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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战生眼睛大,村里人就喊他杨大眼。他从小就是个孤儿,说是打仗的年代生下来的,谁也不知道他的亲生父母是谁。私塾先生给他起了个学名叫战生,可是村里没有人叫这个名字。村里人喊他杨大眼,他就捡块砖头在手上,做出要砸的样子,其实根本不敢砸。即便是恨极了要砸,他也故意砸不到人。“只是像村里的狗咬起来气势吓人,其实从来不真咬。”这话是后来成为他婆娘的大英子说的。她从小就觉得杨大眼可怜,可怜到谈婚论嫁的年龄还孤苦伶仃。
她说自己嫁给杨大眼也是因为可怜他。
杨大眼有婆娘了,人家还喊他这个诨号他就不生气了,反正都有老婆了随便你们怎么喊。再说,杨大眼结婚之后就去了镇上上班,大英子的一个亲戚在当地的一个铝箔厂做生产厂长,介绍一个人进厂也是顺便事。大集体的工厂,杨大眼做事用心,师傅肯教徒弟愿学,不到两年他就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
他骄傲地说,我眼睛大,眼睛大眼界高,看得远、看得深……他每每这么说,大英子就在旁边数落他“不要整天大言不惭地说梦话,要不是我可怜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打光棍呢。”杨大眼怕老婆是有名的,其实他自己心里明白,他不仅怕老婆,他是怕这个村里的每一个人。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这个地方的人,他觉得自己是一叶飘落到这水乡的浮萍,始终是个外人。想到这一点他就想哭,他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憋屈。他问过很多老人,包括自己风烛残年的养父,可是他们都说不知道他的老家究竟在哪里。
他觉得这个地方的人欺人,做梦都想着回老家。
下河镇这个地方在里下河,里下河是个大平原,运河向东,盐城的串场河向西,南方的通扬运河向北,北方的苏北灌溉总渠向南这一块地方都叫里下河。这下河镇是里下河的下河,偏僻边远临高邮、宝应和兴化三个县。但这个地方所谓欺人也就是蔑视外地人,也并非真就要刀兵相见。说到底这地方人有点夜郎自大的意味,因为他们在这里封闭生活久了,便有点“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意味。
可是,说封闭又非常奇怪的是,下河镇偏偏又文风昌盛,不管什么人家都要让孩子读书。自从魏晋南北朝以来,这个小镇着实出了不少文人墨客。据说当年大名鼎鼎的王安石还把孩子送到这下河镇上一个姓乔的塾师家里读书,并“命弟子与之游”。这更让下河镇的人引以为豪,这也更让杨大眼觉得自己始终是不受待见的。
可是大英子并不同意杨大眼去找什么老家,她是怕他到处折腾惹出什么是非来,也是怕他真要是找到老家了不要自己这个家了怎么办?其实,杨大眼当年是在一个叫朱堆的村头的土地庙旁被捡到的,捡来的时候只有身上穿的几件单薄衣服,连个生辰八字都没有,现如今到哪里去找什么老家?也有人说,他是部队上留下的孤儿,可是这个镇上来过日本鬼子,来过国民党,也有过共产党,谁也没有听说哪个部队会留下什么孤儿。
他从养父杨德隆身强体壮思维清晰的时候开始问,问的结果就是一个巴掌甩过来。他便忍到杨德隆腰弯背驼老态龙钟的时候再问,老爷子眼泪水和口水一起流,说了半天还是当年那句话,是生产队的人在土地庙捡到后送到杨德隆家养的。杨德隆家穷得叮当响,弟兄两个,一个外出也不知道是逃荒还是当大兵去了,就剩下杨德隆在家打光棍。村里人便劝他收养这个弃儿,也算养儿防老。自打有了这个孩子,杨德隆倒是浑身有了气力,干活也得劲儿了,还知道去赚点外快,都为了养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孩子。这一点杨大眼自己心知肚明,也很感激他的养育之恩。他想找自己的家其实是为了弄明白自己从哪里来,并不是真的要到那里去。他又去问那给自己起名字的塾师,他觉得这个读书人说话靠谱点,不比那些“下河貉子”一般的粗糙野蛮。“下河貉子”这种叫法是杨大眼在和铝箔厂的厂长外出跑供销听南方人说的,他知道这话是对下河人的蔑称,但是他始终觉得自己不是这下河镇的人,他便也用这话骂人。
可偏偏塾师先生这天喝了点酒,不知道一个劲儿咿咿呀呀地唱什么。他进门之后塾师爷就招呼他坐下一起喝酒,杨大眼看他家凌乱不堪,知道这些年学生早就去了学校上学,没有人来听他讲什么古书,所以他也生计艰难。靠着家里的薄田和偶尔帮人家写写画画,生活很是一般。所以,杨大眼看在眼里,心里实在没有坐下来的念头,更何况他是有要事而来,哪里有闲心和他喝什么酒?
