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洛从没有去过法院。
她坐在郑妈妈的车里,望着法院高高的大门。不管是那高高的台阶还是大门上面的国徽,或者只是不断进出行色匆匆的人,都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她这么多天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
这个从天而降的马荣生和刘素芳,如果赢了官司,她们俩将会身无分文么?也许不会,她们会给她和伊南一些象征性的生活费——就像马清清做的那样。
可是她已经不是以前的伊洛了,要不然全部拥有,要不然一无所有。她把自己的人生,全都赌在了这次判决上。
法官真的知道,他下达的判决会影响别人的一生吗?
也许会知道的,在他判决伊洛她们输了这个官司之后,伊洛想,她该用什么样的方法,死在法官面前呢?
当然,在那之前,她或许还要说一些,伊南不希望她说的事……
伊洛深吸了一口气,闭起眼睛。共生,妈妈说的,一起活,一起死……她可能曾经有过那么一秒钟,心里是希望两个女儿相亲相爱的,但她用了一辈子,教她们怎么和对方作对。
她已经没有办法和伊南共生了,或许,她们可以共死。
伊洛微笑着。
“别害怕,没事的……这是民事案子,不算什么事……”郑妈妈快速地给早餐奶上插上吸管,递给伊洛,“先喝点东西。这个冯律师啊,真是的,让你们穿成这样!穿得漂漂亮亮不好吗?”
从昨天晚上,她就开始念叨这件事。
伊洛的旧校服洗得掉色,她知道伊南的校服比她的还惨,拉链已经坏了,她就用针线从里面缝好,开衫变成了套头衫……
“没事的。”她对郑妈妈露出笑容,“这也挺好的。”
她想,如果她自杀的时候,郑妈妈也在现场,那可真是太可怕了……
伊南已经早来了,她跟冯律师站在一起,表情平静。
当然,她也只会表情平静——如果说伊洛丧失了哭的能力,那么伊南就丧失了激动的能力。已经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让她激动了。
嗯,这样对心脏好。
伊洛笑着,心里却渐渐平静了。
冯律师看到她和郑妈妈,露出一个让人放心的微笑,他看上去精神抖擞,信心满满。
“正等你们呢,马上就开始了,对方已经进去了,我们走吧——三号法庭。”
他迈开大步,带着她们向法庭走去,郑妈妈几乎是小跑着跟他并肩走,一边走,一边问他问题,两个人小声地交换着意见。
伊洛和伊南跟在两个大人的后面。
“你的小绿姐姐呢?”今天不是一个重要日子吗?她那个保护人怎么没来?
“她很忙。”
“忙着修车?修车比你开庭还重要?”
伊南不愿意多说的样子。
伊洛琢磨着看着她。随即,她又耸耸肩,她一点儿也不在乎禾小绿的忙,是不是和伊成峰案子有关,她现在只在乎,她的这个“案子”——啊,希望这个法官的脑子,足够清醒!
法官是个中年男人,眼神犀利,面无表情。
伊洛坐下来,她左面是伊南,右面是冯律师,身后是目光殷殷的郑妈妈。冯律师之前说过了,这案子因为涉及未成年人,所以是不公开开庭,没有旁观者这点让伊洛有些遗憾——她觉得刘素芳和马荣生的嘴脸,最好曝光,这样社会的舆论是不是就更倾向于她们俩呢?
不过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未成年人就是她。
开庭后,先是原告提请诉状。刘素芳坐得笔直,在疙瘩脸小张律师念诉状的时候,一直不停地点着头。
马荣升没到场,据称,是因为忧虑过度住进了医院,刘素芳一开始就掉着眼泪对法官解释马荣生的症状:“急痛交加下,一病不起。”
要真的一病不起还好了呢!
伊洛看,八成是因为刘素芳认为马荣升演技不好,情商不高,怕他在法庭上出差错,给法官造成不良印象,不许他出庭。
原告方出示证人证言,说一个多月前曾经亲耳听过伊成峰说要把遗产留给马清清肚子里的孩子。
冯律师请法庭注意这个证人跟原告的关系,他们本来是远房亲戚,而证人一个多月前跟伊成峰见面的目的,是为了向伊成峰借钱,伊成峰对此的反应是毫不客气地打发他走人。这一点,伊成峰的秘书可以作证。
原告方证人叫方远山——伊洛根本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伊洛觉得好笑。自己家的保姆都没听到,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听到了……这么牵强附会的理由,法庭可能采信吗?
冯律师冷静地下着结论:“显然,这是证人因为跟原告达成了某种协议,才做的伪证,不应为法庭采信。”
“这只是你的主观猜测!伊成峰先生也完全可以用钱都留给了自己的孩子这个理由来推脱证人借钱的请求!”
疙瘩脸律师话音刚落,冯律师马上提出质疑,他出示了有伊成峰亲笔签名的委托书,委托冯律师为马清清肚子里的孩子做亲子鉴定。
“亲子鉴定并没来得及做,伊成峰还没有确信马清清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亲生子,在这种情况下,伊成峰怎么可能会对马清清许下遗产诺言?”
伊洛偷偷看了一眼刘素芳,她紧皱着眉头,半垂着眼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会不会提到妈妈放弃继承权的事呢?
就算提到了,应该也没事吧。她相信那份文件早就被伊南处理了,她也相信周帅不会成为他们的证人。
疙瘩脸马上提出了反对,他再一次重申了上次给伊洛等人说过的话:“……我认为这就是伊成峰先生的主张。出于种种原因,他并不愿意承认这两个女孩是他的孩子,他没有尽过一天当父亲的责任。甚至在韩敏死后,他依旧没有想过照顾这两个女孩……”
他出示了两份证据。第一份,是伊成峰公司合伙人提供的,至少他从未听说过伊成峰有女儿;第二份,是伊南和伊洛的班主任提供的……证明伊南和伊洛在母亲去世后,生活困苦,因为饥饿甚至晕倒过好几次,而伊洛经常旷课,夜不归宿。
“这个律师有毛病啊!伊洛旷课,是因为她妈妈不在了……”郑妈妈忍不住扬声说道。
法官抬头看了一眼郑妈妈,郑妈妈马上怏怏然地闭嘴了。
伊洛转头对郑妈妈笑笑,示意自己没事。
她当然没事,她觉得有事的是伊南——心高气傲的伊南,能够饿一天,不告诉任何人的伊南,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揭开伤疤,她肯定气疯了吧?
伊洛用眼角扫了一下伊南,她低着头,头都快埋到膝盖上了。
真可怜。
疙瘩脸还在说:“……我们不可以猜测伊成峰先生这么做的理由,但是至少,他主观意愿上,是不承认这两个孩子的,他不愿意抚养她们。也就是说,他不会把遗产留给这两个女孩。”他说完,清了清喉咙,“当然,出于同情,我的当事人愿意拿出遗产的一部分给被告方,作为她们成年之前的生活费……”
配合他的说辞,刘素芳转头望向伊洛等人,露出个心有不忍的笑容。
伊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她并没有说话,也低下了头。
冯律师马上反驳起来,“谁能保证伊成峰先生在去世前,没有良心发现,想要留下遗产给我的当事人呢?”
“那同样不能证明,伊成峰先生没有想过把遗产留给我的当事人!”
说了这么多,等于白说吗?伊洛有些着急了。
冯律师却像是就等着这句话,马上说道:“既然都不能证明,那么就按照继承法来判定吧。继承法规定,胎儿是没有继承权的——当然,出于人道主义,我的当事人也可以拿出一笔钱给原告方,作为他们养老的费用……”
冯律师漂亮地回击。
低着头的伊洛,露出个笑容,紧接着,她就听到了另一边传来的啜泣声。
“对不起,法官。我的当事人,一个星期前,刚刚失去了她唯一的女儿和她的女婿,还有那仅仅三个月,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人世间的可怜的孩子……现在她的丈夫因为丧女之痛还躺在医院里。”疙瘩脸一脸沉痛,望着不住擦眼泪的刘素芳,又看看法官,“这本来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如果没发生这个惨剧……她会看着自己的外孙出世,照顾他长大……而现在,属于她的天伦之乐,都不复存在了。”
本来也不该存在!
