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牧
读《复眼》,禁不住在一首题为《月·慢》的短章前停留了一会儿:“酝酿千年/今夜/一如我的诗句/呼之不出/你说,诗歌就是一种慢啊/我说,月,你慢啊/月说,那些瘀青得慢慢消解慢慢吸纳……”无独有偶,在另一首《一把水果刀》的诗中,作者也有类似的表述:“水果刀旋转着/剥开历史剥开地球/幽深幽深的蓝映射/岩浆般喷涌的诗句/慢慢冷却/慢慢结晶”。
消解,慢慢;结晶,慢慢……总之,慢慢。
我之所以停留在这些“慢”字上,想来不是没有原因。
首先是有关吴舟本身。长期以来,我一直以为我对我家乡渠县的诗人,从来是比较留意的,也自以为是了解的,但恰恰对这个据说是20世纪80年代就发起成立过渠县首个民间诗社,自任社长,活跃一时,不仅诗写得公认的好,且不少后来有名气的诗人都出自她的“麾下”的吴舟没注意到。直至前年我读到她的第一本诗集《举起右手》,才大吃一惊,渠县尚有这样一位可称真正入了“道”的、即使放在我主持《星星》诗刊时也时常选发的作者之列也毫不逊色的诗人,我怎么就不知道?!我曾问她:那些年你到哪去了?她嗫嚅着说,懒……写得少……今天读到她的这番“慢慢”说,才算有了个真答案。
再是想到我们的诗坛。我们的诗歌当下总的状况可以说是另一个字:快。出手快,无难度写作;印刷快,无门槛出书。一些作者常常为了纪念什么、配合什么而草草成篇,有的甚至为争分夺秒抢什么奖,转瞬之间就是洋洋洒洒数千行的一本“史诗”!据诗评家杨匡汉先生统计,中国1919—1949年的30年间出了诗集2000多种,1949—1978年的近30年间出了诗集4000多种,而从1978—2008年的30年间就出了诗集12000多种(这还是指的正规出版,“内部准印”或打“擦边球”的尚不在此列)!如果说第二个30年较之第一个30年翻了一番,那么第三个30年较之第一个30年就翻了六倍,真是“跨越式发展”了!而这些数以万册计的、还不包括不知数以什么计的网络诗,到底有多少存活下来(还不用说传之下去),有多少是精品,多少是垃圾,就更是没人说得清了。所以我常对一些朋友私下里说,慢点写,速度放慢点……
“诗歌就是一种慢啊。”吴舟也作如是说。
吴舟所持的“慢慢”论,真还不是没有道理,甚至可说是得了写诗精髓之谈。余光中说,世界上什么都是忙出来的,只有文化是闲出来的。诗歌尤其是文化中之文化(或文学中之文学),我们也可以这样说,这世上什么都是快出来的,唯有诗歌是慢出来的。至少对于吴舟而言,它是真谛。
首先,慢是一种写作态度,一种对诗歌的虔诚和敬畏。吴舟诗给我的印象是,感悟不到位的她不写,思考不到家的她不写,没有属于她的发现的她不写,尤其无切肤痛痒的不写。比如她的《刀,双刃》,对“刃”字边的那一点,就颇为纠结,“那一点怎样都已凝固了/无论是血是泪/五指伸出的瞬间已入迷途。”而这种人世间的“迷途”恰恰连接着某种“道”。“道。在钝刃面若隐若现”。从“刀”到“刃”到“道”,你可以称道她的发现、感悟和构思,但其人生的隐痛、无奈和不可更改的“道之道,非常道”,可能更会让你沉思。这不是在做文字游戏,而是在做世象的透视。吴舟似乎总是处于寻觅、困惑、躁动之中,她诗中出现最多的字眼,也总是“萌动”“蛰伏”“等待”一类,典型的可见《巨灵,你来》。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灵魂没有“出口”(《今夜,我的灵魂没有出口》),“一只陶罐抱紧我的魂灵”(《看见》),一方面认定“到达。一个荒谬的词/这个世界只有行走和飞翔/何来终点/即便死亡”(《蒲公英计划》),一方面又英勇无比地“出生入死出神入化/在奔赴忘川的路上/阻击远古的焦虑和现代的异化”(《护身符》)。这些都可视为吴舟生命形态的切片,同时也是一些真实的“现代人”的心驿写照。而它们都写得入骨三分,没有对于诗歌艺术的虔诚和敬畏是不可为的。
慢也是一种对于诗意营造的精心。
换上新装
换上心爱的蓝
