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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付给你的事

时间:2023-12-2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何师傅把十多年光景就这么简简单单地送给了向阳家属院的人们。赶上这种下雨天,何师傅基本上没活可干,院子不用扫了,树也不必再浇水。骂完,她终于把目光较为和缓地移向了何师傅,并以一种不无恳求的语气说,老师傅,我就住在这个小区里,他是我儿子涛涛。她边说边一把将小男孩扯拽过来,非让孩子叫何师傅爷爷。

有时,而且恐怕是经常,人们自己不会枯萎的,他们把塌了下去的袜子拉起来继续走。

——(美国)雷蒙德·卡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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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那样孤寂惯了,几乎快成了一潭死水,很难再起一丝的涟漪。事实也是如此,若不是这个小家伙猛不丁地闪现在他的生活里,老人一直都以为,自己这辈子到殁的那一天,也没什么可以牵挂的东西了。

向阳家属院统共十几幢旧楼,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纺织厂还红火时建成的,有一半楼体的墙面还是砖背裸露的那种,甚至连阳台都没有包完整,看着粗粝狰狞又老气横秋。他呢,常年就住在小区铁栅门右侧的简易平房里,门房是个小套间,外面是值班和登记室,有电话,有旧写字桌,还有一条像医院通用的那种奶白色的长条椅,椅面和靠背早被数不胜数的屁股和脊背磨得油光油光的。穿过一扇带玻璃窗的小门,里间就是他的休息室,摆一张从职工宿舍里弄来的吱吱扭扭的双层床,一张旧圆桌,两把黄漆木椅,另外还有些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电炉子,水壶,锅碗盆碟,米面袋子,打了蔫的白菜和一堆土豆,等等,虽没有头绪,却又一目了然。他统共就这点家当。

他人也一样,简简单单的,几十年如一日,好像自从有了这个家属院,不对,应该是从家属院破土动工的时候,他就在这里了。当初负责看管工地上的东西,后来楼房建起来了,领导觉得他孤苦伶仃的,连个老伴也没有,人又老实厚道,这里确实也需要个看门守院的人,索性留下了他。平时,他就负责收个信件报纸,扫扫院子,清理垃圾,闲了给几道绿篱和十几株树木浇浇水。很多人到现在也没弄清他叫什么,也不知他年纪到底多大了,见面通常管他叫声何师傅,也有稀里糊涂就喊霍师傅的,反正一切就这么简单。何师傅把十多年光景就这么简简单单地送给了向阳家属院的人们。

如今,向阳家属院原来的老住户一多半都陆续搬走了,城里大搞土地开发,人家新型住宅区和别墅又有绿地又有水池,房子面积也都上百平米了,住着又宽敞又舒适,但凡手头有点钱的人,谁乐意一辈子都窝在那种破破烂烂的小鸽子笼里?不过,老居民是搬走不少,旧楼照还在,有的转手卖出去了,也有的搞租赁,每天早晚,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的人进进出出,似乎比以前更热闹些。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何师傅当然还是何师傅,只不过比先前老了许多,背也往下驼了好几度,眼睛有点儿老花了,看人总眯缝着眼,一只耳朵从去年开始稍有些背,听人说话得刻意偏过头,把另一只好些的耳朵凑上去。

这些自然都是闲话。单说这个秋天的下午,也就四点来钟的光景,雨正淅淅沥沥下着,这场秋雨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了,一点儿放晴的意思也没有,楼皮都给泡脱了,地上到处汪成了泥水滩。赶上这种下雨天,何师傅基本上没活可干,院子不用扫了,树也不必再浇水。随便吃两口东西,人老了吃已不重要,然后就斜躺在条椅上看电视,电视还是厂里多年前淘汰下来的,十四寸、牡丹牌、黑白的,天线也少了一根,胡乱转转仅有的那根单不叉天线,也能凑合着收到两三个频道,时不时有雪花点儿闪,反正他也是瞎看,多半时间只是听听声音,好解个闷儿。

阴雨天就这样无聊,房间光线很暗,人是最容易犯困的,眯一会儿眼就快睡着了似的,仿佛又在做梦,梦见老家的一棵枣树开花,香喷喷的气味缭绕散开,招惹来好大一群蜜蜂,正围绕在枝头上嗡嗡唱着闹着,听得人越发睡眼蒙眬了……对于往事的零星回忆,总是浮现在这种半梦半醒之间,他竟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原来,是有人忽然走进门房里,把外面的潮湿清冷的空气裹挟进来。他吧嗒着发了馊味的嘴巴,慌忙从条椅上站起来。眼前站着个女同志,三十岁上下,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上面挂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子,看着有些发白。这个女人一进门,先低下头把头发使劲地左右甩了甩,大概是想把雨水甩干,她嘴里一连声嚷着,破天气,下起来就没完没了的,真是倒霉死了!何师傅茫然地瞧着她,不知道这个女人进来想要做什么,或者,只是来避避雨的?!

正在他疑惑之际,门像是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接着一把黑雨伞冒冒失失地从外面硬塞进来,有一瞬间,它刚好被卡在两条门框之中,进退两难,但那把伞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顽强地推着,终于砰的一下,冲了进来,将一股更冷更湿的空气顶进屋内。何师傅一惊,正要说话,见那伞扑啦一下收起来了,雨点噼里啪啦飞溅到地板和墙上,有好几滴是溅到他脸上的。伞后猛不丁蹦出个小男孩,噘着个小嘴,翻着黑豆般的圆眼睛,一个劲儿地东张西望,然后,旁若无人又没好气地说,你把我带到这里干啥?妈,我肚子都快饿扁了,我想吃好吃的!女人气气地瞥了小男孩一眼,说,吃吃吃,整天就知道吃,我看你就是饿死鬼转世的!骂完,她终于把目光较为和缓地移向了何师傅,并以一种不无恳求的语气说,老师傅,我就住在这个小区里,他是我儿子涛涛。她边说边一把将小男孩扯拽过来,非让孩子叫何师傅爷爷。小男孩不屑又不羁地瞅了瞅他,很不情愿地像蚊子哼似的叫了他一声,可何师傅根本没有听见。女人接着说,老师傅,是这样的,家里有点急事,我得马上出去一趟。这雨也不见停,带上孩子不方便,路上来回得十多个钟头,再说我儿子明天一早还要上学呢,我怕晚了影响他。所以,就想把他托给您,请无论如何帮我照看一下,我办完事立刻就赶回来接他,您看行不?

这种事情以前并不是没有碰到过。比方说:谁家让他帮忙照管几天物品,谁家请他帮忙收拾废旧不用的家具,或者,谁家突然有个啥急事,临时求他帮着照看一会儿老人或孩子,他一般是有求必应的。远亲不如近邻,毕竟是一个小区的住户,谁都会摊上个大事小情的。再说了,他也确实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需要打发。何师傅听女人说完话,才又重新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对母子,印象中以往都是见过面的,大概彼此没说过话,但每天进来出去的人多,具体住在哪幢楼他可说不清楚。这个叫涛涛的男孩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吧,或者,更大一些,衣服裤子都是那种最常见的蓝白相间的校服,看上去比孩子身体大许多,显得有些邋里邋遢的,又糊得脏兮兮的,裤腿和白球鞋上尽是污泥点子,勒在肩膀上的书包带好像两根结实的绳子,把他的小身体往后拼命拉扯着,使胸脯鼓凸得很厉害。男孩站在房间里一刻也不肯安生,一会儿踮起脚尖像兔子样原地蹦跳,一会儿又用一只脚去踩另一只脚,好像那鞋不是他的,一点儿也不懂得爱惜。这个头发湿得滴水的女人,身上的穿戴很一般,上身穿一件很普通的花格子衬衫,灰蓝色的旧牛仔裤,咖啡色平跟凉鞋,肉色袜子,袜头渍了两角泥污,脏兮兮的。肩头挎着一只看不出是皮还是革的软塌塌的女式背包,本色的嘴唇,一看就知道没有涂过口红,右眼角靠近鼻梁骨的地方,有一斑褐色的泪痣,看着很显眼,像一只很小很小的虫子爬在上面。整副面容多少有些憔悴,或者,像生了病似的。

就在何师傅打量他们母子的工夫,女人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忙打开自己的皮包,从里面摸索着掏出一张二十元钱,很客气地递到老人面前,再次郑重地央求道,师傅,这点钱您先收着,算是给他买饭的钱。何师傅没有去接,犹豫了一会儿,问道,照看一下问题倒不大,那他要是睡觉啥的该咋办?女人立刻转忧为喜,说,涛涛自己身上有钥匙,他要是实在困了,您把他送回家就行了。说完,不等何师傅表态,就上前一步硬将那钱捏成团,塞进老人手心里,似乎是怕老人不肯收,又特意用双手将他的手围拢住,然后轻轻地握在一起。女人这时距他很近,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淡淡的芳香扑面而来,就像一束开得绚烂又叫不出名字的花儿,老人鼻孔有些发痒,似乎又想打喷嚏,但他生生给憋了回去。女人握着他的手说,她会好好感谢他的。

那一刻,何师傅的确觉得有种异样的感觉,女人的双手湿涩而又冰冷,她的手心紧紧贴在他那皱褶又干瘪的老手背上,她指甲的颜色不是红润的,有点儿白惨惨的,好像她身上有些不足之症。他几乎都快打了一辈子光棍了,好像还从来没有哪个女人这样大大方方地握住他的手。一瞬间的感觉就是如此,很奇妙,很新鲜,气息温柔,突如其来,猝不及防,让他似乎无法拒绝她提出的请求。于是,他嗫嚅着,又像是很难为情地说,忙都没帮呢,谢我做啥?这钱呢我就不要了,待会儿我煮点儿吃的,给娃儿吃饱肚子就成了。女人冲他不无感激地笑了一下,眼圈似乎有些微微泛红,双手却依旧轻轻地握着他的手没放。她说,何师傅,钱您就拿着吧,千万别嫌少!这孩子嘴馋,万一闹着想吃零食,就用这钱给他买。说完,又转过身蹲在男孩跟前,用手来回抚摸着孩子毛茸茸的脑袋,以母亲特有的口气嘱咐道,涛涛,你一定要听爷爷的话啊,可不许调皮捣蛋,妈走了。男孩不置可否地盯着女人,嘴巴依旧很不高兴地噘着。女人顺手从男孩手里拿过那把黑雨伞,然后走到门口,把手里的伞直直地伸到外面去,砰地打开了,又回头冲老人说,何师傅,忘了告诉您,我家住在7号楼4单元401,涛涛就麻烦您老人家了。

何师傅迟疑地哦了一声,忙对站在门口的女人说,没啥,放心走吧。他那只捏了钱的手半天也没有松开,始终一动不动摁在小腹处,好像那地方很疼似的,必须用手压着。

天悄悄地黑了,雨好像还淅淅沥沥下着。

何师傅正忙着做饭,他打算下两把挂面,再打一个荷包蛋,他自己舍不得吃。一开始,小男孩还趴在外间的那张靠窗的桌前,沙沙地写着作业,小脸眼看贴到本子上了,看不清他的模样。

这时候,外面下班回家的人多起来,因为是雨天,时不时会有居民突然钻进门房里,短时地避避雨或相互寒暄两句,他们自然就发现了这个小男孩。有人好奇地跟何师傅打听,这是您的小孙子?何师傅只当是玩笑话,笑着摇摇头,继续埋头做饭。水烧开了,屋内水气缭绕的,面条已经下了锅,眼睛就得老盯着,他右手拿双筷子随时搅和着,左手端半碗凉水不停地往里兑,生怕潽了锅,那样最容易烧坏电炉子。

面条煮好了,荷包蛋团结得十分饱满,何师傅自己也相当满意。他先盛出一小碗面,在里面加好了汤汁,又调了酱、油、醋、盐,和事先切好的葱花,然后把那只荷包蛋款款地盖在碗的最上面,看着让人很有食欲。等他转过身,准备招呼小男孩吃饭时,顿时愣住了。刚才明明趴在桌上的小男孩,却不见了影,作业本和书歪斜地翻开着,打开包盖的书包依旧横在条椅上。何师傅急忙放下碗,快步走到门外张望。院内的那些楼房已零星亮起了灯,雨点在他眼中闪着发黄的微光,从各家各户的厨房和抽油烟机口飘出的饭菜气息,正丰盛地弥漫在潮湿清冷的空气中。

他冒着雨从门房走到家属院大门外,也没有看见那孩子的影儿,他又折转过来,在十几幢楼前楼后的甬道里走了两个来回,还是没见到那个小家伙。何师傅真的开始着急了,他忍不住想喊,嘴巴张了几张,却忽然忘了那孩子叫什么名字了。他到底叫个啥呢?刚才人家妈妈明明告诉过我的,瞧我这记性!真是老了不顶用喽……他自言自语着,为此事颇费思量。他身上几乎被雨淋湿了,等他落汤鸡似的再次回到门房里的时候,却发现那孩子正若无其事地在桌前摆弄着他的电视机。他又惊又喜,嘴里却佯作生气地问,小家伙你跑哪儿去了,害得人四处好找!那孩子似乎并不想搭理他,只含糊地说句,尿个尿不行啊?就继续拼命拧那台黑白电视的旋钮,边拧边嚷,你的电视机怎么这么破?连动画片也看不到,真烦人!