伊洛想,伊成峰才不会把自己的孩子交给这两个人来抚养。
冯律师巴不得剧情转入煽情戏阶段,他立即请法庭注意,好好看看他的两个当事人:两个瘦弱的女孩儿,她们都是重点中学的优等生,因为亲生父亲的遗弃,她们过着艰难困苦的日子,但即使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她们也不放弃希望,在努力上进,在奋发图强。
伊洛历来自觉脸皮厚,听了这话,也不由得一阵耳热,她瞥了伊南一眼,伊南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乖乖女忍辱负重的样子。
对哦,这才是应该让法庭看到的,两个无依无靠、历尽艰苦的女孩儿,所应该呈现出来的样子!
伊南就是伊南,永远做正确事情的伊南!
伊洛吐出一口气,也学着伊南的样子,垂下眼帘。
“她们是未成年人,她们的人生刚刚开始,将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在逆境中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和不屈不挠的精神,预示着她们将会创造出无限可能,她们会成为我们这个社会的可造之才,为国家贡献力量,我相信,继承自己应得的财富之后,她们会得到更多的资源支持,会有更广阔的前途,为社会贡献更大的力量。我请法庭特别注意这一点,保护未成年人的权益,未成年人才是我们未来的希望。”
说得多好啊!
如果伊洛是法官,会马上被他声情并茂的话打动,她会立即敲下法槌,宣布冯律师一方获胜。
冯律师铿锵有力地做完他陈述的结束语,目光炯炯地看着法官。
所有人都看着法官。
伊洛在心里祈祷,祈祷这个法官也长眼睛!只要长眼睛的人,都会看到眼前原被告之间的明显差异:
一边儿是两个风华正茂、历尽艰苦的花骨朵儿般的少女,另一边儿是一脸精明相、目露贪婪的皱巴巴的老太婆。
长着眼睛的人,都会知道,应该支持谁!
法官敲下了法槌,宣布庭审结束,十天后,法庭将宣布判决审判结果,下达判决书。
哦,对,法官不会这么快宣判。伊洛有些失望。
她甚至记不清冯律师是不是提前说过这一点——可她有十天的时间,等待这个宣判吗?她有些心急地站起身,看到冯律师对她们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
2
走出法庭。春寒料峭的大风中,伊洛才发现自己的衣服都湿了。
郑妈妈还在和冯律师讨论案情,她听到郑妈妈说,“十天,怎么要那么久?”
是啊,怎么那么久?
冯律师解释:“这是正常的程序,法庭也要合议,可能还要找我们谈一下话——今天有点晚了,我明天再和你们联系。”
他刚才在法庭上,说伊成峰良心发现……这是他真实的想法,觉得伊成峰做了很过分的事,还是只是为了维护他当事人,也就是伊南和伊洛的利益呢?
伊洛有些吃不准。
一方面,她觉得冯律师是个聪明人,可另一方面,她觉得像冯律师这么聪明的人,已经没有多少良心可言——伊洛不喜欢和同类打交道。
她转头看一眼伊南。
伊南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两只眼睛望着远处,要多忧郁有多忧郁——她才没时间忧郁呢!伊洛很清楚,伊南忧郁的时候,通常在想的都不是好事。
伊洛正想说什么,忽然抬头看到了乔安南。
他站在路边的车旁边,对着伊洛招手,笑容满面的样子,让人怀疑他是来祝贺她们胜诉的……
才不会那么好心呢!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伊南已经说了看到目击者的事……那么警察一定会再次调查案发现场的证物……
她推了一把伊南,伊南回过头来,也看到了乔安南。伊南的嘴角扯出了个弧度,冷冷地说:“他应该破案了。”
“这不是要命吗?”伊洛咬牙切齿地对着伊南,“你想让我拖十天?”
“我会帮你的。”伊南平静地回答。她还想再说,乔安南已经冲他们走过来了。
“你们俩都在,真是太好了!”乔安南开着车,从后视镜里望着她们俩。
好在哪里?伊洛想,一网打尽吗?
“我们去哪儿?”她问。
“哦,到了就知道了!”
乔安南笑得如此开心,以至于伊洛都开始迷惑了。莫非他们去的是某个专为他准备的庆功宴?
乔安南把车停在伊成峰的别墅门口。
郑妈妈下了车之后,才得知这是什么地方,她马上怒气冲冲起来:“干吗啊你!说都不说就带她们来这里!这俩孩子受的罪还少啊!你们警察也有点人性好不好!”
不管郑妈妈怎么骂,乔安南都笑嘻嘻的,不急不恼,但也不让步。最后,他还是带着她们三个,走进了别墅的大门,他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房门。
“这钥匙是我们警方办案,问物业公司拿的,以后,法官判下你们的遗产官司,这钥匙就是你们的了。”乔安南对着伊南微微一笑。
伊洛觉得这笑容似乎别有深意,她绷不住,在乔安南的笑容面前,扭转了头。
“小乔,你想问什么快点问吧,我觉得这里阴森森的……”郑妈妈走进别墅之后,脸色都变了。
别墅的窗帘都拉起来,光线很暗,大约是一段时间没有住人的缘故,室内的空气沉闷,阴冷。
跟郑妈妈比,伊洛和伊南都很平静——也许是过于平静了,惹得乔安南不时地打量她们。
乔安南打开了一扇窗户的窗帘,阳光倾泻而下,室内的气氛就好多了。乔安南慢条斯理地说:“案发前和案发后,这套房子的摄像头都没有发现有外人进入,而伊南那天早上却目击了嫌疑犯,你们想知道嫌疑人是怎么躲过摄像头,进到家里来的吗?”
郑妈妈不耐烦:“肯定是那个保姆做了手脚,把人放进来的,要不就是从旁边窗户进来的吧,随便他们怎么样,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我想知道。”伊南安静地说。
对,我也想知道,伊洛在心里说。我想知道,警方到底调查到哪个地步了……
乔安南笑呵呵的,好像一位为了学生旺盛的求知欲而高兴的老师:“好啊,那就跟我来吧。”
乔安南把她们带到了地下室。“一切都是从这儿开始的。”
密闭的地下室越发阴凉,大概因为密闭的缘故,这里一切都维持得干干净净,空气中嗅不到一丝半点儿灰尘的味道。
“哎呀,这里好多东西啊!这里是仓库?”郑妈妈惊叹。
在他们面前,四壁全是货架,货架上堆满了纸箱,从大到小,排列得整整齐齐。
乔安南笑:“郑朗说您也喜欢在网上买东西,有时候一天好几个包裹,怎么样,跟这家女主人比,是不是小巫见大巫了?!”
“哎哟,这都是网购的吗?”郑妈妈睁大眼睛。她走近一点儿货架,看看这些大大小小的纸箱:“哟,这么多……枕头,保暖内衣,拖鞋,台灯,洗脚木桶……这什么都有啊,哎,还有没开封的!”她摇头:“这女人可真不会过日子!瞎买些东西,买来就堆着,用也不用,瞧瞧,这里都可以开个超市了!”
“是啊。”乔安南很同意地点头:“真是浪费啊!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这么任性的!”他转头看着伊南和伊洛:“你们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伊洛和伊南都没说话,她们对视了一眼,然后看着乔安南,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没必要卖什么关子!
“我仔细看了这里调取的监控录像,几乎每天都会有快递公司来送货上门,签收货单的都是小保姆余莉。说起来,余莉也不容易,这么大一座房子需要她打扫,每天工作量真够大的啊。”
什么跟什么,他到底想说什么?
乔安南走到地下室墙角的水管那儿,拍拍它:“那个星期六下午,水管爆裂,水流得到处都是,幸亏这些货架做得高,不然这么多东西,都给泡起来,得多麻烦啊……就算这样,余莉也忙个半死,又是报修,又得打扫,拖干水渍。啧啧,所以,那天下午,又有快递上门来送包裹的时候,她都没时间理睬,让快递员把大纸箱放在玄关,她就再也没有看过它一眼。”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伊南,伊南也平静地看着他。
郑妈妈一点儿也不明白他的话:“那怎么了?余莉干吗了?”
“余莉什么也没干。这是最重要的。她什么也没干,所以,箱子里的那个人,才顺利过关,到了晚上,才能从纸箱子里爬出来!”
郑妈妈目瞪口呆。
3
直到坐进车子里,郑妈妈还没有从震惊中醒过神来:“你说那嫌疑犯,是把自己装进纸箱里,由快递员送进来的吗?”
