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发子跨出门槛时,老婆的号哭钁头般咣咣地镢在他的头顶。门口槐树上的一群灰雀儿呼啦啦飞到了天空。太阳明亮。老发子觉得太阳太亮了,刺得他眼睛睁不开。揉揉眼,却揉出来满手心的泪。
老发子又揉了下眼睛,扑塌扑塌朝村委会走去。他是村里的收发员,报纸和邮件来了,都是送到他手里。报纸,他就给夹到报夹里,一张一张,按照时间顺序,展展的整齐。信和汇款单,他会一刻不耽搁地给人送去。村子不大,可住得散,沟沟岔岔里,这儿一家,那里一家。一封信,有时来来回回要走一个多小时。接到信的人先不看信,先拉着他让他坐,给他倒水,挖一勺白糖搅上,他紧赶着喊别放糖,人家还是放上了,双手端给他,说,也不急,哪天路过捎来就行。他说那哪行?万一有急事。也顾不上喝水,抿一口,就走了。有人过来看报纸哩。
眼下,他已经七天没去了。七天,他觉得自己过了七年七十年。人们看见老发子的背一下子驼了,脚上套了十斤重的鞋子般,走得沉闷,滞重,扑塌扑塌,扑塌扑塌。背驼了,头就不由得向前伸,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面,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好像没听见,背抄着手,只管走。扑塌扑塌。
他的儿子死了。头天晚上还好好的,还到他屋里跟他坐了一会儿,给他扔了一根烟,打开打火机给他点了,第二天早上就死了。早晚凉了,穿暖点。儿子一只脚搭在门槛上,回头说。儿子黄瘦的脸被惨白的灯光照得水样清寡。他当即怔了一下,不是愣怔儿子的那句话,是那张脸让他一晚上都没睡着。水样清寡的脸在门口一闪,不见了,转眼又来了。这娃。
开了收发室,他看看表,时间还早。送信送报的老薛还没来。老薛想隔一天送一次,说天天送,麻烦。他不同意,说万一有个信耽搁了呢?老薛气得说哪能天天有信?都手机电脑了。他还是不答应,说就是个报纸也得按时才好。老薛只好天天来,来了扔下几张报,让他签了字,没多余的话,滴滴按两下摩托喇叭,冒一团黑烟,跑了。就那么几张报,也就是蔡纪子看。蔡纪子天天来收发室,看一会儿报,跟他扯一会儿闲话。说的都是报上看到的。有什么政策了,中央省里开什么会了……蔡纪子说,他听。他很多时候也不听,还烦蔡纪子唠叨个没完。家里一堆的焦事,他哪有闲心听蔡纪子云来云去?
可是,眼下,他想见蔡纪子,想跟蔡纪子说说话,听蔡纪子天南地北地扯。以后,怕是没有机会在一起了。他什么都不想干了。干那么多有啥意思?
半屋子的阳光,静静悄悄的亮。细小的尘在亮里蹦,也安静,也喧嚣。
往常这个时候,蔡纪子早都看完一张报了。该来的不来,不该走的倒跑得飞快。他默默地拖了收发室的地,把楼道也拖了,把桌上报夹上的报纸整理好。谁来接管,干干净净的也好看。他见不得土灰尘尘的样。他希望接管的人也能像他一样,把这里打扫干净。报纸书信应该放在干净地方。他想,最好能跟接管的人见见,吩咐吩咐。五十二年了,也该辞啦,蔡纪子不是早想挣这份钱了吗?
土尘飞了起来,呛得他弯腰咳了好一会,抹一把脸,黑糙的手上满是湿。
老薛刚进门,蔡纪子也来了。他们商量好似的,前后脚跟着。好几天没看见他们,老发子眼里竟有些潮。多大岁数了还这么眼软。背过身,悄悄抹了。叫他们坐,手抖着给他们倒水,说都擦过了,随便坐。
老薛平常总是急火火的,今天,看上去倒不急。正好,还有话要跟他说。老发子说,最后一次了,再来,该是个新手接待你了。
不干了?老薛和蔡纪子都疑疑呆呆地看着他。
不干了。
娃的头七不是过了吗?
过了。
你要想开些,一家子人还指靠你哩。
是哩。
还有孙子哩。
可不是。老发子再也忍不住,七天了,他没有在人前掉过一滴泪,可是在这儿,他干了一辈子的收发室里,他哭得跟个娃娃一样,抹着泪说,我这家全靠儿子哩,老天把他撅走了,是抽了我屋的一根大梁啊,让他把一家子撂给我这六十多的人就是要看我的笑话哩,我还能活几天?
想开些,生死簿子没老小。老薛劝他。
活一天也要活出个样样来,娃有病,走了也不受罪了,你老发子一辈子好人,老天会怜惜好人哩,照我说,你不要停了这儿的活,多少总是个贴补。蔡纪子把一张报纸摔得哗哗响。
老薛说,要不我把报送你家。
蔡纪子说,不用,老薛你来了找我,我帮着收发,我一天也是闲着。
老发子说,你干就行了。
蔡纪子说,我干也行,可你得天天来这陪我说话,我就爱跟你说个话。
老发子看着他们,嚅嚅嘴,又哭了。
蔡纪子和老薛就笑他像个女人家哭个没完。老发子抹了把脸,看着他们,挤出一丝的笑。
仲秋的太阳照在老发子的脸上,也照在老薛和蔡纪子的脸上,也明亮,也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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