,是又高傲又有尊严的,或者还有点欲擒故纵的小把戏。如果来得及,她肯定会得意扬扬地告诉她和伊洛,她的“复仇”计划已经开始实施了。
但老天的看法显然跟妈妈不一样,因为它马上就惩罚了她!
妈妈出车祸,是周帅报的警——一定是在她签下字没有几分钟,周帅还没来得及离开,转眼儿她就被车撞了!
她是被一辆工程土方车给撞了,又碾上的。那场面一定很震撼!以至于,给吓蒙的周帅,自始至终都没有把这份协议拿出来。
哦,也许不是震撼和惊吓,是内疚和惭愧?
不管是什么,这都是老天的安排,是老天给伊南的希望!
这份文件是伊洛找到的,她肯定是从周帅那儿找来的,这事儿做得真漂亮!真到位!
那……马荣生和刘素芳知道吗?
不过,这份协议就此消失的话,他们知道不知道都没有什么关系,谁也不能证明,它在世上真实地存在过!
她一阵后怕,腿软得支撑不住身体,慢慢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之后,乔安南的脸忽然浮现在他眼前。这个笑面虎……给了她一夜的时间。
明天,她要给他一个,他想要的答案。
今天的晚饭是在一间湘菜馆——乔安南对吃的颇有研究,听郑朗的话,好像乔安南除了破案,唯一的爱好就是吃了。
真看不出来。
郑朗推开包厢的门,伊南就看到了乔安南。他坐在中间的位置,正在用消毒纸巾擦拭着碗碟,一边擦,一边透着光线仔细检查——他身后站着的女服务员翻着眼皮撇着嘴。
上次和乔安南一起吃饭,伊南就注意到了,他有很严重的洁癖。
这是个好习惯。
伊南从没见过拾荒者和流浪汉有洁癖的,可见这个癖好,也是和生活水平挂钩的。就像许文文和班里的女生吵架,总会哭着说,“公主病又怎么了,你想得还得不了呢!”
没错,公主病和洁癖,都是好的习惯。
她安静地坐下。
乔安南望着她笑笑,“小绿加班,来不了了。”
伊南点点头。其实禾小绿来不来,跟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她不会因为她来了,就会觉得饭菜更香甜好吃,也不会因为她不来,而觉得今晚更难挨。
“来,来,你看看菜单,想吃点什么?”乔安南从听到禾小绿不来就开始意兴阑珊的郑朗手里抽出菜单,递到伊南手里。
“随便吧。”伊南没有接。她知道这是顿鸿门宴——伊洛当然也知道,所以才会想办法推掉。
乔安南又看看郑朗,郑朗摆摆手,有些无聊地开始拨弄桌子上乔安南摆放得整整齐齐、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餐具。
乔安南倒是好心情,指指点点,跟服务员进行了长达十分钟的对话。“这个红烧肉,嗯,不要放辣椒……这个,要清蒸,不要过火,嫩嫩的更好……这个干锅肥肠,哎,算了,你们肥肠弄不干净,还是干锅花菜吧……再来个腐乳空心菜,豆腐乳要清淡点的,不要那种重油的,空心菜要新鲜……”
伊南听得都快睡着了。服务员好不容易点好菜出去下单,脸都绿了。
房间里一下安静起来,乔安南呵呵笑了一声,“伊洛不会还在生我气吧?我还以为下午我们已经和好了呢。”
“她今天真的有事——那个项链的事,她得去给她同学的父母道歉。”伊南低着头。
“哦哦,应该的,应该的。”乔安南笑笑,“我可真是吓死了,伊洛平时脾气也是这么……暴烈吗?”
“嗯——妈妈说她是叛逆期。”
“哎,要是这样,那你妈妈和你不是很辛苦?”
伊南有点迷茫。住在那个房子里的人,有谁不辛苦呢?每天起早摸黑、风吹日晒为了生计奔波的妈妈,和小心翼翼唯恐触了妈妈霉头,除了拼命读书什么都不敢做的她们姐妹俩……
“这就是生活!”妈妈经常冷冷地说。
如果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挨饿受苦疼痛哭泣……那人为什么要活着呢?
为了看不见的希望。
乔安南看着她:“伊南,你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十七岁,你比你年龄成熟很多,我总不自觉地把你当大人,忘了你实际上还是个未成年人。”
那句话叫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吧?这有什么稀奇的。
菜一盘一盘地上来了,乔安南暂时转移了注意力。郑朗体贴地帮她夹着各种菜,伊南食不知味地吃着。
乔安南又笑笑,“我一直觉得你们姐妹俩的感情好像比较冷淡,还挺好奇的,没想到你还会替妹妹顶罪……真的让我刮目相看。”
伊南无言地望着乔安南,他可能巴望着她脱口而出,承认自己在替伊洛顶罪——为什么呢?他怀疑什么了?
“是伊洛帮我顶罪,偷东西的,是我。”她又重复了一遍。
乔安南笑笑,“一样的……我好像没听过伊洛喊你姐姐,郑妈妈要收养你们的时候,你还坚持要和小绿住在一起……怎么看你们姐妹俩的感情都不太好啊。”
“是不好。”伊南承认,“但她是我妹妹,我是她姐姐。”
乔安南看起来有些感动似的,望着伊南,嘴角露出个温柔的笑容。
伊南像每个对心爱妹妹护短的姐姐:“她很聪明,也很要强,成绩一向很好的。就是妈妈去世之后,她情绪变得有点不稳定,这不能怪她,她还小……
“她会好起来的。”郑朗忽然开口,“伊洛现在跟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已经有很大变化了,又懂事又乖巧,而且真的很聪明,跟我爸爸学下棋学了一天,第二天就开始赢他了。跟我打游戏也是一样,什么游戏,只要她玩过一遍,很快就能变高手。我爸爸妈妈都特别喜欢她,他们说我小时候,可没她这么聪明过!”