何师傅顾不上擦自己脸上和身上的雨水,赶忙把桌子上的那碗面端给孩子,笑眯眯地说,涛涛,来来来,咱们先吃饭吧,放凉了再吃,肚子该疼了。对,他是叫涛涛,他一看见这孩子,就自然而然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好像他们已经很熟了。这时,他很是为自己叫出了孩子的名字而感到高兴。孩子却气急败坏地用手掌连着拍了两下电视机壳,扭头盯着他手里的面碗,噘起嘴说,我讨厌吃鸡蛋,她没告诉你吗?何师傅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满以为孩子们都爱吃荷包蛋,他小的时候想吃还吃不到呢。这孩子,真是没道理!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依旧哄劝着说道,涛涛乖,鸡蛋最有营养,你们娃娃正长身体呢,吃了有用,来,听话,吃了吧!不吃不吃不吃!我就不吃!蛋里有股鸡粪味,难闻死了!孩子一连串地嚷着,同时高高地仰起脑袋,跟小斗鸡似的,半天也懒得再看一眼那碗里的东西。

他端着个碗很为难地问,那你到底想吃啥?要不这样,你只把面条吃了,剩下蛋我来吃,成不成?孩子突然撇过脸去,朝窗外望了望,外面彻底黑了,门房亮着灯,玻璃窗上映着一老一少的影子。我想吃麻辣串,还想吃烤鸡腿和炸鱿鱼!孩子对着窗上老人的影子大声说。何师傅愣了一下,并没有立刻放下碗,他答应过孩子的母亲要给他做点吃的,况且,现在面条都煮好了,他毕竟是个小孩子,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再说零食吃不饱肚子。这样想着,他就去把那个荷包蛋原封未动地放回锅里,然后把碗和筷子再次端到孩子眼前,说,你好歹先把这碗面条吃了,一会儿爷爷答应给你买好吃的。

小男孩终于摸索着收到了自己想看的那个台,可图像很模糊,他正急得像只小猴,抓耳挠腮,无可不可的。何师傅恰好这时挡在电视屏幕前,孩子随手一拨拉,那碗和筷子便从老人手里飞了出去,啪啦一下摔在地上,满地都是面条和汤汁,碗也裂成一摊瓷片。何师傅双手在胸前抖了抖,气得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可惜那碗面了,还有他的碗!他强压怒火说,你这孩子,不吃就不吃,你乱推啥?孩子不以为然地冲他翻了翻白眼珠,说,活该!谁叫你挡人看电视呢?老人终于火了,多年来从不曾发过一次脾气,这时火腾地就从肺腑最深处冒出来,他挥手给了孩子一个大耳光。小坏蛋!嘴还硬得很!小男孩怔住了,显然,他根本没有想到老人会动手打人,他咬了咬嘴唇,眼泪倏地流出来,接着,他一扭头疯野地往门外跑去。

这真是件麻烦事!何师傅一边收拾着地上的东西,一边这样想。现如今的孩子真太不像话了,糟蹋了五谷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也许是心不在焉,他在拾掇那几片残碎的碗片时,一根手指竟给划破了,血缓缓地涌出来,他赶紧把手指头塞进嘴里吮了吮,血的味道甜丝丝的,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吮过自己的血了。不小心弄破手,应该是小孩子的事了,可现在他却为了一个陌生的小家伙,又尝到了鲜血的腥味。

男孩跑出去有一会儿工夫了,他也没有急着去追,估摸着他跑不远,外面黑灯瞎火又下着雨,大不了就是回自己的家了,他妈妈说他身上有钥匙。再说,得给这小家伙长一点教训,小孩子嘛都是越惯越不成样子的。他想,看样子那女人没有把孩子管教好。等收拾完地上的残物,指头的血已止住了,想起锅里还有面条,自己肚子也有些饿了,就盛了出来吃。面已经凉了,而且坨成疙瘩,他胡乱扒拉了几口,味同嚼蜡,又放下了碗。这时,他的火气也基本消了,想着自己老老的一把年岁了,跟个几岁大的孩子一般见识不值得。这才出了门房,想去看看那个小家伙在哪儿待着,说不准正蹲在哪个楼门洞里偷偷哭鼻子呢,劝一劝叫回来算了。

雨停了,飘在晚风中的只是细碎的水星子,扑到脸上凉飕飕的。何师傅打了几个寒噤,他打着值班用的手电筒,光亮几乎照遍了家属院的每个角角落落,也没有寻到那个孩子的踪影。他想到孩子家里去看看,可糟糕的是,刚才那女人临走时说的住址,他只隐约记了半拉子,一时竟想不起是几号楼。所以,现在老人只能一幢楼一幢楼地挨着去找4单元401。虽然楼不算多,可对于他这样的老年人来说,这实在是件苦差事,连着上上下下了几幢楼,他就吃不消了,腿肚子绵软,脚底发飘,呼哧呼哧直喘。

何师傅开始后悔了,早知道如此,刚才就该追上去抓住那个小家伙,放他跑掉实在是自己的过错。继而又想到,也许自己一开始根本就不该揽那个女人的闲事!万一,那个小家伙不听话,再跑出去闯出啥祸事来,到时候他可怎么跟人家家人交代啊?想到这里,他简直觉得世界末日快要来临了,尤其是,一想到那孩子不羁的眼神和举止,这种恐慌就越发向他逼近,挤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今晚到底是怎么了,干吗非要出手打那个孩子?他跟这对母子素昧平生,人家相信他才把孩子托付给他的,不就是为了一碗面条吗?不就是打碎了一只碗吗?自己何苦来呢?……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他几乎慢吞吞地爬上爬下家属院内所有的楼。中间也曾碰到几个正在上下楼的住户,都用很奇怪的眼光打量他,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也有人打开房门后问他敲门干什么,要找谁。何师傅只是模棱两可地说声,哦,没啥,没事,我找错地方了。可是,他心里跟着了火似的,一次次敲响别人家的门,又一次次遭受白眼和失望的打击。而那个调皮的小男孩,仿佛是被黑夜吞噬了似的,一点迹象都没有。最后,他拖着酸痛不堪的两条老腿,又一步一步回到门房,满心以为孩子会眼巴巴站在门口等着他,请求他原谅自己,可事与愿违,老人简直快要崩溃了。唉,这倒霉孩子,他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家属院外面的巷道两侧,零散地有几家商店、小饭馆、粮油行和理发店。何师傅依次进去打问了一番,不停地给人家比画那孩子的相貌高矮,甚至死乞白赖地求人家若是见到了一定给他通个信。后来,他终于走到顶头那家网吧前,脚刚踏进去一只,就被横在门口的一条粗胖的大腿给挡住了,老头儿,你找谁?一个同样粗壮的男声冲他呵道。他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又给人家诉说、比画了一通,没等他话音落下,一只胖手早油腻腻地把他搡到外面了,这里没你要找的人,走吧走吧走吧,我们这从来不接待未成年人!何师傅一连退后几步,觉得这个胖子好像没跟他说实话,明明有好多回他路过时看见很多孩子打这里进进出出的。他还想再凑上去好好问问,见那胖子双手抱拢放在胸前,点晃着一条腿,冲他乜斜着一只白眼。何师傅又觉得这种人满脸横肉,是惹不起的。没有办法,他只好暂且转身往回走,可他并没有彻底离开。网吧的事他略微知道一丁点儿,有些孩子的家长偶尔到门房里也会谈起此事,说孩子对游戏如何如何着迷,一旦沾上就不好好学习,玩得上了瘾家都不想回。所以,他就想在这里徘徊着,说不定那小家伙就在里面呢。老人的这种考虑也是有些根据的,比方说,刚才男孩在门房里摆弄电视机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很油练,好像跟电器沾边的事都难不住他。

可是,他在巷道里不停张望着,等了将近半个钟头,眼看夜空又零星飘起雨点来了,也不见孩子从那网吧里出来。老人多少有些气馁了,想到自己毕竟还有值班工作,门房这半天也没有人,终归不是个事,还是先回去等等再看吧。他还没走到家属院,就见前面路灯底下围着三五个人,正影影绰绰晃动着,像一群鬼影,他心里顿时有种很不妙的感觉,腿脚一阵发麻,好像不听他使唤了。快走近时,就隐约听见了呜呜的哭号声,好像嗓子都哑了,窒息般抽噎着。其中还夹杂着七嘴八舌的谩骂声,都气横横的。小碎怂,还有脸哭?谁叫你不学好!跑到这想偷吃的!快起来,带我们找你家长去!别蹲在地上耍赖皮了!快说,你是哪个学校的?明天非告诉你们老师不可……

何师傅见状慌忙挤上前去,他几乎不用再多看一眼,就已猜到蹲在那几个大人中间的是那个孩子了。正应了那句话,怕啥偏就来啥了。他的手脚开始莫名地哆嗦起来了,右眼皮子扑嗒扑嗒直跳,这是他许多年来从没有过的惶恐,简直有种大祸临头了。

等回到门房后,老人二话不说,赶紧先投了湿毛巾给孩子擦脸。这才发现孩子流过鼻血,血迹已凝固在人中上,下巴颏也有弯曲的一道,孩子的一面脸蛋青紫青紫的,看上去高出一块来。擦脸的时候,孩子疼得直龇牙,一个劲儿地往旁边躲着。

老人的心肠忽地就软了。进门前还满满一腔子怒火,他平白无故地叫那伙人数落甚至可以说是羞辱了一通,说他怎么做老人的,连自己的孙子都管不好,白活了一把岁数。好在,孩子只是偷了吃的东西,而且还没有来得及吃就被他们抓了个正着。他除了鸡叨米样频频点头、低三下四地赔不是、承认自己人老没用之外,也只能忍气吞声,他不能也不敢跟别人说,这孩子跟他没有任何关系,那样的话事情会更复杂的。既然没有关系,人家凭什么会让他把孩子领走?他只想把孩子从那些人手里要回来,要不然等那女人回来,他怎么跟人家交代啊?

这阵子,看着孩子那肿胀的小脸和可怜兮兮的模样,一切似乎都烟消云散了。老人轻声问孩子是不是刚才那些人打的,还疼得厉害不厉害。孩子一声不吭,只顾吸溜吸溜擤鼻涕抹眼泪。他就不想再难为孩子了,心想那些人也是的,杀人不过头点地,怎么能把孩子打成这样,不就是拿了一根香肠吗?这样一想,他也更加后悔先前自己的那一巴掌,好像大人一遇到事情总是喜欢动手的。但他还是要埋怨几句,谁叫你不学好?打小偷针,长大偷心!你妈和你们老师没教过吗……从今以后啊,可要学得乖乖儿的。说着,跟变戏法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一根棒棒糖和一大块巧克力,给孩子的两只手里各塞了一个,东西都是刚才去商店找孩子时顺路买的,当然花的是他自己的钱,那二十块钱他可没有动。

小男孩默默地吃完那块巧克力,又喝了几口老人端给他的热水,才趴在桌子上,开始装模作样地写作业。何师傅呢,就坐在靠墙的条椅上,两眼盯着孩子那佝偻得像小老头一般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这辈子没成过家,更没有过孩子,打小因为老家闹饥荒就背井离乡了,从此几十年再也没有回去过,除了梦里经常出现的那一树芳香扑鼻的枣花,和一群嘤嘤嗡嗡飞舞的蜜蜂,他几乎都不记得父母弟妹的样子了。孩子也是无意中回过头,发现何师傅正老泪纵横地望着他出神,还以为他在为刚才发生的事伤心难过呢。小男孩马上敏感地扭过脸,又老老实实地趴在桌上。

墙上的挂钟雨点样,嘀嗒嘀嗒响个不停,老人偶尔抬头眯着眼瞅了一下,十点半钟了。照那个女人的说法,再有两三个钟头她也该回来了。就在这时,他才发现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趴在桌上睡着了。他轻轻地走过去,孩子似乎睡得很香,把一边的小脸都压瘪了,铅笔扔在本子上,嘴唇朝外翻凸着,口水流了一摊,清汪汪的。何师傅叹了口气,他想了想,才蹑手蹑脚地把孩子抱到里间屋的床上。他觉得孩子睡着时简直跟面条一样软,随便他怎么动弹,好像都不会弄醒的,但他还是轻轻地帮他把鞋脱掉,又款款地盖上被子,这样孩子能睡得舒服些。

何师傅在床沿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听着孩子渐渐均匀的呼吸声,心情不知不觉好了起来,他这样睡着确实让人觉得又踏实又省心。他起身走到外间,下意识地朝窗外望了望,心里想,明天天怎么也该晴了吧?

