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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民滩的野柳

时间:2023-12-2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孙民生总是埋头走在新民滩的滩涂之上,和他那时候躲在船坞边的大柳树下看书一样专注。新民滩是个荒滩,除了血吸虫之外,在孙民生的眼睛里真是四季如画。新民滩上也有老百姓种谷子,成片的麦苗和油菜花在春天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孙民生穿着高帮靴子,一脚一脚踏在这片风景如画的滩涂之上,他想着的是赶走那些幽灵,让脚下这片土地能够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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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天下有西湖三十六处,里下河的这处在城市之西,河湖相连也是天下奇观。奇观便有奇事,据说当年的大才子孙觉在湖边读书,夜阑见窗外大湖中有珠光乍现,一片祥瑞的光华。这一年孙觉中了进士,从此这湖便又被称为“珠湖”,一片祥瑞神秘气息的大湖。这事情也并非完全子虚乌有,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记载过,以至于后来有好事者将这事情与外星人的不明飞行物都联系上了,让人觉得这善意的联想有点好笑。

但果然是人杰地灵,这个地方依旧还是出奇人——孙民生就算是一个。他从小在渔村长大,这个渔村属于水陆兼得的村庄,名字倒也直接,就叫“湖滨”。孙民生从小没有学会打鱼的本领,大家就笑话这家伙没有用处,将来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在渔民看来没有一身好本事出没风波里,将来只有饿死的命,哪里能有姑娘看上他?他们就笑话他,当着他老子的面说,以后就让这小子去招女婿。招女婿的事情天下都有,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不过对于渔村里的人而言,一定也是无奈之举。同样也是结婚生子,本来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大家心里有那点封建的想法,好好的男人到了别人家入赘,将来生儿育女都是别人的姓氏,就这么点事情被渔民们看得比天大——实际上这座小城里有这种偏见的人也不在少数。从小,孙民生就有一个外号,叫作“小女婿”,把他和一个皮肤有点黝黑的小女孩放在一起开玩笑。

孙民生不在意这些,他的心思不在学习打鱼的本领上,他偏偏就喜欢看书。在一般人家一定会被当着个宝贝,可是对于渔民而言却似乎不是一个实惠的本领。孙民生的老子也不管他,家里有几个儿子出这么个另类也蛮好的,万一哪一天真的鲤鱼跳龙门了,不也是光宗耀祖的事情?老子大字不识一个,但还算是识大体的人,就由着这个“老巴子”整天书呆子一样读书。

十年光阴,草木年年枯荣,大人们老去了容颜,书呆子却长成了风华正茂的少年。孙民生还真的就考上了大学,学的是医学,这也是渔民们想不到的。更想不到的是那个黑皮的丫头也考上了大学,不知道是不是沾了这大湖的吉祥。大家这时候看到这老巴子眼光就有点不同了,这小子将来肯定是捧铁饭碗的人,再也不要回这风雨飘摇的渔村里,当年怎么就不把他想成自己的女婿的——这时候提到这个老巴子大家有点羡慕。

但是,这个老巴子果然是有点异秉,居然回到了渔村,跟着一帮子老医生来搞血防。西湖边上出进士,出闻名遐迩的双黄蛋,也出过惊动天下的事情——湖滩上有一处叫作新民滩的地方有一年爆发了血吸虫病,多少渔民死在了这虫子上,孙民生跟着师傅们就是要来治这个害虫。大家就又想不通这个老巴子的心思——心里又庆幸,到底是没有把姑娘嫁给这么个有福不享的呆子。说起来血防站的人也被称作先生——这里的人对于有些文化水平的人都叫先生,比如教师爷和白大褂都被叫作先生,但是血防站的人被叫作先生有点不大受人待见。还有人编了词叫作“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卖炭的,细看是血防站的”。

孙民生总是埋头走在新民滩的滩涂之上,和他那时候躲在船坞边的大柳树下看书一样专注。他不和人解释自己的想法,连年迈的老子也忍不住对这老巴子的大动肝火,说他是“读书读到尸皮里去了”。读书读得认真又百无一用,这还不是要被人笑话?他憨笑着说:“这天下就一个人理解我。”

