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曾捞到水中月,我望着青鸟凌空高飞,
我任由南风与蝴蝶,擦肩飞过眼前;
这一切,只因我忘了伸手,来不及许愿。
若米喜欢听音乐,因为她发现,她能在许多歌里找到安慰。
若米姓潘,潘若米三个字听起来很美,会让人联想起一些婀娜多姿的古代美女。然而,若米觉得这只是个可笑的反讽。
若米胖,而且过胖。其实她已经用尽各种方法折磨自己,但是仍然瘦不下来。同样一身白衣绿裙,女同学穿来无不活泼大方,在若米身上却彻彻底底无能为力,只像是逼不得已匆匆捆起来的一件超大包裹。
女同学们因为觉得若米毫无威胁,对她进而同情心大增。每个人都那么友善可亲,上哪里都愿意招呼若米一起去。若米起初很乐意跟,十五岁的青春少女,谁不贪玩?但是,一次又一次,只要男孩子一加入,若米立刻变成隐形人,仿佛谁都看不见她,也感觉不到她的存在,虽然若米的确占了很大的一个空间。
几次以后,若米意兴阑珊了,和大家在一起,竟比自己一个人更寂寞。何况,待在一旁穷极无聊的自己,唯一可做之事就是不断地买可乐来喝。这不是雪上加霜,大大危害原已过胖的身材吗?
若米想通了。以后再也不参加这种无趣聚会,免得费钱耗时又伤身。但是,一个人在家多无聊啊。若米的爸妈在夜市卖面,得忙到清晨才回家。弟弟又小,才小学三年级,两个人如同两个星球上的不同人种,唯一相同的是身材。有一对臃肿魁梧的双亲,无论如何他们是很难突变为瘦子的。
若米迷上音乐是从电视开始的。
屏幕上的俊男美女、痴男怨女们,过的是多么幸福快乐的生活啊。若米边看边摇头叹气。她痴痴望着身材瘦削的女歌手,哀怨悲凄的眼神是那么惹人怜爱,长发随风飘向蔚蓝天际,只消轻启朱唇,就能唱出一首首动人旋律,营造一个又一个美丽世界。
若米越看越觉得,影像中的女主角,竟和自己的心境如此沟通无碍;进一步她还发现,自己忧郁的面容,和女主角也似有几分相近。
但是气人的是,当关上电视,走回房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若米又不得不承认,刚才的想象只是一时错觉。自己和屏幕上那个长发佳人,简直天壤之别,差太远了。
有个未满十岁的弟弟,也让她觉得人生乏味。光是选择电视节目这件事,就可以天天上演“姊弟阋墙”。告状功力已达炉火纯青境界的弟弟,总是威胁若米:“不让我看卡通,我就告诉妈妈,你偷买口红。”
“那是化学课做实验用的。”
“骗人。”
“干吗骗你,你又不是人。”
“你说我不是人?”
“对啊,你是野人。”
“我要告诉妈妈!”
类似这样无聊的对话,每晚一定在电视前准时出现。到最后,若米不得不投降,放弃音乐节目,把遥控器让给弟弟,因为,她正准备瞒着父母,去买一盒据说可以“在十天内减轻五公斤”的瘦身药。
如果被爸妈知道,一定会暴跳如雷。一定的,因为那种药非常贵,得花费若米去年一半的压岁钱。
至于另外一半,若米打算用来买CD。既然不能看电视,就关在房间里听音乐。说来,也算是一种“眼不见为净”,整天看那些美女,只会让自己更讨厌自己。
若米喜欢在房间听音乐。她锁上房门,禁止弟弟进来打扰。在这个只剩旋律流泻的听觉世界中,若米感到无比平静。她随着歌曲哼唱,有时也研究歌词内涵。遇到和自己心境十分贴近的歌,她还一笔一画将歌词抄下来,加上精心装饰的插画,封面写上“我的心情歌本”,觉得十分浪漫。
仔细深究若米的心情歌本,会发现充斥着哀怨凄凉的失恋歌曲。虽然若米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却觉得只有这样的歌路适合她。这些歌词,不论是“爱上你是我的错”,或“深夜打错的电话让我想起你”,总能引发若米共鸣。在若米心中,“爱情”实在太奢侈了,她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获得。
深夜的广播,也是若米不会错失的节目。真高兴有人能在孤枕难眠的夜里,深情款款地陪自己扯淡瞎聊啊。若米每晚忠实收听“夜夜不点灯”,听节目主持人报告每日个人新闻,包括他为了这个节目,每天只睡三小时;还包括他今天吃了一碗牛肉面,却忘了加酸菜;有时他连家里的小狗拉肚子也一并作新闻提要。总之,这个有着好听嗓音的男主持人,尽管常常言不及义,但若米依然此心不渝,夜夜点灯按时收听。