“没错。”乔安南一边开车,一边对副驾驶座上的她微笑点头。
“可是,这一个人得多重啊,快递员会不知道吗?”
“哦,纸箱是两个快递员抬进来的,他们是专门送大件物品的,一百多斤的东西,对他们不成问题。”
郑妈妈咂咂嘴巴:“可是,这人封闭在纸箱中,待那么久时间,还真是有本事啊!”
郑朗妈妈觉察到后车座上伊南和伊洛的异常沉默,转脸对着她们:“你们给吓着了吧?别说你们,我听着心里也直扑腾,真是什么人都有啊,还能想出这种办法来……”
乔安南又是微微一笑:“这倒真是个好办法!难得的是,把自己送进去的时候,还找了个好机会,正好赶上他们家水管爆裂了。”
他从后视镜中看了一眼伊洛,继续微笑:“伊洛,你周六下午的时候,正好在别墅吧?”
伊洛耸耸肩,没有回答。
郑妈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马上生气了:“哎,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妹妹弄坏了他家的水管?”
乔安南并不回答,对着后视镜里的伊洛笑了笑:“你们跟周帅挺熟的吧?前两天我同事对周帅公寓布控的时候,见过你去找他,你们俩聊了很久,话题很多嘛。”
她找周帅那次,他看到了他们?
可是,那又怎么样?伊洛对着后视镜里乔安南的脸,翻了翻眼睛:他们知道那么多,却一直不露声色,真够狡猾的!
乔安南没睬她的白眼,接着说:“你从周帅那儿拿了一个白色的资料袋,你把资料袋装到书包中,那天晚上,你把书包给了伊南。”
乔安南再看看伊南:“伊南,你那天在别墅,看到的人,到底是谁?”
伊南在审讯室回答问题,伊洛和郑妈妈坐在另外一间。
时间过得很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很慢。
而乔安南的问题,却好像怎么也问不完一样,伊洛觉得在这里会一直坐到头发花白似的。
她抬头看看郑妈妈,郑妈妈的表情很困扰。对,一开始,她的确对乔安南很生气,但来到警局后,看着身穿制服的警察们一脸严肃地走来走去,那种郑重肃穆的气氛,让她很快冷静下来:是啊,警察不会没事揪着人不放的,他们是刑警,而这是一桩两条人命的人命案!
“伊南到底看到了什么啊?她为什么不能跟警察好好说!”郑妈妈叹口气:“再说,他们问伊南,干吗让我们也等在这里呢,这跟你又没什么关系!”
“大妈,您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儿等就好了。”伊洛懂事地说:“您还得做晚饭呢。”
“哎呀,哎呀,这事还真得拖到晚上么?”郑朗妈妈同情地看着她:“明明今天很高兴……”
伊洛笑了一下:“大妈,我现在也很高兴。”
她的确很高兴,这个世上真有人在担心她。虽然这个人来得有点晚,如果她早认识郑妈妈就好了,那她就会……就会,离她远一点儿!
可是,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她没办法啊……
“大妈,我喜欢吃您烧的糖醋小黄鱼,今天晚上能给我烧这个吗?”
“好啊,好啊……”
伊洛看看手机上的时间:“不知道菜市场这个时候还有没有新鲜的小黄鱼?大妈,您去买鱼吧,反正郑朗哥哥在这儿,我一会儿跟他一起回去!”
郑妈妈带着一眼看透心爱女儿小把戏的神情,慈爱地看着她:“伊洛,大妈不累,也不烦,你真是个贴心的孩子!”
伊洛局促不堪,她不敢相信自己在妈妈的怒骂鞭打中坦然无比,却在眼前这个良善妇人的两句话中败下阵来。
“大妈,其实,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郑妈妈深深地看着她,想想,又笑了:“嗯,你说得也对,郑朗在这儿,一会儿可以带你一起回去,那我还不如回去给你们烧好吃的呢!”
她站起来,给伊洛理理头发:“乖孩子,那大妈回去了,你别多想啊!我知道,今天这一天真够人受的,又是法院,又是警局,老跟以前那些不愉快的事儿缠在一起,你心里肯定很难受。不过,很快就会好起来了,等这些事情过去,我们把它们都忘掉,再也不想它们了!你跟我们一起,快快乐乐地过日子。”
伊洛对着郑妈妈扬起一个笑脸,“好……”
如果是那样,她该多幸福!
郑妈妈拍拍她的脸颊,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伊洛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想哭,又想笑。
十分钟后,伊洛从这间审讯室里走出来——乔安南让她待在里面的时候,只说让她等等,又没有说不许她自由行动。她觉得自己可以在走廊上溜达溜达。
她刚走了几步,便听到了走廊拐角处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这边走。”
咦,是禾小绿?伊南说她很忙,原来不是忙着修车。
伊洛闪身又躲回到刚刚那间审讯室去,她把门留了个缝儿。
禾小绿走过来了,她身后跟着一个人,一个穿工装的人——快递公司的工装。
“哎呀,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那个人为难地说。
“没事,只是要你做个试验……你把那天的经过再说一遍就可以了。”禾小绿声音平板地说。
试验?做什么试验?
禾小绿带着那个人走进了对面的一个房间,几乎是转眼间,走廊上又是一阵脚步响,伊洛又听到了两个熟悉的声音。
“我一会儿还得加班呢……我真的不能再请假了……”是怯懦的周帅。
“很快就会好了,几分钟的事情,好了你可以继续回去上班。”是不耐烦的郑朗。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了禾小绿刚刚进去的那个房间的隔壁。
伊洛马上明白了,他们是要周帅藏在箱子里,让快递员试试手感吗?
像是在印证她的推断,很快禾小绿带着快递员走出房间,他们去了周帅的房间——伊洛心痒难耐,谢天谢地,她发现禾小绿没有关好门。
伊洛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左右看看并没有什么人,她透过门缝,果然看到了一个大箱子——而周帅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伊洛倒吸了口气。现在只能希望因为年底工作量加大的快递员,不记得这个快递了。
可惜,快递员却不客气地打破了她的幻想。
“对,就是这样的箱子,我记得很清楚。是有人打到我们公司要求运送的,留了个座机号……啊?不是座机,是公用电话?哦,对,那个小区门口的小卖部里,就有个公用电话。我没看到人……就放在楼梯口,箱子上放着钱和地址……嗯,说了,打电话的人说他有急事,要先走了,说东西放在楼下了……电话里的人……我说过了啊,是个男人,声音怪怪的,可能感冒了吧。嗯,挺常见的啊,有时候人太忙,就把快递放在楼下,不过一般都是老客户——对,打电话的人提前说了,东西很重,是儿童仿真车,有一百来斤呢……所以我和我同事两个人开着货车来的。”
“你跟同事一起搬的这个箱子吗?”郑朗问。
“是啊,一个人搬不动啊。”
“那我们试试,你感觉一下。”
快递员挠挠头,和郑朗一起使劲搬起了箱子,在房间里走了几步。
“是这个箱子吗?”
快递员很为难,“我真的不记得了……反正挺沉的。”
“那你有没有觉得里面的东西,手感不太像儿童车?”
快递员一脸茫然。郑朗不屈不挠,又尝试了几次,快递员依旧没有提供什么特别的情况。
“那好吧,如果你想到什么,随时跟我们打电话。”郑朗无可奈何地说。
伊洛赶快回到审讯室,轻手轻脚地刚刚关上门,就听到郑朗的声音,“谢谢啊,再见。”
伊洛透过窗户看到快递员走远了,她长吁了一口气。
警察还是没有证据——就算知道所有的手法,没有证据,也不可能破案的。
伊洛安心坐在椅子上,微微闭起眼睛:最好的幸福都是最晚才到,电视里都这么演的。
忽然走廊里传来了尖叫声——像是被人踩住了脖子的公鸡,尖锐得让伊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跳起来,透过窗户,看到周帅张牙舞爪地想要摆脱郑朗的制服。“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是凶手!”
叫得可真惨啊。伊洛望着他的脸,心情却异常平静。
在对妈妈穷追猛打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是这么喊的?
不关我的事啊,我只是帮忙……你就签了吧!签了吧!
这件事最好能让他学会一个道理:没有人可以剥夺别人的权利。
威逼利诱,哭闹装傻,都不行。
“我不是这个……”郑朗一边抓住他,一边不耐烦地解释,“你冷静一点,我们还在调查!”