这个人是孙民生的师傅吉华德,是血防站的老站长。孙民生在卫校上学的时候要实习,就找到吉华德这里来跟着他跑了几个月。本来老站长以为这后生吃几个月苦就会晓得轻重的,哪知道这一跑就不肯走了,最后毅然要跟着他走。师傅打心眼里喜欢这小子的钻劲,但是自己吃了一辈子的苦又不想把这个年轻人耽误在这荒滩之上。可是,孙民生的坚持还是打动了他,最后收下来这个小伙子。收下他不仅是做徒弟,他越看越喜欢就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这种师傅也真是难得的——不过吉华德家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吉梅,不曾有其他儿女。所以说,想到他家也就有一个问题,老人不说话孙民生心里也清楚,得到他家做上门女婿。他自己主动和吉华德说:“这个事情我做主,我愿意的事情牛也拉不回来。”

孙民生的老子知道这个老巴子的脾气,干脆也不管他了,反正家里又不是他这个独子。想想吉华德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是女儿也是个护士知书达理,到这样的人家过日子总算是不会吃什么苦头的。于是,这么个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就这样“嫁”了出去,老两口掉了眼泪哭起来,真有点像是女儿出嫁的意思。孙民生觉得也没有什么,他的心思就在那滩涂上面,这一点吉华德总是说:“这真是有点命中注定的意思,自己在滩涂上苦了一辈子,想着不用献了青春献子孙了,竟然找个女婿偏偏就又爱这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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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民滩是个荒滩,除了血吸虫之外,在孙民生的眼睛里真是四季如画。春天,那些密集的芦芽草木就像是突然从泥土里睡醒了一样,一夜之间密布在黝黑的土地上。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把这荒滩变得生机勃勃。新民滩上也有老百姓种谷子,成片的麦苗和油菜花在春天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但是因为新民滩是长江与淮河之间行洪的通道,所以这里的庄稼有点望天收的意味,种下去的粮食如果遇到汛期来临不能收割也只能是对天长叹。所以,尽管是一片片生机勃勃的春色,到了夏收的时候还是很有紧张气氛的,那些种下去的希望有时候会成为失望。汛期几个月到处是茫茫一片的大水,除了那些高挑的芦苇之外,这里就像汹涌的大海一样,有些险恶的意味。只有到了秋后,大水退去才稍微有些安详,这样的四季虽然也有她的节奏和规律,但总是让人觉得不安,所以并不是渔民们的福地。况且,那些游弋在水里的幽灵,那些在钉螺中的血吸虫还时不时地要折磨渔民的生存环境。

孙民生穿着高帮靴子,一脚一脚踏在这片风景如画的滩涂之上,他想着的是赶走那些幽灵,让脚下这片土地能够安生。吉华德在这滩涂上也搞了一辈子的虫吸血防治,现在有了传人,他打心眼里觉得开心,开心的是好多人都忙着下海的时候,还有这么个年轻人能够愿意“下湖”。新民滩七万多亩地,每一处都要一步一步地去踏,吉华德知道这不仅仅是辛苦,更多的是“心苦”,这也不是一腔热情就有用的。

汛期一来,血防基地的那几间屋子就成了孤岛,满眼波涛汹涌的大水。翁婿二人的船靠岸之后,浑身湿冷,炎热的夏天被风浪逼得冰冷阴森。厨房里只剩下几个马铃薯,两个人看着这点食物,只有相对苦笑一番。孙民生会苦中作乐,就这一堆马铃薯可以炒土豆丝,可以红烧,还可以切片烧土豆汤,放进去一点榨菜丝也是一道不错的美味。就像是和世界失去了联系一样,只有他们所在的“乔尖滩”这个名字能给人一点安慰。