也许,若米需要的,只是一个近在耳边的声音,仿佛明白一切孤独寂寞,愿意分担所有生命哀愁。
节目还提供“热线电话”,听众可以随时打电话到电台给主持人,或写信传真,请教主持人有关人生的种种疑难杂症。这是若米最喜爱的时段,她是如此欣慰,世界上有人与她一样,对生活充满无奈不满。听收音机里传来听众们的唉声叹气,真是令人愉快。
若米好几次想写信给主持人,吐吐苦水。摊开信纸,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天底下胖子那么多,上街走一圈总能发现几个,似乎够不上天地同悲的理由。至于自己真正苦闷的,其实说穿了,就是找不到一个知心朋友。
但是,没有朋友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肥胖吧。若米想来想去,越想越迷惘,不知道到底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如果她的苦闷,连自己都理不清头绪,如何能写在纸上,让别人看得明白?再说,若米的作文一向很烂,这才是重点。
还是听歌吧。若米在一首又一首的歌中,继续梦游。
一晚,主持人念了一封信,让若米听得肝肠寸断。那是一个自称“天涯沦落人”的男性听众写给节目的心声。
“天地之大,却找不到我容身之处。一切只因为,我实在太胖了,胖到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躲藏。”
我佛慈悲!若米简直听得快流下泪来。
信上还说,因为身材关系,他十分自卑,缺乏人缘。在班级的人气指数,永远殿后。不管走到哪里,都觉得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信的结尾,“天涯沦落人”用幽怨的口吻说:“我只希望,这辈子总有一天,能等到有缘人。能有一个人,不在乎我的长相,只看得到我灵魂深处痛苦的呐喊。”
若米差一点儿立刻张嘴呐喊。这是上天听到她的心声,好心送来的实时同情吗?她捂着心口,觉得热血奔腾,几乎要像个虔诚的教徒,跪在床边来句“阿门”。
顾不得向来令人羞赧的作文成绩,若米迅速拿出纸笔,使尽吃奶的力气,把脑子里所能记得的优美辞藻,贯穿成为一篇感天动地的文章。
亲爱的天涯沦落人:
老实说,我觉得你不该怨天尤人。人生失意,十之八九,不可能事事如意。应该抬头挺胸,勇往直前,最后一定会拨云见日,雨过天晴,笑口常开。
想了想,若米用修正液把“笑口常开”四个字涂掉——这一句不是成语,不够优美。
最后,若米充满悲悯地宣告:
我愿意成为你的知音,不论世事多变,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我永远会为你祝福。希望我们可以在信中互相勉励,携手走过人生。
完成之后,若米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多么充满温情的世界,竟有人和她一般,为肥所困,为胖所苦。这是上天注定,他们必须深情相遇,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广播节目里。
若米把信寄到电台以后,便天天充满期待地等候佳音。她不再和弟弟抢电视遥控器,反而慈爱万分地把一些高级零嘴,诸如鱿鱼丝、酒心巧克力等,慷慨分赠弟弟。她的心里有天使在欢唱,有牧师在传道。她觉得这是布施爱心的快乐时光。
真的在信箱中看到回信时,若米却紧张得不敢立刻打开看。
她慢慢地走进房间,用力压下门锁,把电扇打开,让房间冷静下来,顺便冽一冽自己太过燥热的心。
她用剪刀小心地拆开封口,拿出一张薄薄信纸。淡蓝色的纸上,是一篇字迹拙稚的文章。
“天涯沦落人”姓鲁,就读某职高一年级。他非常高兴,能收到若米的信。并且非常讶异,居然一口气从电台转寄来三十几封信。
若米看到这里,瞪大眼睛。是啊,别人也在听这个节目,别人也有同情心啊。说不定,这些“别人”跟她一样,也是被激发共鸣的胖女孩呢。世界上胖子那么多!