后来,他就在门房的那张条椅上斜靠着身子,慢慢迷糊着了。事实上,他是想等那个眼角长泪痣的女人回来后把孩子接走了,他再回里屋好好睡的,但始终没见那女人的影儿。

第二天早晨,果然出了太阳,有点儿天遂人愿的意思。

何师傅很早就出门了,尽管夜里在条椅上睡得浑身都不得劲,腰和脖子像是在醋缸里狠狠地泡了一宿,酸痛酸痛的,可他还是一醒来就赶快拿起扫帚,到院里忙乎了好一阵子。雨过天晴,空气十分清新,人往晨光中一走,感觉有股重新活过来的劲头。

许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打扫院子和收拾垃圾。刚下过雨的院子不是很脏,他只把那些被风雨打落的枯树枝和黄树叶扫了扫,又将依旧淤积在水泥地上的明镜样的雨滩往四周赶开,好让甬道尽快晾干方便大伙走路。等他干完这些活,抬眼看到第一拨背着书包的学生,从楼门洞里三三两两钻出来时,才恍然意识到,该让那个小家伙起床了。

这时,他才稍微合计了一下昨晚的事,也许那女人早就回来了吧,估计是从窗户外面看到他在门房的椅子上睡着的样子,觉得不便于打扰他休息,所以才没有深更半夜敲门进来接她的孩子。这也是人之常情嘛,他当然也能理解的。再说了,从一开始那个女人提出要把孩子托付给他,他好像就没有疑心过什么,尤其是当那一刻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时,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下来了。人嘛,都会遇到些为难的情况,能帮别人一把就帮一把吧,那个女人若不是事情紧急,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孩子交给别人管。他心里确实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去做的。他这一生活得简单,想法自然也从不会复杂。

不管怎么说,得先叫那孩子起来,洗洗脸去上学是正经。可转念一想,孩子昨晚耍了脾气,确实也没有吃好饭。对了,他应该先给那个小家伙弄点吃的去,吃饱了肚子,不想家嘛。于是,何师傅放下扫帚和簸箕,并没有回门房去,而是直接朝外面的巷道走去,那里有一家卖油条豆浆和包子稀饭的小食店。他自己平时很少去的,早点都是胡乱凑合一下,有时煮个鸡蛋,有时也熬碗稀饭,多数时候,都是啃干馍馍或热着吃头天的剩饭什么的。今天为了那个小家伙,他决定破一次例,不能再瞎凑合,因为昨天他已经领教过那个孩子的胃口和脾气了,大清早起的,他可不想为这点小事,再惹那小家伙生气不好好去上学了。就算把好事做到底嘛,一顿早饭也花不了几个钱。

这样想着,他已经迈步走进那家小店。里面已经有人坐在那儿吃早饭了,豆浆和炸油条的气味暄腾腾热乎乎的,直往人鼻孔里钻。连他自己都禁不住要流口水了。他想了想,就向人家要了两根油条、半笼小肉包和一塑料袋热豆浆,怕那孩子挑剔,特意嘱咐人家多往豆浆里加两勺白糖。到什么时候,孩子的嘴巴总是刁的,他当孩子的时候不是也一样吗?总是想要搜腾点好东西吃,只不过当时家里条件太艰难了,好吃头总像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一样,可望而不可即的。

买回早点之后,那孩子依旧睡得香甜,何师傅伏到枕头跟前连着叫了两次,他总算是醒了,拼命揉着惺忪的眼睛,奇怪地望着何师傅,好像不认识眼前的这个老人,又好像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睡在老人这里。何师傅笑眉笑眼地说,小懒虫,该上学去了,再晚可就迟到了!孩子揉着眼睛,磨蹭着下了地,自己把地上的鞋往脚上套,又蹲在那里慢吞吞地系鞋带。老人见他系的方法又慢又不得体,就主动上前蹲下身帮他系,嘴里还说,要这样绾个活扣,像你那样很容易绾成个死疙瘩,到时候想解都解不开。孩子站在那儿打了几个哈欠,嘴巴臭烘烘的。老人就拉他到外间屋洗脸,又把自己的刷牙杯兑了温水,递给孩子叫他好好漱漱口。

接下来,一老一少坐在条椅上开始吃早点。油条一人一根,包子老人只尝了一个,其余都让孩子吃了。看来甜豆浆很合这孩子的口味,他喝得咕咚咕咚的。他故意问他,好吃吗?孩子狼吞虎咽地冲他点了点头,嘴巴吧唧吧唧响。他嘿嘿地笑了笑,说吃慢点儿,可别噎着!孩子一口吞下最后的一个肉包子,腮帮子鼓得像跳上了岸的鱼。望着他吃东西时的小模样,老人觉得心情舒畅起来。难怪院里那些退了休的老头老太太,整天跟在小孙孙屁股后面,接了送送了接的,一点儿也不觉得烦,还总是舍得花钱,动不动给孩子们买这买那的,原来,这里面竟有一种付出后的快活,以前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竟能体会到这种奇妙的感觉。

打发小男孩背上书包,走出向阳家属院,何师傅还是有点儿不放心。具体不放心什么,也说不太清楚,就是想跟在孩子后面,再送一送他,最好是亲眼看着他顺顺当当走进学校大门才好。孩子慢悠悠地往前走了大约一百米,就出了巷口,然后快速跑步横穿过马路,在路对过突然转过身来,隔着人车熙攘的马路朝巷口张望着,见何师傅也跟了上来,他挥着手跳着脚大声喊,回去吧,爷爷,我自己能行呢。

何师傅这才停下,也隔着马路朝孩子招招手,眼中突然浮出一层迷蒙的酸意,大概是让太阳光刺的吧,这天阴了有一个礼拜了。他心里想着,嘴里也冲孩子喊道,听话,别淘气,要好好上学啊!然后,那孩子就一路蹦蹦跳跳地消失在他的眼前。过了一会儿,老人转身开始顺着巷道往回走,心里依旧有些担忧,总觉得马路上车来车往的,这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

中午,何师傅手头有两件事够他忙一阵的。先是收垃圾的卡车突然停在家属院门口,大概是连续降雨的缘故,平时都是在一天的两头来收,今天却大中午跑了来,司机师傅把喇叭摁得哇哇叫。何师傅赶忙从抽屉里翻出一串钥匙,打开铁栅门,好让汽车开进来。当然,他还得搭手干活,把那几只铁皮垃圾箱里的脏物全都装进车厢里。好不容易打发走垃圾车,还没来得及洗洗手呢,居委会的一个矮胖的妇女拧着屁股,颠颠地跑进来通知何师傅,说下午爱委会要下来检查各个小区鼠药投放情况,让他抓紧时间做好准备。

老鼠药还是半个月以前,他专门去居委会领回来的,一直搁在里间屋的床底下。他想可能是入秋了,正好又赶上连天雨,这不天刚一晴,老鼠就开始活动了,所以爱委会才搞这种突击检查的。不管怎么说,有令则行,这些年他早习惯了应付各种各样的检查。于是,何师傅急忙从床下找出那两盒子药,还有两袋子强力粘鼠胶,有点儿像过去给人用的驴皮膏。他按照居委会的要求,一幢楼一幢楼地往那些阴暗潮湿老鼠最爱出没的地点上撒放。他记得过去那些年里,人们一直口口声声叫喊着要“除四害”,现在好像就数老鼠最坏了,但凡有人住的地方,总少不了它们的影子。所谓的“除”,也就是装装样子,只要人不死,老鼠就能一直活着。所以,他就想,老鼠从来都不怕你什么检查不检查的,检查都是用来吓唬人的把戏。他弯腰爬跪着一门心思隐藏和安放那些毒药,而老鼠们可能正躲在暗洞里瞧着他的样子吱吱发笑呢。

活还远远没有干完呢,何师傅已经满头大汗,腰腿也酸痛得要命,人老了就是这样,干一把活便喘吁吁的。他很吃力地从一道地沟里爬上来,这是家属院最靠里的一幢楼,再往里走就是砖砌的围墙了,墙头上扎了铁丝网,楼和围墙之间的空地上,填满了花花绿绿的垃圾和杂物,都是楼上那些住户不自觉,整天就知道从上面往下扔东西。他隔三岔五就得清理一次,每次都得费上老半天时间,可往往没过几天,方便面袋子、臭袜子、烂裤头、旧鞋、烟盒、馊馒头、玻璃瓶,还有避孕套,又扔得遍地都是,恶性循环,他拿这些人也没办法。有时候他也瞎琢磨,人其实跟那些躲在洞里的老鼠没有太大区别,平日里都人模狗样的,可背着别人的时候,就保不准会干出些没名堂的勾当来。

何师傅站在那里揩汗歇缓的工夫,只听扑通一声,什么东西从半空中重重地落下来,他异常惊恐地抬头往上一瞧,正好看见从最顶层楼的一个阳台里探出来的秃脑袋,光溜溜的,活像吊在窗外的一个青皮西瓜。于是,他不无愤怒地冲那脑袋呵道,喂!谁叫你们乱扔东西的,砸着别人该咋办!还讲不讲公德了?那只秃脑袋闻声,立刻朝他所站的位置一瞥,同时,阴阳怪气地大声回敬他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随即,便乌龟似的迅速地缩藏了进去。何师傅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里难道是垃圾场吗?怎么一点儿规矩都不懂,倒还有理骂人,不行,今天非得上去跟这种人理论理论。他一边这样自言自语,一边又抬头确定了一下刚才露头的那个楼层位置。于是,他手里提着还剩下的多半袋鼠药,径自绕到楼的另一面,瞅准单元号,气呼呼地走了进去。

但是,还没有爬到他想要去的那个六楼,远远就听见一阵哭哭啼啼的声音,顺着楼道逶迤传下来,间或还有骂骂咧咧的声音,开始听不太清楚,声音空荡荡地,嗡嗡地回着音。他稍微停了一会儿,又继续爬楼梯,渐渐地听得分明些了,哭鼻子的是个孩子,哇哇啦啦,听着有些怪可怜的;而正在谩骂的准是个女人,嗓音高八度,不依不饶,喋喋不休。何师傅心里一阵狐疑。当一步步就要爬上四楼的时候,他也是忽然间意识到的,正在哭泣的孩子声那么熟悉,因为就是昨晚这声音曾在细雨中由远而近传到他耳朵里。想到这,他几乎是大踏步爬完了最后几级台阶,人也一下子愣住了。那个小男孩背着鼓大的书包,这个东西他是认识的,正背对着他站在401室门口,用双手来回蹭抹着鼻涕;而房门却是开着的,门内站着一个高个子满头卷发的中年妇女,正气势汹汹地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孩子脑门嚷叫,你妈到底去哪了,你说不说?今天你妈要是再不回来,你就休想进去!小男孩听了这恐吓哭得更凶了。

何师傅几乎没有多想,忙走过去跟那孩子并排站在一起,一只手还不由自主地搭在孩子的肩膀上,轻轻地揉了揉,安慰道,别哭了,别哭了,看你哭得眼睛像红桃似的。小男孩扭过头看了看他,不无动情地叫了声爷爷,又使劲用袖子揩了揩眼泪,半天也不说话,好像很委屈很伤心的样子,由于抽噎小胸脯起伏得很厉害。高个子妇女狐疑地扫了何师傅一眼,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她并没有多想什么,依旧板着面孔,两只手卡在腰上,瓮声瓮气地问道,你是他爷爷?何师傅先对妇女摇摇头,似乎又觉得不妥,忙又点了点头,说,这娃儿还小呢,我知道他老调皮捣蛋,若是得罪了你,还请多多担待着点儿。不等他把话说完,高个子妇女冷笑了两声,说,我才懒得管他捣不捣蛋,反正今天必须得把房租交清,要不然我马上就让他们搬出去!