郑朗咧开嘴笑得灿烂:“托她的福,我妈妈转移了注意力,最近不老盯着我了。”
伊南淡淡笑着。这个大男孩表现出来的,就是那种无忧无虑家庭成长起来的典型性格吧?开朗,乐观,天真,不管是什么事情,能想到的都是最好的一面。
聪明,有的时候,并不能算是个好品质。要她是他,她就不会对这个“聪明”的妹妹,咧嘴笑得如此没心没肺了。
“鸠占鹊巢”这四个字他没学过么?据说他们家家境殷实,他有没有看好自己现在的和将来的钱包?他乐意跟一个诡计多端的小丫头,分享自己应得的一切么?
乔安南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对对,你们姐妹都很聪明,我去你家的时候,看到墙上都挂满了奖状……什么三好学生,作文竞赛,英语竞赛……真厉害!伊南,你们有没有比过,谁拿的奖状多呢?”
“比这个干吗啊?”郑朗不感兴趣地哼了一声。
“我们俩差不多吧。”伊南淡淡地说。资本的原始积累都是血淋淋的——她也可以说,这些奖状的背后,都是她和伊洛的血泪。
她忽然想到,等这件事结束后,她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奖状奖杯,全部扔到火里,全部烧干净!
“呵呵,那倒是,你们俩兴趣不一样,伊洛的理科好像更好一点儿,我看到她拿过化学竞赛的奖杯……还是全市的比赛呢。”
“哇,这么厉害!”郑朗发自内心地感慨。
他为什么要说这个?伊南不懂——客套话?有这个必要吗?
服务员推开房门,又开始上菜了。“吃饭吧,吃饭吧。”乔安南招呼着,拿起了筷子。
乔安南热情地招呼着伊南,有一段时间,伊南也以为,他只是单纯地想对昨天晚上发生的“意外”表示歉意。
“吃饱了!”郑朗放下筷子,心满意足地靠在椅子上,“为了感谢你这顿饭,等会儿我送伊南回家吧。”
“禾小绿还有别的事情做,没这么快回来。”乔安南扑哧一笑。
这个大男孩红了脸,装作听不懂他话的样子:“小绿还要做什么?又是你安排的?”
“这你就别管了。”乔安南卖着关子。
郑朗不乐意了:“你别老是折腾小绿好不好,她整天修车都够忙的了,还得听你的使唤!”
“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乔安南丝毫不介意。他夹起几根碧绿的空心菜,用眼光欣赏了一会儿,再放进嘴巴,细细咀嚼。
伊南放下筷子。乔安南不回答郑朗的问题,也许是在逗他,也许,是因为她在场,他不方便说。有什么事,是必须得避开她的?伊南疑虑重重。
“吃饱了?”乔安南问。
“嗯。”她想,该步入正题了吧。
乔安南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露出个抱歉的笑容,“我得给你看样东西……”他从身后的皮包里拿出个文件夹,放在桌子上。
“这是什么?”郑朗手快,拿起文件夹开始翻看,渐渐地脸上的表情开始严肃。
伊南瞥了一眼——是她的病历。她咬咬嘴唇,果然。
“这是小绿查的。”乔安南看着伊南,“可能她也希望你说的是真的,你身上的伤是自己造成的——”
郑朗看了几页病历就气得竖起了眉毛,“这是谁干的?你们的妈妈?她虐待你们?!”
伊南沉默。妈妈已经不在了,现在追究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你们搬了很多次家,在很多医院都就诊过,留下的病历不全,小绿也是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多。”
伊南还是没说话。
郑朗一边翻着病历,一边怒气冲冲:“这也太过分了!皮下出血,骨折,脑震荡……这可是自己的孩子!伊洛也是这样?我妈要知道,非得气疯了不可!”
郑朗“啪”的把翻完的病历拍到桌子上,然后一直用沉痛的眼神看着她。
够了吧!
伊南有一种拍案而起的冲动——我不是动物园里吃错塑料袋的猴子,不是被警察叔叔解救出来的被拐卖儿童……我不用你们同情我!
“伊南……”
伊南猛地转身,愤怒地望着乔安南。
他到底想做什么?!
乔安南却耸耸肩膀,说起了其他事,“别墅的案子,你可能也听说了一些,我想跟你讲讲……”
什么?伊南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干吗要给她讲案子?