可是先生不理会这一套,说他要再唱一段道情,便又拿起那筷子轻叩桌面,抑扬顿挫地唱了起来:老书生,白屋中,说黄虞,道古风,许多后辈高科中。门前仆从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龙,一朝势落成春梦。倒不如蓬门僻巷,教几个小小蒙童。
唱罢便伏在那桌上。杨大眼推他一下,他抬起头来睡眼蒙眬地问:作甚?杨大眼忍住心里的急躁,和这塾师爷问了自己的话——其实他也不是第一次问了。以前这位先生依旧是说不知道,只说晓得你是战争年代生的,其他一概不知。可今天先生似乎因为酒多的原因,说的和以前不一样,他说:“杨大眼,杨大眼,你家是甘肃的,祖上是大户人家……”杨大眼虽然已经习惯了别人这么叫他,可是他觉得塾师先生这么叫他很有些意外,更意外的就是先生说他是甘肃人,甘肃哪里人呢?再问,先生已经打起呼噜来。师娘在旁边骂道:“又烀猪头了,老东西,老不死。”
这一问看似真有点收获,可是杨大眼不清楚这是醉话还是真言,即便是真的,甘肃这个地方离下河镇十万八千里,凭着这么一句话哪里去找?所以,杨大眼又觉得这个答案比没有答案更为恼人。
他正想着,便有人站在街口喊他的名字,他抬头一看是同村的二瘪子。他们在一个村里长大,家境也都寒碜,所以常在一起玩,所谓物以类聚。后来二瘪子到镇上先是跟着别人鬼混,然后在饭店里打杂,慢慢就学起了手艺。直到那店生意不景气,他把店盘了下来,自己一个人又做老板又是伙计又当大厨做起了羊肉生意。下河镇的人养羊,但都是到岁末卖给外地来的贩子,杀羊吃肉的人家少,都嫌这羊肉有膻腥味,说这是侉子的肉食。但是,二瘪子得到了真传,羊肉做得不但没有膻腥味还异常得鲜美,这羊汤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作“汤羊”。下河镇上一下霜就开始做汤羊的生意,到第二年打春那一天结束,就这几个月的时间生意相当红火。闲时的几个月二瘪子整日里就遛狗玩蛐蛐打麻将。杨大眼知道二瘪子发了财,也知道他平日里摆的那些谱。但他并不羡慕这些,他觉得这狗日的只是个暴发户,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还学人家整天吃早茶泡澡堂子,一看那满身的油腻就知道是个彻头彻尾的“下河貉子”。
二瘪子腆着肚子在街上喊他杨大眼,让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又因为去塾师先生家问得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心里正是怄气准备发作。二瘪子堆着满脸的笑说:“哥哥不要着急,我喊你有正事,真有正事。”杨大眼知道这满肚子坏水的东西不会有什么正事,便推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问:“什么事?”二瘪子说:“你在镇上工厂做大师傅了,你不知道吧,陈四爷要死了,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村子里没有人问呢。”
一听说这事,杨大眼心里一愣。陈四爷要死了?他一定要去看看。
2
陈四爷是个传奇人物,一是因为他自己经历了战争岁月和红色年代,二是因为他肚子里有很多故事。杨大眼和二瘪子小时候一有空就跑到陈四爷的小屋子里去听他讲打仗的故事。其实,陈四爷讲的打仗故事并不精彩,比起电视上的要简单多了,可是这两个人家里都没有电视,有电视的人家又生怕被这群穷孩子弄坏了,便总是关着门在家里看。他们两个穷孩子也有拿砖头往那人家窗户上扔的冲动,但因为那家的狗实在是太凶了。他们便发誓再不去看人家的电视,等以后有钱了要买两台电视,两个房间里都要放上。于是,他们去听陈四爷讲故事,还可以得到一些小零食,比如花生糖或者晒干的黄烧饼。陈四爷并不富裕,靠着微薄的退休金生活,但因为身边无子女,便只有靠讲点故事和零食骗两个孩子来和他消磨些时光。他讲的打仗故事都是在下河镇发生的,有的还具体到他们的村庄里,这让两个孩子觉得很神奇,觉得他也是一个神奇人物。