这下他才算彻底弄明白,原来房子是这个妇女的,人家跑来收房钱,小男孩放学回来,房东堵在门口把孩子骂得狗血淋头,不许他进去,而孩子的妈妈直到现在好像也没有回家来。情况大致就是这样。何师傅佝下腰问小男孩,你先别哭好不好?你跟爷爷说妈妈到底去哪了?孩子支支吾吾地说了声他也不知道,就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妇女很不满地说,你是他爷爷,不会不知道吧,别不是你也跟着这娘俩合起伙来哄我吧。何师傅说,话不能那么说,他还是个娃娃嘛,要钱你也等大人回来再说嘛,看把娃娃吓成啥样了?妇女白了他一眼说,好好好,他是娃娃,我不跟他一般见识,你是大人,又是他爷爷,那你把这半年的房租先结了吧。说着,就冲老人伸出一只戴了两枚金戒指的手。现在就去拿,九百块,一分也不能少!何师傅诧异地问,我为啥要给你钱呢?妇女说,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是孩子爷爷吗?何师傅本来想说我根本就不是他爷爷,可话都到嘴边上了,他又不得不硬咽了下去。你看这样成不成?娃娃呢我先领走,等他妈妈回来,我一定转告她,让她把钱凑够交给你。何师傅觉得孩子哭得抽抽搭搭的,念了一上午书回来,连口饭也没地方吃,怎么说他也该再管一管,毕竟那个女人把孩子交给他帮着照顾的。看样子孩子妈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兴许是被啥事绊住了。他要是再不说两句,房东肯定轻饶不了这孩子。不行!她都诓过我好几次了,今推明明推后的,把我当猴耍啊,妈的!妇女情绪有些激动起来,说着话,她突然抬脚狠狠地朝旁边踢了一下房门。今天非得有个了断,没钱我就把这孩子扣下,啥时候拿来钱,我啥时候放人!

现在,何师傅简直左右为难了。早知会摊上这种破事,他当初真不该答应照顾这个孩子。这不等于骑虎难下、惹火上身吗?他有心一走了之,可自己跟那孩子一口一个爷爷的,关键时候却想溜之大吉,这于情理不通,更何况自己大半辈子也从没干过这么不讲信义的事。应人事小,误人事大啊!万一这个房东火气上来,再把这孩子怎么着了,或者,这个男孩本来调皮再闯出什么乱子来,那等他妈妈回来找他,他该怎么跟人家解释呢?说自己啥都不知道,还是说自己根本不想管那么多?那么,你一开始自己就应当拒绝掉。现在,一切似乎都晚了,毕竟自己亲口答应过人家,毕竟自己一把年岁的人了,能言而不信吗,那样的话还能算个人吗?唉,帮忙就帮到底吧,谁让自己摊上这事了呢。

继而,他又暗自合计,自己手头确实还有个千儿八百的,这都是他月月攒下的工钱,平时他省吃俭用,除了买粮买油买菜,他一不吸烟二不喝酒,在这个城市又无亲无友,基本再没有啥花的地方。钱是个啥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俗话说得好,钱要用在刀刃上,现在这个把自己叫爷爷的孩子,以及他的妈妈有了些难处,他能袖手旁观吗?难道说自己就不应该把钱拿出来,帮衬他们一下吗?何况,那个女人迟早要回来的,她也肯定会把钱原原本本还给他的,这一点儿他很有自信,就凭她能放心大胆地把孩子交给自己照看。

想到这里,何师傅对那妇女说,你别为难这娃儿,房钱我先垫上,你得给我打个条子。房东听了,脸上果然阴转晴,马上换了一副面孔,慢声慢气地说,我一看您老就是个明理人。

头一次走进涛涛家里,何师傅眼中所看到的一切,似乎再一次提醒他,这家主人似乎遇到了麻烦,的的确确需要有人帮一把。

之前,他给房东如数付清了租金,人家给他写了巴掌大的一片收据,纸还是从孩子的作业本背面,临时随便撕下的一角。他把纸片宝贝似的折了又折,又款款地塞进自己的衣兜里。然后,高个子妇女心满意足咯噔咯噔地下楼去了。何师傅犹豫了一下,才跟着孩子走进房间。本来,他不太想进去,毕竟他跟孩子一家素不相识,再加上家里又没有大人,他进去总归不太妥当。可涛涛非拉住他的手不放,一个劲儿央求他,说爷爷你来嘛爷爷你来嘛,好像那个厉害的房东阴魂不散似的,吓得孩子半天依旧不敢独自往里走。这一点他似乎能理解,才几岁大的孩子,胆子能有多大呢?再说房东那一脸横肉,说起话来跟吵架一样凶巴巴的,不把孩子吓坏了才怪!

家里有股馊乎乎的饭菜味,可能是下雨天没有及时开窗透气的缘故。前阳台跟卧室相连,没有客厅,厨房间在阴台,看上去油腻腻黑乎乎的。一进门跟卫生间相对着有条很窄的过道,在过道靠墙的位置立着一张折叠式饭桌。涛涛径自走进北面自己的那间小房,里面靠窗有一张单人木床,挨着床是一张旧书桌和一把折叠椅,红色的椅面是革质的,破了两个拳头大小的洞,已经发黑的海绵凸露着,像两只眼睛。孩子进去,就把书包如释重负地从肩头扯下来,哗啦一声,往乱糟糟的桌面上一扔,险些把桌上的台灯碰倒了。然后,孩子飞快地钻进卫生间里,门也不关。何师傅从后面瞥了一眼,孩子的裤子早已剥脱下来,屁股蛋雪白雪白的,正站在便池前哗啦啦撒尿,小身体一抖一晃的,好像被那根尿柱拽着不停动弹呢。

老人眼中油然生起一股暖融融的湿意。在过去的几十年当中,这种景象距离他真的太遥远了,包括此刻孩子因为尿憋得太久了,而从卫生间里迅速弥散出来的浓浓的臊味,都让他感到亲切和朴实。他冲孩子的光屁股笑了笑,觉得小家伙真的又调皮又可爱。他一边胡乱寻思着,目光就朝别的地方滑过去。南面的卧室门半开着,隔着阳台的那面窗户和门被一扇紫红色的绒布窗帘遮着,里面显得很昏暗,隐隐见一张双人床,被子是随手铺展开的,不是很平整,感觉像来不及叠似的。

何师傅只把头往卧室里探了一探,估摸着孩子的妈妈就睡在这张床上,便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女人的模样来。昨晚临别时,她突然握住他的手,当时他觉得那双手很凉,潮潮的,又很软,有一股他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想到这,他似乎能从这间昏暗的房子里辨别出那种女性的特殊气味来了,他甚至下意识地把自己的那只手搭在鼻孔上轻轻嗅了那么一下。这样一来呢,他马上就又意识到这个举动有些下作,自己怎么会做出这种荒唐的事呢,为啥要莫名其妙地闻那只被她握过的手呢?这简直让他感到一阵羞耻和慌乱了。于是,他急忙背过身去,又正好跟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涛涛碰了个面对面。孩子微皱着小眉头,仰望着他说,我肚子饿了,爷爷。他多少有些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声,哦,饿、饿了、好、好,爷爷这这就领你下楼,咱们吃饭去。

因为这天中午实在太忙了,确实没工夫再做饭,加上身边又有个孩子一个劲儿喊肚子饿,何师傅便临时决定,干脆到外面的小饭馆里去吃一顿。他问涛涛想吃点儿啥,孩子冲他眨巴着眼睛说想吃肉,他就笑着抚摩了一下孩子毛茸茸的脑袋,正午的阳光把孩子的头发都晒得发烫了,摸着很舒服。就这样,一老一少朝巷道里的一家饭馆走去。孩子心情似乎很好,一路上都蹦蹦跳跳的,兔子样儿,他一直紧紧拉着老人的手。何师傅也觉得,被这样一只细皮嫩肉的小手拉着,似乎有种用言语难以说清楚的感觉,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脚步都比以往轻松了许多倍,走起路来也跟个孩子似的。

小饭馆中午主要卖盒饭,何师傅花了十块钱,要了两份肉菜,炒鸡块和红烧肉,还盛了一大碗免费的紫菜汤。两个人找地方面对面坐好,孩子捧起饭盒就狼吞虎咽吃起来。何师傅有点儿紧张,不停地劝孩子慢点儿吃,千万别噎着,又把自己菜里的肉拣了几块好的,都给了孩子,他自己基本上只剩下骨头和菜叶了。孩子的那种吃相真让他羡慕,他却吃得很慢,牙口不行了,有两只槽牙上个月开始松动了,一小块鸡骨头都得啃上老半天,还总塞牙缝,简直苦不堪言。要不是为了这个孩子,他才不会也舍不得要鸡肉呢,像他这种情况,吃点儿豆腐稀饭什么的才最实惠。

下午,涛涛依旧要去上学,何师傅照样把他送到马路对过。孩子挥手跟他告了别。何师傅却站在路边,没有立刻转身回去。他目送孩子往前走着,心里忽然萌生出一种想法,而且非常强烈。于是,他又紧走几步,远远跟在孩子身后。快到那所小学校的大门口时,很多学生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涛涛这么大或更小一点儿的孩子,基本上都是由家长陪送而来的,大人跟孩子在校门口分手。何师傅没敢靠得太近,而是一个人趴在学校的栅栏前往里张望着。他很想在学生堆里找到那个孩子,看看他在学校里跟学生们在一起到底是个啥样子,可这时的校园实在太纷乱了,到处都是小孩子,简直像一大群飞来飞去的麻雀,叽叽喳喳喧闹着,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学校的广播正在连续播放歌曲,唱歌的是个小姑娘的声音,又清澈又甜美。很快,小姑娘的声音变成小男声,字正腔圆地唱“小嘛小二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风雨狂,只怕先生骂我懒呀,没有学问喽,无颜见爹娘……”。何师傅趴在那里侧着一只耳朵,几乎听得入了迷。他想,若不是这个孩子,恐怕他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在这种地方听这么好听的歌子。何师傅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曾跟着村里的老先生识过几天字,念过《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会写自己的官名。那短暂的时光对他来说,实在太遥远了。现在老人还能记得住的,也就是“仁、义、礼、智、信”之类,他还记得那位白胡子老先生曾举着黑油油的戒尺教导过,“五常”是做人处世的根本,一个人要是忘了这些最最根本的东西,那他就不配当人了,跟畜生差不多少。

真是该死,竟然就把下午要检查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等他慢悠悠地从学校摇晃着一路走回来,爱委会一干人前呼后拥地刚好从向阳家属院出来了。居委会那个矮胖的妇女眼睛很尖,只一眼便瞅到了他,她老远跑上来挡住他的去路,气急败坏地质问起来,问他到底跑哪儿去了,批评他鼠药放得不到位,嫌他准备工作做得不够扎实,直接影响了这次检查和评比的结果。他才恍然大悟,那些毒鼠药具确实还没有投放完呢,心里就愧疚得很,任凭人家狠狠地呲了他一通,他除了像个孩子似的老老实实站在那里听着,半天一声也没敢言语。矮胖的妇女最后气冲冲地说,老何啊老何,你怎么搞的吗?大伙一直都觉得你这个人做事很认真很踏实,所以才特意把向阳家属院作为今天检查的头一站,可是你,你太叫人失望了!说完,就撇下他拧着屁股,快步追赶前面的队伍去了。

何师傅木呆呆地站在阳光下,额头早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子。从刚才那女人的愤愤的口气看,自己确实误了人家的大事。这是怎么说的?以前他可从来没有干过这种没名堂的事。在路边茫然地愣了半晌,才想起该往回走了。可刚一抬脚,一阵眩晕突然袭来,他差点儿就倒在巷道里。