“调查什么?让我藏在箱子里,是要调查什么?!”周帅一边说着一边动手推郑朗。从伊洛的角度看过去,周帅的脖子上青筋毕现。
“调查你是不是说谎了。”郑朗终于不耐烦了,把他按在墙上,从背后拿出手铐,铐住了周帅。
“我该说的都说了……”周帅兀自挣扎着,大喊大叫。
“哦?那你为什么没说,马清清曾经让韩敏签署了一份放弃遗产的文件,那文件还在你那里吧?”郑朗一边说着,一边推搡着周帅往走廊那边走。
还是暴露了吗?
伊洛撇撇嘴——这就是铁证了吧?周帅因为这份文件,导致了妈妈的死,他良心发现,不愿交出来,所以和马清清翻脸了,最后被马清清烦扰,愤而杀人……
和以前的想法有些出入,不过结果总是一样的。
周帅一下哑然。他忽然回头看了看,眼睛和望向他的伊洛碰个正着。
伊洛对他露出了个微笑。
你知道你该死吗?
对不起,你这个“朋友”,我不想要了。
3
“你是说,在别墅里看到周帅的人是你?”乔安南挑挑眉毛。
伊洛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她身边坐着伊南,脸色青白,纤瘦的身体微微拱着,似乎已经不负重荷。
“是我,乔叔叔……这件事和伊南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偷东西的也是我。”伊洛紧咬着牙,沉闷地说。
“那你为什么要撒谎呢?”
“我看到周帅,他跟我说……他杀了人,杀了他们俩……他说都是为了我们,他不想再让马清清欺负我们了,他说妈妈死了,他很后悔,他每天都在做噩梦,我妈妈一直在梦里追着他……马清清还一直逼着他交出那份文件……他说,只要马清清死了,那些钱就都是我们的了,我妈妈就不会再缠着他了。他当时坐在卧室里,还拉着马清清的手,他的表情好吓人,他好像疯了……”
“所以你就跑了?”
“嗯,我吓坏了……我想去报警的。可是我又想,伊成峰也死了,那我和伊南就真的成了孤儿了,我们俩怎么活下去呢?如果周帅把妈妈签的那个文件交出去,我们俩……我不敢想。”
“所以你和周帅做了协议,让伊南指出一个不存在的男人,摆脱周帅的嫌疑,周帅拿那份文件作为交换?”
“嗯。”
乔安南笑了,“我有点糊涂了。伊洛,那一开始为什么要伊南替你顶罪呢?偷东西的事,你自己承担就可以了啊,你也知道,那东西不值钱。”
“我没想过伊南给我顶罪的……她本来都不知道这件事。”伊洛低下头,想到再一次烘托出伊南的高大形象,心里一阵腻烦。
“你从别墅出来,就直接去网吧了吗?”
“嗯,我都没有见过伊南——后来你提到了偷东西的事,我觉得如果你再问下去,肯定会查到周帅,所以我才想要大闹一场,我想我要跳楼,你就不会问这件事了……我没想到伊南会承认。”
乔安南点点头,又转向伊南。“那伊南,你为什么要承认呢?”
伊南吸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老师说,伊洛再不来上课,学校就要开除她了——她跟着郑妈妈,好不容易回到正轨,我不想再因为这件事,让她被学校记过,郑妈妈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嫌弃她……”
真是姐妹情深的场面啊。
伊洛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应该是所有人都想看到的场面吧?
“可是不对啊,那时候伊南你应该不知道伊洛偷东西的事啊。我记得那天,伊洛只说警察会抓走她,并没有说是什么事……你怎么知道是偷东西呢?”
伊洛长吁了口气,想象着郑妈妈知道这件事的模样。伊南说得没错,如果郑妈妈知道了,肯定会嫌弃她的。
小偷和惯偷,可不是一个概念。
“因为我之前就偷过东西,在那个别墅。”伊洛抢先承认了。
乔安南点点头,“那你后来告诉伊南这件事了?”
“嗯……周帅把文件给了我之后,我就告诉了伊南。”
乔安南转向伊南,“所以你第二天告诉我,你看到了一个陌生男人——这个谎话一旦开头,你只能继续编下去了。”
伊南低着头,并没有说话。
“你就没有想过,你这是做伪证吗?你知道刑事案件做伪证,也要被判刑的吗?”
伊南还是没说话。
伊洛翻个白眼。
坐牢?能做几天?这种罪名很重吗?她可不觉得,比起几千万的公司,这几天的牢坐得很值得。
乔安南忽然转头,吓了伊洛一跳,他是不是看见她翻白眼了?
“伊洛,你看到周帅的时候是在卧室吗?”
“嗯。”
“你们后来去了书房吗?”
“我当时看到他,吓了一跳,我要跑,他就追过来,在一楼的时候追上我,把我推进了书房……他说他不想伤害我,他也没想过要伤害我妈妈……他说他要给我钱,他拿着桌上的扳手,一直在‘咣当咣当’弄那个保险柜……”伊洛露出惊恐的表情,“乔叔叔,他当时真的疯了!”
“可是桌上的扳手并没有他的指纹啊。”
“他戴着手套。”
“疯了还会戴手套?”乔安南挠挠头,“他身上都是血吗?
“嗯,很多血……血都干了。”
乔安南点点头,“哦,那你后来是怎么跑掉的?”
“我趁他在撬那个保险柜,就跑了出来……可能在那个时候撞到了画框,我根本没注意……”
有很长时间,房间都很安静。伊洛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乔安南会相信吗?
“周帅吗……他能想到方法把自己装到快递箱子里去……看不出来。”乔安南摇摇头,笑着说,“看不出来。”
他忽然站起身,“别墅里因为水管漏水,所以余莉大扫除了一番,我们最后只在二楼找到了周帅还有你们俩的指纹和头发……如果凶手不是余莉,不是你们俩,那我想,就只能是周帅了。”
这是什么意思?
伊洛愕然,马上望向伊南。
伊南只是平静地望着乔安南,但她的脸色,却是一片惨白。
在伊南反对之前,伊洛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我来付钱。你脸色白得跟小鬼儿似的,我可不想你晕倒在大街上,我得多麻烦啊!”
她拉开后车座的门,把伊南推进去。伊南一进去,就把书包从肩膀上褪下来,她对司机师傅说了学校的地址,然后深靠在座背上,闭起了眼睛。
“你怎么了?害怕了?”
“别说话,让我安静一会儿。”伊南闭着眼说。
伊洛耸耸肩,伊南的书包就靠在她的膝盖上,她随手拉开了书包的第一个夹层——那常常是伊南放她最重要东西的地方,曾几何时,每天拉开它探察是她必做的功课。
几张彩色打印的纸掉了出来,伊洛捡起来,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你要出国?”
伊南蓦然睁开眼睛,看着她手里的几张纸,她第一反应就是伸手过来抢:“给我!”
伊洛一只手挡着她,另一只抓着那几张纸高高扬起,不让她碰到。伊洛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啊!想远走高飞?!”
“还给我!”
伊南力气很大地按住她,把那几张留学资料夺回来,一张纸被撕破了,伊南用颤抖的手抚平它。
伊洛耸耸肩:“出国好啊,天高皇帝远——听说在国外弄个假身份很容易的……对了,你要报考历史系是不是?你成绩那么好,说不定哪天就成了考古学家了,到时候我是不是要在电视上才能看到你啊?”
伊南咬牙,不吭声。
伊洛看看她的脸色,咧嘴一笑:“跟自由比起来,这遗产算什么呢?你是这么想的吧?咱俩正好相反,跟遗产比起来,自由算什么?”
伊洛慢慢收起笑意,“你最好停止做白日梦,我有遗产,你才能有自由……明白吗?”
伊南慢吞吞地把文件塞到书包里,“我知道了。”她轻声说。
真知道了才好。伊洛瞥了她一眼,把脸转向了另外一边。
她才不怕伊南跑了,她不会扔下她走了的,哪怕她们谁也不想再看见对方。
“我今天还看到禾小绿了,也许你不知道,调查快递公司,找了快递员的,就是她。”
“我知道。”
“哦,你知道?”
“我明天就搬家。”
“搬回到我们小出租房?”