一个时代就到来
神说
黄金时代是人类的乐园
白银时代是英雄的时代
青铜时代被潘多拉握着
茫茫黑铁时代即将垮台
我宣布
诗意时代的到来
这是吴舟在《写意江南》中“宣布”的。这一“宣布”真有点扭转乾坤的味道。新诗一度被“创新者”们扔到不要思想、不要文化,也不要诗意、意境的地方(就像一些人把小说扔到不要故事的地方一样),诗意要求便耻辱地成为落后、守旧或无力把握“现代语感”的代名词。吴舟不仅堂而皇之地反拨之反拨,且身体力行,经心营造。当我们读到她的《复眼》——“大厅一片荧光闪烁/仿佛光的碎片/短焦。定焦/谁的眼球碎了,满地/凭借这短缺的能源/庞大的机器再次强力启动/一只怪异灵巧的机械之手/开始捡拾碎片/用现代的艺术调和古典的爱欲/黏合”——的时候,你不能不惊叹她对这枯燥如钢铁的工厂都写得如此意象奇幻而诗意灌注,至于对那些本来就易于发掘诗意的“软题材”,就更是诗意充盈了,如《夜雨》《帆影》《盲点》《坟》《蛇解》《圣经》《吻与醉》《天国的阶梯》《雪花,美得如此尖锐》等等,都可圈可点。吴舟尤其善于营造意象,有的近于“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绵密度,且多非单一性的指向,“莲叶”下的空间也较大,这些都构成她诗歌现代性的特征。只是有时不大注意留入口,可能会令一些试图潜入水下去挖“藕”的读者产生难度。此顺便提到。
慢也是一种对语词的不甘。吴舟是个丰富的诗人,她时而像个豪侠之士,把诗写得酣畅淋漓,像《滴水之渴》;时而又像个柔情闺秀,把诗写得细腻如丝,如《丝竹·意·〈良宵〉》;有时甚至把古今中外熔为一炉,让“庄周蝴蝶蹁跹在柴可夫斯基的琴弦之上”(《四小天鹅》)。但无论写什么,始终令她不甘心的,是平庸的词语和语词的组合。诗歌语言本来就不是一般的语言,虽说“诗到语言为止”过分夸大了语言的作用,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苦心求索仍是一个真诗人的可贵品质。当我们读到这样的字句:“陌生的歌声打开时间的毛孔”(《社员都是向阳花》)、“废墟中我寻找时光和咒语/并将时光切片咒语研粉/煮熬成粥”“再一次将时光切片、拉丝、剁丁”(《影像:片断》)、“为自己丝绸旗袍绣一朵杜鹃在领口燃烧在领口啼叫”(《玻璃的你》)、“那些人类滋养千年的词/从眼耳鼻出发/带着珠玉的温润/击中缝绻的爱欲”(《战争》)我们不能不为吴舟的语词调遣能力和组合能力所感叹。当然,语词所彰显的并不只是个语词问题,它折射着一个诗人诗歌修养的方方面面。
中国诗历来似乎就有“快”和“慢”两路,素有“斗酒诗百篇”之称的李太白好像是“写作快手”的代表,而以“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流传于世的卢廷让和“推敲”诗人书呆子贾岛,则是“慢写作”的典型。孰好孰坏并不在本文的探讨之列,我是在谈吴舟的诗。不过,我须强调两点:一是以为李白和李白类诗人的一气呵成、一挥而就,就一定是不假思索、不加酝酿就闪电般地飞流而下,无疑是犯了与以为草书一定是书法之中写得最快的同样的常识性的错误;二是,我不厌其烦谈吴舟的“慢”,是把它置于当下诗歌普遍的不究质量,只讲数量,从而让人觉得诗是最好写的一种文体的背景之上的,特别是一些以“创新”为旗幌、以速度为“生命”的急功近利者。一位国内非常有成就的作家说过一段形象的话:“创新像一条疯狗,追得我们满街乱跑,奔跑中,我们留下了速度,却使文学丢失了许多可贵的品质,比如美,比如善;同时也让有些作家失去了一个写作者应有的心态,比如耐心,比如坚守,比如安静。”
于是我仍想对吴舟说:“诗歌就是一种慢啊。”——其实这话是吴舟说的。
2014年4月25日于驻云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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