何师傅在门房里接到一个电话,大概是从很远的地方打来的,听起来声音好像有些发飘的感觉。

一开始,何师傅误以为电话里正在跟他讲话的女人,就是涛涛的妈妈,但仔细一听,又不太像,不过人家确实是找他的,问他这里是不是向阳家属院,问他是不是门房的何师傅,等他都一一应答后,才问他那个小男孩涛涛是不是在他这里。何师傅也渐渐地明白过来,不用说这一定是孩子家的亲属,算起来那个女人从昨晚到现在已经走了一天一夜了,也该有个音信了,他心里也一直惦记着。尽管此刻孩子还没有从学校回来,不过,他还是用非常肯定的口气告诉人家涛涛在呢。接着,对方的语调突然变得低沉了:何师傅,我是涛涛的姨姨,涛涛妈出了点儿意外,正在医院里呢。昨晚在我家吃饭的时候,听她说临走前把孩子托付给您了,我查了老半天号码,谢天谢地,总算是联系上老人家您了。

何师傅抓话筒的那只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心跳都加快了,头脑一阵阵犯晕,有一次话筒差点滑到地上。怪道那女人没有及时赶回来,其实,他早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了,明明说好当天去当天回来的嘛,平白无故地她怎么会失信呢。他听到电话那头的女人几乎在恳求他了,老师傅,我现在还在医院呢,实在脱不开身,能不能再麻烦一下您啊?何师傅已经紧张得浑身开始冒汗了,他冲话筒不时地嗯嗯着,接着他听见对方说,我想托您把涛涛给送过来,不过请您放宽心,来回路上的一切费用,都由我来出,只要您能把孩子送来,让他妈妈再见上他一面,您就算是帮了天大的忙,我们会好好答谢您的!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丝毫都不以何师傅的意志为转移。他简直有种临危受命的诚惶诚恐和忐忑不安了。这个重要的使命似乎跟那个孩子一样,从接手的那一刻起,他是无论如何也推不掉的。况且,这根本就是不能推脱的事。孩子妈妈出了事,想见上孩子一面,孩子就在他手上,他怎么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管呢?再说了,事情总得有个头吧,等孩子见到了妈妈,他也就算是彻底交差了,只不过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最终会以这种方式结束。所以,片刻的沉默后,他用力冲话筒嗯了一声,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一块石头重重地落在地上。

随后,那个女人又详详细细告诉何师傅该如何坐车,到哪里下车,以及那家医院的具体方位,等等。他听得都有些心惊肉跳了,同时,他也尽量克制自己,用颤抖的手指攥着一截铅笔头,草草地记在登记本的反面。那页卷了拐角的纸已经被他画得乱七八糟,很多字他是写不出来的,也有些字平时还能凑合写写,而此刻却由于高度紧张,根本想不起来它们的样子了,他只好用自己特有的办法记录,比如,医院,他就简单地画一个“十”字来代替。这些年他根本没有出过什么远门,整天就待在这个日渐破旧的家属院里,充其量也就是到附近的街道和市场买买东西,对外面的世界可以说一概不知。所以,出门这事让他有种本能的恐惧,可以说一点儿把握也没有,简直就是强撵着鸭子上架。不过,他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别说是让他带一个孩子坐车到另外一个城市,这阵子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似乎也由不得他了。

接下来,何师傅就开始急急忙忙收拾出门要带的一些东西。钱当然是必不可少的,替涛涛家交完房租还剩二百来块,他全部揣在贴身的衬衣兜里。装钱的时候,他无意中又摸到了那张折得很小的收条,他想这东西应该跟钱放在一块,到时候见到孩子的妈妈和小姨,他也好有个交代。随后,他又觉得身上的衣服裤子很脏了,应该换一下,毕竟要出一趟远门,脏兮兮臭烘烘的,叫旁人笑话总归不太好,更何况自己还要领个孩子,不能叫涛涛跟他受了委屈。

换好衣服,他焦急地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间,已经快五点的样子了,他想等孩子一回来,就立即动身。趁这个空当儿,他又去了一趟巷口的小商店,买了两块面包两根双汇火腿肠和一瓶饮料,另外,还特意给孩子买了几块糖果,这样路上也好哄哄他。想到那个孩子,他的心情一下子就难过起来。刚才主要是太紧张了,以前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他想涛涛才那么大一点儿,他妈妈偏偏摊上那种事,孩子知道了可怎么办呀,肯定要闹腾的,还会大哭一场吧。他想,最好先别告诉孩子,等见到他妈和他姨姨再说不迟,刚才那个女的在电话里已跟他说妥了,到时候她会去车站接他俩的。

下 篇

那些路旁的树,一排一行你追我赶,都使劲往后跑啊跑的,好像比汽车跑得都欢实。涛涛的眼睛只顾盯着窗外,乘车的感觉可比坐在教室里舒畅多了。他偶尔扭头偷看老人一眼,又迅速地将目光瞥向车窗,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何师傅的表情一直很严肃,板着面孔,微闭着双眼,跟学校的老师生气时的样子有点像,一句话也不跟他说。反正,他现在也不想搭理他。不就是放学晚回来一阵嘛,他以前经常这样的,妈妈不知整天在忙些什么,她有时来接他放学,有时就不来,他已经习惯了。放学后跟别的同学在校园或路上瞎玩一会儿,可这老头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涛涛觉得大人都很小气,为了一丁点儿小事,就要跟孩子发发火,好像孩子只是他们养的一条小狗,不管干点儿什么,都得乖乖地听话,要不然就给脸色看。

一路上汽车没完没了往前跑个不停。开始涛涛还是兴致勃勃的样子,看到外面的树木、房屋、桥梁和过往的车辆都很新鲜,觉得什么都有意思,总也看不够似的,脖子也伸得老长老长的,嘴巴还嘟嘟囔囔学汽车叫。可时间一久,他就腻烦了,怎么还不到那个地方啊,车到底要开到哪里去啊,我屁股都坐麻啦,累死人啦。他开始冲老人发牢骚,不停嘴地在何师傅耳边叨叨。何师傅偶尔眯缝着眼扫他一下,马上又闭上了眼睛,像是快睡着了似的,脑袋向后仰靠在椅背上,随着车身来回摇晃。涛涛继续唠叨,这个车咋还不停下来呀,天都快黑了,它到底要开到什么时候啊,人家肚子都饿了……

何师傅估摸着汽车少说也已经开了快俩钟头了。他才从座位下面把自己拎来的那只半新不旧的帆布背包拉出来,平放在两条腿上,慢慢地打开,再把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解开。此时,涛涛两只眼睛早已经死死盯着老人的手和腿上的包了。他见老人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块面包,嘴巴就不由得吧唧起来,口水就要流出来的样子。老人侧着脸看了看他,问,肚子真饿了?涛涛木愣地点了点头。老人又问,想不想吃东西?涛涛有点儿察言观色地盯着他,不知道老人为什么要明知故问,可他嘴巴里已经口水哗哗响动了,他只好用力咽了两下,嗫嚅着说,爷、爷、我、想、吃。老人听了还是没有立刻把面包给他,而是突然伸过另一只手,使劲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说,捣蛋鬼,就知道吃。说完,嘿嘿一笑,才把面包递给他。

接着,何师傅又不紧不慢地从袋里摸出一根火腿肠,拿到嘴边用牙齿叼住一头,用力撕扯,嘴唇朝一边狰狞地翻翘起来,好像在对付一只嚼不动弹的烧鸡。涛涛大大地咬下一口面包,居然是果酱夹心,橙子味的,他的心里一下子就乐开了花。别着急别着急嘛,你看看你呀,仔细噎着你啦!老人总是被孩子的吃相弄得心惊肉跳的,他慌忙又从包里取出那瓶饮料,拧开瓶盖,亲自喂孩子喝了两口。哪知涛涛喝得太猛了,加上嘴里还有面包,汽车又猛地一摇,竟一下子灌到了气管里,他顿时红头涨脸地咳嗽起来,惹得旁边的乘客都把目光聚拢来。何师傅简直吓坏了,手忙脚乱地给孩子又拍后背,又捋前胸,折腾了好半天,才算停歇下来。见孩子眼泪都憋了出来,何师傅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疼。于是,他再度把面孔板了起来,很有些吹胡子瞪眼的架势:再不慢慢吃,我可要没收了!一边说着,一边伸过手去,把孩子脸上的泪水轻轻揩了揩。

两块面包几乎都让涛涛吃了,何师傅只吃了小半块,正好是孩子最不愿意吃的没有果酱夹心的地方;火腿肠每人吃了一根;饮料老人一口也没敢喝。何师傅有点儿后悔,早知道他这么喜欢,应该再多买上一瓶。吃完东西,涛涛稍稍消停了一会儿,可这时外面彻底黑了,没有什么景物可看,所以,没过一刻钟他就又无聊得坐立不安了,小嘴又开始喋喋不休,一个劲儿问老人咋还不下车,问他们到底要去哪里,又担心天黑了没地方睡觉,等等,尽是些车轱辘问题,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问个没完。何师傅简直哭笑不得,因为他还没有跟孩子说实话,只哄他说自己临时有事要外出一趟,问他愿不愿意去坐汽车,涛涛当时很高兴地答应了。现在,面对孩子的这些疑问,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况且,他天生孤独惯了的,根本没有那么多话要说。所以,不管孩子问什么,他只能支支吾吾地应付一句,别着急,就快到了。可是,涛涛显然对他这种回答越来越不满意,依旧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你说咋还不到吗?我都快烦死了!老人无奈,照旧还回一句,别急别急,就快到了。

涛涛似乎终于不想再问什么了,可过了不大一会儿,就突然又大声嚷嚷起来,原来是想撒尿。汽车正在夜色中快速行驶,一点儿停的意思也没有。可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吧,何师傅只好硬着头皮离开座位,扶着紧靠过道的椅子背一步三摇往驾驶员跟前走。司机没好气地回瞥了他一眼。可能开车时间太久了,司机的两只眼珠子都发绿了似的,看着怪吓人的。师傅,麻烦您给停一下,娃娃想撒尿。不行,让他再憋一阵子,到前面一站再说。何师傅就这样被司机一句话顶了回来。

乖,听话啊,再坚持一阵子,到前面咱们下车去尿好不好?涛涛根本不理这一套,小屁股在座位上弹簧一般一翘一落,嘴里直嚷嚷,就要尿就要尿嘛,现在就尿,我憋不住啦,要尿裤子了。老人真的很无奈,早知道不该让他把那一瓶子饮料都喝了。他急得朝四下里看了又看,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行李和人的腿脚,往哪尿似乎都不大合适。何师傅见孩子憋得上蹿下跳,他心里简直跟着了火似的。情急之下,他终于想出一个好法子,急忙从包里取出刚才那个喝空的塑料瓶子。本来,这东西他打算带过去卖破烂的,平时院里别人随手丢下的那些旧瓶烂箱都是他收拾了去卖钱的。他把瓶盖拧开,凑到涛涛耳边说,小祖宗别嚷嚷了,快把小牛牛掏出来,爷爷帮你把着瓶子,你就往这里面尿吧。涛涛看了看瓶子,又瞅了瞅他,似乎不太愿意尿。何师傅又小声说,你要是不尿,就尿到自己裤裆里算了。这下,涛涛有点儿害怕了,慌忙抬起屁股褪下裤子,把憋得硬撅撅的牛牛掏了出来。何师傅连忙把瓶口对准上去,他嘴里刚一咝咝,一股灼烫的尿液就扑啦啦地十分迅疾地灌进瓶口里了,冲得瓶底哗哗响。

涛涛这泡尿确实尿得太长了,以至于那只饮料瓶子灌满了,他还哩哩啦啦尿着。尿液又顺着瓶口滴滴答答流到了地板上,也弄得何师傅满手都是。不过他并不觉得脏,在他的意识中,孩子的尿都是干净的,老当年的人不都讲童子尿能治百病嘛。眼看着孩子总算是把难题解决了,老人才算放下心来。但是,就在接尿的过程中,何师傅似乎也条件反射般地有些内急了,真是糟糕!