下河镇地处偏僻,虽不是兵家必争之地,但因其连接周边三县市也算是要地,且这里还算是繁华富庶。正如民歌中唱的:“三街六巷九坡台,三祠六庙九座庵;一塘二沟三条河,四店五桥六地名;四堂墓宫连一寺,一场官司过四楼;下河古镇多兴旺,赛如广陵小扬州。”所以,历次战争也都或多或少波及这下河古镇。日本鬼子投降以后,几年的解放战争在下河镇尤为激烈。国民党军队占领里下河腹地后,一直依靠下河镇来封锁南北方向的交通,对共产党和地下武装活动地区反复进行“扫荡”“清剿”。1948年9月,为配合华东野战军主力攻打山东第一大城市济南,防止国民党军队北上支援,苏北军区二分区六团奉命三次围攻下河镇。这就是知名的“三打下河镇”战役,这为最后彻底解放下河地区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胜利自然是伟大的,可是战争毕竟也是残酷的。当时的下河镇两军交战伤亡惨重,真正是哀鸿遍野、血流成河,加上无辜受伤的百姓更是让小镇弥漫着血腥。也就是那时候,杨大眼被发现在战火纷飞的朱堆村里,那时候陈四爷正值壮年,自己的妻儿都在战火中无辜死去。这让陈四爷伤心欲绝,他发誓不再娶妻,宁可孤苦伶仃也不再受这生离死别之苦。所以当年村里发现弃婴的时候村长先来问他愿不愿意收养,因为杨德隆毕竟原来是单身汉,不比陈四爷有抚养孩子的经验。可是,陈四爷抱定了不再要孩子的决心,这一决心一下就是一辈子。他被那场仗打得寒透了心,但是他不知道那场仗之后,中国解放了,人民当家做主人了,下河镇再也没有受到战火的侵扰。
可是陈四爷心意已决,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中那么多的解放军在硝烟中失去了生命,即便是小小的朱堆村也有22个解放军战士失去了生命。这些解放军有的有名字,有的因战争没有人善后,就是当地的老百姓给掩埋的,这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死后就只剩下一个个小土包。有的人们只有一星半点儿的记忆,有的从此就没有了任何印迹。杨大眼和二瘪子从小就喜欢听陈四爷讲这些战士的故事,长大以后他们慢慢觉得陈四爷的故事其实很模糊,并没有什么确切的人名,很多故事也都是他想象的,有些故事讲了多少遍之后结局都不一样了。但是他们长大了,知道陈四爷心里越来越孤单,听他的故事时也不去戳穿,而且以后也听得越来越少,以至于对这些讲了许多年的革命故事就只有那么一个印象——好人胜利,坏人失败。
这些故事之所以能吸引杨大眼,自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他想着在这些故事里可以凭细枝末节找到自己身世之谜。只是陈四爷的故事讲来讲去让他觉得自己离那个年代越来越远。也许在朱堆的解放军里就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的亲人在哪里,也许就是他在部队行军途中捡到的弃婴。哪怕是找到那个捡到他的解放军战士,在他的坟前磕个头也算是找到自己的根了。可是,这么多年,杨大眼已经快四十岁了,仍然找不到任何消息。一个失去家的人,永远是一个流浪的孩子,即便是后来他成家立业生活再温暖,他也始终想找到自己原来的家。
这始终是杨大眼的一个梦。
可是,经历那场战争的人越来越少了。陈四爷他们这一辈子就像是老人嘴里的牙齿,一颗一颗就这么掉了,留下瘪嘴干枯的一把身子骨与岁月消磨。人没有了,记忆也就消失了,这真是让人感到颇有些悲凉的事情。杨大眼和二瘪子买了点陈四爷喜欢的京江脐子(一种面食,比烧饼小,有四个棱角,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这脐子泡进汤水里马上就化开,适合老人食用,泡在羊汤里比西安的羊肉泡馍更有味道——这当然只是下河镇人的揣测,因为似乎并没有人去过西安。