乔安南已经自顾自地说下去了,“案发时间是十一点到子夜一点,凶器经过余莉辨认,是别墅里面的一把剔骨刀,那把刀已经不见了,我们还没有找到。两个死者都是身中……”
“老乔!”郑朗不安地看了一眼伊南,又望着乔安南。
乔安南不理他,继续说,“两刀,致命伤都在胸口,刺中心脏。两个死者都没有抵抗的痕迹,法医在他们体内发现了安眠药的成分。安眠药是伊成峰的,他的睡眠质量不是很好,服药已经超过半年了。别墅里装了摄像头,前门和后门各一个,在案发前后,摄像头都没有拍到有外人进入别墅。早晨六点,你去了别墅,八分钟以后,你离开。”
伊南面无表情地听着。
“六点三十五分,余莉从别墅里出来,在门口站了几秒钟,又回到别墅。她七点报警,在报警前打过一个电话给她男朋友金华。据他们交代,余莉是想让金华来别墅偷东西,但金华觉得死人了很麻烦,就没有去……现场丢失了很多东西,经过证实,大多数是余莉拿走的,除了那个项链。保险箱有撬过的痕迹——不过没撬开,书房里的文件也有翻动的迹象。”
乔安南看着伊南,“这就是这个案子。”
房间里又像死一般的寂静。
“说这个干吗啊?”郑朗顾不得对这位前辈的尊敬态度,瞪着他。
“我想跟你说说我的想法。”乔安南笑笑,“我觉得凶手了解死者的生活习惯,知道伊成峰吃安眠药,可是马清清因为怀孕,绝不可能去吃安眠药,那么安眠药肯定就是凶手混在食物里,让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下去的——从这点和监视器上显示的情况来看,凶手最可能是余莉。”
“嗯,我就说她在死扛,等我们找到凶器,她不承认也不行。”郑朗说。
乔安南没理他,接着说,“我觉得凶器是被真正的凶手带走了。”
“啊?”郑朗愣住,望着乔安南。
伊南的手放在大腿上,觉得它们在颤抖,她又把手塞到两只膝盖中间,用它们紧紧地压住那双不断颤动的手。
“凶手的目标是两个人,余莉和两个死者的矛盾到了这个地步吗?我不觉得,杀死这两个人对余莉没有任何好处,她在别墅里杀人,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个被怀疑的位置,而且从作案手法来看,这也不像临时起意,愤怒杀人。”
“人有的时候就是那么愚蠢可笑啊。”郑朗根本不当一回事。
“伊南……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伊成峰和马清清死了,最大的受益人,是你和伊洛。”
伊南一点儿也不吃惊他这么说。乔安南一上来就说他不当她是个未成年人,目的就在这儿,他觉得她像个真正的成年人,所以他有理由怀疑任何事——那些其他人忽略的事。她该说乔安南冷酷呢?还是狡猾?
“你说什么啊!老乔!”郑朗目瞪口呆,“你是说她们……你总不会觉得她们是凶手吧?监视器可没有拍到啊……伊南去的时候,伊成峰早就死了!”
乔安南笑,“我只是说,她们是受益人。至于监视器,我相信一定有其他办法躲开监视器——我们不知道的方法。我这两天,一直在研究这件事儿。”
郑朗龇牙咧嘴地,不知道想说什么。
乔安南接着说,“我今天又看了一遍现场拍的照片,发现在客厅厨房门和书房门之间的墙壁上挂的那张风景油画歪了,那画是橡木画框,又大又沉,得好大力气撞上去,才能撞歪了它……我问过余莉了,她说她早上起来就是这样,我觉得她没撒谎。”
郑朗不解:“那又有什么关系?她事后慌乱,自己撞歪了画框自己都没在意。”
乔安南笑了:“余莉坚持说她没经过过那个地方,不可能撞到它——她都承认盗窃了,还有必要在是否撞过画框上撒谎?”
“也许很有必要,她那样说,就是想证明,除了她之外,另外有人进过别墅,她不是凶手,另外那个才是。”
乔安南点点头,夹了两片青菜放到嘴巴里:“也许她说的是实话呢?”
郑朗瞪视着他。
“从二楼下来,不会经过客厅那个位置,只有从书房出来,才会经过那面墙,撞到油画……伊南,是你撞的吗?你绊了一跤,正好撞到画框?”
伊南倒吸了一口气,还是没出声。
“我想到这件事,就开始猜测,你为什么要去书房……你去书房撬保险柜?不太可能,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你不会这么做的。去找文件?你要找什么文件呢?我觉得也不像……我能想到唯一的可能,就是你听到了声音,所以去了书房,然后……”乔安南拖长声音,“你看到了什么人,惊慌失措地转身出去,在厚地毯上绊了一跤,碰到画框,然后跑出了别墅。”
伊南盯着眼前那盘上汤娃娃菜,陷入沉默。
乔安南的话像是有催眠的力量,虽然轻柔,但是每一句她都能听清。
“从前,是你妈妈在虐待你们,伤害你们……你和伊洛不知道怎么逃脱,只能忍受——后来,知道了伊成峰的存在,可他根本不想照顾你们……老实说,伊南,我很难找到一个你不感激凶手的理由……如果不是感激,你为什么要撒谎呢?”
郑朗忽然伸出手,拍拍伊南的肩膀。
伊南马上回过神来——她不能这样了!她不想再回想了,每一次回想都是又一次的伤害,血淋淋的伤口被揭开……
“伊南,你看到什么了?告诉我们好不好?我保证不会有人再伤害你们了,你放心……”
伊南冷冷地望着郑朗。
保证?你拿什么保证?
乔安南对着郑朗使了个眼色,笑笑,“没关系,你先好好想想,明天再告诉我吧,来,吃菜,吃菜!”
吃菜?她觉得,在听了乔安南的这些问题之后,即使是吞荆棘,也比咽下去眼前这些东西容易点。
啊,他要她一个回答,她必须给的回答!
