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群同名者
眼前这一套作品选集署上了“韩少功”的名字,但相当一部分在我看来已颇为陌生。它们的长短得失令我迷惑。它们来自怎样的写作过程也让我有几分茫然。一个问题是:如果它们确实是我所写,那我现在就可能是另外一个人;如果我眼下坚持自己的姓名权,那么这一部分则似乎来自他人笔下。
我们很难给自己改名,就像不容易消除父母赐予的胎记。这样,我们与自己的过去有异有同,有时像是一个人,有时则如共享同一姓名的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他们组成了同名者俱乐部,经常陷入喋喋不休的内部争议,互不认账,互不服输。
我们身上的细胞一直在迅速地分裂和更换。我们心中不断蜕变的自我也面目各异,在不同的生存处境中投入一次次精神上的转世和分身。时间的不可逆性,使我们不可能回到从前,复制以前那个不无陌生的同名者。时间的不可逆性,同样使我们不可能驻守现在,一定会在将来的某个时刻,再次变成某个不无陌生的同名者,并且对今天之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在这一过程中,此我非我,彼他非他,一个人其实是隐秘的群体。没有葬礼的死亡不断发生,没有分娩的诞生经常进行。我们在不经意的匆匆忙碌之中,一再隐身于新的面孔,或是很多人一再隐身于我的面孔。在这个意义上,任何作者署名几乎都是一种越权冒领。一位难忘的故人,一次揪心的遭遇,一种知识的启迪,一个时代翻天覆地的巨变,作为自我改变的深度介入力量,其实都是这套选集的众多作者。
感谢上海文艺出版社鼓励我编选这一套作品,对三十多年来的写作有一个粗略盘点,让我有机会与众多自我别后相逢,也有机会说一声感谢:感谢一个隐身的巨大群体授权于我在这里出面署名。
2012年5月
(此文为十卷本“韩少功作品系列”自序,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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