“宾馆。”伊南头也不抬:“开庭之前,我跟冯律师说了,我不想跟小绿姐姐住了,不方便,我要找地方住,他给我一张银行信用卡,他说在我们遗产官司判下来之前,让我先住到学校隔壁那家快捷酒店。”
4
三天后,冯律师带来了好消息。
“今天我托人问了一下,我们的案子差不多了,法庭正在起草判决书,法官对你们的印象很好,熟人说,判决结果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伊洛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眨巴着眼睛,看看伊南,又看看冯律师,直到郑妈妈抱住她,那样温暖的体温和兴奋的话语,让她才忽然明白过了。
“要赢了!你们官司要赢了!太好了!你们姐妹俩可真是苦尽甘来了!”郑妈妈看起来比她们还激动,擦拭着眼角的泪。
真是不可思议——她指出凶手是周帅的那天晚上,就听到郑朗把她偷东西又替周帅遮掩的事告诉了郑妈妈,可是郑妈妈居然说:“你没看到那孩子过的是什么日子!从自己爸爸家拿点东西能叫偷吗?不偷你让她怎么活!”
躲在卧室的伊洛听到这里,下巴差点掉下来。
她本以为,郑妈妈会把她赶出门。她跟郑妈妈毫无关系,她们认识也才一个多星期,可是为什么,她就能做到无条件地相信她、维护她呢?
最后伊洛得出的结论是:幸福有时候会让人变得愚蠢。如果让她过一过妈妈曾经的日子,她绝对不会心平气和地帮着伊洛说话。
伊南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是伊洛注意到她嘴角微微扯出的弧度。
“那,正式的判决书什么时候下达呢?”伊南问。
“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吧。”
郑妈妈的热情空前高涨起来:“走,走,我们一起去吃饭去,去吃牛排!”
冯律师微笑:“等判决书正式下达的那天,再庆祝不迟!”
郑妈妈丝毫不让步:“那天是那天,今天是今天!杀人的凶手也抓住了,遗产的案子也要判决了,这是双喜临门啊!真是多亏了您,我们都一直想感谢您,您得给我们个机会!”
她掏出手机,三下两下,就在最大的一家西餐厅定下了座位。
冯律师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提了个建议:“那么,要不要我把成峰建筑的总经理也叫来,正好大家也认识认识?”
“好啊,好啊。”郑妈妈笑得满脸开花:“也该见了,这俩孩子,以后就是大公司老板了啊!”
公司老板?这四个字竟然有一天会跟她们联系起来啊!
伊洛简直没法用语言来形容这种感受,她不用再和伊南为了一碗泡面大打出手,不用再睡在肮脏狭窄的小房子里,不会再有人对她破旧过时的衣服指指点点,不会再也听不懂同学们说的网络用语……
她终于可以活得像个正常人了!
不,她会比正常人还要好,她就要家财万贯了!
她达到了一般人一辈子所不能达到的财富的顶点,而她却只有十五岁!
花团锦簇的人生在等待着她!
所有美好的,美妙的人生享受正在等待着她!
陈栋三十来岁,相貌英俊,气度不凡。他衣衫整洁,皮鞋光可鉴人,浑身上下一尘不染,散发着淡淡的男式香水味道。这样的人,如果是以前在街上遇见,伊洛肯定自惭形秽到绕着走,唯恐碰脏了他一星半点儿。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现在,对伊洛和伊南却是恭恭敬敬,当她们是公主般的伺候,一会儿给她们添水,一会儿又为她们布菜。
“请你们以后多来公司啊,”陈栋毕恭毕敬地说,“你们要多了解一下公司业务,多了解一下我们,我们的未来,还指望你们呢!”
即便是伊南,听了这话,也不觉露出笑容。
听听,一个大公司的发展,指望着她们!
她们不再是让人嫌憎,被人指着鼻子怒骂的“小丫头片子”和“贱骨头”了,而是“身负重任”,能给予别人希望和未来的重要人物!原来这就是做有钱的大人物的感觉啊,伊洛高兴极了,笑了又笑。
冯律师又宣布了一个消息后,晚宴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冯律师拿出一张纸,又拿起一支笔,微笑着把它们递给伊洛:“你和郑妈妈签了字后,你们就是一家人了。”
这张纸的最上行,打印着加黑加粗的字《指定监护人同意书》。
伊洛抬起头,郑妈妈正看着她,一脸慈爱和期盼。
伊洛对她甜甜一笑,她拿起笔,唰唰几下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把这张纸推给郑妈妈。
“妈妈!”她叫得又自然又响亮。
郑妈妈的泪水忽然夺眶而出,她哽咽起来:“好孩子!”
她一边哭,一边用颤抖的手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好啦,大功告成!”冯律师笑着,收起那张同意书,郑重放入公文包:“作为律师,这种事是我最高兴做的。”
郑妈妈轻轻抚摩着伊洛的后颈,伊洛则挽住郑妈妈的手臂,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伊洛把目光转向伊南,伊南正看着她,她目光中没有祝福,却也没有恶意的嘲讽,她只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而冷静。
伊南在想什么?她会为了终于摆脱她而暗自高兴吗?还是因为她有了疼爱的人而嫉妒?
不,她都没有,如果一定要在她的目光中找出一丝感情的话…….
那丝感情叫作——同情。
真是好笑!
伊南这样的人,总是希望安稳和长远,她永远也不知道,短暂的幸福,也是幸福——所以她一辈子都不会幸福。
伊洛想,伊南才是最值得人同情的。
“来,来,郑妈妈,您一定要喝干这杯酒,您现在可是儿女双全了,大喜事啊!”冯律师举起了酒杯。
“还有伊洛,你也要喝一杯吧?多开心的事儿啊!你不仅有了妈妈,还有了爸爸和一个新哥哥!”陈栋热心地提议。
郑妈妈立即摆手,坚决地说:“不行,她才十五,不能喝酒!哎呀,你这个陈总,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女孩子喝酒!”她责怪地瞪着陈栋。
陈栋尴尬地笑起来:“哎呀,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陈栋赔着笑,把满满一杯红酒一饮而尽。伊洛“咯咯”笑起来,她的手在桌子下面握住了郑妈妈的,而郑妈妈则更用力地回握她。她的心中涌起了一阵暖流,她有了一位真正疼爱她、永远站在她的角度上为她考虑、永远温柔而坚定地呵护她的妈妈!
书上写人特别幸福的时候,每每会写,这个人多希望时光永远停在这一刻!
她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希望时光永远停在这儿,有欢宴,有笑脸,有个好妈妈在身边无微不至地呵护,有个灿烂美好的未来在前方等待。
一切都美得这么不真实。
看上去像个美梦。
乔安南推开门进来,用深沉冰冷的眼神看着她的时候,伊洛的脸上浮起了一个恍惚的笑:果然是个美梦,脆弱的、易碎的美梦!
接下来很混乱,乔安南对郑妈妈和冯律师说要带走她之后,郑妈妈就一直在愤怒地又吼又叫,如果不是冯律师和陈栋拦着,她丢出的那一块五分熟的、还带着血水的牛排,就要砸到乔安南的头上去了!
伊南脸色青白地站在一边儿。她的表情,像是那次,妈妈拿点燃的香头,按在她腿上去似的。
她在恐惧吗?为她恐惧?
伊洛对她笑了笑。
那件事发生后,这是她第一次感到后悔。她见过伊南那双纤细的大腿,那上面全是坑坑洼洼的瘢痕,会疼成什么样,才会有那样的瘢痕呢?
她那次没想到有那样的后果,真没想到。
伊洛看到伊南转过脸,擦了下眼睛。
她哭了,为她吗?
又一个人进来,是一身制服的郑朗,郑朗看着怒不可遏的妈妈,表情痛苦。“妈,你别这样……”他拉住郑妈妈。
郑妈妈却把他的手用力甩掉:“你妹妹出了事,你不帮妹妹,拉我干什么?!”
“妈妈,伊洛是一起谋杀案的犯罪嫌疑人。”
犯罪嫌疑人……一个人,可以有多少个称呼?她刚刚获得“公司老板”的新称呼,才不过是十几分钟前。
“她不是,她不是!”郑妈妈哭起来。
冯律师跟乔安南交涉:“乔警官,伊洛是未成年人,您审讯她的时候,应该有监护人在场吧?”
乔安南看着哭泣的郑妈妈,一脸难过:“是啊。”
“郑妈妈刚刚签了《监护人同意书》,所以,伊洛的审讯,郑妈妈可以一起参加,而我是她们委托的律师,我也可以在场吧?”