夜里狂风大作,渔民的船也都停在了船坞里,他们只能守在孤岛之上等到这风雨后的黎明到来。吉华德和孙民生的内心也很焦灼,他们本来想着今天回到岸上,因为吉梅到了预产期,他们想着今天忙完了可以回家去看望一下。可是,风雨大作挡住了他们那条小船的进程,到了第二天下午才安静一点,两个人收拾好东西朝着岸边划去。但是,瞬息万变的天气像是开玩笑一样,大概走了一半路程,雨又下起来。船在茫茫湖滩的芦苇丛中就像是一只失去了方向的鸭子,即便有浑身的本事也一筹莫展。

吉华德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他知道只有往前走才有希望,他一边划船,一边打起号子来。渔民在湖上风里来雨里去,撑船划桨的时候都会打号子,有时候是排解无聊,有时候是壮胆,那号子也没有什么实际的内容,吉华德在湖滩上走了一辈子,也学会了几句《撑木篙号子》:

喂喂喂喂,喂喂喂哟,咳喂哟咳,喂哟咳……

翁婿二人在茫茫的湖面上互相安慰着,总算是看到了船坞的方向,找到了岸边。上岸之后还有十公里才能到家,但是两个人一点儿也不觉得累。能够走在踏实的路上,即便是泥泞不堪心里也是舒服的。孙民生干脆脱了身上的雨衣,其实衣服早就湿透了,脱了反而轻松一点。

到家才看见门锁着,一问邻居才知道原来吉梅生了,昨天在医院生的,生了个胖小子。孙民生一听这话,高兴得蹦起来,连忙换了衣服往医院去。留着吉华德一个人在家里,老人也是折腾得够呛,这么大的好消息他也没有力气立马就去医院。

孙民生到了医院,一家子人都在。孙民生的父母也来帮忙,看见他进了病房,丈母娘先是把脸黑了下来,说了一句:“你们这是把血防站当作家了,吉梅生养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在家……”孙民生笑笑说:“这不是和老丈人学的敬业嘛。”吉梅还很虚弱,看着襁褓里的孩子,说了一句:“真是应了湖上的人说的那句话:女莫嫁血防郎,一年四季守空房,有朝一日回家去,破衣臭袜堆满床。”

孙民生随便他们怎么说,他乐呵呵地看着襁褓里的孩子,只知道满心高兴。他说:“孩子就叫吉祥吧,不要起什么高档的名字了。我们这次也算是吉祥如意,在湖上遇见风雨迷路,差点就回不来了,不就是这小东西给我们带的吉祥吗?”

有了孩子家里自然是欢天喜地。吉华德被这风雨一折腾受了凉气,到底是六十岁的人了,经不起这么大的风浪。他吃了点药整天咳嗽,家里也没有人在意这个糟老头子,现在大家所有的心思都在这七斤重的孩子身上。吉华德夜里发起高烧才引起大家的注意,到医院挂急诊,查出是肺炎住进了医院。妻子埋怨他不爱惜身体,勒令他不准再去湖上了。“这血防站也不是自己家的,就是自家的事情也不能拼了命。”

这一场病把吉华德折磨得苍老了许多,他真的不能再上湖里去了。孙民生也就只能一个人撑着船上了,他想着到今年人事分配的时候可以向组织上要一个帮手,他想总是有人愿意做这苦差事的,自己当年不就是一脚踏上这湖滩不愿意再回头嘛。其实就是苦点,除此之外他觉得这份工作很是很不错的,不需要像机关单位那样面对复杂的人事,每天只要在湖滩上去排查回来做实验,这“单位”的空气都是最新鲜的。

在家照顾孩子的时间,孙民生也没有闲着。他可真是个认真的人,喜欢什么事情都琢磨出个究竟出来。他想着在吉华德的基础上,把这工作弄出点“学术成果”来,这一点他比自己的岳父更有志向。吉华德因为学历的关系,确实也做不到他那样把这份工作搞成科研,他支持孙民生搞一套科学防治灭钉螺血吸虫的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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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吉华德没有看到孙民生的研究成果就离开了人世。他的离开让家里人心里都很悲凉,吉华德把这一辈子就这么交给了这新民滩的湿地滩涂,他们甚至想让孙民生和单位打申请离开湖上的基地。孙民生自己心里也不无悲凉,他也有十足的理由请求调离这个野外工作岗位。可他就是觉得自己离不开这片滩涂。吉梅说:“你就一个人住那几间房子的孤岛上去吧,我自己带着孩子也能过。”