若米有点儿泄气。
还好,鲁同学接着又说,看到若米自称也是“胖得很悲哀”,觉得心有灵犀,彼此相通。“说真的,胖的悲情,只有胖子才能体会。我想,我们一定能成为知己的。”这封信的结尾,实在有些悲壮。
若米像是重新找到人生意义。再看到同学时,竟一扫从前的厌恨,还主动笑眉笑眼地打招呼。她不再是个孤独的胖妞,不是别人施舍同情的对象。现在,她有真心交换的朋友,她能对鲁君实话实说,分享喜乐哀愁。
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笔友。有几次,鲁君要求能通电话,或见个面,若米却坚决不肯。她很明白,男生的胖,可以被美化成“壮”;女孩的胖,就只能是胖,无转换的可能。在纸上,他们能彼此安慰。面对面,若米能想象鲁君愕然的表情——这种表情,若米已经看太多,闭眼都能默诵。
若米喜欢在每封信中,抄一首歌词送给鲁君。她依旧偏爱抒情歌曲,太轻快的阳光她会晒伤。若米像躲在哀歌里的隐士,与世无争。因为歌词是一帖帖安慰剂,抚平她被不如意人生打了皱褶的心。
鲁君总是不忘在回信时发表对每首歌的心得。比较遗憾的是,若米察觉到鲁君对流行歌曲,似乎不如她来得热衷。鲁君经常写着:“歌词都是骗人的,只能安慰一下子,回到真实人间,我们仍旧不快乐。”
若米会微笑着把信折叠好、收起,继续挑选下一首送给他的歌。她相信鲁君只是太愤世嫉俗,总有一天,她能用歌声软化鲁君僵硬的心。
如此通信半年后,若米收到鲁君强烈要求见面的信。信上说:“下星期,我的人生将有重大改变,我希望在那之前,能和你见一面。无论如何,请答应。”
若米左思右想,烦恼极了。她当然对鲁君好奇,更想知道他的“重大改变”是什么。可恨的是,花了昂贵金钱购买的减肥药,居然无效。不但无效,似乎还自动奉送几两肉。衣橱里,找不到一件可以修饰身材的服装,从前买的,已过有效期限,再也塞不进这些该死的脂肪。
直到相约见面那天,若米还一直处于惊恐状态。她不断对自己做心理建设,安慰自己:“大不了从此互不相干,一刀两断嘛。”然而,她多留恋这些通信的幸福时光。她曾经也是一个有信可收的人,一个有所等待的人,一个梦想没有落空的人。
她开始觉得悲哀了。最后,索性自暴自弃,随随便便将制服往身上一套,邋遢地穿着一双脏兮兮的布鞋,到约好的公园赴会。
这是一个开始萧瑟却尚未萧条的秋天,栾树的叶子转为金黄,团团如蜜,凝结在整个公园上方。若米从大门开始往里走,沿着铺满落叶的小径,远远地,已经看到广场边的长椅上,坐着戴墨镜的鲁君。
若米越走越近,却越是满脸疑云。鲁君,不是“胖得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躲藏”吗?眼前依约定坐在长椅上的,分明是个身材匀称,甚至可以说是玉树临风的瘦高男子。
男子动也不动,戴墨镜的脸,直觉上也是张清秀面孔。
若米泄气地坐在男子身边,低低一声:“嗨,我是潘若米。”
男子立刻转过头,笑开嘴:“我是鲁亦翔。”
说完,他拿下墨镜,定定地朝若米看。
不,不能说是看。因为,鲁亦翔的眼睛,眯得只剩一道细缝。那是双畏光的眼,一双看不见的眼。
若米愣住了。她呆呆看着鲁亦翔,一直看,一直看,不能相信。
“对不起,我骗了你。”鲁亦翔脸上仍有浅浅微笑,“其实,我比肥胖更糟,我是个先天弱视者,准确地说,我什么都看不清楚。”
鲁君似乎为了替自己减轻罪刑,用几乎是谦卑的语调恳求:“拜托你,不要生我的气,好吗?我知道骗人不对,但是,我从来就没有交过朋友。你的信,是我妈妈念给我听,然后再帮我写回信的。不过,是我念,妈妈写。我对你说的话,都是我真心想说的话。”
难怪鲁君的字迹总是拙稚得像孩子,他的母亲,是怎样一笔一画帮他刻写少男的满腔热情?鲁君说,妈妈只有中学毕业,在学校担任工友。
若米不知道如何面对他。这个男孩,有着偶像歌手般的外貌,戴上墨镜,谁不会多看他一眼?然而,多看一眼,就多让若米心痛一分。
“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事情是这样。”若米的声音发着抖。她不能伤了这颗热情的心,但是,她的心呢?