乔安南又点点头。
郑妈妈停止了哭泣,把满含希望的目光投向冯律师,冯律师对她做个手势:“走,郑妈妈,我们一起陪伊洛过去。您别担心,不管什么事,问题总会解决的。”
问题总会解决的吗?
包括杀人的罪行?
伊洛把目光转向伊南,伊南不着痕迹地微微点点头。
乔安南像是注意到姐妹俩之间的交流,他转向伊南:“还有你,伊南,有些细节要向你确认,你也需要跟我们一起走一趟。”
伊南一句话都没说,她的嘴唇在颤抖,表情凄惶地望着伊洛。
嗯,演得不错!
5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冯律师、伊南、郑妈妈都陪同的原因,伊洛一行人还是被带到了上次那个会议室。
事实上,她从来没见过电视里演的那种,嫌疑人在栏杆后面,警察在另一边的那种狭小的审讯室——是啊,在那之前,她可不是什么嫌疑人。
不过现在一切都变了,乔安南的脸上没有了笑容,郑朗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再是宠溺……那种还带着些不可思议的失望和痛苦的表情,让伊洛清楚,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伊洛深吸了一口气,坐在了伊南的旁边。她和郑妈妈之间隔着一个伊南,这样最好,她不知道等一下自己有没有勇气接受郑妈妈的眼泪。
乔安南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下,他面前摆放了好几个塑料袋子——电视剧里,证物都是放在那里的。
“这是一根头发……和马清清的头发混在一起,上面粘着血液,可以肯定是案发时留在现场的。”乔安南推了一下其中一个塑料袋,开门见山地说,“伊洛,这是你的头发。”
伊洛听到郑妈妈倒吸了一口气,她就像个保护幼崽的母狮子,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受到任何侵犯。
如果是你们家的小狮子先咬了别人呢?伊洛不敢想——以前的妈妈,现在肯定会跳起来给她两巴掌了。
冯律师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出现:“我不明白,这代表什么?”
哦,对。冯律师对于乔安南的案情分析一无所知。伊洛想,这次审讯,其实就是在给冯律师“扫盲”吧?“扫盲”两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那么好笑,她不得不马上低下头,掩饰自己的笑意——最后的演出,也要最完美的谢幕啊。
“代表伊洛就是凶手。”乔安南很冷静,冷静得吓人。
她最倒霉的,就是碰到了乔安南这样的警察——法医不会给每根头发都做DNA 的检测的,这一定是乔安南的要求,他挖地三尺也要找出证据来。
因为他一直相信,凶手不是周帅,也不是余莉吗?
“这最多能证明案发时,伊洛在现场……凶器你们找到了吗?有伊洛的指纹吗?”冯律师马上反击。
“冯律师,如果我们找到凶器,凶器上又有伊洛的指纹,那么你会不会认为这指纹是凶手栽赃嫁祸的呢?”乔安南慢吞吞地回应。
“我会保留我的看法。只是现在,你们没有确凿的证据,仅靠一根头发,就要给伊洛定罪吗?”
“我认为这不是‘仅’靠一根头发,而是‘只’靠一根头发——是的,我们会提交检察院的。”
冯律师皱紧了眉头,“证据呢?”
乔安南望着伊洛,“我们在快递员那里找到了当时写有马清清家地址的纸条——或者可以用变声器给快递公司打电话,但是送货地址,你还是写在了纸条上,那个纸条,你大概以为快递员会随手丢弃,但是没有,那个快递员填好单据以后,把这个纸条随手揣在了口袋里——现在是冬天,他换衣服的频率并不高。伊洛,那个纸条上,有你的指纹。”
这应该是那个快递员在警局做完“试验”以后,回家找到的——人和人之间是不是永远都在对赌运气啊?乔安南的运气真好!
不过没什么。这不是最坏的结果,最坏的结果是,遗产的继承权被马荣生和刘素芳拿走了……还好,还好。
“我认为这个证据足够了,足够证明我的猜测是没有错的。”乔安南环视了一圈众人,开始讲述他“认为的”案发经过。
“星期六早上,伊洛先去了马清清家里,她在余莉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去了厨房,弄坏了水管——我在伊洛家看到很多科技竞赛的奖状,作为一个理科相当好的人,她完全可以设置一个简单的机关,让水管在她走后才爆裂。”
“这只是猜测。”冯律师还在坚持。
“让水管爆裂唯一的理由,就是让马清清离开这个家——如果马清清还在家里,藏身的那个箱子被送来的同时就会被打开。只要马清清离开,那么余莉是不敢拆这个箱子的……再说箱子上写了,是儿童车。余莉既不可能偷走,对此也完全不感兴趣。就这样,伊洛联系好快递公司之后,藏在纸箱中,随后纸箱被送到别墅,余莉签收,接下来的发展像之前所预期的那样,纸箱一直被放在客厅,无人碰触。当天晚上,伊洛从箱子里出来。家里只有余莉一个人,她完全可以做到从二楼的婴儿房里搬运那个儿童车下来,然后再放回箱子里。顺便说一句,那儿童车其实只有三十斤——”
他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伊洛。
伊洛忽然明白过来,让快递员做实验,并不是证明周帅在里面,而是证明,他运送的快递,其实并不是那个儿童车。她所说的,目击到周帅是凶手的事,乔安南根本就没相信过。
“那间别墅非常大,想要藏下一个孩子,是非常容易的事,甚至成年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伊洛就在房间里藏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晚上,马清清和伊成峰睡觉前,她在马清清临睡前服用的营养胶囊中混入了安眠药粉——这个安眠药让我相当介意,因为如果不是死者主动服用的……当然我们也知道这不可能,马清清怀孕三个多月,她的睡眠质量一直很好,根本不会服用安眠药。她在两个月前,就开始服用孕期的各种专用饮品和补品,也就是说,她也没有机会误喝了伊成峰的安眠药。”
那又怎么样?伊洛想,余莉不是照样可以换了她的药吗?这可不算是什么直接证据。不过无所谓了,事到如今,她也不会再做无谓的抵抗。审时度势,是她最大的优点。
“总而言之,我当时就认为,安眠药是凶手下的……这就意味着,凶手提前进入了别墅,证实了我之前的推断,是通过快递公司的箱子进入的。我并不愿意怀疑伊南和伊洛……但是她们俩作为最大的受益人,我不能不去怀疑。”
乔安南像是在给郑妈妈解释。
哦,对,最大的受益人和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人,都是最常见的嫌疑人——这么想,他的猜测一点儿都不差,只是,有哪个警察会对十几岁的孩子心生疑窦呢?
这个人的童年肯定过得不幸福,真阴暗!伊洛恶毒地想。
“余莉不需要提前进入别墅,也可以下安眠药……凶器不是别墅里的剔骨刀吗?凶手连安眠药都想到了,难道想不到自己带把刀?”冯律师说。
“凶手没有必要带刀——我上面的分析,很清楚地证明,凶手非常了解别墅的环境和两个死者的生活习惯,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带把刀进来。”
“那你的意思是,伊洛杀了人,然后又藏在别墅里,直到两天以后才离开别墅——带着刀一起离开别墅?”
“对,我是这个意思。”
冯律师笑,“乔警官,你不觉得有点草率吗?”
“那我们听听伊洛的解释吧——伊洛,为什么你的头发,会出现在案发现场,还是在案发时?”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伊洛身上。
这可不是她想要得到的万众瞩目。她该怎么说呢?我不知道——那么好,在警方破案之前,她作为第一嫌疑人,会被关押在看守所,而遗产案的法官也会第一时间知道这件事——作为杀死遗产所有人的继承人,是会被剥夺继承权的——这个案子会被无限期地押后,马荣生和刘素芳会不惜一切手段诬蔑和抹黑她们俩,到最后,伊南是不是能继承遗产,都是未知数了。
“是我……我杀了他们。”她几乎没有思考,说得又快又清脆。
哦,不对,这句台词应该配合绝望伤心的表情。不过马上,就有人替她完成了这出戏。
伊南捂着嘴,哭了出来。
6
“我没有想到要杀死他们。”
伊洛用抱歉的语气说,抱歉的对象当然不是那两个死者,对伊洛来说,他们死一千次都不嫌多,她抱歉的对象是含着泪,一脸震惊的郑妈妈、沉默地看着她的冯律师和一直低垂着头的郑朗。
她唯一思考的问题是,要不要把周帅拖下水——不行,她不能再画蛇添足了,念头一转,她就放过了周帅。
她没必要恨他。如果有人得为妈妈的死亡负责的话,那也是伊成峰和马清清,不会是他——而且,她并不会因为妈妈的死,去责怪任何人,事实上,对她的突然离世,她高兴还来不及!