后来,涛涛就一直歪着脖子窝曲在老人的肚子上,呼啊呼啊地睡着,清汪汪的口水不时流出嘴角,把老人的衣裤也弄湿了一片,倒是呼出的气息热乎乎痒酥酥的,感觉有些奇妙和温暖。何师傅一会儿摸摸孩子的小手,一会儿看看他的脸蛋,再过一会儿又怕孩子会出溜下去,忙轻轻地把他往自己身上抱一抱。汽车摇摇晃晃地终于进了站,何师傅用手来回拨拉着孩子的脑袋,想把他唤醒。可小家伙睡得正香,不快地哼唧了两声,手脚软得跟面条一样垂耷着。最后,车上的乘客都下空了,只剩他们俩。何师傅只好蹲下来,很费力地把涛涛背在自己身上,慢吞吞地下车出站。

这时大约十点钟,省城依旧灯红通明。车站前面的大广场上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人群很集中地围成好几个大圈儿,里面有咿咿呀呀唱戏的人,有在唢呐锣鼓吹奏声中扭秧歌的男女,还有很多临时摆摊或推车沿路叫卖的小贩。何师傅脑子一阵阵发蒙,外面太嘈杂了。他脖子前面吊挂着随身带来的包,后背上趴着个昏睡的小孩,任凭熙熙攘攘的人流像河水一样不停地冲撞着他。很快,就有三三两两涂脂抹粉的妇女,或形迹可疑的男子迎上来跟他搭讪,问他要不要住店,想不想吃饭,需不需要租辆三轮车,等等,五花八门,简直有点儿狂轰滥炸的意思。何师傅一直茫然四顾,他从来没有想过世上会有这么多人,更想不明白,他们大晚上的为什么不回家睡觉,而是莫名其妙地聚集在这里唱啊跳的。

尽管此刻已是深夜,这里似乎还是热烘烘的,一点儿没有秋夜特有的那份凉爽,空气中有种说不出来的焦躁味,呼啸着的车辆正围绕着广场连成一长溜儿奔跑不止,时而,听到一记异常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叫人心惊肉跳。何师傅一面不时摇头,拒绝那些令他担忧的热情的围攻和问询,一面举目分辨着这里的方向,同时,他站在原地踮着脚极力搜寻着,他希望孩子的那个姨姨能快点儿过来。

老人家,等着急了吧,您刚一出站我就注意到了。何师傅闻声木讷地回过头,果然是个女的,年纪在三十岁上下。借着站前明亮的路灯光,他粗略地打量了一下她:长头发在后面随便扎成个刷子,脸色很白净,眉眼也周正,身材不胖不瘦,穿一条连身的浅粉色裙子,很受看的,似乎跟他想象中的模样差不多。没等他应声,女人早已经过来很热情地一把搀住了他,同时,瞅了一眼他背上的孩子,又伸手轻轻地摸了摸耷拉在他肩膀头上那张熟睡中的小脸,像是怕吵醒孩子似的压低声音说,小东西睡得挺沉的,老人家带孩子出趟门不容易啊,来来来,快把孩子递给我抱着吧,看都把您累成啥样了,人上年岁可得多注意身子骨啊。

何师傅本来是想跟对方说句什么的,可这时候他早已经被那泡尿憋得团团转了,直想找个旮旯方便一下,也就顾不得许多,再说毕竟已见到人了,有多少话不可以过会儿再慢慢地说呢。所以,何师傅只嘱咐了句姑娘那你在这稍等一阵子,我先去上个厕所,就慌里慌张地朝车站一处黑暗的角落撒腿跑去。他隐隐听见那女人在身后轻声嘱咐道,去吧去吧,老人家您就放心去吧,千万别着急上火地再摔上一跤哟……

真是连做梦也没有料到,临了竟出了天大的岔子。活蹦乱跳的一个孩子,刚才还在他身上睡得热乎乎的,眨眼之间就让骗子诓跑了。一切都来得太快,也太突然了,何师傅一时半会儿根本转不过弯来,他的手上还残留着孩子的尿臊味呢,连他衣裤上的那两摊口水都未干透。

早知道这样,自己就是让尿活活憋死,他也绝不会撒手不管孩子的。可问题是,当时他确实一点儿防范心理都没有,他根本没有往坏的方面去想一丁点儿,那个陌生女人上来跟他一搭话,他就错误地以为那就是涛涛的姨姨,他甚至都没来得及仔细确认一下,就轻而易举地让人家把孩子接了过去,因为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他真是老糊涂了,活迂了,活傻了,白活了这大半辈子,眼看黄土都快掩住脖颈子了,他却愚蠢地将自己的脑袋伸进人家设好的套子里。他这辈子从来没有欺骗过别人,所以,丝毫没有这种意识。他好像只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至于防人之心不可无,恐怕这还是他一生里体验得最为痛彻和凌厉的一次,他现在连死的心都有了。

何师傅简直急得发了疯,满地打转转,欲哭无泪。

就在这时候,那个姑娘才出现在他眼前,见面一连声说该死该死,何师傅我来晚了,抱歉得很!都让医院的事给耽误了。她确实来晚了,她要是能稍微早来一会儿,他哪能闯下这么大的乱子!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祸事已经发生了,何师傅接连拿手背来回揩抹着眼圈,一时无话可说,心如针扎刀剜一样难受。他忽然感到一阵阵天旋地转,以至于根本无法看清楚面前的这个姑娘的面目。他的思绪好像还停留在车上,一路摇晃颠簸,一会儿孩子要吃面包喝饮料,一会儿又闹着想撒尿,又过一会儿孩子睡得呼呼的了,小脑瓜子在他的身上腿上热乎乎地拱来拱去,气息那么酣甜……一切要是能回到当初的样子该有多好啊!老半天,他只跟对方说了声,娃儿叫人拐跑了,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失声号啕起来。

涛涛的姨姨似乎也给吓呆了,瞪大眼睛看着他,嘴巴张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好在,她毕竟是年轻人,又一直在省城工作,多少认识一些朋友,情急中忙掏出手机,哇啦哇啦打电话,当她说到自己亲戚的孩子被骗子骗跑了,情绪好像很激动。何师傅听了就更加难过,一个劲儿地在那里捶胸顿足唉声叹气。很快,姑娘就不打电话了,过来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说,咱们赶紧到车站派出所报案去!

何师傅这才如梦方醒,他刚才人已经完全蒙了,一点儿主意都没有。现在听她这么一说,似乎眼前亮了一盏明灯,便强打起精神,随着她跟头骨碌地拼了老命往前跑。派出所就在车站东南角的入口处,跟最普通的门房一样。这阵子早已下班,其中一间房子还亮着白惨惨的荧光灯。

姑娘上去敲了好半天门,才算有人不耐烦地应了声,笨重的防盗门从里面打开一条缝,一个年纪轻轻的值班民警红着一双老鼠眼,一手扶着门边,一手搭在门框上,同时伸出半拉没有戴警帽的头朝他们打量着,然后闷声问道,也不看啥时间了,敲啥敲的,敲坏了咋办?姑娘赶忙上前一步,恳求道,同志,我们是来报案的,有个孩子刚才叫骗子拐走了,请无论如何快给想想办法啊!小民警腾出一只手使劲挠了挠后脑勺,嘴里发出痛苦的吱吱声。这样挠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问,这是啥时候的事?他用眼光来回瞅着何师傅他们说,你们两个大活人,连个孩子也看不住,咋就能让拐跑呢?说着,就径自转过身回值班室了,边走边冲他们喊,先进来,把事情经过说一说。

他们一进去,就被满屋子的烟雾笼罩得无法脱身一般。姑娘干咳了好几声,何师傅觉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小民警坐着的那张桌子跟前摆着台式电脑,显示器四周的浅灰色被摸得脏兮兮的,屏幕上面正显示着翻扑克的游戏。姑娘对此并不陌生,她所在的单位似乎所有人闲下来都玩这种简单的游戏。小民警坐下以后,并没有立刻冲他们发问,而是快速地点击着鼠标,各种花色的扑克牌在屏幕上飞快地浮动着,他好像在聚精会神地浏览一张张通缉犯的相片。

在姑娘的一再催促下,红着眼睛的小民警总算是丢下鼠标,噼里啪啦面带不满地翻开半新不旧的记录本,开始例行公事地向他们提问题了。姑娘先把事情大致经过说了一遍。小民警手里的笔在本子上随便划拉了几下,然后煞有介事地停下来,那只用来记录的碳素笔变成了小魔术棍,在他右手的五指间灵活花哨地转来转去。这么说,你跟这个叫涛涛的小孩,没有任何亲属关系了?何师傅听见民警像是在问他,忙往前靠了靠身体,使劲儿点头。小民警的表情变得狐疑不定,他继续盯着何师傅问道,那么你帮人家照看孩子,有没有提过啥条件?比如报酬什么的。何师傅很懵懂地回头看了一下站在身边的姑娘,像是没听明白似的。小民警皱了皱眉头,直接发问,干脆点说,他们到底给了你多少钱?姑娘见状忙对民警说,什么钱不钱的,这老师傅可是个好心人,所以孩子的妈妈才把孩子交给他看管的。好人?现如今到处都是居心叵测的家伙,一不小心你就会上当受骗的!小民警自鸣得意地说着,同时,用他手里的那支笔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好像要引起姑娘足够的警惕似的。

何师傅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他虽然没啥文化,可听话听音,对方分明话里有话。于是,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替自己分辩一下,嘴里嗫嚅道,话可不能那么说,到啥时候,好人总还是多啊。哼!好人多?好人多你怎么出门就遇上骗子了?小民警一副不以为然的口气。随即,小民警挥手示意何师傅先到门外去等着,他大概想跟姑娘单独谈谈。

何师傅只好转身乖乖地走出来。他一只耳朵有点儿背,站在外面根本听不清民警跟姑娘到底说些什么,好像有些嘀嘀咕咕的。他无聊地抬头朝天空望了望,星星又稠又密,看不到月亮在哪里,可能是被那些高楼挡住了。不远处的广场上依旧闹哄哄的,他想那个该死的女骗子会不会也在里面,还有涛涛,孩子睡得稀里糊涂的,就叫人拐走了,该多可怜啊!等孩子睡醒了看不到他该咋办呀?这样一想,眼睛立刻蒙上了一层泪雾,什么也看不清了,广场上的人群跟鬼影一样纷纷晃动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姑娘从值班室出来叫何师傅,说民警让他进去。何师傅觉得姑娘的口气有些生硬,看他的时候目光也有些奇怪,又一想,兴许是自己多心了吧,现在她心里肯定比谁都着急。

小民警又让他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包括昨天下午涛涛妈把孩子交给他时的情景,以及他工作的单位、联系电话,等等。何师傅简直说得口干舌燥了。小民警那双小老鼠眼一刻不停地在他脸上扫来扫去,好像要从中挖掘出一些鲜为人知的蛛丝马迹。何师傅还是头一回在这种地方被人盘问,再加上又心急火燎的,汗水一直顺着额头、面颊和后脖颈不停地往下淌。民警最后玩弄着手里的笔杆说,情况基本上搞清楚了,刚才人家姑娘又替你辩解了半天,算你走运,这里没你啥事了,往后出门可得当心啊。

何师傅把手伸到后脖子上胡乱抹了几抹,那里早已汗流似水了,脖颈活似一条黏糊糊很粗壮的鱼。自始至终他都非常地紧张和不安,最后他鼓起勇气,嗫嚅地问了句,哪啥时候才能把娃儿找回来呢?对方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而是“啪”的一下把记录本合上了。然后,不露声色地说,有情况会联系你们的,现在你可以走了。随即,那双鼠眼又死死盯在电脑屏幕上,拔也拔不开似的。

姑娘先带何师傅到车站外面,随便吃了碗牛肉拉面。本来,何师傅是死活不想吃的,说自己一点儿也不饿,可姑娘没经他同意就买好了。饭后,姑娘又叫来一辆出租车,何师傅就跟她坐了进去。一路上,他都在不停地自责,姑娘劝过他几次,说事情也不能全怪他,要怪也得先怪到她头上,她要是不打那个电话就好了。他执拗地说,话虽那么说,可千不该万不该,自己不该糊里糊涂就把涛涛交到骗子手上。姑娘说骗子脸上又没写字,你要知道她是个骗子,孩子也就不会出事了。可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抱怨自己老糊涂了、鬼迷心窍了。姑娘也就不好再劝什么了,随他不停地叨叨去。

后来到了地方,何师傅才发现他们去的原来不是医院,是个简简单单的宿舍样的平房,位置好像有些偏僻,不知是在哪里,四周黑洞洞的,辨不清方位。姑娘见他疑惑,忙解释说现在时间太晚了,人家医院有探视规定,再说涛涛又忽然出了那种事,一旦让他妈知道了,病情再加重,反而会坏事的。何师傅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就只好听从姑娘的安排先在这里歇着。不过,他倒是乘机问了一声涛涛妈究竟出了啥事,到底严不严重。姑娘的回答有些含糊其词的,只说她那都是老毛病,隔三岔五就会犯的,特别是怕受啥刺激。何师傅眼前又浮现出那张鼻梁处有泪痣的女人脸,气色似乎是有些不大好。他有心再问问涛涛妈到底受了啥刺激,可姑娘已经转过身准备走了,他只好把话又咽进肚子里。姑娘快走到门口时,又告诉他明早她还会过来的,叫他别再胡思乱想,好好休息。