禾小绿回来很晚,她轻手轻脚地进来,看到伊南仍坐在客厅,扬了扬眉毛:“怎么还不睡?”
伊南转过脸,看着她:“小绿姐姐,你查了那些病历?”
她声音很平静。禾小绿在背后调查她,本来是她早已经想到的,没想到的,是她做得这么彻底,却又这么不动声色。
就是因为这个,乔安南才这么看重她吧。够快,够准,够冷静!
禾小绿的平静一如她的:“我关心你。”
很多伤害,都是打着“关心”的旗号来的,像她妈妈,每次打她打得死去活来,都说是关心她,为她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连一手指头都懒得碰你!”她总这样说。就因为我是你的女儿,所以才活该这么倒霉?!每次听妈妈说这话,她都会在心底狂喊:为什么是你女儿的,偏偏是我呢?!
她没说话,点点头。
禾小绿走过来,看了她一会儿,沉缓地:“我不能看着一个孩子伤成这样,什么也不做。”
伊南沉默,她恨她,但她却不能没有她,就像当时她妈妈对她的意义一样。
所以,伊南低下头:“我知道了。”
禾小绿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伊南,这些事都过去了,以后不会再有人能这么伤害你了。”
这是禾小绿第一次对她有情绪表达。
她再次点点头。
是的,没有人能够再伤害我了,伤害我的人都死了。伊南在心底冷笑。而我也一天一天变得强大,很快,我就会有力量保护自己不受任何人的伤害。
她吸口气,抬起头:“小绿姐姐,你吃饭了吗?要不要我帮你热点东西?”
禾小绿一边脱外套,一边摇摇头:“不用了,我从快递公司回来的路上,在小店里吃了碗馄饨。”
快递公司?她为什么会去快递公司?!乔安南给她安排的跑腿差事,就是去快递公司吗?
伊南觉得自己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尽了。
但禾小绿没察觉她的异样,她一边把外套挂起来,一边打着哈欠,向洗手间走去。
伊南瞪视着禾小绿的背影。
2
放学的时候,伊南站在走廊里,远远地就看到了伊洛。
这么多天,她第一次出现在学校里,脱胎换骨一般的样子吸引了无数看热闹的人——和她不同,伊洛一向喜欢成为人群的焦点。
“是啊,大妈对我可好了……嗯,律师正在帮我们办手续呢,我以后就是她们家的小孩了!”
伊洛看到她,对着她跑过来,那个瞿凌跟在伊洛后面,也是一溜小跑。伊洛笑嘻嘻的,肩膀上背着一个很夸张的桃红色凯蒂猫图案的书包,其愚蠢和幼稚程度,跟她昨天晚上送来的那个粉红色芭比娃娃的书包,不相上下。
“伊南,郑妈妈送你的书包呢?”
“我没背。”她皱起了眉头。
“你不喜欢是不是?”伊洛笑眯眯地说。
伊南没说话,她有点不耐烦,她知道,伊洛又在打什么主意。
“你想干吗?”
“呵呵,你要是不愿意背的话,可不可以送给我?”
“好啊。”伊南想都没想。她巴不得摆脱它。
“噢耶!”瞿凌跳起来。
伊洛笑着跟她击掌:“我就说了,伊南会同意的啦。”她回过脸,继续对着伊南笑:“那明天你带来好吗?我把书包转给瞿凌,你不喜欢她喜欢。”
瞿凌不放心地向伊洛确认:“你可说的,是半价转给我哟!”
“当然了,我们俩什么关系啊!而且我说话算数,半价就半价,绝不二话。”
两个人嬉笑着,挽着手,兴高采烈地跑走了。
伊南几乎羡慕地看着她的背影,她要她把书包送给她,然后再半价卖给别人,而且对此大大方方,不藏不掖,一点儿也不担心别人会觉得她市侩狡诈——这就是伊洛,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有本事把它做得理直气壮!
她对伊洛这个本事,又鄙夷,又羡慕!
“伊南!”
伊南微微侧脸,发现是罗思明,她赶紧把头扭了过来,加快脚步往前走。
“伊南,伊南!”罗思明却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如果他声音再大一点儿,整个楼道都能听到了。
伊南放慢了脚步。“什么事?”
“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还谈他在情人节时候,送给她的那张“我想和你在一起”的卡片吗?
伊南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我没时间。”
她不想跟他说话。每次他说话,她大腿上那些被烫伤的伤疤,都会炙热疼痛。
“我们……”罗思明欲言又止,“你有什么打算?”
终于还是说到这个问题了吗?
伊南垂下脸,“我不知道。我现在只想高考,其他都不想。”她想了想补充一句,“除了高考,什么都不想去想。”
“可是,这不冲突啊……我是说,你妈妈已经……”
伊南的脸色一变,“这和我妈妈没关系!”