他们两人拎着塑料袋往朱堆村去。这天杨大眼调休,反正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对他而言,去看望陈四爷确实是一件要紧的事情。
3
才三五十日没回朱堆村,却真正是变了天了。进了村子就听见喇叭唢呐一阵响,这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关键在于死的人是陈四爷,两个人像奔丧回来的孝子,听得消息便直往四爷的小屋子门口跑。二瘪子奔跑起来那肚子起伏着,那些油脂是他这些年在镇上捞来的油水,让他不再是那个拖着鼻涕跑到陈四爷门口听故事的瘦弱小孩。到了陈四爷家的门口,只见村里人忙碌着,吹鼓手们卖力地吹着,并不见披麻戴孝。陈四爷是个五保户,他的丧事是集体给办的,大家都并不悲哀,很有些例行公事的意味。按照当地的风俗,老爷子已经70多岁了,也算是喜丧了。村里人见杨大眼和二瘪子回来,也并不诧异。他们在老人灵前磕了头,便站起来木木地看着那穿着寿衣的干瘦的陈四爷。没有人招呼他们,只有几个妇女在厨房里忙着做饭,并且议论着陈四爷的死。
没儿没女的人死都这么悲凉,陈四爷单身多年其实也梦想着有个家。哪个人不想有个家,有个家坟头上就不会长青草。下河镇的人认为,坟头上长青草的人家就是断子绝孙的孤魂野鬼。杨大眼觉得陈四爷死得很凄惨,他突然又觉得自己好像有了一种悲凉的情绪,他想着自己也是一个没有根的人,虽然成家立业了,但总觉得这下河镇不是自己的家。他甚至还想到陈四爷讲的故事里的那些革命烈士,他们和自己一样成为永远不能回家的孤独坟头。
他真心地觉得很孤单。
好像生活也容不得他多想,他那腰间的BP机立时响了起来。这个东西在下河镇可是个稀罕东西,就连电话也不是一般人家能够用上的。他看着上面的电话号码,知道是大英子从镇上的公用电话打来的,便跑到村里的小卖部回电话。大英子在电话那头着急地说,师傅到家里来找他,说有急事要商量。自打杨大眼去镇上上班几年,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就住进了厂里分的宿舍。厂里面这几年产品销路不景气,生产也跟不上,但因为是集体的厂,大家都似乎没有什么压力。再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个厂是下河镇的明星厂,远近闻名的知名企业,即便是不景气工人们也都牛气得很。像杨大眼这样的技术骨干,更是牛气得很。杨大眼和销售的厂长外出跑供销,知道市场的行情是什么样子,再像现在这样不进行技术革新是不行的。可是,回来和师傅一说自己的想法,师傅白了他一眼说:这一两百人的工厂,就你杨战生是个人物?不要没有事找事做。
他不知道师傅为什么会这么说。他觉得师傅既然是生产厂长,更应该好好地抓生产。他也不知道,今天调休没有任务,师傅为什么来家里找他。他满肚子狐疑赶回去,出了村口看见路边有一辆小的蓝鹰客车,这在街上满地都是,讨价还价六块钱就回到厂门口。到了家里,师傅坐着喝茶,那搪瓷杯中的水冒着热气在他满是皱纹的脸边飘荡。师傅倒是开门见山,对于这个孩子老人家心里是既满意又放心的,杨大眼自己也承认,他是王师傅手把手教出来的,他甚至和自己的徒弟说过,只要他认真做,这个副厂长迟早是他的,他日就是做个厂长也不是不可能的。
师傅告诉他,铝箔厂的产销都有了问题,厂子快要支撑不下去了,可能要改制了,还要裁一批职工。要是改制就要承包给个人,愿意留下来的继续工作,不愿意的就一次性买断工龄。师傅这么说,意思很明确,以他在厂里的声望,他想参与这个厂改制后的竞标,和几个老员工一起集资将老厂买下来。本来杨大眼心里也觉得这个厂没有希望了,听到师傅这么一说,似乎大家都觉得这个厂是有希望的,只不过希望在于它要改制而不仅仅是改进生产。对于师傅的这些想法,他自然是要全力以赴支持的。这自然是他回报师傅栽培之恩的机会。他负责去游说那些有实力的老人和王师傅一起参与竞标。