下面的话,她说得很诚恳,与其是跟警察交代罪行,不如说是在向这几个为她难过的人承认错误。
“星期六早上,我去向马清清要钱,我告诉她,我们要交午餐费了,希望她能多给我们一点儿。她说要是我这个下午在她面前一直扮小狗,她就考虑多给我一点儿钱,她让我蹲坐在她面前,一会儿爬,一会儿转圈圈,一会儿打滚儿,一会儿又汪汪叫。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说大声笑,对她肚子里的孩子好……
郑妈妈喃喃哽咽:“可怜的孩子……”
伊洛对她笑笑:其实她并不介意当小狗,当小猪,或者是别的什么,跟她妈妈劈头盖脸的毒打比,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最后,我问她要钱,她还是只给了我100元,她说她今天没笑够,要我明天接着来。我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我就想教训教训她。”伊洛低下头:“我说自己去洗手间,然后,看见余莉不在,我就去地下室,弄坏了水管,我只是想出一口气。可是,后来又觉得弄坏水管根本出不了我的气,我越想越气,就想到要吓唬吓唬她。”
伊洛深吸了一口气:“其实,要吓唬吓唬她的想法早就有了,看她整天买一箱子一箱子的东西,我就想,如果我把自己打包进箱子,然后在她开箱的时候,跳出来吓她一跳,一定很有趣,所以,我就做了后面的事情。”
“把自己打包,然后快递到别墅?”乔安南动了一下眉毛,然后看看伊南:“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你跟伊南商量的?”
伊洛摇摇头:“我才不会跟伊南商量,我要跟她商量,她不打我才怪。”她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坐姿,晃了两下脖子:“我不跟她商量任何事。”
伊南默默坐在她身边,红肿着眼睛,手里揉着一团纸巾。
她只有在极度不安和焦虑的状态下,才会有手里揉东西的习惯。她看上去比她还难受,还恐惧。
那是当然的,她的好妹妹成了杀人凶手,这件事足够低调的伊南保持很长时间的“高调”了。
“是这样吗,伊南?”乔安南问。
伊南对着自己手里的纸团,点了点头。
“所以,你星期一早上去别墅,是因为伊洛两天没回家了吗?”
伊南抽抽鼻子,“我知道她星期六去要钱了……她没回来,我就没钱交午餐费……”
乔安南又转向了伊洛,“你弄坏了水管,就离开了别墅,然后马上去找个箱子把自己打包了吗?”
“嗯,我从别墅出来以后很生气,我坐公交车,路过一个新建的小区,看到好多装修的箱子,我就想起之前想过的恶作剧——我趁中午没人,偷了个箱子,然后藏了进去……”
“嗯,然后你就被送到别墅了?”
“嗯,我被送到别墅以后,在箱子里听到余莉打电话,说地下室在修水管,马清清他们怕吵,住到宾馆去了,我就觉得好扫兴,不能吓她了。后来,我又想,来都来了,一定得做点什么回去,我就待着没动。晚上,我从箱子出来,在别墅里东游西逛。我从地下室找了一辆刚开封的童车——差不多样子的童车有四五辆——我把它搬进我那个纸箱,再把纸箱照原样封好。马清清几乎每天都买东西,我觉得她也许不会记得自己有没有再买一辆这样的童车了。”
“你星期天一天,都藏在什么地方?”
“衣帽间,马清清的衣帽间很大,她大衣有七八件,都挂在最里面的那个衣橱,我就躲在那些大衣下摆的下面。”
“你不怕马清清发现你?”
“如果发现了,我正好可以跳出来,吓她一跳。”伊洛耸耸肩。
“你一直躲在衣帽间,将近二十四个小时,就是为了吓马清清一跳?”乔安南一脸怀疑,连郑朗的脸上也带着疑惑。“二十来个小时待在衣橱里,你不饿吗?腿不酸?”
二十多个小时算什么?她跟伊南坐过比衣橱还小的地方,而且是两天两夜!
“还好了,我可以出来活动活动,反正衣帽间那么大,卧室里没人的时候,我就出来在衣帽间走走,看看马清清的衣服也蛮有意思的。别墅里到处是零食,我躲到衣帽间之前,已经吃得饱饱的了。”伊洛淡定地说:“我发现了马清清的一件白色绣花睡袍,想到一个主意,我打算等他们睡着了,穿上它扮女鬼,好好把他们吓一跳。”
“女鬼?”这两个字把郑妈妈吓了一跳。
伊洛赧然地看着她:“我妈妈几乎是被那个马清清逼死的,她应该心里有愧,我想,我扮演女鬼,一定会把她吓得要命。”
郑妈妈的目光又转为同情:“傻孩子啊,傻孩子!”
乔安南摸摸下巴:“那你是什么时候,拿到那把刀的呢?”
“哦,星期六夜里,我在别墅走来走去的时候。谁知道会不会碰到余莉,她那么坏,会不会往死里打我?我就从厨房随便拿了把刀,想可以在她打我的时候,防身用。后来,我躲到楼上卧室衣帽间,就把那把刀藏在衣橱里了。”
“你只想扮女鬼吓唬吓唬人,可为什么会给马清清放安眠药呢?”
“嗯,我听马清清说过,伊成峰一直吃安眠药睡觉,睡得跟死人一样,我想,要让马清清也吃点安眠药,她也会迷糊,会以为自己真的看到女鬼,我不容易被识破。如果万一被识破,她反应迟钝一点儿,我逃跑也更容易点……”
“哦,是这样想的啊。那后来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又会杀人了呢?”
伊洛感伤地说:“是啊,我也不知道事情到最后怎么会这样了……他们那天晚上睡得很晚,一直在聊他们以后移民的事儿。爸爸说移民后,会给我和伊南留下一笔钱,马清清不愿意,她说家里的钱都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给我们钱,她肚子里孩子的利益就损失了,反正跟他一直吵,后来,我就睡着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发现他们都已经睡得很沉了,我穿起了那件白睡袍,手里拿着那把刀——我想女鬼手里有个道具,会更逼真一点儿——我走出去,站在马清清面前,我一边挥舞着那把刀,一边学女鬼那样尖着嗓门笑。马清清醒了,她,”伊洛吞吞口水,艰涩地继续说:“她的心完全是石头做的,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她扫了我一眼,就认出是我,她骂我,还骂我妈妈,骂得很难听。我太生气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把刀就刺到她胸口上了,她尖叫,声音那么大,我害怕,又刺了一刀,她才没动静了。这个时候,爸爸坐起来,他被马清清的尖叫声惊醒了……我,我实在太害怕了,我觉得爸爸一定会跳起来把我掐死,我……为了不让爸爸跳起来,又给了他两刀……”
郑妈妈捂住了脸,哭了起来。
她是因为我伤心,还是被我吓住了?
不管她再怎么可爱,再怎么乖巧,她都是个贴上杀人犯标签的人了!而且,杀的还是自己的父亲和后妈,这样的怪胎,没有人能再爱她,即便是菩萨心肠的郑妈妈,也不可能了!
幸福果然是短暂的。
除了郑妈妈的哭声,审讯室其他人都陷入沉默中,他们有的像是被伊洛吓住了,有的像是在若有所思。
良久,乔安南才问:“所以,这一切本来都只是恶作剧,你一开始没有想过杀他们?”
这还有什么疑问吗?伊洛想,安眠药是别墅的,凶器也是别墅的,就连儿童车,也是别墅里的——蓄意杀人的后果是放弃继承权,我真的会这么傻,便宜了伊南吗?
“嗯——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之后呢,杀完人之后……”
“他们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在房间里待了好久,不知道自己是要去自首还是就这么跑了——我兜里只有几十块钱,我不知道自己能跑去哪里……后来我想到了他们家书房的保险柜,我想,如果我能拿一点儿钱,也许可以跑得远一点儿,可我弄了半天,那个保险柜也弄不开……我又看到书房电脑,想到要是能关掉监视器,也许别人就不会发现我……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弄……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伊南来了……”
“伊南来的时候房间门是开着的。”
“是,因为他们死了以后我就想跑了,我打开门才想起来,有摄像头……我就又回去了,我忘了关门。”
乔安南看起来不太相信,没关系,真相一向都不太容易让人相信。
“所以伊南在别墅里看到的是你?”
