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伙计是庙里解卦的。
瘦伙计是庙里打杂的。
庙是高禖庙。高禖庙在高村。高村在黄河边上。高禖庙祭奉的有女娲娘娘,还有大禹、姜嫄、后稷。传说有一年黄沙漫天,埋了一十八里的村子,独有高禖庙内洁净,不见一粒尘埃。说的是高禖庙有三颗宝珠,避风珠、避沙珠、避水珠,因而千百年来风沙不入,洪水不淹,巍然屹立。
——这些是听瘦伙计讲的。
胖伙计只讲卦。游人来了,拜女娲,求姜嫄,希冀富贵太平、免病消灾,拜完,就会晃一个卦桶,哗哗,哗哗。一个卦签就当地掉落。捡起,递给胖伙计。胖伙计就架上眼镜,就持了签子,就一二三四五地讲了起来。
胖伙计的桌子边有个功德箱,不大,也不小。人们往里面投了钱,还要给胖伙计的解卦钱。胖伙计不计较钱多钱少,倏地就揣在怀里,笑眯眯地给人宽慰,或者祝福。人都说胖伙计不错。
平日庙里游人很少,前来拜献的也少。胖伙计就闲了,抄着手,站在廊檐下看黄河看黄沙看黄沙边绿的农田和旁边的村子。唯独不看瘦伙计。
瘦伙计闲不下来。黄河边风多。一年一场风,初一刮年终。天天有风,天天就得打扫庙里庙院。没有游人,瘦伙计也打扫。先是举着个掸子拂了神像和香案上的灰,拂了一面一面大红旌旗上的灰,再擦条凳香案,然后,就抡着一把偌大的扫帚,刷,刷,从早起扫到吃饭,吃了饭,接着扫。
胖伙计看不起瘦伙计。胖伙计说,打扫哪个不会?你解一个卦试试。说得也是。
胖伙计觉得他是有本事有文化的人,就支使瘦伙计打水、做饭、洗衣……胖伙计瘦伙计都没有家室,都在庙院住着。庙院里有好多空房子。胖伙计住东厢房的一间。瘦伙计住西厢房的一间。有一年胖伙计病了,夜里要人照顾,瘦伙计就把铺盖卷到了东厢房。胖伙计好了,就把瘦伙计的铺盖抱到了西厢房。胖伙计说瘦伙计,你身上的味太冲,受不了。瘦伙计嘿嘿笑着,挠挠光头,走了。
可是,胖伙计却不嫌弃瘦伙计做的饭。一日三餐,都是瘦伙计做。胖伙计吃得有滋有味。有时也挑剔,嫌咸了淡了。嫌弃着,也不少吃一口。倒是瘦伙计上心,筷子头蘸一点菜水,尝尝,吧唧吧唧嘴,皱着眉头说没品出咸淡,碗里的菜已经见底了。
有时,他们也闲扯几句,都是胖伙计说,瘦伙计听。说的最多的是他小时候家境的殷实富裕,说他小时候怎样的读书,先生怎样的严厉拿着板子打手心……说来说去,说了八百遍了,还是那点东西,可瘦伙计每次都跟初次听说一样的专注,认真,盯着胖伙计的脸,跟着胖伙计讲说的内容,欢欣,或者唏嘘。胖伙计不看瘦伙计,他看黄河。缓缓流淌的黄河看不看他,听不听他的叨叨,不知道。
高禖庙热闹的是庙会,三月十八,九月十八。这两天游人多,求卦的人也多。胖伙计就忙,从早起开了庙门给赶着烧头灶香的人解卦,到了半下午,也闲不下来。
庙会时,瘦伙计有时在庙里,看看香炉里的香烛插满了,就拔起,摁灭,放在香案下。有时在院子,拎着撮箕笤帚,打扫卫生。
胖伙计瘦伙计都忙。
我去过高禖庙几次,是凑热闹,是去看庙外的黄河、黄沙边的绿地和庙门前搭架的货摊、小吃摊。人来人往,俗世的喜庆充盈着满满的快乐。
今年三月十八,我又去了。正殿门侧边桌子后端坐的还是胖伙计。他正忙着给人解卦,忙着收钱。胖的脸上紫红闪亮。庙院里拿着撮箕笤帚的不是瘦伙计,是个矮小的老头,黑着眉眼,呵斥着游人不要乱扔东西,扁阔的嘴巴不满地咕咕哝哝。
原来,瘦伙计离开了高禖庙。有人说是让外甥接回家养老去了。庙院,终归不是家。有人说是因为胖伙计收卦钱的事,瘦伙计跟胖伙计闹翻了,让胖伙计的侄子打发走了。胖伙计的侄子是高村的主任。
我想起来了——去年,跟朋友来闲玩,朋友要抽签,抽了签,却找不到胖伙计。不是庙会,瘦伙计说胖伙计去他侄子家了,他去喊。转身走时,瘦伙计又折回身子,叮嘱我们解卦不要钱,说是村里给我们发工资,他问你要,你别给。胖伙计来了解了卦,果然伸手要钱。我说不是不收费吗?不是村里给你发工资的吗?我看见胖伙计的胖脸倏地就黑红油亮了,诺诺着说不出话来,那眼睛却剜了瘦伙计一下——真是因为这个吗?
九月十八高禖庙会时,我又去了。庙里,胖伙计还是坐在正殿门侧的桌子后,忙着给人解卦,忙着将钱揣到怀里。庙院里,意外地看见了瘦伙计。他提着撮箕笤帚在游人中捡拾、清扫。只是,整整一个上午,我都没看见瘦伙计走进正殿。他在庙院里转悠,打扫卫生,或者静静地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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