这场改革不仅在铝箔厂引起了轰动,即使在这小镇上也引起了震动。对于下河镇而言,一成不变似乎更让人安心。可是,就像王师傅说的“改革的春风已经吹进古镇”。杨大眼对此虽然是一知半解,但他还是参与了这场轰动一时的改革。更为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本来改革铝箔厂没有打算吸引原职工以外的民间资产,但是很多资本还是像变了法似的借鸡下蛋流入厂里。这其中,二瘪子那十万块钱,让杨大眼在厂里的腰杆子更直了。
王师傅如愿以偿地做了厂长,杨大眼也真的做了生产副厂长。其实改制之后厂里的员工减少了一半,很多人都拿了钱自己下海了,杨大眼这个厂长说是实至名归,其实也是别无选择。
杨大眼的干劲更足了,他做梦都觉得生活有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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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眼的这股干劲持续了十多年,铝箔厂再也没有人叫这位生产厂长杨大眼了,大家都叫他厂长。因为,杨战生同志获得了全省的劳模称号,拿到了国家的专利,受到了部委的表彰。大家都知道,杨战生同志厂长前面的这个副字迟早要去掉。一是王师傅总归要老了,二是杨战生凭着自己的创新技术入股,在这铝箔厂实际上已经是当家人了。师傅也并不忌惮杨大眼,因为他知道自己迟早要让贤,而自己的徒弟确实是最佳人选。因此,镇上召开亿元镇表彰大会,师傅表现出高姿态让杨大眼去领奖。偏居乡野的下河镇竟然成了全县第一个亿元镇,这在当时确实是一件不小的政绩,当镇长将奖章给杨大眼戴上的时候,还和他嘀咕了一句:战生同志,你是下河镇的功臣,党和政府感谢你,你是下河镇人民的好儿子。
杨大眼听了这些热乎乎的话,心里似乎没有过多的温暖。他知道自己一直还想着那个早已找不到的老家。自从自己的养父去世之后,这个事情似乎更是没有眉目了,就连那个喜欢喝酒的塾师先生也中了风。她的婆娘大英子都变成老英子了,那头飘飘的长发总是黏糊糊地盘在头上,但因为是厂长夫人的缘故,并没有人公开地嫌弃她的装束,因此,她就更不在意自己的装扮了。女人有时候就是这样随意地将青春给丢掉的。
塾师中风之后,杨大眼去过一次,看见他那副光景实在不忍问他什么。他倒也似乎并没有希望在他的嘴里问出来什么,当年他说自己是甘肃人,杨大眼真倒是有几次动了心去找,可是就凭那句话那真是大海捞针的事情。况且那还是一句读书人的醉话,尽管杨大眼很敬重这位先生。先生用微微竖起的手指着墙壁上的那幅字。杨大眼倒也认识——闲云野鹤,是先生自己所写。可杨大眼不知道先生指着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先生吐词又不清楚,还是师娘在边上说了一句:说了多少次了,这块匾要送给你。
杨大眼拿了那字画,上面落满了灰尘,放在自行车上很难稳定,又恐那玻璃碰碎了,折腾到家已是满身的汗。大英子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这么个宝贝,张罗着让人挂在办公室里,可挂上去之后总觉得别扭。杨大眼也想,自己又不读书,又是事业正好的时候,与这闲云野鹤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既然已经拿回来了,便也不在乎了。
说到去找塾师先生,大英子有些生气,说你又去问什么了?都五十岁的人了,儿子的儿子都几岁了,还穷折腾什么?