姑娘走后,何师傅便和衣躺在床上,可翻来覆去的,死活也睡不着,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孩子,还有孩子的妈妈临别时握着他手时的情形。事情从开始到眼下,前后统共二三十个钟头,可他觉得如同经历了漫长的一生,每一分每一秒,都被这母子俩的影子填充得满满当当,他仔仔细细回忆着昨天和今天所发生过的事情,所有细节就像一块一块大大小小的石头,重重叠叠压在胸口,他简直快要喘不上气来了。

后来他甚至连投放老鼠药的事都没放过,现在想起来依旧懊悔不已,毕竟耽误了人家居委会的大事,这可不是他一贯的风格。这样一想,他又猛地记起昨天剩下的那半袋花花绿绿的鼠药,到底把它们放在哪里了呢?有没有拿回门房去收好,还是随便扔在外面的啥地方了?总之,他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脑子里像堆着一团糨糊,太阳穴处灼灼地痛。

果然,第二天一早,姑娘便如约而至,甚至给何师傅买好了早点。何师傅当然惦记着孩子的事,见面就问情况怎样,有没有啥消息。姑娘忙把手里的塑料袋解开,从里面取出热乎乎的馒头、茶叶蛋和袋装牛奶,让他坐下来先吃东西。何师傅哪有胃口,眼底里都起满了血丝,嘴角上出了个燎泡。他一再说姑娘啊,太对不住你们了,我真是太没用了啊。姑娘就宽慰他,说她刚刚给派出所挂过电话,人家说这是典型的拐骗儿童案,车站附近好像有个团伙,公安机关已经盯上了,说很快就会破案的。何师傅听了又惊又喜,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这些狗日的骗子不得好死!

这时,姑娘从包里掏出二百块钱,双手拿着递到何师傅跟前,说,这点钱您千万别嫌少,就收着吧。说完,伸手便往他手里塞。何师傅却像被蛇咬着了似的,急忙缩回手躲开,说,姑娘你这是做啥?这钱我可不能收。姑娘说这是应该的,我昨天在电话里跟您说得好好的,再说一路上买票啦吃喝啦,少不得要花钱的。何师傅还是一个劲儿直摆手,说,那能花几个钱?然后,长叹一口气,唉!忙也没给你们帮成,我这心里硌得慌啊,哪还能再要你的钱?姑娘见他这样,就岔开话头,说她已经把回程的票买好了,九点半发车,等他吃完早饭就送他去车站。何师傅不作声了,低头木讷地咬了一口馒头,根本就吃下去,咽得脸和脖子通红。姑娘赶忙把牛奶袋子用剪刀剪开,递过去让他就着喝。何师傅勉强接过去,刚吸着喝了两口,眼泪就吧嗒吧嗒淌下来。姑娘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走到床边把床单枕头往平里铺了铺,又将被子展开再重新叠好。

何师傅心里不知有多么难受,他多希望姑娘能狠狠地臭骂他一顿,哪怕给他点脸色看看也好,可人家自始至终就是不怪他一句半句。他很清楚这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污点,他做了天大的错事,辜负了别人的重托,人家却以德报怨,这让他惭愧得无地自容。好不容易吃完一个馒头,喝完了那袋牛奶。姑娘又叫他把茶叶蛋也吃了,说多吃点儿,坐长途车容易饿的。她还亲自动手剥了蛋皮。何师傅实在是吃不下去,心里堵得慌。姑娘只好将剥好的两只蛋装进一个新塑料袋里,非让他带着路上饿了再吃。这回他无话可说了,除了站在那里默默地抹眼泪。

两人出门上了车,何师傅突然提出来,想去医院看一眼涛涛的妈妈。姑娘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一副很着急的样子,说看看倒也没啥,就怕时间来不及了,说她还得赶着去单位开会呢。又说,要不这样,您老还是先回去吧,等涛涛有了好消息,他妈妈病也好一些了,到时候一定会回去看望您的。何师傅虽然有点儿不太情愿,可又怕耽误人家姑娘的事,弄不好还会误了开车的时间。再说,他从来没有离开向阳家属院这么长时间,那边还有很多活等着他干呢,他总不能悄无声息一去不返吧。

这次因为何师傅的临时外出,家属院东侧的那扇小铁门没有上锁,一夜之间竟丢了好几辆自行车。平日里,晚上过了零点钟以后,何师傅总是操心着要把小铁门锁好的,夜里时不时还得起夜巡视一两回。他回来的当天下午,就让好几个住户气哼哼地堵在门房里,大伙吵吵嚷嚷,非要他赔偿不可。何师傅心里有愧,任凭别人指着他的鼻子骂骂咧咧,唾沫星子飞溅,他除了点头,一声也不吭。赔钱就赔钱吧,反正他得认,这本来就是他的过失。他甚至暗想,要是多赔些钱能尽快把那个孩子找回来,他也心甘情愿绝无二话。可问题是,这种想法只能窝在他自己心头,能跟谁去诉说呢?他的苦处别人是不会知道的。

听说何师傅答应要给大家赔钱,张三、李四、王老五,都纷纷站出来,这个也嚷嚷丢了车子,那个也说丢了,还有一家三口,居然号称丢了两辆。何师傅也不详细盘问,一律用笔记了下来,谁家丢的啥车子,值多少钱。然后,他就抽空去街上的农行储蓄所,从自己多年的一点儿积蓄里取出一笔钱,挨家挨户亲自上门送去。事情才算了结了。

从省城回来以后,何师傅几乎每天都要去一两趟涛涛家,瞧瞧那个长泪痣的女人到底回来没有,看看他们母子是否平安。可是,一天、两天、三天……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一个多礼拜,也没有得到任何音信,这让他整日都忧心忡忡,坐卧不宁。不管任何时候,只要听见门房里的电话铃声一响,何师傅通常会悚然一惊,然后,满怀希望地像个小伙子似的,尽量飞跑过去接听电话,但每次都跟那对母子毫无关系。何师傅转念也想,可能是案子已经破了吧,骗子让抓了,涛涛正跟他妈妈在省城团聚呢,毕竟那里比这小地方要好很多啊。不管怎么说,他想,没有消息也许就是最好的消息。

白天忙着干这干那倒也无所谓,一到晚上日子就很难打发,尤其是夜里躺下以后,左思右想,难以入睡,跟涛涛在一起的短暂时光,像一部老电影那样不停回放。即便是睡着了,也总是叫噩梦惊醒。梦见孩子被狼叼走了,梦见骗子虐待涛涛,甚至还梦见自己出门不小心,扑通一下掉进很深很深的河沟里,疼得从梦里惊醒了。这样一来,何师傅的精神头便越来越差,有事没事总是发呆,干事情也丢三落四的,一桩活刚干了一半,忽然想起什么来,就扔下来跑去忙别的了,顾头不顾尾的样子。家属院里的卫生明显比过去脏乱了许多,连垃圾也不能及时收拾干净,乱七八糟地堆在道旁,看着叫人恶心。

有一天,何师傅又像往常一样,想去涛涛家看看。上了楼才发现,房门居然虚掩着,这简直让他喜出望外,肯定是她回来了,说不准那个小家伙正在里面写作业呢,他心里这样想着,于是,就兴冲冲地跑去推门。是房东带着一对夫妇,在里面看房子谈价钱。他一进去,高个子女人便双手交叉在胸口迎上前质问道,怎么又是你?何师傅答非所问地咕哝着,咋就不回来了呢?说着,目光失落地投到那对夫妇身上。房东很不耐烦地说,你不是那孩子的爷爷吗?他们回不回来难道你还不清楚?跑这装啥蒜呀?何师傅茫然地摇了摇头。哼,不回来拉倒!反正他们的租期已经过了,我得重新找人把房子赁出去。何师傅探着脑袋冲房间来回看了看,半晌又问道,那人要是回来了,你让他们住到哪去?房东撇了撇嘴,说,我哪管得了那么多,这里又不是福利院,谁出钱我就把房子租给谁!你也看到了,他们快有俩礼拜不见人影了,我总不能叫房子闲着不挣钱吧,再说了上次房租要不你帮着给结了,我还真担心要打水漂呢。说完,便扔下他继续跟那对夫妇讨价还价去了。

何师傅在门口静默了一会儿,心里别提有多着急了,一时却又无可奈何,只好犹犹豫豫地悄悄下了楼。后来,何师傅是从门房的窗户里再次瞥见那个女房东的。当时,他正呆呆地瞅着窗外,那女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脸色有些难看,大概是出租的事情没有谈妥,生闷气呢。何师傅灵机一动,急忙跑出来拦住了她。我能不能跟你商个量啊?他几乎是用可怜巴巴的语气跟她搭话。你这老头到底要干啥?我可没工夫跟你在这扯闲淡!高个子女人明显地不想再搭理他了。何师傅陪着干巴巴的笑脸,说,你好歹再宽限一阵子,那房子先别租给旁人住,好不好?嗤,白日做梦!你想啥呢?让我怎么个宽限法?她拖欠房租我就不提了,如今又一声不吭就没了影了,就是车马店也得讲个规矩吧,谁把房子租给这种人谁倒霉!说完,房东便扭头抢步想绕开他而去。哪知何师傅一副死磨硬泡的劲头儿,他忙往后倒退数步,再次挡住女人前面的路。话不能那么说,他们的情况你可能不太清楚,那娃儿妈病了,正在省城住院呢,还有,涛涛也是个命苦的娃儿……

说到这里,他忽然就有些哽咽了,话到嘴边说不下去了,泪眼蒙眬的样子。他默然地低下头去,拿手背胡乱揩抹了一下泛红的眼圈,又慢慢抬起头仰视着高个子女人,算我老汉家求求你了,你就当行个好吧,无论如何把房子给那娘俩儿留着,房钱呢我一分也不少给你,多留一天我多给你一天的钱,你看咋样?女房东不无诧异地盯着老人看了半晌,刚才板着的面孔多少松弛了一点儿。不过,她还是狐疑地问道,那你到底是他们啥人?上次交租金时我就觉得你面熟嘛,你当真是那孩子的爷爷吗?咋就觉着不太像!何师傅稍愣了一下,不置可否地说,就是街坊邻居有个大事小情,我们能帮也得帮一把嘛。

女房东一直用奇怪的目光逼视着他,半天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忽然间,她像是得到了神灵的点破而有所觉悟似的,眼神里流露出一股非常世俗又非常隐秘的光芒。于是,她点着头自言自语道,哦,我明白了,我算是明白了,哼哼,一个是孤寡老头,一个是离了婚的女人,难怪,难怪啊……何师傅听得不是很清楚,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等待对方的答复上。所以,当他见那女人煞有介事地不住点头时,便以为那是同意了自己的请求,忙笑着说,你在门房等我一会儿,我这就支给你一个月的房钱。钱自然是现成的,那是他从折子上取出来给住户赔车子后剩下的两百来块。

没过两天工夫,向阳家属院的人们便捕风捉影地得知了门房师傅跟一个年轻寡妇的事情了。有人说,真看不出来呀,这老头平日里老实巴交的,没想到老牛还挺会啃嫩草的;有人说,你们没注意到吗?那老头最近呆头耷脑魂不守舍的,八成是得了相思病了;有人说难怪他出手那么大方呢,大把大把往那女人身上花钱,这才叫有情有义啊;也有人联想到不久前家属院发生的丢车事件,便又跟着起哄说,他整天就知道惦记着那个小寡妇,害得咱们提心吊胆的,鬼知道以后还会发生啥事情呢!别人私下里叽叽喳喳的,何师傅当然还蒙在鼓里,他根本不知道这些话最先都是从谁的嘴里传播出去的。

这些天,他的心里倒是多少宽慰了一点儿,毕竟他替涛涛娘俩暂时留住了那套房子,他们随时回来都有个安身落脚的地方了,这也是他唯一还能帮得上的一点儿小忙啊。说是帮别人的忙,其实倒不如说是在帮他自己,这样他心里会好受一些。可是,那娘俩儿到底啥时候能回来呢?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何师傅。那个女人病好些了吗?涛涛究竟有没有消息?……他简直不敢再往下想了,这辈子他从来没有体会到,想一件事情远比干什么重活都要累得多得多。