吉梅的怨言并不是没有道理,家里的事情孙民生什么忙也帮不上。孩子才二十个月不到就被送进了托儿所,总是第一个送到那边,最迟去接。家里就像是个洗衣房,他只有带着一身脏衣服才知道回家。别人也有忙事业忙得家也顾不上的,可是人家忙的是什么事情,都是大把大把地赚钱,他这个工作倒好,工资不见涨整天还泡在荒郊野外的不着家门。吉梅的父亲做了一辈子这工作,母亲也抱怨了他一辈子,她原先还觉得母亲不理解父亲的工作。可是事情到了自己丈夫身上的时候,她才知道什么是感同身受。

孙民生只能是忙碌,在新民滩上他所做的工作虽然很单一,但是工作量非常大。查灭钉螺的工作没有什么先进的方法,只有靠两条腿跑,靠一双眼睛去看。每天用双脚丈量这块广袤的滩涂,他对每一棵草木都了然于胸。好在有了手机,这就让滩涂不再是一片孤岛。然而,孙民生自己仍然像是一片孤岛,自己成为自己唯一的驻守者。他的手机即便是打通了,也总是听到呼呼的风浪声。

吉梅想想就伤心,觉得对这家庭和丈夫无话可说。孙民生作为一个学医的人,看得出妻子郁郁寡欢的情绪,他总是想也许忙完这一年,他可以有一个帮手,就不必那么忙,自己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在实验室里,也可以腾出点时间来陪陪家人。但这似乎也只是想想。

这个周末的晚上,他和孩子说好了第二天带他们去城里新建成的镇国寺看看。镇国寺在西湖边上,独居在运河的一处孤岛之上,唐代以来就香火旺盛,修缮之后更加壮观。他每次经过这里都想着带家人来看看,他似乎对这个城市的了解就这么一点点的记忆。可是到了半夜,他的电话响起来,北乡一个渔村发生了29个急性血吸虫病人重大疫情。他穿上衣服走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和妻子解释,只留她一个人泪水涟涟地滴湿了枕头。

二十公里之外的路程,深夜的清冷之中,他的摩托车是唯一懂得他的,照亮着漆黑的夜色向前而去。从黑夜忙到又一个黑夜,他都没有想起来答应孩子的事情。一起处理疫情的医生胡雪看着这个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皮肤黝黑的男人,笑话他这是标准的血防站长相。

胡医生就是当年那个皮肤黝黑的小丫头,后来竟然也做了医生,两个人有时候因为工作的关系碰在一起彼此就更加熟悉,话又说回来没有人不知道这个有点拼命的孙先生。连续忙了几个晚上,他回到家的时候孩子已经睡下,吉梅没有睡着,但也并不是等着他回来。

她总是失眠,即便是孙民生在家也是失眠。这一点丈母娘也提醒过好几次,孙民生也总看到妻子神情低落,觉得当然是自己的责任。他决心不再等下一个明天,立马带着妻子去市里的大医院咨询一下专家,顺便带他们去看看更有名气的瘦西湖。他给这个家庭开了太多的空头支票,唯一一次算作是旅游的——就是带儿子坐在他的船上去新民滩的湖泊里转悠了半天,尽管并没有什么乐趣,但是孩子看到那些成片的油菜花和芦苇还是很兴奋。孩子看见滩涂上不远处有一棵大树,就问那是什么树能够长在这湖水中?孙民生知道那棵树,它就像是自己出行的航标一样,陪着自己也有一二十年了。他告诉孩子,这是一棵野生的柳树,他具有坚韧不拔的品格……

这大概是孙民生唯一一次用这样抒情的语气和孩子说话,孩子也记得很认真,后来写了一篇作文叫作《新民滩上的野柳》,他没有写多少关于柳树的事情,写的却是他那个似乎也不太熟悉的父亲,但是他觉得自己的父亲和这棵柳树很像,已经长在了这广阔的滩涂之上。