杨大眼无言以对,可他就是这么一个执着的人,他定要想:我究竟是哪里人呢?这大概是他这一辈子五十多年来最执着的追问。他的儿子笑称这是“朱堆猜想”,杨大眼瞪着眼睛骂道:“没有老子哪有你,没有老子的老子哪有我?你看看那些坟上长青草的,那些乱葬岗里回不了家的孤魂野鬼,他们一辈子都回不了家。”
家里早就习惯了杨大眼这样唾沫横飞地说。
5
因为杨大眼的突出贡献,县政协会议选了他做政协委员。杨大眼虽然做了多年的厂长,但是对于官场还是不习惯的,所以他就想着如何推辞。大英子就不乐意了,说:“不要给脸不要脸,给个荣誉还不要?到底可以出去开开会,吃吃公家的白饭。”杨大眼觉得似乎又有些道理,便跟着去“共商国是”了。其实,对于杨大眼来说,收获最大的却不是这一点,而是县里面政协会上发了一本政协文史委编的本县解放战争时期牺牲的革命烈士的英雄谱。这真是让他有些热血沸腾,找了这么多年的信息,竟然无意间就找到了。他连忙翻到下河镇的那一个章节,英雄人物是很多,但是生平简介却很简单,有的甚至只存了一个名字。但尽管如此,这也是重大的发现——在一个叫王为雄的烈士的籍贯中竟赫然写着“甘肃西河”,再看看其他烈士的名录并没有一个是甘肃人氏的。朱堆那一战中的烈士写着许多无名氏的字样,一起凑齐了22个人的英雄谱。书上,这甘肃二字让杨大眼热血沸腾,他好像真的就在这两个汉字里看到了自己的老家,那个并没有见过却似乎必定是炊烟袅袅、温暖恬静的家园。
他当时就决定要去甘肃找家。他又找到熟悉的人,询问这些材料的编写者,打听了更多的情况。可是,那位搞史料搜集的先生似乎也只是一位刻板的学问家,只知道就原始的材料进行处理,况且时间又过去了五十多年,许多事情根本就无法查证了。杨大眼问了这位戴着厚厚眼镜的先生一个很古怪的问题:“当时的部队里会不会有人收留婴儿呢?”这位先生被这奇怪的问题难住了,却说了一句让杨大眼很振奋的话:“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什么样的事情都是有可能的……”这句话让杨大眼满怀喜悦。
他决定参加完了政协会议就去甘肃,现在对于他来说去一趟外省也不是什么难事了。他第一次觉得这官场就是好,办事方便。又托人在政协开了一封介绍信,去西和县的政协找组织帮忙,寻找这位烈士的老家和亲人。
他和大英子说,有一单北方的生意要亲自去谈。也不多作解释,便和厂办公室的同志一起赶到县城去省城坐飞机。他一辈子也没有坐过飞机,虽然价格咋舌,但他觉得很值。他一路上将自己的想法与办公室的小刘讲,小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明白厂长花了几千块钱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竟是为了找一个长眠地下几十年的烈士的故乡。小刘看着厂长瘦削的脸庞,知道他因为血糖高,身体状况并不允许他折腾。