毫无疑问,等待又总是无情而漫长的。很快,何师傅就对目前的现状感到更加困惑和焦虑起来,他觉得自己现在不论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手头有活干的时候还能稍微分分神,一旦闲下来便度日如年如坐针毡。随后的几天里,只要一有空,他便心急火燎地跑到涛涛上学的那个学校附近,转悠一大圈,想在成群结队的孩子们中间发现一点儿奇迹,找到涛涛的身影。但接连多次,他都认错了人。远远看着很像涛涛,那个头、身上穿的衣裤、脚上的球鞋,甚至连后背上的大书包,和走路时一蹦一跳调皮的样子,都是一模一样的,可等他兴冲冲地追上去,拽住人家的胳膊时,才知道并不是涛涛。那些陌生的孩子往往会用很惊恐又很鄙夷的眼光瞪着他,好像在打量一个时刻充满威胁的老疯子。

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学生们很快就把这一情况转告给了家长或老师。校方觉得很有必要出面,干涉一下他这种古怪的行径。有一天,当场捉住了他,把他拉拉扯扯硬带到办公室里,横眉冷目地质问了半天,问他到底想要干什么,问他在哪里工作,是不是个无业游民或骗子,还是精神有问题,等等。他被逼问得实在没法子了,才颠三倒四如实地跟学校领导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校方见他一把年纪,又是情真意切老泪纵横的样子,确实也不像什么坏人,才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复,说他要找的这名叫孙海涛(涛涛)的学生,早在大约两周前就已办好了转学手续。这对于他来说实在太重要、太及时了。惊喜之余,何师傅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他自打省城回来无时无刻不在苦苦等待这个消息。何师傅还想再打听打听涛涛具体转到了哪所小学,校方却对此保密,说这是人家家长的意思,主要是为了孩子能安安心心好好读书考虑的。他一再追问,人家始终不肯透露,何师傅也只好作罢了,但不管怎么说,现在他心里的那副担子总算卸掉了不少,否则,自己迟早会被压垮的。

按理说,事情至此也该结束了,充其量也就再熬个把天,就到月末了,何师傅打算去找女房东打声招呼,那套房子她可以租给别人了,他的责任也尽到头了。至于自己前后两次垫付的那些房钱,何师傅倒也琢磨过一半次,他想人家要是有心人,迟早会把钱还给他的,着急也没有用,再说了自己确实也没有急等用钱的地方。

这一天跟以往没太大区别,何师傅推着那辆脏兮兮深蓝色的三轮车,正挨个从各楼的单元垃圾通道口清理废弃杂物,一路收拾下来,不知不觉就走到涛涛家所在的那幢楼下。他把三轮车在垃圾站口停靠好,从车厢里拿起铁锹,开始掏垃圾,刚掏了四五下,就听见楼道里有人高声尖叫着。接着,是一串咚咚咚非常急重凌乱的脚步声,好像有谁正快步从楼上往下猛跑。起初,何师傅依旧在低头干着活儿,并没有太在意,他干活的时候总那样卖力。刚才在垃圾站口,他发现了一只肥硕的死老鼠,肚子像吹胀的气球圆鼓鼓的,他用锹把尸体铲进了垃圾车里。这时,一个女人已经从单元楼门里跌跌撞撞地冲出来,随即扯开嗓门大呼小叫,那感觉就跟撞到了鬼一样。

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出大事了,快来人啊……不好啦!

当时也就是上午十点来钟,家属区里一多半人都上班或上学去了,院里显得空荡荡的,女人的喊叫声赫然响起来,把距离她最近的何师傅吓了一跳。等他停下手里的活回头看时,发现大喊大叫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女房东,她正疾步朝家属院大门方向狂奔。就在那一瞬间,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突然攫住了何师傅所有的神经,他愣了几秒钟,随手扔下手里的铁锹。

接下来,何师傅始终处在一种恍恍惚惚的境地中。他几乎是头一个爬上楼去的,401室的门敞开着,他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走了进去,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路往前。房间里有股陈旧的霉腐味,这对于他而言并不陌生,同时,又夹杂着一些说不清楚的刺鼻子的腥味,叫他感到难受,他一步一步往前挪着脚步,穿过窄窄的过道,正对面的卫生间的门也是半开着的,地板上湿漉漉的,一股阴潮气息裹挟着洗发水和香皂的味道扑面而来。短短的一截过道仿佛被无限地拉长了,他蹒跚着继续往前艰难地挪动,如同穿过一条幽深莫测的时空隧道。快到卫生间门口才停住,卫生间的灯是开着的,地板砖上蜷缩着几缕女人的长头发,黑如墨线,也是湿漉漉的样子。他下意识地朝北面的那个小房间瞅了一眼,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去看南面那间大些的卧室。就在那张他好像还曾坐过一次的小床上,竟然躺着一个人。

起初,他以为是涛涛躺在那里,再揉揉眼睛仔细一瞧,不是孩子,而是一个大人。他几乎第一眼就瞅见了那颗像小蜘蛛一样的东西,此刻正神秘而又寂寞地爬在女人的鼻梁一侧,好像它还是有生命的,也唯有这颗痦子显得那么鲜活和安详。女人的表情却是极其痛苦而又扭曲的,嘴角、鼻孔和下颌周围淤积着呕吐出来一摊早已经干结的秽物,四肢苫在凌乱的被子下面,以一种夸张突兀而又决绝的姿态伸展开来。他根本认不出她是谁了,头发乱蓬蓬地铺散在枕头两侧和她的脖际,只有额头泛着一团光亮,颜色乌青,像一块陈旧的青铜。就在靠近床头的那张书桌角上,放着喝水的杯子,杯子已经空了,在水杯旁边是一只空瘪瘪的塑料袋。

何师傅脑子里已是千头万绪,耳朵里也开始嗡嗡作响。他本能地上前去,伸手轻轻地帮死者把双眼抹合上了。他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他脚下踩着了一片什么东西,不慎滑了一跤,把他整个人朝后摔了个大坐蹲。这时,身后已陆续涌进来很多很多人,狭窄的空间立刻被填充得水泄不通,大伙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空气十分紧张。有人伸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何师傅打了个激灵,好像是床上的那个人把他猛不丁地拽了起来。这一跤倒是把他给摔醒了,他惶惑地又朝桌上的那个塑料袋扫了一眼。这时,他忽然就记起来了,这个袋子是他以前从居委会拎回来的,没错,就是那个袋子,上面还印着黑白分明的骷髅图案,那些灭鼠药就是用它装着提回来的,后来他把它放在门房休息室的床底下,再后来他又取出来到院里投放鼠药,可问题是,它怎么跑到涛涛的房里来的呢?他实在记不得了,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他彻底糊涂了,直到女房东慌慌张张将辖区的派出所民警带进屋来,他还是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个亲手把孩子托付给何师傅的女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警方初步分析认定,死者实施自杀已有六七个钟头了,她服毒前先在卫生间洗过澡,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把那些老鼠药用水送服下去,再让自己平躺在床上盖好被子,慢慢地等药性发作。从她的遗容看,当时肯定非常痛苦和惨烈。看来,她确实是不想活了,不然绝对不会选择走这条路。

警察当然要跟何师傅了解一下情况,可他自始至终只是摇头或点头,要么,他只重复着一句话,早知道会这样,当初我说啥都不能答应啊,是我把她害了。警察被他这句突兀的话弄得满头雾水,便很不满地打断了他,老师傅你要好好配合我们的工作,尽可能把你知道的情况说清楚。何师傅瘫了似的蹲在那里,想了老半天,终于有了一点儿头绪,他把那半袋老鼠药的来历交代了,他说那天自己因为要急着给房东交租金,可能是顺手落在涛涛家了,后来竟忘了拿回去。然后,又是那句说了不下十遍的车轱辘话。而这时的何师傅已涕泗横流,快泣不成声了。后来,在警察的反复引导和询问下,他又把自己带涛涛坐车去省城的前后经过也讲了一遍。房东私下里又对警察说,这老头跟那个女人肯定有一腿,人家自杀了他跟丢了魂似的。警察很严肃地对房东说,事情正在调查,随便讲话要负法律责任的!女房东这才打着哈哈不敢乱说了。

后来有关案子的调查进展情况,还是那个每次来布置工作的居委会的妇女跑到门房跟何师傅讲起的,据说她的丈夫就在辖区派出所工作。这个身材矮胖的中年妇女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几乎是眉飞色舞、口若悬河的样子。她瞪着一双肿泡泡的眼睛说,老何啊,你知道不知道?就你帮的那个叫涛涛的孩子啊,他爸爸可真不是个东西,前两天已经让公安局逮起来了!何师傅心口一阵扑跳,虽然有些反感对方这种一惊一乍的口气,可他又很希望能从她这里得到更多的消息,所以,他尽量把那只好点儿的耳朵侧向那女人的嘴巴,这样就可以听得更清楚一些。

说来那女人命苦,婚后好多年了,夫妻俩一直两地生活,最初她男人是打算把她调到省城去的,可几经周折调动也没办妥,偏巧男人在外面跟一个小妖精鬼混好上了,也就没心思再管她的事了。她也去找男人哭闹过几次,可男人这东西一旦变了心,十头牛也是拉不回来的,这样没熬多久,终究还是离了。法院最初把孩子判给了男方,女人死活不依,一心想把孩子要回来。有一次她竟背着男的,偷偷地把孩子接跑了,再也没有送回去。为了这个孩子,她把自己好端端的工作也丢了,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在外面租房子住,母子俩跟消失了差不多。可生活是个大问题,孩子上学要交一大笔赞助费,房子月月要租金,娘俩还得吃喝拉撒,她又没个固定的工作,实在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才硬着头皮给男人打电话,想从他那里要点儿钱,毕竟他是孩子的爸爸嘛。男人在电话里哄着叫她去省城,说是要跟她当面商量孩子生活费的事,让她最好把孩子也一起带上,说他就是想见一面,她心里当然不肯。就在那天晚上,她乘车到省城后,先去了自己的堂妹家,因为两人过去关系一直不错,可以说无话不谈,她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她把涛涛托付给人的事跟她堂妹说了。再后来她又连夜去见前夫,男人见她没把孩子带来很是恼火,两个人发生了一场口角,她一激动老毛病犯了,当时就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男人后来把她送进省城一家精神病医院里,然后他又打电话通知那个堂妹来照顾她。随后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那个男人也就是涛涛的爸爸耍的一个花招,包括车站的那个女骗子在内,所有过程都是这个男人精心安排好的,就连那个好心的堂妹也被他利用了,更别提你这样一个局外人了……

居委会的妇女说到这里,煞有介事地瞅了何师傅一眼,那感觉好像在提醒他,以后做事可得当心,现如今好人难做啊。

尾 声

很久了,何师傅也没有从往事的阴影中走出来。他每天还是干着那些同样的活儿,只是人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身体也似大病来临一般瘦削下来。如果别人不主动跟他打问点儿什么,很难看见他张开嘴说话,好像他天生下来就是个默默无闻的干活机器。

入冬的头一场雪飘下来,是在这天傍晚时分,雪转眼间就把家属院变得白花花一片。等雪稍微小一点的时候,何师傅当然要出门扫扫雪,以往每年都是如此。他拿了扫帚,一步一晃地走到微微起伏的雪白雪白的波浪上。四周很安静,空气清冷清冷的,细碎的雪花落地无声。突然,从某个楼门洞雀跃着跑出两三个小孩子,他们高声欢呼,跟过年似的,一个个天真无邪地冲向雪地,用小手快速地团起一只只雪球,然后互相投掷嬉戏起来,欢笑闹声顿时像犁铧翻开了积雪原有的那种沉寂。

何师傅定定地站在那里,扫帚像个道具似的拖在脚边。他出神地盯着那些活泼欢实的身影,孩子们越聚越多了,小家伙们正呼朋唤友,各自忙着在雪地上团雪球、堆雪人呢。泪水一下子就模糊了他的视线,眼前的情景让他百感交集,他像个大孩子似的突然失声痛哭起来。那些疯玩中的孩子并没有注意到他,相反,他们简直就是一大群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欢乐的海洋完全淹没了他。

向阳家属院里那层厚厚的积雪,第二天一早也没有被及时扫去。中午大伙纷纷从外面回来,雪照旧没动一扫帚,有人实在看不惯了,便去门房找何师傅,这才发现他人根本不在那里了。何师傅究竟去了哪里,相信没有谁能说得清楚,他只是带走了属于自己的一点儿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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