但是预计好的瘦西湖之旅因为吉梅的检查结果弄得有些不怎么开心。吉梅得的是抑郁症,虽然他们没有把这个结果告诉那个已经读初中的小伙子,但是夫妻间彼此的心里都蒙上了阴影。在瘦西湖的春色里,孩子惊讶地在一处叫作万花园的景点里看到那成千上万种的花朵,像是春天美丽的笑容,但是吉梅始终没有留下一张微笑的照片。

回来之后,孙民生收到了一份杂志社寄来的杂志,他的血防研究论文被这家核心期刊登载。这个巨大的惊喜也没有让孙民生笑起来。相对于吉梅的诊断书,他觉得这些成果来得太过于沉重。他带着这份杂志去了湖滨岳父的坟前,不是要告诉他老人家这个惊喜的消息,就是想去坐一坐。老人离开人世的时候就交代,他没有什么其他的愿望,只是想安居在湖滨的滩涂之上。这是老人走了一辈子的地方,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够安眠,他想听听那风浪的声音,不管有多么的凶险对他而言都是美好的。孙民生坐在坟地边的草地上,他不知道要和这座安静的坟冢说点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对自己说点什么。

吉梅的病没有什么大的起色,作为一个医生她自己也觉得无能为力。每天的药吃得她嘴里很苦,她也从来没有觉得心里有过任何甜蜜。终于有一天,她想结束这些难熬的苦痛,一狠心将一瓶药一次都吃了下去,她知道这样就不会再有任何的苦痛了。

母亲发现吉梅吃了大把药片的时候,吉梅已经浑身冰凉。老人痛苦的哭泣没有能够唤醒自己的孩子。当年,因为孙民生和女儿的婚姻,她和吉华德有过激烈的争执,这件事情他们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以他们的家境和吉梅的条件找个好人家本也不是什么问题,但是老头子偏偏要把女儿嫁给他,道理似乎也很简单,在老头子的眼里孙民生是一个可靠的人。一个人能对工作负责到这个程度,断然不会是一个对家庭不负责任的人。在吉华德的心里其实还有点老封建的思想,就是想着自己的女儿能够不用出门留在家里,而孙民生又答应了做这个上门女婿。现在,老头子和女儿都狠心地离开了这个家庭,他怎么对这个家庭负责呢?

想想这个事情,老人心里就觉得悲凉。她知道虽然孙民生到了自己的家里,但自己毕竟不是亲娘,他这样怎么会对自己这个孤老婆子赡养尽孝呢?上门女婿对于这个老人来说,心里总有一种不踏实。这也并不能怪得了她的心和担心,外面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

老人想想就老泪纵横。

4

送走女儿的第二天晚上,亲戚们也都散去,留下了一个冷清的家。在晚春的季节里,墙上那两张父女的照片上的面容就像是有一阵阵的冷风吹到人的心里。

这一天,孙民生陪儿子睡在了家里。他决心从这个晚上开始一直睡在家里,而不再打算等到一个又一个明天。就像是他不曾一天离开新民滩一样,他决心每天从朝阳开始去新民滩上,到日落的时候回到这个家里。

可是丈母娘觉得自己不是娘,这个上门女婿始终不是自己的儿子。对老人最刺激的是,女儿走了没有几天,几位老同事来找她聊天,约了去一家茶楼吃早饭。这个县城有吃早茶的习惯,街上大大小小几十家馆子专门做早茶。早茶馆并不是纯粹喝茶的地方,卖的包子早点。上了年纪的人特别怀念这点感觉,事先约好了一起去,点了点茶水和包子点心,每人一份烫干丝,一边吃一边说话,吃到日上三竿的时候回去做饭。这种闲情逸致现在大多数是老人才有,年轻人除了专门请客难得有这个闲暇坐下来。吃早茶最有名的一家叫作春来茶楼,老店铺几十年没有变化,口味还是那么让人怀念。尤其是那烫干丝是一绝——刀工极好的干丝切下来,拌上虾米、药芹等佐料上笼蒸,这一口是许多老街人的最爱。老姐妹约她吃早饭,也有安慰她的意思,毕竟知道她老年丧女,拉拉家常劝慰劝慰,也算是互相温暖。