但是,杨大眼睁大了眼睛朝飞机的舷窗外看,尽管窗外除了云朵什么也没有。
下飞机后转了几趟车,到了甘肃的西和县,找到当地的政协组织。那盖着红章的介绍信倒也有用,人家听说是来寻找烈士足迹的很是热情,安排吃住和专人帮助查找资料。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一查真有王为雄这个人,1940年外出当兵打仗,后来壮烈牺牲,当时还专门寄来了抚恤金给他的家人。更令人振奋的消息是,王为雄的老家还有人在。杨大眼又马不停蹄地带着小刘找到乡下去,见到了王家的人。王为雄十八岁成亲,二十五岁出去当兵,直到后来壮烈了都没有再回家。离家的时候家里留下了孤儿寡母,他的妻子还在,快八十岁的老人耳聪目明,一听说是来找这王老的顿时老泪纵横。他的儿子也很激动,听说在外地还有坟冢,总算是有了一个下落。这王为雄走后女人一辈子也没有改嫁,拉扯着孩子长大,因为她很自豪自己是烈属,自己有英雄的后代。
只不过,杨大眼没有了解到与自己身世有任何价值的线索。但是,看到烈士亲属后人的感人场景,他感叹不已。自己千里迢迢的也就是为了找那个老家,现在无意间为一个在自己老家牺牲的烈士找到了老家,这不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么。自己叫杨战生,正是战斗岁月中生下来的,岂止是他一个孤儿找不到家?那场战争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找不到家,回不了家,回家是多少革命烈士的梦啊。
这样想,老杨就不再为自己没有找到老家而沮丧,而是感觉到自己做了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情。他和县政协的同志搜集了许多的资料,他觉得一个外地人为了信仰在自己的家乡抛头颅洒热血,这种精神应该被历史所记载,不能让烈士心寒,也不能让烈士的后人心寒。他要把这些故事记下来,将来为这些烈士树碑立传,这也算是帮烈士圆了回家梦,这比找到自己的家更有意义。
回到下河镇,杨大眼才将自己这一路的经历告诉大英子。哪知道自己的婆娘非但不支持他,还抱怨道:“你这是做的什么大梦?还帮什么死人找老家,还要立碑,你看看自己的身体,小心你自己的性命,先想着把自己的碑造好了吧!”
杨大眼知道大英子不会同意,他觉得自己的婆娘一辈子也没能理解自己。以前他是怕她才瞪着眼睛不说话,现在自己好歹是个人物了,更是不和她一般见识。他巴望着自己的日子,还有几年就要退休了,他不准备去找自己的老家了,他要给朱堆村的这22名烈士找老家,还要给他们在朱堆村建烈士墓。大英子听说这话,威胁他:你要是再折腾,我们就分居。杨大胆心里觉得好笑,反正都快六十岁的人了,分居了又能怎样?
