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大哥,那些东西,卖不?
我蹲在地边,正抓着小锄头乱锄时,抬头看见那人骑在三轮车上,黑红的糙脸泛着油光,在栏杆外朝我笑。他的下巴点着北墙角下的一堆饮料桶啤酒瓶,说,卖不?三轮车上的音响咕咚咕咚,山呼海啸,简直要淹没了我。我说,什么?我觉得我的声音是从海底浮上来的,虚弱又无力。
他嘣地跳下来,手里扯着个编织袋,径直走进院子,走到那堆垃圾前,说清理了吧?这么好的院子,大哥,堆这东西,碍眼。
挺会说话。会说话,就能让人开心。我媳妇说的。我媳妇喜欢会说话的人,我却偏偏嘴笨得要死。我说,好吧。
我靠在香椿树上,看着他数完啤酒瓶,在地上记下一个数字。数完饮料桶,在地上又记下一个数。他说,各是各的价,做事不能含糊,我就见不得眉眼不分头脑不清的人,你跟他说什么呢?他看我一眼,说,你那是香椿树吧,我家院子也有一棵,比你这棵要大,春天能掰不少椿芽,切碎了,腌着,啥时候想吃了,炒鸡蛋,凉拌,多放点油和辣椒,能多吃一个馒头。我去的地方多了,哪个地方的饭菜也没咱这香椿炒鸡蛋好吃。
我扭头看着头顶的香椿树叶,阳光抚在树叶上,风从树叶上滑过。我第一次发现香椿树叶的嫩芽是淡淡的紫红色。
尤其这嫩芽,紫红色时最好吃,一旦绿了,就有点老了。他说,香椿的香味很特别,一定要细细品,才能觉出香味来。世界上好多事都是一样的,得去品,幸福要品,苦难也要品。你相信不,大哥,苦难也得品,品着品着就觉出苦难的滋味也很特别。他小心地绕过地上的数字,从三轮车上取来一杆秤,把捆好的纸箱子钩在秤钩上,叫我看秤。我懒得动,离开香椿树,坐在台阶上,说,你拿走吧,别称了。他不同意,一手提着秤绳儿,一手挪称杆上黑的秤砣,说,我不是捡垃圾的,我不做那事,我收废品。废品不是垃圾。
三轮车上的音响还在咕咚咕咚。我说你能不能把车上的音响关小点。他嘿嘿笑笑,把音响关了。霎时间,全世界好像都安静了下来。阳光煦暖,明亮。风儿柔和,绸子般轻轻飘。是三月还是四月了?
都四月了,清明都过了,你这园子咋还荒着?他把废品袋子嗵地扔到车上,说,你不该让园子荒了,眼里有风景,做梦也会笑出声。他捡起我扔在地上的小锄头,说,这么好的园子,荒着,多可惜。
种什么呢?我不知道种什么。我从来没有种过庄稼。是媳妇说她喜欢带园子的房子,我才在城郊买了这处房子。媳妇说,在院子里种点花种点瓜,夏天了,坐在瓜棚下,摇着蒲扇,看着蜜蜂蝴蝶飞来飞去,嘤嘤嗡嗡,多好。可我哪里知道我搬来了,她却走了。
你的园子你说了算,黄瓜南瓜豆角芝麻玉米红薯,你喜欢什么就种什么,种什么也不能叫地荒着。他蹲在地里,用那把生锈的小锄头一下一下地啃着硬的土。他说,要是我,就种豆角南瓜,我喜欢黄色的南瓜花,一开,就忽闪忽闪的,我媳妇喜欢豆角花儿,说豆角花儿碎,紫不丢丢的,一开一串一开一串。她说等攒够盖房子的钱了,就回老家去。
小的锄头在他手里舞弄得有力。太阳下,一股酸酸的腥味在园子绕开了。一会儿,我的小园子就翻了个遍。他抹了把头上的汗,问我要种子。他说,随便什么种子都行,最好是菜种子,以前在老家,我就种菜,西红柿茄子辣椒,长得可好。我那地好,我也舍得出力。光有蛮力也不行,你知道,干啥都得会管理。
我一下拿出好几包种子,有蔬菜也有花卉。本来是准备跟媳妇一起种的。我种花,你点豆;我浇水,你锄地……媳妇说。多好的田园生活。可她看到这所园子时又说,你把钱都用来买房子,生意不做了?我一直不知道她到底要什么样的生活。
人不可能什么都知道,对吧大哥?他点着种子,扭头对我说,可你有了这么个园子,你就得给它种花种菜。别嫌麻烦,生活就是这样,拥有了,就得管好。
种完了地,我把家里的废纸箱子旧报纸旧书本,呼啦啦翻腾出一大堆。我说,这个都给你。
他笑了,说你咋给屋子堆这么多废品?人活着得学会清理,像这园子,勤清理杂草害虫,菜才能长好。他手上抓着大秤,黑铁的秤砣在秤杆上晃来晃去,像要哧溜砸下来。我不由得退后几步。
三轮车咕咚咕咚要开走时,他突然想起什么,甩甩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给你,大哥,上面有我的电话,饮料罐别人收两毛,我收三毛,谁也管不了我。他吸了一口烟,好像号令三军的大人物一样,眯着眼说,很多人跟我有联系,他们家有了废品就给我电话。家里不要堆废品。眼里全是废品,心就要长草。他又回头对我说,记得浇水,不要让园子荒着。
我捏着他的名片,看到那上面的名字:吴飞龙。名字下有一行小字:飞龙再生资源有限公司董事长。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把废物交给我,我还你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好大的口气。我想笑,眼却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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