吃着说着,不知道是谁提起了老姐妹张二丫头。这个老太婆年轻的时候很莽撞,大家都叫她“二丫头”,到老了大家还这么叫她。她也并不计较这一点,她家的事情说起来也是令人唏嘘不已。本来张家的条件也不错,生了个女儿模样出落得像一枝花一样。可是令人不满意的是,她家三代单传到这里出了这么个丫头,那时候计划生育正是抓得紧的时候,也没有能再生二胎。到了结婚的年龄,多少人来她家提亲,可是张家偏偏咬定了必须要招女婿,人家听到这个要求就直摇头。这一代独生子女多,谁愿意养了儿子还“嫁”出去?女孩看起来是一朵花,但是时间也耽搁不起,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一晃到了近三十岁的年龄家里人有些慌了,最后没有办法就只得找了一处渔民家的男孩,访亲的时候说家里条件也不那么差,也没有问清楚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就这么有点草率地招了这个上门女婿。一过日子才知道这小子酗酒打牌,习惯非常不好,大家都为张家的女儿可惜,但又都无能为力。过两年生了个大孙子,大家以为这女婿要收心一点,毕竟是做了父亲的人了,哪里知道他非但不改坏毛病,而且更加有恃无恐,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孩子又不跟我姓,我那么吃苦干什么?”于是便整日稀里糊涂地过日子。天有不测风云,孩子三岁的时候,张家的姑娘一次上晚班回来,被一辆醉驾的车子撞了一命呜呼,赔了几十万块钱留给这个孩子。没曾想张家女儿才走了几天他就又出去鬼混,那钱也被他拿出去挥霍。张二丫头到处找他让他回家带孩子,他一句话气得张家哑口无言:孩子又不跟我姓,关我什么事情?

就这样,这个混蛋把那赔偿款用去不少,在外面又有了相好,日子过得花天酒地,非但没有什么愧疚,逢人还大言不惭地说:“对中年男人什么是喜事?升官发财死老婆。”

听了这话,吉梅的母亲就像吃饭嚼到一块石头,满心的不如意——她想想自己虽然没有家财万贯,但是这孙民生也未必就能安心留在这家里,她到底如何是好呢?大家看她脸色不好,就都又来安慰她,你家女婿不是那种人,这个你不用担心。又有人说,你凡事留个心眼就是,老有所依还是要靠自己的。这么一说,她想得就更多,越想越觉得这个事情有点玄。

越是这么执着地想,越是解不了心里的苦痛,没有多久她就大病一场住进了医院。看着孙民生在医院里忙来忙去的样子,老人心里虽然感觉不错,但心里总有那么点说不清楚的不安。这种不安终于在一个晚上爆发出来——老人狠狠地和那个每天都来看望她的医生起了争执。她知道自己这是在找茬,可是她就是要故意这么做。

来看她的医生并不是自己的主治医生,而是和孙民生很熟悉的那个女医生胡雪。她知道胡雪这个丫头,是个热心的孩子。唯一不如意的也是和自己女儿一样,年纪轻轻家庭就不美满,和丈夫离异之后一直带着孩子过。过去是可怜这个孩子,现在老人却看着她满眼的不满意,尤其她总来看自己,她觉得胡雪是别有用心。这事情也不是空穴来风,前几天不知道是谁无意中说到这个女人,说她请求从医院调到疾控中心的实验室去。一听到这个实验室老人心里就起了狐疑——这孙民生也总是在实验室里做实验,他们是不是有了什么苟且的打算?原先老人还叫孙民生的小名,现在她都是直接叫他孙民生,她也不叫胡雪“小雪”或者是“丫头”了,而是貌似客气地叫她“胡医生”,这点变化看起来很小,但是在老人的内心是有着很大的情绪的。