杨大眼就是这样的脾性,怪不得下河镇的人都说他不是本地的种,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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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眼从县政协的文史委要到的那份资料算是派上了大用场。他一有空闲就去各地的档案馆和乡间找资料,到了退休那年整整十个本子都记满了各种搜集来的烈士资料,自己掏钱印了本小书《热土血火铸英雄》,逢人就发。他退休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觉得沮丧,反而觉得终于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做这烈士陵园的事情了。大英子逢人就说,这个老东西是疯了,迟早要死在路上。他成天背着干粮,各地走村串户地调查,还骄傲地说:“现在就流行‘田野调查’。”他随身带着药品,和那折磨人的糖尿病斗争,还说俏皮话:我们的日子好了,以前没有糖吃,现在都尿糖了。
大英子真的受不了他的折腾,搬到城里和儿子们住了,留他一个人住在镇上的房子里。杨大眼这下更来劲,干脆镇上的房子也不住了,直接搬回朱堆的老屋。他洒扫着旧屋里的灰尘时,才感觉心里踏实,这里才有家的感觉。过去的日子虽然住的是舒适安好,可是心里总是觉得不踏实,做梦都想着回家。
回家这个梦他可是做了一辈子了。
只是现在,杨大眼的梦的是让朱堆的这22个烈士回家,这样也算是对自己最大的慰藉了。二瘪子开始也不理解他的做法,可是在杨大眼的游说之下是又出人又出力,因为他相信杨大眼说的:“有一千万生前不用对了,等于一千块也没有。”他们成立了“朱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筹备小组”。他们觉得这个名字真是正式、牛气,杨大眼做组长,二瘪子做副组长。二瘪子怎么也没有想到,掂了半辈子的大勺临了老了还做了个干部,走起路来都觉得精神抖擞、光荣无比。可是村里人可不这么想,他们觉得杨大眼是干部没有做够,二瘪子是赚钱没有赚够,到老了还要折腾,搞什么鬼玩意,就是发死人的财。就连村里人对他们的称呼都变了,原先喊杨大眼倒也亲切,后来做了厂长都喊杨厂长,稍微岁数大一点儿大家都喊杨老——这曾经让他很是激动。可是没有想到,到现如今退休回来想做点事情,大家不理解了又有人喊他杨大眼。
但是,杨大眼认定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他想自己就算错了也折腾了一辈子。这个梦就要做成了,没有道理天都亮了还临阵脱逃。二瘪子倒无所谓,他拍拍自己的大肚子说:“老子被人家数落了一辈子,不差他们这几句议论。”于是,便跟着杨大眼到处去组织募捐。这第一场募捐的讲演就在朱堆村,他知道要想把这件事情做成,必须先得解开乡亲们心里的疙瘩,越是绕着路走他们心里越是有疙瘩。
他又凭着自己老政协委员的身份去镇上说服领导,去县里批办土地手续,这个梦想了多少年的“朱堆烈士陵园”真的在鞭炮齐鸣中破土动工了。动工的时候是镇上的领导来,揭幕的时候是县里面的领导来。县里的领导来阵势可大了,镇上还专门排了落成典礼的议程。有一项是杨大眼讲话,念镇上书记的秘书给写好的稿子。
杨大眼读了半天觉得很别扭,终于在最后忍不住脱稿讲了一句:全国都在说中国梦,我说中国梦就是人人有个家,人人都能回家。他本来以为这是违反了纪律,哪知道县里的领导带头鼓掌,村民们也跟着使劲儿地拍手。杨大眼心里终于是踏实了,可他看见这二十二烈士墓和纪念馆心里又觉得热闹之中有点悲凉,自己百年之后能有人给自己找到家么?
可容不得他多想,大家又都随着县里来的书法家去纪念馆里面题字,题字后大家又随着电视台的摄像机去杨大眼住的老屋里采访。杨大眼觉得屋子里陈设太陈旧,就那塾师先生给的字像个样子,就站在那前面接受采访。摄像机还没有开,有一位眼尖的书法家说,真是不错,标准的杨大眼。这话一说满屋子哄堂大笑,县里来的书法家不知缘由,满肚子的疑惑。有人说,杨战生同志叫了一辈子的杨大眼,被艺术家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书法家摇摇手说:“非也,非也,我说的是那墙上的字,那字体正是魏碑里正宗的杨大眼造像记的笔法,这杨大眼可是古代甘肃仇池的大将军。”
杨大眼先是一愣,然后突然明白塾师先生说的甘肃是什么意思,他做了一辈子的梦总算醒了。但是他一点儿也不后悔,他觉得自己的梦虽然醒了,可是大家的梦总算是圆了,他这个造梦人总算是找到老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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