伊洛点点头。
“她以为我在偷东西,她气疯了,跟我吵起来,她还想打我……她把我推到墙上,正好撞在油画框上,痛得要命……”伊洛看着哭得已经说不出话的伊南,舔舔嘴唇,“我跟她说爸爸死了,她跑到楼上看了一下,然后问我,是不是我杀的,我没说话。她就问我有没有看到凶手,还让我赶快走……最后她气得不行,就自己先走了。我也想走的,可是我忽然想,如果我藏在别墅里,说不定警察也找不到我,等到没人的时候,我再慢慢弄那个监视器,然后再跑掉……”
乔安南想想,摇摇头,“你当时还穿着那个睡衣?”
“衣服在书包里……我把它脱掉了。”伊洛低着头,“那个味道好吓人。”
“那把刀呢?你也一直带着呢?”
“嗯。我看电视上说,找不到凶器,就不能定罪,所以我就一直带着。”
“那后来你把凶器藏在哪里了?”
“在我书包里。以前的那个书包,现在放在我的床上。”伊洛深吸了口气,“一直在我书包里。第一次来警局的时候,我本来想自首的……”
“那你为什么不说啊?”郑妈妈着急地问。她可能认为自首的罪名会减轻很多——不过没关系,至少不会加重。
“我……我本来想说,可是又有点害怕,乔叔叔也没怀疑到我,我想或者这件事可以这么过去——我后来,又看到了郑妈妈,她做的饭那么好吃,她家的床铺那么软……我想,过几天我再去自首……我每次都想,过几天再去自首。”
在郑妈妈的号啕大哭声中,伊洛被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的眼睛很酸,可是依旧哭不出来。
她知道自己,一开始并不想做个坏小孩的。
乔安南长舒了一口气,看看郑朗,郑朗揉着眼眶走出会议室。
乔安南给郑妈妈和伊南都递上了纸巾,等伊南稍微平复一点儿,才问,“伊南,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伊洛是凶手的?”
伊南抽噎着说,“我以为她偷了东西……我以为她只是偷了东西。郑妈妈那么喜欢她,她也喜欢郑妈妈,我害怕郑妈妈知道她偷东西不要她了,所以我才说,是我偷了那条项链……”
郑妈妈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我怎么会……我不会的……”
“后来,后来这个谎言越说越大,乔叔叔又说客厅那幅油画歪了……我只好说我看到了别的人……”
“你从来都没想过凶手是伊洛吗?”乔安南又问,“在我说了进入别墅不被发现的方法之后,还是没想过吗?”
“她怎么会这么做呢?她为什么要杀人呢?她不会的……不会的啊……”伊南扑在伊洛身上,像是要把她藏起来似的,“她不是凶手,她不会杀人的。”
伊南湿热的眼泪洒落在伊洛的脖子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伊南的体温——除了被妈妈关在黑暗的橱柜里,伊洛从来不记得自己和伊南曾经有这么亲密的身体接触。
也许她们是两只刺猜,即便是相爱,也不懂得如何靠近。
她伸出手,抱着伊南,说了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话,“姐姐,姐姐……这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郑妈妈也扑过来,抱住她们俩,“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可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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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孩子……”
妈妈有的时候,比如说她们姐妹俩考得特别好,或者是做了什么让她特别骄傲的事情的时候,她会眼睛里含着泪水,这么说。
“可怜的孩子……你们就得是这样,自己争气,自己奋斗!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又怎么样,吃得比我们好,穿得比我们好,可他们的孩子还不是窝囊废,还不是被我们踩在脚底下吗!”
小的时候,伊洛确实会为妈妈这些充满感情和斗志的励志言语激动万分,可慢慢地,她长大了,她了解到这个世界是有多复杂的,光凭一份考试成绩,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别人踩到脚底下的。
而且,她想,为什么人一定要把别人踩在脚底下才罢休呢?对她来说,她只要快快活活过好日子,有的吃喝,有自己的乐趣,就心满意足了,她才不想搞得自己那么辛苦,只为了把别人踩到脚底下去!
“孩子们,你们是亲姐妹俩,除了我,这世界上最亲的就是你们了。”在给她们励志之后,妈妈又会对她们进行一番亲情教育。
“你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上学,一起长大,你们是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谁做了丢人的事儿,你们是一起丢人,谁做了有光彩的事儿,你们是一起脸上有光,知道吗?这就叫作一体共生!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
她听不懂了,问:“为什么要一起死?”她和伊南都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一起死呢?
“活不了了,当然就得死!”妈妈不耐烦地回答。
她还是不懂,却不敢再问了。她和伊南当然要一起活!作为小孩子,她们对这个世界仍然充满期待和向往,如果她是必须跟伊南捆在一起的,那就一起活吧!
可是,一起活,有的时候,也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啊!
在伊洛上了小学之后,妈妈宣布了一条规定,如果考试成绩达不到她所制订的目标,差几分,就得挨几个耳光。
她要她们姐妹俩互抽耳光。
第一次考试,她懵懂无知,数学只考了八十九分,而妈妈规定的是一百分,所以,伊南要抽她十一个耳光。
而三年级的伊南考了九十八分,她只要挨两个耳光。
伊南抽伊洛的第一个耳光,妈妈很不满意,为此,她狠狠地推搡了伊南一把,并用力地扇了伊南一巴掌,差点把她打到地上去。她告诉伊南,要她打出她那样的力气来才行。
伊南的脸颊上印了五个红指印,她哭了,她才九岁,是第一次打别人耳光,她一点儿也不愿意这么做。
伊南第二个耳光抽下去,伊洛的脸上也多了五个红指印。
妈妈满意了。
脸颊紫胀的伊洛却恨得眼睛冒火。到伊洛打伊南的时候,她一扬手,就把伊南的脸抓破了,伊南捂着脸,愤怒地看着她:“你赖皮!是打人,不是挠人!”
打?她刚满七周岁,个子没有伊南高,力气没有伊南那么大,而且,她只可以打她两下,多不公平啊!她才不干。
她再次用力地抓挠她的脸,并且理直气壮:“我指甲长,没办法。”
伊南脸上挂了好几道渗着血丝的伤痕,她向妈妈哭诉。
妈妈对此的反应却是一笑,她还夸伊洛聪明,是个鬼灵精。“有机会就不放过,人小鬼大,这一点,你倒像你那个死鬼爸爸!”
伊南站在一边儿,一面捂着脸,一面眼睛喷火地瞪着她。
那天晚上,伊南故意把一碗热稀饭打翻在她的脚上,她被烫得乱叫。她想也没想,立即就把她手里的稀饭碗对着伊南丢过去。碗没打到伊南,掉到地上摔碎了。
妈妈对这一团混乱很生气,她踢了她们几脚之后,扯着她们的耳朵,把她们关到黑洞洞的厕所间里。
“两个死丫头!我天天给你们说,你们亲姐妹俩,是世界上最亲的人,要相亲相爱,好好珍惜缘分才行!你们俩倒好,一个个,整天恨不得你抠我的眼睛,我挖你的鼻子!小冤家,气死我了!”妈妈一边收拾残局,一边气咻咻地乱骂。
妈妈要求她们相亲相爱吗?明明是她要她们打个你死我活!她们怎么可以一边互抽耳光,一边相爱呢?这种相爱方式,对她们来说,太难了!
那天,她们被关了一个通宵,出来后,她们学会了一件事:妈妈让她们打了,她们才可以打,那是她们应得的正当的惩罚;妈妈不让她们打,她们却打了,那就是大逆不道,罪大恶极,因为,妈妈说了,她们是一对没有爸爸的可怜孩子,生命中只有彼此,所以,一定要相亲相爱,一定要彼此珍惜!
就这样,她和伊南一路相互抽打着,一路“相亲相爱”着,磕磕绊绊地,她们长大了……
她们真的是一体共生的吗?她们是一定要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吗?
伊洛一直没想清楚这件事。
不过,她很清楚一点,那就是,她要是一定得跟伊南捆在一起,面对两个选择:一起生,或者一起死?
她和伊南,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一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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