一会儿,鲁君的母亲走来,不住地对若米点头,说些“谢谢你愿意写信”“亦翔每天等你的信”这类让人听了尴尬不安的话。
鲁妈妈牵起鲁亦翔:“太久了,潘小姐该回家了。”
鲁亦翔慢慢起身,面无表情。他从口袋中取出墨镜,重新戴上,转身对若米说:“再见了,潘若米同学。”
若米还没答上一句话,他们已经向大门走去。
栾树的叶子迎着风,竟然响起好大的声音,像在喊叫什么。
回到家,若米脱掉制服,懒洋洋往床上一躺。这是个叫人虚弱的秋日午后,一个难以想象的会面,一场不知道如何继续的戏码。
若米把鲁亦翔的信,一封封捆绑好,塞到抽屉最底层。仿佛这样,她就能假装这一切都没发生,地球继续运转,阳光依旧灿烂。
可是她并不想烧了它们。这些信,毕竟承载过一个少女的奇思遐想,曾经让她成为最快乐的人。若米觉得,烧掉它们就等于焚毁属于她的幸福花园。
如果鲁亦翔不是个瞎子就好了。但是,如果他不瞎,怎么会有这一段故事。若米忽然想起,她长得再臃肿难看,对鲁君而言,丝毫不具任何意义。
他什么都看不到。
这是他也热爱听广播节目的原因吧。他用“听觉”来与世界沟通。
若米恹恹地打开收音机,传来“今夜不点灯”主持人感性嗓音。唯有这个安全封闭的世界,才是她的属地,她的玫瑰园。她必须继续听歌,在歌声里寻求安慰。
但是,当歌曲停歇,耳际响起的,仍旧是真实世界的冷言冷语。那些表面同情却只是施舍爱心的客套话,那些不敢在她面前高谈的戏谑,她听不见却猜得到。她知道那些掩着嘴低声说的悄悄话,不外乎:“若米那肥婆……”“若米怎么也不减减肥呢”“瞧她那一身五花肉……”
“胖胖胖,我就是喜欢胖,怎么样?”
若米赌气地对着收音机大叫。
鲁亦翔说得对,歌词都是骗人的,回到真实人间,我们仍旧不快乐。
鲁亦翔呢,他快乐吗?他比自己更不快乐吧,他连“胖”都看不见。这个世界的美与丑永远与他无关。
若米叹口气,关掉收音机。
几天后,若米收到鲁亦翔一封信。她不再有往昔收信时的雀跃心情了,慢慢撕开信封,抽出一张淡蓝信纸。
上面写着:“我错了,若米。我曾说,歌词都是骗人的。但是,我现在也爱上听歌。我总能在歌里找到安慰。”
若米的眼睛热了起来。
“最近我迷上一首歌,是首西洋老歌,我叔叔送给我的一张专辑。他还翻译给我听。我觉得很棒,因此,把它抄下来送给你。希望你喜欢。”
鲁妈妈略略歪斜的笔迹继续写着:“歌名叫‘恶水上的大桥’。”
长长长长的一首歌。若米跟着字迹轻声诵读,一字一句像敲在青石板上的雨滴,每一个字都令她湿了眉润了眼。
当你觉得疲惫,觉得寒意沁人……
我愿像座大桥,引领你渡过波涛汹涌的彼岸……
无论何时,假如你还需要一个朋友,我就在你身后。
这是首叫人心痛的歌,这是最温柔的歌。
若米把这首歌贴在胸前,轻声哭泣起来。
“我只希望,这辈子总有一天,能等到有缘人。能有一个人,不在乎我长相,只看得到我灵魂深处痛苦的呐喊。”
若米想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在广播节目中,听到主持人念的信。那是什么都看不见的鲁亦翔所写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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