“不是……之前不是因为她……”罗思明苦着脸。
有没有她都没什么不同!伊南阴沉地想,你不是白马王子,我也不是白雪公主——一个连应该什么时候回家都不敢大声跟妈妈讲的人,是绝不可能担负起另一个人的人生的。
她也从未幻想过,能有一个人来担负她的人生。她只能靠自己。
“我现在只想高考。”她又重复了一遍。
“这不冲突啊!”罗思明追着她的脚步,“我知道你妈妈去世让你很难过,你家里的事我也很遗憾,正是这个时候,我觉得你更需要我……”
“我从来没有需要过你!”伊南停下脚步,“以后也不会。”
她看到他受伤的表情,想到妈妈去世那天,他也去了医院——至少在他妈妈打电话催他回家之前。他没办法做得更好了,但是就这样吧……
他还未满十八岁,天真是他的特权。
但不是伊南的。
她在心里冷笑着,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
罗思明跑到她前面,从书包里翻出一擦纸,递给她,语速飞快地说,“你先看看。这是我妈从留学生办托人找的……以你的成绩,可以拿到全额的奖学金,再加上勤工俭学的钱,可以负担你的生活……还有我,如果我们能一起去……我会帮你的……伊南,你好好想想。”
他说完就转身跑了。
伊南看看手里的纸,都是一些国外大学的招生要求和奖学金的标准。
她以前从来没想过,她也能出国留学。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要和妈妈还有伊洛,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禾小绿比预期中晚了二十分钟。伊南在禾小绿经常停车的地方,一边望着路边来往的车辆,一边看着罗思明给她的资料。
美国不错,加拿大也可以……英语国家都好,她自己喜欢英国,喜欢那个总是阴雨绵绵,人们行色匆匆仿佛戴着面具的国家。
如果遗产官司赢了——不,不用,她有自信拿到全额奖学金,她可以养活自己。那么只要等这个案子结束了,她就可以走了吗?
她不用再管伊洛,不用再管这里的一切,可以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吗?
伊南充满希冀地吁了口气,她抬起头,看到禾小绿的摩托车,赶快把资料放进书包里。
“不好意思,来晚了。”禾小绿停下车,摘下头盔,语气是一如既往的简洁。
“没关系。”伊南戴上头盔。
禾小绿受乔安南的委托,一放学就带她去警局,他今天要她的答案。
禾小绿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对她说:“乔昨天晚上加了一夜的班儿,今天又忙了一天,不知道还有没有精神跟你谈话。”
伊南的心就像轰鸣的发动机,一下子乱了起来。加了一夜的班儿?!为了伊成峰的案子么?
请她吃饭的时候,从她的话里,难道找到了什么新线索,以至于案情有了突破?
乔安南看上去的确是一脸疲倦的样子,他又是打哈欠又是小心地用手帕纸揉眼睛:“不好意思啊,伊南,昨天晚上加了一个通宵的班,困死了。”
他向她强调,他加班一通宵,这是为了达到一种心理震慑的作用么?暗示她,案情峰回路转了,她最好乖乖跟他们合作。
哦,是了,昨天禾小绿也回来很晚,她说……她去了快递公司……这跟乔安南的通宵加班有关系吗?
伊南把前后联系起来想一想,心脏不禁嗵嗵急跳,她几乎喘不过来气。
“那么,伊南,昨天晚上我问你的事儿,你想好了吗?”
伊南深深吸了一口气,平息了一下纷乱如麻的思绪:“乔叔叔,我想好了,我愿意都说出来。”
“嗯,好。”乔安南点头,振作起精神,一脸认真地看着伊南。
伊南的声音清晰而冷静,“那天早上……我看到了一个男人。”
“什么样的男人?在哪里看到的?”
“那天早上,我进了客厅,没看到人。然后我就上了二楼,在他们的卧室里,我看到了他们的尸体。我当时是想跑的,可我转身就看到梳妆台的首饰盒大开着……我随手拿了一条项链放到口袋里……”
乔安南打断她,“如果你急用钱,为什么不拿钱包呢?钱包后来被余莉给拿走了……钱包里虽然只有几百块现金,但是那个钱包就值几千块钱呢。”
他听起来在为伊南惋惜似的。
“我没想到,我就看到首饰盒了。”
“嗯,你接着说。”
“然后我就下楼,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到书房里面传来‘啪’的一声,我就去书房门口,透过门缝,我看到一个男人……”
“是什么样的声响?”
“不知道……拉抽屉的声音还是什么东西撞倒的声音。”伊南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乔安南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那个男人个子小小的,很瘦。当时房间很暗,他背对着我站在书架前面……我当时以为他是小偷,就想赶快跑,谁知道他忽然转身,正好看到我……”
“你吓坏了吧?”
伊南点点头,“我当时吓住了,看到那个男人从桌子上拿起了一把刀……我才反应过来,赶快往外跑……我记得小区门口有保安室。”
“他没有追出来吗?”
“他追了……他一出门就绊了一下,撞到墙上,.就是那个时候碰到那个油画框的吧。我没看见,我就一直跑,一直跑,到小区门口才回头看了一下,他没追出来。那时候保安室里也没人,所以我就赶快坐车回家了。”
“回去以后你就告诉伊洛了?”
“嗯。我说了。伊洛说,那个人如果看到我的样子,一定会杀掉我灭口的……”她耳畔马上想起伊洛咯咯笑的声音。
如果她被灭口,最高兴的就是伊洛吧?
“所以你们商量,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嗯。”伊南点下头,“我后来想想,当时房间里那么黑,那个人不一定看清我的样子了,如果我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他应该不会杀我灭口。”
“所以,你从来就没想过报警?哪怕那个人也会威胁你们的生命?”乔安南望着伊南的眼睛。
伊南抿着嘴,没有回答他。
她的确没想过报警,一次都没想过。
“伊南,我曾经问过你,你是否感激这个凶手……你还记得你怎么回答的吗?”