胡雪带了点水果来,老人眼睛瞟了一下,说了一句:你以后没有事不要来看我,我又不是你的亲人,不要总是这么麻烦。胡雪听了有些尴尬地说:“阿姨,我和孙先生、吉梅都是熟人,孙先生平时又忙,我是来看看你的。”胡雪突然觉得自己是吃力不讨好,有些自讨没趣似的准备走。哪知道老人听她这么一说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拎起那些水果就扔在了地上,失态地骂了起来:“真是不要脸的婆娘,你直接送给孙民生得了,这么假惺惺地干什么?我知道你们很小就有感情了……”

那苹果从袋子里滚出来,砸在胡雪的脚上,砸得人生疼。胡雪脚一抬那苹果滚出去好远,自己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老人的怀疑也没有错,胡雪觉得孙民生是个好人。胡雪觉得自己也没有错,孙民生对工作这么认真,二十多年能守着工作一定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她和丈夫离异就是因为他没有进取心,整天就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做事吊儿郎当的。每一次和孙民生一起工作的时候,都感觉他特别有魅力。他们做“粪检”实验是件很枯燥也多少有些膈应人的事情,但是她就喜欢这种专注的男人,她喜欢这种有些执着魅力的男人,况且他们很小的时候总是被拿来开玩笑,这大概就是一种缘分吧。

她申请调到疾控中心去工作,心里就是想着能够经常见到孙民生。这一点大家都拿她开玩笑,她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好,她觉得自己和孙民生都是自由的,有什么不可以在一起的——女人有时候为了爱情这个事情要是执着起来,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真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孙民生也知道这情况。他开始有些不以为然,也有同事和他开玩笑,他只是笑笑但也不争辩什么。他对胡雪印象也是蛮好的,就是过去她还是一个黑不溜秋的小丫头的时候他也觉得很好,只是自己似乎并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灭螺基地虽然来了一个年轻的助手,但是他仍然喜欢自己在一线,他离不开那片水边的草滩,就真像是那棵大树要一辈子在这新民滩上。家里的事情也不断,老太婆住院之后,他要早晚去照顾,尽管她总是满嘴的牢骚话。

令他意外的是,这个周末儿子和他谈了一件事情。他对儿子照顾得少,从来不知道这个小伙子有那么多的想法,更想不到的是这个小子和他谈到了胡雪。他叫她胡阿姨说明还不至于厌恶她,儿子像是个小大人说了一句:“其实,你也应该为自己的事情好好想想了。”说了半天,原来胡雪的儿子和他是一个班级的,两个半大小子竟然自作主张地讨论起大人的事情来,竟然还一拍而合地把事情给定下来了——分头回来做大人的工作。孙民生觉得儿子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有点滑稽又感觉到心里很温暖,现在的孩子真实想法多,他摸摸他的头说,你小子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大人的事情少操心。当然,孙民生并没有怪罪的意思,他知道孩子长大了,虽然有点冒冒失失的,但也还是懂事的。

儿子的工作做得还真的是细心,他又去和奶奶做工作。孙子是奶奶的心头肉,只是不知道孩子会和自己这老人说这个事情。孙子开玩笑说:“这可是一笔很划算的事情,胡阿姨要是来我们家,你不是等于多了个女儿?”老奶奶心想你说得简单,哪里能有这么简单?但是孩子这么说,心里觉得自己这个老太婆没有什么道理再胡搅蛮缠。其实,老人知道自己还能过多少岁?无非也是担心孩子受罪。

老人回头又想想,其实孙民生这一年来对自己照顾得还是很好的,一有时间就来医院陪自己,周末的时候还把自己推出去晒晒太阳,人家都说她有个好儿子,都不知道其实是自己的女婿。她想想心里轻松了许多,有这样的女婿不比儿子差,其实自己的病似乎也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回家了,在医院里也住够了。

孙民生一早就去灭螺基地去,过两天省卫生厅的检查组要来验收他的课题项目,现在他可是业界的行家里手。他到基地的时候,看到那棵老柳树站在阳光里,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他和助手小居说:“什么时候得在这老柳树旁边再种上一棵树,这样它看起来就不那么孤独了。”小居不知道自己的师傅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孙民生也并不要这年轻人答复他什么,自己又说了一句:这新民滩的野柳就是倔强,长了几十年还是这么生机勃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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