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生命的萝卜
我与张柠还没见过面,只是看过他几篇批评文章,又因为《天涯》一篇文稿的关系,与他有过一两次电话的交谈。老实说,对于他的研究,我还不具备评价的资格。他的很多阐述在我的知识范围之外,他的博学常令我惊异。从我已读到的有限几篇文章来看,这位批评家至少已经配置了结构主义的、历史主义的、存在主义的、东方神秘主义的(如佛学与《易经》)等多种批评方法,学接今古,识涉中西,理法操演不拘一格。对多种知识资源的吸纳和占有,使他的批评总是不时洞开文明史的纵深空间,接引读者与人类的智慧相遇。
更使我感兴趣的是,作者似乎并不执迷于方法,在使用这种或那种方法时,表现出了应有的审慎。他不是方法的仆役、发烧友或者宣传推广机构,一方面大胆运用各种方法,另一方面则较为注意特定方法对于特定批评对象的适用性,眼药水不会抹在脚上。他也明白方法的局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解读可以从多个不同的角度进行”,他的批评“不过是众多互文的一种”。这种实践者的通达当然赢得了我的信任——因为看破了方法之短,所以最有可能用好方法之长。
20世纪从独断论之下解放出来,加上文化资本的超常膨胀,一串串的新主义、新学派、新方法正从学院里涌现出来,让人目不暇接。随手捞上一个作家,都可以变成课题,然后养活几个文学教授。随便摘取文学作品中的一只蝴蝶、一纸病历,或者两个特异的修辞句型,也足以让某些批评家展开言之凿凿的逻辑体系和话语空间,在学术讲坛上建构流派。
这是一个众声喧沸的时代,方法辈出和方法超产的时代。
照理说,方法没有什么不好。方法是以逻辑组结起来的知识体系,既是认识的成果,也是认识进一步逼近事物真相的手段。没有相应的方法,我们如何能够检测出萝卜里面的维生素?没有其他方法,我们如何知道萝卜里面还有糖?还有氨基酸?还有水?还有空气?对文学的深度分析就是这样展开的。
但问题的另一方面在于,文学是这样一种萝卜,并不是萝卜中各种成分简单的相加,更不仅仅是其中的某一种成分。测出维生素固然很重要,但维生素这东西萝卜里面有,白菜里面同样有,而且臭烘烘的垃圾里面也会有。执迷者最常见的错误,就是“维生素主义”治天下,于是杰作与垃圾无从区别,真前卫与仿前卫成了一回事,优质解构与蹩脚解构成了一回事。他们甚至会把根本不会写小说的人,把最可笑的学生腔,也当作文学的流行品牌,来印证自己方法的胜利。
由此可见,批评的方法并不能等于批评。批评的方法载舟亦覆舟,即便是最高明的方法,也有它的边界,也有它的陷阱,弄不好就有可能使批评离艺术更远。批评最重要的功能是知心见性,是美的发现。在这一点上,万法同宗,批评家也许更需要倚重于他自己用来创造、选择、运用、超越乃至扬弃各种方法的生命感受。这种感受是他们与作品最本质的相互关切。
张柠潜心于他的作品论,并且说过,他对忽略“文学性”的批评抱有警惕,也不赞成“用不合国情的西方术语来强说”中国的作品。我不知道他这些说法的全部具体所指,但我相信他正在获得一种驾驭方法的眼界和能力,正在保护和复活理法中的智慧,器识中的性情,方便多门之下精神的无限丰富性。
一个成熟的作家或作品常常是多解的代数式。如果要借用“主义”来抽象,这个作家或作品可能既是现实主义的,也是现代主义的;既是古典主义的,也是浪漫主义的;既是形式主义的,也是历史主义的;既是理性主义的,也是直觉主义的……严格地说,优秀的文学总是超主义的心智奇迹——至少是一个有生命的萝卜。
其实,优秀的批评何尝不也是如此?没见过面的张柠也许能同意我这一点感想。
1996年9月
(此文为张柠《叙事的智慧》序,山东友谊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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