“我说没有必要。”伊南直视着乔安南的眼睛。
“真的没有必要吗?”乔安南皱起了眉头,他的眼神很专注,好像指望着从伊南的脸上看出点儿什么来。
伊南深吸了一口气——她实在太厌烦去做一个好学生了。
“乔叔叔,小绿姐姐调查我身上的伤,为什么会把调查的报告给你呢?”
乔安南马上笑了,“因为她觉得我应该知道。”
伊南摇头,“不是的。因为她觉得我撒谎了……你也这么想吧。不管有没有偷东西这件事,我都应该报警啊,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看到尸体,居然一点儿都不害怕,还像往常一样去上学,这在你们看来是不是特别奇怪?”
乔安南歪着头,笑笑,“我的确觉得奇怪。”
“所以小绿姐姐才去调查我。”她心里说:她根本不是关心我,她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你是这么想的吗?”
伊南点头:“我和伊洛,过什么样的生活,都不是我们能选择的。我妈妈对我们再不好,她也是我们的妈妈。乔叔叔,你问过我,是不是恨伊成峰,因为恨他,所以希望他死不瞑目。可是不管我恨不恨他,我都得拿他的钱,因为我要活下去……所以你一开始问错了问题,我不恨他,我只是不在乎他。”
乔安南怎么看她,禾小绿怎么看她,她一点儿都不在乎了。
她就是冷血,她必须冷血。
乔安南摇摇头,像是消化不了她说的话,过了好久才说,“如果我昨天晚上没有追问你,你是不是还不准备说出真相呢?”
伊南笑了,“没有啊,乔叔叔,我会说的。我以前想错了,现在,我只希望你们尽快破案,这案子已经耽误我太多时间了。”
乔安南还是在笑,可是这个笑容在伊南看来,已经不是对未成年人那种小心翼翼又充满关爱的笑容了。
“遗产官司,我想也占用了你很多时间。”
“这毕竟是对我有好处的事。”伊南平静地说,像是没听见他的嘲讽。
他像是不认识她似的,饶有兴趣地挑挑眉毛,“我总是觉得,认识一个人可能不到一分钟,可是认清一个人,十年都不够。伊南,你有点让我吃惊。”
那在你眼里,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呢?
老实,听话,乖巧,怯懦……凡是大人们认为一个好女孩应该有的特质我都应该有?
“你觉得我是个坏女孩?”她问。
“不不。”乔安南摸摸鼻子,“我从不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好人和坏人的区别……只有好事和坏事的区别。”
“嗯。”她点点头,“我做了坏事。”
“呵呵,这件,好像也不能算坏事吧。后来你有没有再见过那个男人?”
“没有。我想他可能根本不在乎让我看到吧……”
乔安南挠挠头,“我觉得也是……这些天我调查伊成峰和马清清的社会关系,发现他们俩的人缘可真不好。马清清经常和邻居吵架,伊成峰公司里几个离职的员工还有他的合作伙伴都表示过对他的不满。不过——”乔安南话锋一转,“好像还没有仇恨到要杀死他的地步……哎,照你这么说,这个人说不定是买凶杀人,凶手和死者没关系,那调查起来可就更难了。他长得什么样?你看清了吗?”
“他个子很矮,可能比我高一点儿吧?很瘦,平头……眼睛很小……他戴着手套……”
“如果再见到这个人,你会认得吗?”
“我觉得可以。”
乔安南站起来:“我带你去做一个电脑成像。根据这个画像,我们好去找人。”
伊南也站起来。她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乔安南想要一个答案,而她给了他一个答案。
这答案与其说是伊南给他的,不如说是他希望听到的。
可是乔安南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既不开心,也不失望。
3
冯律师的办公室位于写字楼的三十六层,落地玻璃外是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的城市夜景。
冯律师一项一项地给伊南和伊洛讲述出庭需要注意的事项,“你们是学生,那天最好穿校服出席,可以给法官更强烈的信号,你们是需要关爱和保护的未成年人。”
冯律师的辩护思路,是在未成年人身上大做文章。
伊洛“哎呀”了一声:“我的校服都破得不行,扔了,新的跟学校买了,还没收到呢。”
她转向伊南:“伊南,把你的借我一套吧,反正现在我们都穿一个号了。”
“嗯。”伊南心不在焉地。
她的眼前一直晃动着罗思明塞给她的那沓留学资料,是底蕴深厚的英伦好,还是旖旎浪漫的法国好?
伊洛盯了她一眼:“你明天别忘了给我带到学校来啊。”
“好。”
伊南无可无不可地,她把目光投向冯律师背后的落地窗,窗外夜色迷离,一片灯海之上,是墨蓝色的天空,灰白色的云时不时地飘过闪着微弱光芒的小星。
这里真美!
等她自由了,她将到更广阔的地方,看更美、更神奇的风景!
“伊南,你觉得呢?”冯律师唤回伊南的注意力。
“哦,好的。”
伊南努力集中精力。自由虽然美妙,但得到它的前提,是好好过了眼前这一关!留学需要一大笔钱,自由自在的生活也需要一大笔钱,为了这些,她必须忍受这一切——伊洛,律师,法官,恶语相向的原告……
过了眼前这一关,那曾经沉重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似的贫苦,就会灰飞烟灭了!剩下的,只有自由,只有畅美,只有快意人生。
冯律师又把他之前说的,再次从头到尾跟她们确认了一遍,而后,看看表,“明天下午三点开庭,你们回去准备一下吧。”他对着她们鼓励地笑:“我相信,你们的表现肯定没问题,明天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他办公桌上的电话恰到好处地响起,他按下免提键,年轻女秘书的甜美声音传来:“冯律师,下一位客户已经到了。”
“好的。”
伊南领着伊洛站起来告辞。冯律师的时间都被钟表细致地分割,他根据这种分割,精准地工作和生活。
如果她得到一大笔遗产之后,这样的生活,就是她未来的生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会比那个冯律师做得更好。
世界,总有一天,会在她的脚下俯首称臣!
