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心,平常文学
黄茵这本书本来不适合由我作序,因为我遇到什么事爱瞻前顾后,寻根究底,而她想什么似乎都不愿往深里去,瞬间即止,感觉便可,女性化喜乐哀愁飘忽而零碎,全无定数,不能让我过瘾。
但读完这一百篇,我又庆幸她不似我这般拘泥于前后与根底,才保持了自己生活感受的率真、简捷、鲜活以及稚拙,才能在生活里俯拾皆美。
美是不可能有什么定数的。淡抹是美,浓妆亦美。自由之轻与责任之重都可闪耀光辉,全看你有无对美的敏悟。黄茵爱吃,爱旅行,爱音乐,爱交朋友且爱把男士统统称为“男孩”,常在凡人小事中捕捉开心根据和爱慕目标,形成了她特别的人生。这等好福气,恐怕主要是因为她尚未被成人思维污染太甚,有时发点小脾气,生点小哀怨,闹点小事故,也不会怎么严重,只存在于一个个瞬间世界。
她是着着实实如孩童般生活,也希望别人都如孩童的。说这不深刻,也对,这一百篇自然不是《圣经》不是《资本论》,甚至适宜在儿童商店出售;但深刻也常有危险,常被我等平庸之辈拿来肢解美感,干些成年人的蠢事。正如一些半吊子学者,倘若他们一看见花,便想起花的拉丁学名以及纲目科属、产地、用途、化学成分,或想起花的传说掌故以及名言警句、人格比附、意旨寄托,那么深刻倒是深刻了,但较之于一位叫叫喊喊的采花少年,他们心中少了多少花季里的惊喜!
说黄茵完全是孩童也不对。在这本书的后半部分,忧患的低声部似乎渐强。她居然开始羡慕活得完全传统的父母,开始思考自己烧菜与挣钱的某种终极意义,开始茫然于自己对潇洒与平实的两难选择……在黄昏时空荡荡的居室里,活得如一位沉重哲人。当这些现代的超级自疑冒出来时,我暗暗为她捏了一把汗。这些问题不去深究也罢,若深究又不得彻悟,用她的话来说是不得“通透”,高处不胜寒,便会苦矣哉黄茵。
一个人要有点智慧并不难,智慧得有些傻头傻脑就不容易了。普天下知识人士(尤其是知识女性)谈起人生多悲苦之言。他们一读书便心大,想追求某种高层次活法,但他们的知识又往往不够通透,悟不到平平常常才是真、才是福、才是美的大道理,所以常被知识所累,倒不如愚笨一些的草民,多少还能守住几分执着与宁静。
古人推崇平常心,这实是人生智慧的精要。我愿黄茵穿越超级自疑的惊涛骇浪后,仍能通向一片平常心的绿岸,仍能通向她快快活活的厨房和旅途,并在那里收获更多不瞻前、不顾后、不寻根、不究底的美。倘若不是那样,她就只能被所谓知识活活毒害了去——如同时下众多焦灼男女,苦海无边。
黄茵对写作也是平常以待的,拿起笔就像聊天,于是运用短章随笔这种体裁也是很自然的结果。
很久以来,小说太像小说,散文太像散文,太显技巧与规则,种种专家化的文字面目日渐生异,最后只能退到自家圈子里热闹,与读者没有多大关系。看那种文字,如同观赏舞台上的高难度表演,端坐而仰视,看久了难免乏力。因此很多人眼下更需要亲切而随意的聊天,需要某种聊天式的文学。小说家们重拾随笔、小品、游记、书信、日记等“日常体”,便是可能的一种动向。自然,这不应成为取巧和偷懒,而且并非所有的聊天都是文学,比如在主席台上对着话筒聊的,多是政策;在菜市场或办公室里聊的,多是新闻;唯有夜深人静之时与密友对床长谈的内心隐秘,才可能是文学。
黄茵的这一百篇里,很多篇便是这样的文学,读者不难从中读出雨的凉意和夜的静寂,读出孤灯余晖。
黄茵的平常心给我快乐,她使文学重返平常人的努力,我也很赞成,于是便说几句这样不咸不淡的话。
1991年7月
(此文为黄茵《咸淡人生》序,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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