“刚才有一阵子你走神了?!”沿着走廊向外走去的时候,伊洛好奇地问伊南。写字楼静悄悄的,除了冯律师的律师行,别家公司都早已下班了。
“没什么。”
伊洛哼了一声,撇嘴:“肯定有什么,我从出生就认识你了,你有没有在动心思,我还不知道?”
她嘻嘻一笑:“是为了那个罗思明吗?”
伊南惊跳了一下,怒视伊洛:“瞎说八道!”
“哎呀,那也没什么啦,反正妈妈死了,又没人管你了。”伊洛不在乎地耸耸肩。
伊南揿下电梯按钮,冷冷地说:“我在想案子的事儿。”
“案子?哦,对哦,那个讨厌的乔安南!”伊洛烦恼地吐出一口气,“你给他说了你看到那个男人的事儿了?”
“嗯。”
“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办?”
“乔安南说,他们会根据画像,安排找人。”
电梯来了,伊南率先走进去。
“他怎么就发现了你的隐瞒?”
“一幅油画。他凭着客厅那个歪掉的油画,认为我当时到过书房。”
“就是一大片湖水,上面一艘傻乎乎的小船的那幅画吗?”伊洛一边问一边揿下一楼的按钮,电梯门合上。
伊南没回答,伊洛也没再问。在电梯门合上的瞬间,两个人都沉默了。
她们对乘坐电梯,都有一种渗入骨髓的恐惧,尤其是晚上。她们并没有看过什么电梯女鬼之类的恐怖片,她们的阴影,不是来自于那些无聊的影视作品,那都是虚假的,光和影的谎言。
她们的恐惧,产生于活生生、赤裸裸的现实!产生于那无数个被关禁闭的夜晚!电梯的狭小和密闭,总让她们产生错觉,好像在瞬间回到了被妈妈关禁闭的场景中,那是她们最难受,最绝望的时刻。
在电梯下降的眩晕中,伊南抬起眼睛,她看到了伊洛惨白的脸,她相信,自己的脸也是一样。她胸口闷得厉害。
不过,这不算什么。
对她们俩来说,幽闭恐惧症就像鲁迅笔下的痨病——那是有钱人才能得的病,穷人得了,就会死。
而她们的生命力,绝不会弱于那些被砸得肠破肚烂还能打个滚儿,继续逃之夭夭的蟑螂!
电梯到了一楼,两个人都是紧抿着嘴,给对方一个虚伪的笑容。
就算在这件事上,她们俩也希望比对方做得更好——这简直就是本能。
走出写字楼,一阵清新沁凉的夜风扑面而来。伊洛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夸张地叫,“这就是自由的味道!”
伊南冷眼看她,“你害怕吗?”
伊洛痞兮兮地笑,“明天的结果出来,如果不是你预期的,该哭的人就是你了。”
“你不会哭吗?”伊南看着她,夜风中的伊洛显得特别单薄,特别茫然。
对哦,不管怎么说,她只有十五岁……
看着她,她的心头翻腾着一种类似于悲情的感觉,这是第一次,她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伊洛还是个孩子。
“哭?这出戏还没落幕呢……我的眼泪还没到出场的时候。”她哈哈笑着,快走了两步。
“我们不会输的。”伊南坚定地说。
“这么有信心?”伊洛笑着转身。
“是,我有信心。”伊南很肯定地点头。
她必须有!
4
伊南回到禾小绿公寓,进了门,便看见客厅里摆着一只半人高的大纸箱。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纸箱让她惊跳起来。
“我买了个新电视机,以前那个图像有点晃了。”禾小绿从洗手间走出来,对她解释。
“哦,这样啊。”她赶紧把眼光跳离那个大纸箱,走到沙发前,把背包放下来。
“明天开庭是不是?”
“是。”
“冯律师怎么说?”
“他说他很有信心。”
“嗯,那就好。”禾小绿把大纸箱拎起来:“我去丢垃圾了!”
“我去吧?”
伊南住在禾小绿家,负责丢垃圾的工作。可是,她今天却一点儿也不想动,她一点儿也不想去碰那个大纸箱。
禾小绿像是觉察到她的异样,特别地看了她一眼:“你脸色不太好,怎么啦?”
她赶紧把目光从大纸箱那儿挪开,掩饰着:“我有点头疼。”
“哦,那还是我去丢好了,你休息吧。”禾小绿拎着大纸箱走了出去。
伊南转过脸来,怔怔地看着那个新摆在电视柜上的大电视机。
它真新啊,那么大……
这样大的电视机,伊南十岁的时候,才第一次见过……
伊南十岁,伊洛八岁的时候,妈妈还是个非常年轻漂亮的妈妈。
那个时候,在妈妈身边献殷勤的人很多。伊南对这些男人记忆深刻,因为他们个个都对她和伊洛特别好,格外讨好巴结。
他们都是谁来着?哦,小张叔叔是个医生,相貌英俊,见人就笑,他每次见了她们姐妹,都会给她们买大白兔奶糖吃;林叔叔更好,他是个小超市老板,总会招呼她们过去,让她们随便挑货架上的东西,喜欢什么就拿什么;还有莫老师,他曾经是她们小学的校长,他曾经给她们一人买了一辆脚踏车……
对,还有胡大叔……想到他,伊南就一阵战栗,胃部随即绞痛……就是他,有一天,抱了一台那么大的电视机给她们,那台大电视机,也是装在那么大的纸箱里。
胡大叔是开出租车的,他是个粗人,却最大方,他在听伊洛说想去邻居家看动画片,邻居却给了她闭门羹之后,给她们买了那台大大的电视机。
那天,她和伊洛可高兴坏了,所以,胡大叔要她们叫他“爸爸”的时候,她一点儿也没有生气——她已经到了知道男人让她们叫“爸爸”是不怀好意的年龄,可伊洛不管这个,她立即大声地叫了一声“爸爸”,甜甜的,脆脆的,乐得胡大叔眉开眼笑。
伊南也笑了。她想,真正的爸爸应该就是这样的吧,女儿喜欢什么,他就会买什么,买完了,他所要求的,只为听一声“爸爸”,只要得到这样一声甜甜的呼唤,他便心花怒放,心满意足。
她和伊洛实在太开心了,连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她们发现妈妈的时候,她已经站在房门口,正眼神冰冷地看着哈哈大笑的胡大叔和兴奋无比的她们。
那种眼神,冰冷刺骨,寒光四射。显然,她听到了伊洛的那声“爸爸”。
伊南心知不好了,但她还是不太理解,怎么?她们家有个电视机难道不好吗?好几千块的电视机呢!她和伊洛以后不用假装跑到同学家做作业,蹭人家的电视机看了啊!
“妈妈,胡大叔给我们买了电视机,大电视机。”伊洛兴高采烈地对妈妈喊。
妈妈“噔噔噔”地走进来,直接走到那台刚刚摆好的电视机前,盯着那个电视机看。
“韩敏,我给孩子买的,孩子们……”胡大叔讪讪地。
妈妈突然行动,她猛力一推,她们还来不及眨眼,那台崭新的大电视机,就这样“咣当”一声巨响,重重摔在地上!
她们被那声巨响吓得直哆嗦。电视机的后盖箱冒出一阵白烟儿,屏幕上也裂开了。
“你,你……”胡大叔的脸涨得通红。
“滚!”妈妈眼神骇人。
“有病!”胡大叔想骂出更难听的话,可看看瑟瑟发抖、哭都不敢哭的她和伊洛,又咽回去了:“神经病!”
胡大叔冲出门去。
下一刻,一个又一个的狠狠的耳光,就落在了她跟伊洛的脸上。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全世界都充斥着捆耳光的声音。她不知道自己被打得跌坐到地上前,到底挨了多少下。
妈妈终于停下来,她打累了,需要喘两口粗气。
伊南看到伊洛嘴角流着血,脸颊高高肿起的样子,她知道,自己现在肯定也是一个模样!
妈妈阴沉着脸看了她们一会儿,又突然骂道:“不要脸的死丫头们!见了男人骨头就软了吗?没出息的东西,我要你们干吗,饿死你们算了!”
她一手揪着一个女孩儿的头发,将她们拖到储藏间——她们那个时候租的是小阁楼,那个被称为储藏间的地方,与其说是一间屋子,不如说是一个“黑洞”,即便是孩子,进去腰也直不起来。
在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里,她和伊洛一直待在那个“黑洞”中。唯一的光线来自门板的缝隙。
前几个小时的时候,她们还时不时地哭泣两声,对着外面哀求两句,后面,她们就没有力气了。
她们很饿,很渴,很害怕,她们以为就会这样饿死在这里了,直到伊洛捉到一只蟑螂。
她想也没想,就把它放到了嘴巴里,生吞下去。
伊南记得她一点儿也没为此恶心,反而羡慕得流口水,她饿得五脏六腑都在绞痛。后来,老天听到了她祈祷的声音,让她也捉到了一只——在这破旧的阁楼里,这种又黑又亮、龌龊丑陋的小玩意儿无处不在。
伊洛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渴望地看着她手里的蟑螂。
伊南赶紧把它放进嘴巴里。蟑螂在她嘴巴里抓挠着,冲撞着,她奋力地吞咽口水,要把它冲下去。
直到她吞咽第三次的时候,蟑螂才从她喉咙口掉下去,此前,它一直徘徊在那儿,用它的六根细腿紧抓她的舌根。
她干呕了几声,很怕会把好不容易吞进去的蟑螂给吐出来。要是真呕出来,那得多可惜啊!
这是第一只,接下来,她吞蟑螂的本事就提高了。她会张大嘴,把蟑螂用力地直接丢到喉咙口,它们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已经掉下去了。
她记得在那四十八小时里,她吞了七只蟑螂。为了争夺第七只蟑螂,她跟伊洛还打了起来,当然,力气更大的她胜利了,伊洛为此大哭了一场,并狠狠地咬了她胳膊两口。
回忆起来,连她自己都不能相信,她曾经像渴望珍馐美味一样,无限渴求过蟑螂。
直到现在,她一到光线昏暗的地方,嘴里总会泛起蟑螂的滋味。
那是一种将会如影随形,陪伴她一生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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